东北澡堂里的扬州人

2019-04-28 05:53魏含聿
畅谈 2019年7期
关键词:菁菁扬州东北

魏含聿

“在东北,啥人都搓澡。好多年以前,我还给高秀敏搓过澡呢。”说完,张菁菁噗的一声笑了,笑得有些腼腆,又有些自豪。

自2003年从扬州来到长春,已经15年了,话语间的东北腔调颇为明显,但乡音依然可辨别。一来,平时干的重体力活儿不靠嘴;二来,身边一起工作的姐妹们几乎全都是扬州人。

东北人爱洗澡,去澡堂子的那种,也爱搓澡,花钱找人搓的那种。尽管其他地区也有洗浴中心和搓澡服务,但数量上远不及东北。搓澡,成了东北地区的特有职业。

而东北洗浴中心的搓澡区,是扬州人的天下。

事实上,全国各地的洗浴中心,都有扬州人的身影。搓澡服务,几乎被扬州人“垄断”了。

入行

长春永春泉洗浴中心女宾助浴区,并排摆着十余张搓澡床,九个搓澡工每人_张。赶上周末,或逢年过节,常常是九人齐上阵也忙得停不下来。

正月十五这天倒是清闲,周末刚过,又不是法定假日。轮到的人出去开场工,其余的就在休息室的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靠着。

十余平米的休息室,贴墙摆着三张上下铺。上铺都用来放杂物了,所有人挤在下铺。空间有些局促,但氛围还算是温馨。九个人都是老乡,闲暇时聊聊八卦,唠唠家常,日子过得也开心些。

张菁菁是她们的领班,入行近20年,在她手下搓过澡的顾客不计其数。别人休息时,她还在里里外外地忙。这两天助浴区的排风扇坏了,往那儿一站就一身汗,更别说还要卖力搓澡了。她要赶快协助维修部把排风扇修好。

領班不好当,但张菁菁干得很起劲儿。扬州人之所以能在搓澡行业打下一片天,靠的就是亲戚朋友互相带,使得队伍不断壮大。能为团队尽份力,自是义不容辞。

人在异乡,有个一起打拼的团队,就有个依靠。何况交些团队费便不用操心吃和住,还有人帮忙对接洗浴中心,省了不少麻烦事。

微信里向张菁菁询问修理进展的顾霞生,比她还高上一个“官职”,是整个团队的带头人。顾霞生来东北25年,入行30余年,开始管理团队后也能赚些管理费,但他始终坚持做搓澡工作。趁着自己身体还可以,他想再多赚点。

赚钱,是所有打工仔背井离乡的理由和初心。

苏北地区人多地少,靠天靠地都吃不饱饭,只能靠自己。“我家现在六口人,加起来才两亩地,都比不上你们东北农家的前后院大。”顾霞生挑挑眉,有些自嘲和戏谑的意味。曾经应该也有过无奈吧,反正现在是没有了,日子好了,也就不抱怨了。

扬州人现在的好日子,多数都是外出打工得来的。

最早,扬州打工仔赚生活靠的是“三把刀”一一厨师、理发、修脚。这类行业需求较大,又需要具备一定的技能,一旦入行便容易找到薪资较好的工作。而扬州人“老乡带老乡”的传统,也为他们入行提供了更多的便利。

改革开放后,桑拿洗浴进入广东,并逐渐发展向内陆市场,搓澡工的队伍开始壮大。20世纪80年代末,顾霞生是在自己亲哥哥的带领下外出当起了搓澡工。在所有打工行业里,搓澡行业的薪水是数一数二的,他很满意。从入行开始,就没有排斥过,也没有再换过。

但是累啊,是真累。“我们父辈人是在集体制的浴池里搓澡,每月能分到54斤粮,因为属于重劳力。”顾霞生回忆道。那时,入这行的人,除了一身的力气,就再也没有别的资本和能耐了。现在,也基本如此。

搓澡钱并不好赚,但既然出来了,就要拼命赚。顾霞生这样想,扬州搓澡工们都这样想。钱越挣越多,带出来的老乡们也越来越多。全中国三线以上的城市,只要有浴池,基本上就有扬州搓澡

“我最远去到过内蒙古的乌兰浩特,是一个朋友介绍我去的。当时我真觉得挺骄傲的,这样一个北部小城都能留下我们扬州搓澡工的身影。”顾霞生坐直了身子,说得愈发起劲儿。据他们行业内部估算,全国约有七成以上的搓澡工是扬州人。

东北

常去洗浴中心花钱搓澡的人,即便没有听到搓澡工的扬州口音,也很容易感受出是否来自扬州。从手法、力度,到额外附带的几下敲背服务,都是他们的“地域特色”。

这种“地域特色”是扬州搓澡工们自己在工作中摸索出来的,“不论干什么,都要发展出自己的特色和创新内容,才能在这个行业长久立足,发展得越来越好。”顾霞生说这是扬州搓澡工们成功的“秘籍”。

他们确实一直在拓展服务项目,现在的洗浴中心里,特别是女浴区的助浴项目,真真是琳琅满目。从最基础的搓澡,到性价比较高的奶浴,再到“贵妇级”的牛奶蜂蜜红酒水果浴,扬州搓澡工的创造力真的是超乎想象。

而东北这片土地,为扬州搓澡工们的创造和打拼,提供了大把的机会和广阔的平台。

受地区气候、生活习惯等因素的影响,起源于南方的桑拿洗浴,在东北被发扬光大。东北气候干燥,人身上代谢掉的皮屑多,对搓澡的需求就大。而搓澡前往往需要用热水泡一泡,或在蒸汽房里蒸一蒸,所以人们至少一周就要去一次洗浴中心。

东北的一年四季都是洗浴中心搓澡的旺季。旺季,就是赚钱季。

于是,东北成了扬州搓澡大军的常驻地。张菁菁和顾霞生来了,就没再走。

没有淡季,也意味着全年无休。“逢年过节或赶上家里有事儿,也可以轮着休几天。”放假,被张菁菁说得轻描淡写。她是不愿意放假的,平时也不愿意休息,没钱赚也没事干,不划算。“我们都是为了生计出来赚钱的,除了搓澡和睡觉,没别的事可做,也没别的事想做。”这句话,她说得认真。

比起扬州人的这份拼劲儿,东北人更加随遇而安。加之地广人稀、土地肥沃等自然优势,农民种地可解决温饱,市民也有相对足够的工作机会,从事搓澡行业的本地人实在不多。

有刚需,就有大把的钱赚。过年期间,是旺季中的旺季。今年春节前后一个月的时间里,顾霞生所在团队人均工资近—万二。在长春,这是实打实的高薪。尽管东北经济远比不上一线城市,但对搓澡工的吸引力,大概是北上广的十倍不止。

但赚钱与回家不可兼得,而顾霞生显然偏向前者。来东北25年,他就回家过过2个春节。并非是他赚钱赚到忘了家,他赚钱是为了家。

千禧年,顾霞生儿子尚不满十岁,便已开始常年自己在家。有天晚上,顾霞生忙里抽闲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听到电话那头有类似敲门的声音,便让儿子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儿子去门口看过后,淡淡地说:“没有人,是风。”听罢,顾霞生的心狠狠地揪了—下。

现在,顾霞生的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新房是顾霞生给买的,150平方米,在扬州市中心的高档小区里。他始终认为,有舍才有得,房子是他与妻子辛苦的工作和儿子孤独的童年共同换来的。好在,儿子也明白父亲。

从无地可种吃不饱饭的农民,到有房有车的打工仔,不止顾霞生的家庭。

凭借吃苦耐劳的精神和良好的服务,扬州的大多数搓澡工,都让家里人住上了独门独院的小楼,开上了私家车。

但赚来的好生活是给家人的,他们还是每天从早到晚待在洗浴中心,要么用力为客人搓澡,要么躺靠在休息室的狭小空间里。平日里很少见到蓝天和阳光,更别说住小楼开小车了。

升级

除了服务项目的创新,舒适又“下泥”的搓澡技术是扬州搓澡工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初入行的新手会参加为期一个月左右的培训,不仅要学习手法顺序、发力要领,还要学习如何与顾客沟通,以确保顾客满意,或推荐进一步的服务。

这样的培训既保证了搓澡工们掌握入行的必备技能,也可帮助他们顺利进入到中高档洗浴中心工作。高档洗浴中心自然是比大众浴池要好,环境好,收入好,当然,要求也高。

张菁菁一直有一件让自己感到蛮骄傲的事情,自从她来到长春,就一直是在高档洗浴中心搓澡,没有去过大众浴池。这也是为什么,她能搓到高秀敏。

东北最早的高档洗浴中心,消费高,只有少数有钱人才会去,普通百姓都是去大众浴池。到了2008年左右,东北引进了汗蒸这一休闲方式,出现了许多“休闲娱乐一条龙”的中高端洗浴中心。

当多家同类型洗浴中心形成竞争后,各种优惠活动频出,洗浴即可免费汗蒸,吃饭免洗浴门票等,在各种抵消、减免活动以后,综合各项体验,消费并不算高。中高端洗浴中心的门槛降低了,加之人民生活水平的大幅提高,越来越多的人从大众洗浴转向洗浴中心。

对于顾霞生来说,这意味着可以搓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

“我特别感谢我的顾客,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文化水平和社会地位都比我高,和他们聊天,我学到了很多。”这也是顾霞生始终坚持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

2007年的某天,一位顾客觉得卖力搓澡的顾霞生太辛苦了,便推荐他去买股票,做点投资赚钱快。这位顾客在当时绝对没有想到,不出一周,连什么是股票都不知道的顾霞生,真的去交易所开了账戶,存了五万元,并全部买了同一只股票。

或许是当时的顾霞生自带偏财运,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每股就涨了近10元。顾霞生没多想,直接卖掉,歪打正着,赚了—万三千元。“这在那个时候,我得搓好几个月呢!”

难得的是,顾霞生并没有因为一次意外之财就深陷其中。在进行多方询问了解后,顾霞生坚定认为炒股不适合自己,赚得一桶金后,便“溜之大吉”了。

没过多久,另一位顾客在搓澡时听完他的炒股经历后哈哈大笑,并建议他去买一套房子,可以留给儿子结婚用,急用钱时也可以卖掉变现,不易赔钱。老实的顾霞生再一次听劝,随即回到扬州,以首付加贷款的方式买了一套房子,也就是后来他儿子结婚时的婚房了。

顾霞生始终认为,没有顾客的建议,他不会把握住这两次机会。他和儿子的生活,可能就不会这么顺利地升级了。

儿子的工作、婚姻两件大事落定后,顾霞生想给自己的工作也升个级。他现在所在的扬州搓澡团队是由一对夫妻通过组织亲朋好友壮大起来的,现有队友150多人,不以营利为目的,只为给扬州搓澡工们提供更舒适的工作条件。

但这毕竟只是个民间组织,搓澡工们还是要以个人名义与洗浴中心签劳务合约,没有医保和社保,许多权益都得不到保障。“所以我们正在筹划开个公司,将来以公司的名义给洗浴中心派工,我们队友的合法权益就有保障了。”顾霞生说得很兴奋,不久以后,他做了大半辈子的临时工工作,可能会因为公司的成立,而被正名。

采访接近尾声时,被问及是否需要在报道中化名,顾霞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就用本名吧!我不觉得做这行丢人,我通过自己的双手赚来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也很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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