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繁塔之谜:现代建筑学如何揭秘历史

2019-04-28 05:53周斌冀冰冰沈美达
畅谈 2019年7期
关键词:塔身心室铁塔

周斌 冀冰冰 沈美达

宋代经济繁荣,佛教盛行,是我国佛塔建造史上的一个高峰期。北宋都城开封有两座北宋皇家寺院的佛塔遗存至今,岁数都在千年上下,均地处城东,南北呼应。

东南隅的繁(pó)塔建于宋太祖赵匡胤开国时期的开宝七年(974年),东北角的铁塔建于75年后。

繁塔是开封地区第一座佛塔,是开封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它有着异乎寻常的外形:下部三层是粗大的六棱柱楼阁式塔身,上部突变为细高的六棱锥形小塔。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程民生形容它:“非常厚实粗壮的塔身,憋着劲长肥了三层,到第四层时,突然不想干了,急剧收缩,很勉强地凑成个小小的塔尖,仿佛是编钟的钮。真像是建到一半没钱了,草草收场。更像是年久失修或遭兵火,把上半部损毁倒塌了。”

所以,无论是古人留下的文字,还是今人观之,都说它是一座残塔、断塔。

然而今天,一位建筑学者却质疑此说,还著书立说,要为它“洗净千古之冤”。奇塔遇到“忘年交”

“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搭繁塔腰。”开封人大都听说过这句民谚。但事实上,铁塔高50多米,繁塔30多米,应该是“繁塔只搭铁塔腰”才对啊?开封人大多知道一个含混的解释:繁塔以前是挺高的,后来断成半截了。

今年73岁的宋喜信,打小就听说过这句谚语,“据说繁塔原来有九层。明朝的文献里面讲,皇帝把七层的塔拆掉了四层。清朝人说是原九层拆了六层。那么宋代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是拆掉了,还是毁坏的?我觉得都不对头,疑惑就是这么来的。”

2013年夏天,宋喜信从建设和规划行业退休后的第八年,遇到一个寻求答案的机会。“2013年夏天,繁塔建避雷设施,搭的有架子。我请河南大学土木建筑学院的学生帮我画画结构图,看看繁塔到底是什么样子。看了图,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可能是断掉的。这个塔底层直径20多米,面积500平方米,这么粗的塔怎么拆?谁拆的?没有任何记载能说清楚。我是搞建筑的,觉得塔身结构也不像是断掉后的残留,更没有断裂的痕迹。不管是拆也好,毁也罢,它总是会留下痕迹的,总会有建筑逻辑可循的。”

“我就从建筑学原理出发着手研究它的原始塔型问题。古人也说过,建筑的研究要用两重法,既要看文献,又要看建筑物本身。如果是历史事件的研究,可以對不同的文献进行比对,但建筑物从它本身就能看出问题。”

“那么,我就要拿出第二种证据,就是建筑结构的证据。这几年我把滑县、尉氏县、中牟县等河南的这类楼阁式砖塔调查了很多,也到浙江调查过。从塔型的建筑设计看,繁塔和中国别的塔结构完全不一样。”

文字资料都是片言只语

要证明繁塔是一座塔型结构绝无仅有,从北宋始建即是今日模样的古塔,首先要面对的是历史上关于繁塔被拆被毁的各种文字记载。宋喜信查找了几乎所有关于繁塔的塔铭、碑文、史志或古人诗句,但都是片言只语。

按宋代的塔铭和碑文显示的信息:繁塔为“九层宝塔”,“高二百四十尺”。明代的碑文和史志记载:“元末兵燹,寺塔俱废”“塔断而中立”“国初铲王气,塔七级去其四”。宋喜信告诉记者,因为史料记载不详实,直至今日,对繁塔原始塔型的解读也没有口径一致的定论。

繁塔文物管理所的《文物简介牌》称:“繁塔建于宋太祖开宝七年(974年)。塔高九层,二百四十尺。元代塌为七层,明代只剩三层,清代于残塔上筑个九级小塔,封住塔顶,形成现在状如编钟的独特面貌。”

2011年,由河南省文物局编撰、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一河南文化遗产(一)》一书,对繁塔重新作了认定:“繁塔为六角形楼阁式砖塔,原为九层,据载宋末元初繁塔曾遭雷击,上部六层毁,清代初年在残留的三层塔身上修建七级小塔,形成今天的特殊形式。”

宋喜信对关于繁塔的文字进行了全新解读。他得出的结论是:所谓“九层宝塔”,即是三层大塔和上面镶嵌佛像砖的六级小塔搭配组成;所谓高“二百四十尺”,如同史料记载铁塔高“三百六十尺”一样,是宋人把有神圣地位的建筑高度有意夸大一倍。因为用每宋尺约0. 31米的理论数据推算,繁塔实际高度为36.7米,约合一百二十尺;按照史载“三百六十尺”,铁塔应该高111.5米,而实际的高度为55.08米,约合一百八十,尺。

按照宋喜信的解读,繁塔现在的样子与塔铭和碑文的“九层宝塔”“高二百四十尺”吻合。而关于繁塔毁于兵火、雷击以及“铲王气”被拆等记载,宋喜信用详尽的论述加以解释:均是因为繁塔颇似断塔的独特外观,引发千百年来人们的主观臆测和以讹传讹。小塔建于宋代还是后世?

除了对“繁塔为断塔”的文字记载进行“驳论”,宋喜信还以建筑学者的眼光通过对繁塔的勘察,为“繁塔为宋代原型”进行立论。

他说:繁塔的构造存在着固化的建筑学逻辑,它的建筑构件,必然具有建造时期的特征。如果塔身有拆改修缮,必然留存有拆除和改造的可见痕迹。如果没有毁坏迹象,也必然没有过毁、拆过程。不在于写史志的怎么说,也不必靠对诗词做的解读。

宋喜信登塔去勘察,“可攀登的古塔,都是从一层到二层,再从二层到三层逐层而上。而仅仅三层的繁塔罕见,其塔内蹬道的构造及登塔方式与众不同。”

塔内蹬道是左右对称的两条,与二层的塔心室和佛洞不直接连通,都是直接抵达第三层的塔心室。如想到二层,就要在超过二层高度的内梯道里,沿下降的台阶,从西南或东南的两个门洞走到塔壁之外,再沿塔壁外檐攀行才能进到二层。所以说,正常的登塔路线,就是从一层直接到三层。

到了三层后,塔内再没有通往上层的蹬道,游客只有原路或沿另一侧蹬道返回。如果想再往上行,只有从三层塔心室走出塔壁,沿三层的外檐,冒险绕行20多米,找到三层西北侧的登顶爬梯,才能登上顶层平台。

“塔内从_层到三层的蹬道,是个闭合的路线,根本没有继续向上的蹬道。从塔身外檐绕攀爬梯,这样的设计只能是非经常性的登平台的临时通道,不可能是上顶层的正常通道。这样的构造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一个事实,繁塔能供正常登攀的大塔仅至三层为止。就是说,压根就不存在四层、五层,甚至七层、九层的大塔。”

这仅仅是一个初步的论据。70多岁的宋喜信从三层塔壁外檐攀爬梯登上顶层平台,一系列的细微发现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设想。

他告诉记者:“如果三层以上塔身曾遭拆毁,那么这个264平方米的平台,应该是清代的人在拆毁残留的断面上改造而来的,又建了小塔封顶。从北宋始建到清代,700年左右,时间跨度如此大的改造新建,工程量还不小,应该会留下明显的施工痕迹,但是我没发现。”

另外,塔身每层的砖斗拱及其支撑的平座出檐都是脆性材料,六七十厘米宽的平座出檐逐层外挑。无论是毁于兵火、拆毁或遭雷击坍塌,上部六层砖石坠落时,必然会将下面的平座出檐、斗拱砸坏,三层墙面的佛砖也会被磕碰。而现三层的塔体除了风损雨蚀外,找不出磕砸痕迹。

原为供奉“顶天立地佛”的佛殿

宋喜信根据自己的“驳论和立论”,建立了关于“繁塔为宋代原型”的论据和论证体系。如果这一论点成立,宋人为何要建一个如此奇形怪狀的塔呢?宋喜信认为,我国的楼阁式砖塔,内部空间绝无进行佛事活动的空间和余地。然而,繁塔底层的六边形塔心室面积55.6平方米。这样大面积的塔心室,当年一定是供奉着佛像的。塔心室内壁镶满佛砖,佛像不会靠墙而立。一层塔心室和二层的塔心室上下贯通,或许当年就是为供奉躯干在底层、肩部以上在二层的“顶天立地佛”的意图设计的。

宋喜信认为,虽然繁塔外观像一座奇怪的半截塔,但是其内部构造塔心室上下贯通且坐北朝南,应是一座二层的佛殿。这也就能解释宋人为何要建一座外观如此奇特的建筑了。这也令繁塔成为中国古塔中一个珍贵的孤例。

从2013年开始,宋喜信经过5年的研究勘察,反复增润修改,终于完成了《开封繁塔为宋代原型论》的书稿。他下了这番功夫,想让繁塔得到世人应有的关注,让更多的人领略它的旷世之奇、旷世之美。

他认为,繁塔就是一座古代人文和艺术的宝库。塔身外部和内部,镶嵌了6923块佛砖。用这种“内外装修”的方式装点塔身,在中国古塔中是首创之举。佛像有释迦牟尼、文殊、准提、达摩、十六罗汉、乐伎等近百种。仰观塔身如万佛临世,佛光普照,内拜佛洞如群仙簇拥,仙乐萦绕。更珍贵的是佛像造型雍容华贵,块块是美轮美奂的工艺品。

繁塔保存的原真性极高,不仅有造塔时记载捐施内容的碑文、额石刻字,而且现存佛砖中5500多块仍然是宋代的原件,块块均曾题写捐施人名字,至今清晰可见的上千,这在我国古塔建筑中是少有的奇迹。这些石刻文字和宋人墨迹,承载着丰富、可靠、真切、有趣的历史信息,不亚于一页“宋版书”一两黄金的文献价值。

没有证实的传说,不能当成史实

宋喜信提出“繁塔为宋代原型”的论点,如今在文物、建筑界以及民众中都产生了一定影响。开封市文物局还曾邀请国内著名古建专家和省内历史、建筑、佛教、美术等专家,召开了学术研讨会。如何看待他的论点呢?程民生教授在为宋喜信的书稿作序时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繁塔旁有棵著名的老槐树,从小就听说上面住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当地居民传说先有树、后有塔。《开封古树名木一览表》(1994年)中,此为29号国槐,明确标着树龄为1156年,也即此树始于唐文宗末期。2011年,我正在研究北宋开封气象编年,想借用自然科学的方法,通过树木的年轮验证每年的气象状况,专门从郑州请来河南农业大学的树龄测试专家打孔采集年轮。结果专家说此树顶多只有二三百年的寿命,并说根据其了解的理论和实践,开封不可能有上千年的树木。失望之余,颇多感叹:传说与事实之间,不啻霄壤!任何没有证实的传说,都不能当成史实。”

从建筑学的角度,宋喜信对“繁塔为断塔”提出如此多的质疑,难道历来就没有其他建筑学家来实地勘察过这座奇特的古塔吗?

宋喜信查阅了相关资料。早在1908年前后,德国工程师柏施曼对中国古建筑进行了广泛考察。在柏施曼的《中国建筑与宗教文化·宝塔》一书中,有他110年前绘制的繁塔图纸,以及他对繁塔塔形的研判和推测。

日本建筑史专家关野贞,在1918年前后也曾考察过繁塔。他在《中国文化史迹》中记述了考察繁塔后的思考。我国老一代建筑大师杨廷宝,早年就读于开封的“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河南大学前身)。20世纪30年代,他在“营造学社”工作期间写过一篇《汴郑古建筑游览纪录》,文中提及繁塔。著名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也考察过繁塔。

但是,这些建筑学家都留下一个共同的遗憾:正如杨廷宝所说的“北门入口为梯间,但刻己封闭,未能攀登”。他们都没有沿蹬道上过塔,没有到过三层塔心室,更没有上过三层平台,亲手触碰过上面的小塔。所以,他们并没有对繁塔进行全方位的细致勘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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