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孤悬海外到开发海岛*
——清末民国海南锡矿的开采与贸易

2019-04-29 07:17赖彩虹
海交史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琼崖海南

赖彩虹

海南,古称珠崖,西汉时期进入国家疆土范围,但因远离王朝国家的统治中心,很长时期未被国家完全掌控,一直被认为是“孤悬海外”[注](明)欧阳璨等修,陈于宸等纂:(万历)《琼州府志》卷5,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163页。的化外之地。直至清代,仍然被认为“得其地不足益国家分毫之赋”[注](清)何绛:《不宜平黎立县论》,转引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广东民族研究所编:《黎族古代历史资料》,海口:海南出版社,2015年,第251页。。由此看出,王朝国家对海南的管理与控制更多是出于赋役税收的考虑。从“孤悬海外”与“不足益国家分毫之赋”这样的认知,充分说明,海南被放置在以陆地为中心、以农业为主体的国家统治体系之外。

明清至民国是海南历史发展的重要时期之一。明初海南从政区上划归两广,使得海南与广东的关系更加紧密。可以说,明朝海南隶属关系的改变是海南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个转折性变化。明朝对海南黎区采取招抚羁縻政策使得大批黎人归顺。[注]甘方明:《明朝对海南岛的开发与经营》,广州:暨南大学硕士论文,2001年,第65页。清代在明代治理海南的基础上,继续进行土地开垦,海南的农业、人口、手工业获得增长。[注]何瑜:《清代海南开发述略》,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2年第2期,第38-46页。清末海南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张之洞从海防考虑主张开辟琼崖。[注]杨波:《张之洞与近代海南岛的早期开发》,武汉:武汉大学硕士论文,2003年,第6页。民国时期孙中山提出开发建设海南的实业计划。[注]邵雍:《孙中山与海南开发》,原载《海南日报》1988年7月23日,转引自《史学探索与评价》,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3页。近代以来,开发海南的视角从陆地转向海洋,海南岛的资源及其在南海的重要地理位置愈来愈受到国内各界和国外如日本等国家的关注,出现了一大批关于海南资源的调查报告与开发计划。[注]民国时期关于海南资源开发建设的文献目录参看由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编,李国强、寇俊敏编的《海南及南海诸岛史地论著资料索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7-29页。

其时对于海南的开发主要有垦殖、开矿、修路、发展盐业等方面。[注]韩敏:《清朝末年开发琼崖地利概述》,载《海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2期,第59-65页。以矿产资源开发为例,一般认为随着采矿冶炼技术的不断发展,海南的矿业也得以发展。[注]霍有光:《中国近代锡矿开发概况》,载《云南地质》1993年第12卷第3期,第335页。那么具体的开发动因是什么?本文以海南锡矿的开采为讨论对象,通过梳理其发展历史及贸易状况,以期说明,海南锡矿在近代变得重要,是因为清王朝被迫卷入世界市场,一方面是海外市场的需求,另一方面是矿产资源成为西方国家争夺目标之一。再次是军费开支渐庞,清政府为扩大税源开发海南矿产。而民国时期促使海南开采锡矿的主因是马来西亚锡矿生产受到限制,国民政府鼓励兴办实业,招徕南洋华侨商人投资开发海南。矿产开发虽然依赖矿冶技术的长进,但是开采的动因对矿产开发同样起到重要作用。

一、海南锡矿资源的分布及开发的内外因素

(一)海南锡矿的分布情况

北宋时期,海南设置州军,提到其地理概况:“薄海之南,增置郡县。……锡多列壤,中直黎山,控扼六州,为一都会。”[注]刘琳、刁忠民、舒大刚校点:《宋会要辑稿》,第15册,《方域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421页。该点校本以民国北平图书馆所影印《宋会要辑稿》本为底本,查校影印本,“锡多列壤”原文为“锡多列坏”,“壤”为校者补,以通句意。宋代是金属货币兴盛时期,出于铸币需要,锡矿的开采范围扩大至岭南,在广南东西二路都开设锡场。[注]郑颖:《论宋代两广金属矿产资源的开发和利用》,广州:暨南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第36-37页。而就史籍所见,直到明代,海南的锡矿未见设场。清末至民国,海南的锡矿分布才逐渐被勘探清楚。丘逢甲之子丘琮对两广锡矿资源分布有总结:“锡矿之分布,略可分为四带,其成辐射之状颇如铁矿。一为东江锡矿带,自东北而西南,五华、紫金、惠阳之锡矿是也。二为贺江锡矿带,自西北而东南,恭城、富川、钟田、贺县之锡是也,产锡颇丰。三为刁江锡矿带,亦似自西北而东南,南丹、河池之锡是也,产量亦丰。四为海南锡矿带,似东西横列,儋县、定安之锡是也。”[注]丘琮:《开发两广矿业计划》,中央政治会议广州分会建设委员会,1929年,第37页。在以上四个锡矿带,前三个是宋代以来已有,海南锡矿带是清末增添。岛内的具体分布,“本岛之儋县西坋,感恩麻姑岭,乐会总溪口,及黎区喃唠峒等处,皆产锡矿”[注]陈铭枢总纂,曾蹇主编:《海南岛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373页。。可见海南的锡矿主要集中在北部的感恩、儋州二县[注]儋州亦即儋县,为了与原文叙述一致,文中均照原文,不作统一。,地方志详细记载了具体的位置:

旧村岭,离城东北一百余里,产有金银铜锡四矿质。[注]卢宗棠等:(民国)《感恩县志》卷2,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74页。

月姑岭,离城东北有二百余里,金银铜锡铅五金矿质具备,该处居黎击猎皆取为枪械之子弹。[注]卢宗棠等:(民国)《感恩县志》卷2,第75页。

锡山,在州东南八十里,脉从马鞍岭,蜿蜒而来,州之东北境与临高地势皆从此分衍,山本平冈,特生有锡圹,质甚精美,精于圹学者,谓锡一两,可淘出白银三铢,故其色亮声响,高出潮锡之上。[注]彭元藻、曾友文主修,王国宪总簒:(民国)《儋县志》(儋县志初集上)卷1,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63页。

鸟翔岭,在祥发里附近,西田、军屯等村之间,此岭大小高低如众鸟翱翔,故名,前清嘉庆年间,有吴川人来开采锡矿。[注](民国)《儋县志》(儋县志初集上)卷1,第75页。

西田村、瓦屋村一带,均有锡矿,据万发、义合等公司调查,西田锡矿约四千余公亩,瓦屋锡矿约一百九十余亩,至于鸟枪岭一带,亦有锡矿。[注](民国)《儋县志》(儋县志初集上)卷1,第146页。

旧村岭和月姑岭(即麻姑岭)在感恩县,锡山、鸟翔岭、西田村、瓦屋村及鸟枪岭均在儋州,可见儋州是海南锡矿的最大分布地。海南的锡矿开采也主要集中在儋州一地。

(二)海南锡矿开采的内在动因

锡的属性稳定,不容易与氧和酸发生反应,延展性好,使用范围广。中国很早就掌握了用锡掺和其他金属制作青铜器的技术。[注]霍有光:《中国古代矿冶成就及其它》,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95页。宋代以来,锡矿的开采主要用于铸币与制造器皿,地方每设锡场以开征矿课。[注]《宋会要辑稿》第11册,《食货三三》,第6720页。锡既是国家控制的资源,也是国家财政税收的来源之一。

首先是国家财政结构的变化促使清政府开矿以扩大税收。清乾隆时期,粤东外来锡矿贸易得到当地官员的注意,广东巡抚王謩以洋锡价格不稳定为由请开粤东各地锡矿:

粤东承办京局点锡,但本地锡山久经封闭,外洋夷商贩来之锡,多少无定,多则价平,少则价昂,见在各省局多赴粤东购买,恐洋商藉以居奇,渐至腾贵。查惠州府属之归善、博罗、永安、河源等县,皆有锡矿,请招商开采。每获锡百觔抽课二十觔,交官起解再加抽十觔,以充折耗及在厂杂费,余锡听厂民自行销售,以为工本。如抽课不敷额运之数,仍照市价收买余锡配解,倘课有盈余,亦尽数解部。户部议如所请,从之。至六年,以课锡不敷,复议将余锡每百觔给价银九两收买。八年,以厂民采锡甚艰,工本不足,仍照原议,余锡听其自卖,并将广州、韶州、肇庆等府属产锡山场,各召商试采,以备移衰就旺。十年以后定收买厂锡每百觔,照洋锡之例价银十三两五钱,其自广东运京每百觔给水脚银一两八钱七分,岁以为例。[注]《皇朝文献通考》卷16,《钱币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632册,第0338页上、0338页下、0339页上。

以上材料明显表明,由洋商控制的洋锡不易受控于官府,且各省局多赴粤东购买,意味着需求很大,征税可以增加地方财政收入,所以开设粤东锡场的真正目的是征课。之所以选择粤东,是因为该地区已有开采基础,开场较易。同时也说明乾隆时期,清政府是受到贸易的刺激,基于增加财政收入被动地开采锡矿。而此时海南的情况是,清政府的力量还未能完全进入岛内。对应现存文献,未有此时海南锡矿开采的记载。表明清代中期以前,海南锡矿未能开采的原因在于其未纳入国家税收征收体系。

咸丰同治时期,清政府内忧外困,军费开支逐渐增加。咸丰三年(1853)清廷表现出增加开矿的急切需求,“开采矿产,以天地自然之利还之天地,较之一切权宜弊政,无伤体制,有裨民生,当此军饷浩繁,左藏支绌,各督抚务当权衡缓急,于矿苗丰旺之区,奏明试办”[注](民国)赵尔巽等撰:《清史稿》第13册,卷124,《志九十九·食货五矿政》,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666-3667页。。战争导致军费的增加,是清政府开矿的直接动因之一,加之战争为西方国家掠夺中国矿产资源提供了机会,海南锡矿开采在此种背景下展开。中日甲午战争刺激了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的野心,法国趁机与清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续议商务专条附章》(1895),借机获取了云南、广西、广东的开矿权。之后,中法又签订《中法商务专条附章》(1897),“议定中国将来在云南、广西、广东开矿时,可先向法国厂商及矿师人员商办”[注]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刘利民、李传斌、伍成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5,一百十四,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下,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61页。。滇桂粤三地正是中国锡矿资源最为集中的地区。时人黄庆兰道出了西方国家对中国矿产的掠夺:“今天下最富之国,莫若中国,泰西博学之士尝测算中国各省之金银煤锡矿产,俱未开垦,其富不赀,欧西各大国若法、若英、若德美、若意奥,莫不闻声兴起,垂涎于中国所有。”[注]黄庆兰:《论倭事为中国之福》,载《皇朝经世文三编》卷5,《学术五》,转自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一辑,第0751册,第58页。矿产既是国家税收来源,也是战略物资。西方国家对中国矿产的觊觎,促使清政府官办矿业。

(三)海南锡矿开采的外部因素

锡及其合金产品在近代以来被广泛运用在制作保存食物的器皿上,比如茶叶罐、食物罐头等。工业生产中对锡的需求也多,例如金属黏合。军事战争以及西方工业生产技术的发展,导致对锡的需求大增。西方国家在东南亚建立殖民地,争夺矿产资源之一便是锡矿。马来西亚的锡矿蕴藏量占据全球一半以上,19世纪以来,锡矿的开采与贸易成为马来西亚的重要产业。马来西亚从事开矿的人大部分是华商,从矿主到采矿工人,基本都是华人,“马六甲、梹榔屿两处,与新加坡相连,华商居多,生意繁盛。又附属石郎阿国之吉隆埠、卑力国之鏬埠,均尚知保护华工,华人开采锡矿者十余万,富至百万者数人,服饰礼仪一如故乡,无所改换”[注](清)刘锦藻纂:《清朝续文献通考》卷338,《外交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总第10796页。。这些华人是明清时期“下南洋”的福建人和广东人。

华人在马来西亚进入锡矿的生产和贸易环节,掌握了开矿的技术,利用同乡网络,形成了以华人为主体的矿业群体,几乎垄断了马来西亚的锡矿生产与出口贸易。伴随马来西亚锡矿业规模的扩大,华人矿业群体内部产生了激烈竞争。1862年到1873年之间,当地的两大锡矿公司海山公司与义兴公司,为争夺锡矿业主导权发起械斗,这就是拉律战争。因矿山地权与开采权的矛盾,又发生了马来土著贵族与华人矿商争夺矿区的雪兰莪内战(1867-1873)。接连的内斗,导致马来西亚大部分矿场关闭,矿业生产与贸易几乎停顿。[注]马来西亚华人矿务总会编著:《马来西亚华人锡矿工业的发展与没落》,马来亚华人矿务总会出版,2002年,第182页。而当时世界市场对锡的需求仍然旺盛,依赖锡矿进口的法、德、英等国亟需开拓锡矿进口渠道,市场需求直接促使华人矿商到东南亚一带寻找矿源。在东南沿海的商业网络中,海南是个重要的枢纽,很容易受到华商的关注。

海南凭靠其在南海的地理位置,与东南亚地区建立了比较密切的商业贸易关系。“琼固全粤外户,高廉雷亦逼近,安南、占城、暹罗、满剌加诸番岛屿森列……”[注](清)卢坤,(清)邓廷桢主编:《广东海防汇览》卷4,《舆地三》,《险要三》,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1页。“郡(琼州)与徐闻对境,两岸相夹,故潮涨则西流,消则东流。”“琼州居海中,东西九百七十里,南北九百七十五里。自雷渡海,一日可至。”[注](明)唐胄纂编:(正德)《琼台志》卷4,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67页。由此可知,海南北接雷州半岛,南向东南亚,是沟通南海海域与中国大陆的要道。海南与海外商贸活动以及“下南洋”的传统,使海南成为南洋华侨矿商的投资之地。海南的锡矿正是在此大背景下开始得到开发。

二、光绪至宣统年间海南锡矿开发的过程

就现有文献记载,海南儋州锡矿的早期开采始于嘉庆年间。县志载,有吴川人到鸟翔岭开采锡矿,但“因工人多有邪行,与乡人大生恶感,王桐村、张秉正绅耆等,召集民众驱逐之”[注](民国)《儋县志》(儋县志初集上),第75页。。县志没有详细说明“邪行”是何种行为,但是很明确反对开矿的是当地乡绅,而乡绅通常是控制地方资源的力量。亦即表明,嘉庆年时,民间商人到海南锡矿开采是不受支持的。

清末新政倡导兴办矿业,官府开发海南锡矿亦以失败告终。早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清政府从京师同文馆中选拔了一批学生到英国学习西洋矿务,其中有广东南海人王汝淮。王汝淮从伦敦学成归国后在工部任职。光绪二十八年(1902),清政府派王汝淮前往海南勘采矿产,“儋州金锡各矿,由工部主事王汝淮前往勘,覆矿苗畅旺,无亏本之虞,且能获利,请发款五千两开办,该主事由同文馆咨送外洋专习矿学,多年所验,应有心得,详准发款开采,嗣报金矿因河水断流,未能淘洗,先办锡矿”[注]《覆陈矿务》,载《申报》(上海版)1903年8月18日,第10894号,第2版。。土法炼矿最主要的步骤是矿砂的淘洗,水源至关重要。王汝淮计划先开采儋州的金矿,但是因为淘洗矿砂的水源断流,改采儋州锡山的锡矿。儋州地方志记录了王汝淮的采锡细节,县志载:“锡山,在州东南八十里,脉从马鞍岭,蜿蜒而来,州之东北境与临高地势皆从此分衍,山本平冈,特生有锡圹”“质甚精美,精于圹学者,谓锡一两可淘出白银三铢,故其色亮声响,高出潮锡之上”。[注](民国)《儋县志》(儋县志初集上),第63页。后句转述矿学专家对于儋县锡山矿质精美高于粤东的评价,显然是强调开采锡矿的肯定态度,透露出儋县地方官府对开采锡矿的认可。但是似乎锡矿出产不理想,“然而龙脉所系,如真有神为保护,是以谋掘者率多不利,而少所获”[注](民国)《儋县志》(儋县志初集上),第63页。。此次的开采具体结果是,“委费银六千余两,仅获锡三四百斤,所获与所费轻重约略相等”[注](民国)《儋县志》(儋县志初集上),第63页。“办理半年,……回省面称毫无把握,拟请差该矿,原请官款滥费将尽,一无所得,帑金几同虚掷”[注]《覆陈矿务》,载《申报》(上海版)1903年8月18日,第10894号,第2版。。综上,光绪年间海南儋县锡矿的开采,已经没有嘉庆年间民间商人开矿时受到抵制的困难,而是得到支持,但在高成本低产出的结果中宣告失败。

王汝淮在儋县用官本办矿失败,却引来德国捷成洋行商人的觊觎。广州德国领事艾思文向农工商部声称:“该处锡矿王主事资本短绌,不能开采,案将准单缴还,仍请允许捷成洋行试办。”[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中国近代史资料汇编矿务档四川福建广东广西》,1807条,1960年,第3089页。捷成洋行企图通过领事馆向清政府索要儋县锡矿的开采权。但因国外商人在中国办矿需要遵照中国矿务条例,“集款以多得华股为主,无论如何兴办,统估全工用款若干,必须先有己资及已集华股十分之三,以为基础,方准招集洋股或借用洋款。如一无己资及华股,专集洋股与借洋款者,概不准行”[注]汪敬虞编:《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二辑 1895-1914 上册,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第26页。。农工商部回复:“据广东善后局查复,儋州金锡各矿,前经筹拨公款,派委主事王汝淮前往开采,事属官办,并非该主事自筹资本,嗣因办理不善,饬令停采,仍应由局另选妥员前往接办,未便率准别商承办。”[注]《中国近代史资料汇编矿务档四川福建广东广西》,1807条,1960年,第3090页。资金的来源决定矿权的归属,清政府回绝德国捷成洋行的请求,显然是要把握住儋州锡矿的产权。矿业官办的失败,以及为了不将海南锡矿开采权落入外国商人手中,1906年至1907年,商务大臣杨士琦奉命到南洋考察商务,招徕马来西亚著名华人矿商胡国廉回国办理广东福建两地矿业。胡国廉,又名胡子春,福建永定人,马来西亚华侨,在当地经营锡矿业,被西人称为马来西亚“锡矿大王”[注]福建省华侨志编纂委员会:《福建省华侨志上》,1989年,第249页。。杨士琦称:“向来南洋各处华侨多以采矿致富,近因感服朝廷德意,渐知携资内向,兴办实业。”[注]《农工商部议覆副都统李国杰振兴矿务折》,载《申报》(上海版)1908年3月16日,第12616号,第10版。

胡国廉投资开发广东主要是海南一岛资源。杨士琦于1908年上奏《华商集资创兴琼崖地利办法折》,该折中详细地讲述了开发海南的计划,对于矿产开发的计划,兹录如下:

琼崖矿产饶富,地不爱宝,而人弃之,至可惜也。今既力图开辟,则开采矿产,亦其要矣。拟将琼崖全岛各矿,俱归该公司勘采,或由该公司转招他商承办。利源既辟,风气益开,成绩所彰,殆可逆覩。惟是维持商业首在体恤商艰,所称矿章限制太严,租税征收过重,拟请通融办理,各节自是实情,现在新定矿章,已经奏明重加厘订。将来边远之地有难一律遵行者,均可准予变通。胡国廉前请办儋州那大等处锡矿,亦经臣部核准,量予变通。有案,该公司勘采全岛矿产,规画尤属为难,欲求全体之振兴,必予以特优之利益,所有该公司照费年租出井税等款,均可按给照年限一律豁免,以资鼓励。至出口税关系正款,仍饬令照章完纳。庶几商力不困,而常课无亏,利国利民。无逾此者,此臣等所谓宜亟办者二也。[注]《中国近代史资料汇编矿务档四川福建广东广西》,1808条,1960年,第3094-3095页。

杨士琦认为开发海南最为要紧且应尽快开展的是开采矿产。前因王汝淮虽识西洋矿务仍开办不利,锡产不高,官帑尽没。这次借助华侨锡矿商人胡国廉的资本以及开矿冶炼技术,建立公司开发全岛矿产。海南锡矿从官办转向官督商办。而胡国廉也是有备而来,在上奏农工商部之前已着手筹备开矿事宜。1909年,胡国廉与区昭仁向农工商部报告了开办海南矿业的进展:

查广东琼崖一岛,纵三百八十里,横四百五十里。琼州气候与省城略同,惟秋雨春晴稍异,崖州气候略似南洋,而水土较琼稍逊外,客初到自以琼州为宜。现已先从琼州之儋临入手,按儋州属之鸟枪岭、那金岭等处锡矿,去夏,奉给开采执照,先即派人往办。去冬,侨兴有限总公司成立,复经遵照商律,邀集股东,票举董事、查账等员,选定职任司友,呈蒙宪部注册局注册核准。行知职道昭仁,商承国廉,即于腊底携带奉给总理琼崖垦矿事宜关防,率同各项职员赴琼布置,会晤地方文武绅商,面述宪部,维持德意,各皆欢迎,遂于海口、新盈、那大等处分设公司,先将鸟枪岭锡矿集工开采。现已采出锡砂一万觔,内外拟即逐渐运载出口,前往南洋、新加坡等处销场发售。其带办之那金岭锡矿亦已开探多时,探毕再筹开采。此办理儋州矿产之现在情形也。[注]胡国廉、区昭仁:《开办琼崖实业报告》,载《申报》(上海版)1910年4月5日,第13345号,第18版。

侨商胡国廉因其具有在马来西亚开采锡矿的技术与经营锡矿的经验,能迅速地集聚资本建立侨兴公司总营海南矿业。从“已采出锡砂一万觔”可见,成熟的开采技术使得原本王汝淮经营不善的儋州锡矿得到很大的开发,而且产量逐年上升。“就中以西坋之矿,曾一度开采,矿区距那大二十里,掘地五六尺,或七八尺,即见矿砂。经侨兴公司于宣统元年,用金河公司名义,呈准开采。计宣统二年,出砂万余斤,三年出砂二万余斤,民国元年,出砂二万余斤。所产之矿,运往南洋提炼,成色甚好。”[注]陈铭枢总纂,曾蹇主编:《海南岛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373页。儋州的西坋、那大矿区所产矿砂,用水淘洗干净后包装成件,用牛车运往金江,换船运出海口,转运南洋提炼。[注]彭程万、殷汝骊:《调查琼崖实业报告书》(此书为编者1919年奉西南军政府命令对海南岛的实业进行考察后所写的调查报告),1920年,第47页。锡块或锡锭是贸易的主要成品,因此儋州土法采掘的锡砂依赖港口海运到南洋提炼成成色更好的锡产品。港口、道路是儋州锡业发展的关键因素,宣统元年(1909),“广州区昭仁等以巨资来辟该港(头嘴港),通轮船,设码头,造货仓两座,而另于文科地设立琼崖种植畜牧矿务侨兴有限公司。其自码头上者,又开马路以通南宝,自南宝而达于儋县之尖岭(附近那大市),即其地开矿、种植、畜牧,而复运于港焉。然其所开路尚不能十七,居民有不便者,辄起争之。公司益为酷烈,遂成祸变。民国初年,股东皆各返省,而路遂停矣。闻近日尖岭诸地操利如故,头嘴则马路既停,不复运轮船矣。”[注]许朝瑞采辑;郑行顺点校:(民国)《临高采访册》(民国六至七年),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304页。由于道路不通,头嘴港的运输功能下降,侨兴公司的锡砂出口受到影响,股东不继续投资经营,并不是时人认为的“淘法拙笨,经营失利,自行停办”[注]《海南岛志》,第373页。。

侨兴公司开发锡矿的业务虽然停止了,但是海南锡矿的开发没有停止。“宣统年间,旧村岭,离城东北一百余里,产有金银铜锡四矿质。在宣统年间,北黎人梁居福带往香港,洋人试验成绩甚佳。”[注]周文海、卢宗棠、唐之莹纂修,杜惠珍、蔡昌其点校:(民国)《感恩县志》,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第51页。“月姑岭,离城东北有二百余里,金银铜锡铅五金矿质具备,该处居黎击猎皆取为枪械之子弹,在宣统年间,经北黎人林旦裔取上香港,洋人试验确实,旋里招股开办,奈林旦裔染瘴病故,卒无成效。”[注](民国)《感恩县志》,第52页。

三、民国海南锡矿业的大发展与锡块贸易

海南锡矿开发从清末到民国初年,经历了官办、官督商办,均无多大成效。一方面是技术的因素,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马来西亚锡矿生产已经先后采用蒸汽机、离心泵以及柴油机的技术,[注]《马来西亚华人锡矿工业的发展与没落》,第21页。但是在琼的华侨矿商仍然采用土法采矿。另一方面,19世纪末,马来西亚的锡矿产业在相关铁道的修通下获得了很大发展。进入20世纪初期,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西方参战国对锡块的需求大增,导致锡价上涨,刺激了马来西亚锡矿商人开辟更多的矿场,从而大大提高了锡的产量。[注]《马来西亚华人锡矿工业的发展与没落》,第99页。马来西亚成为国际锡矿市场的最重要的生产国,锡矿工业也成为马来西亚的国家经济来源。中国锡矿生产在国际市场中微不足道,开采的动力相对不足。但是在与世界市场日渐密切的联系下,海南岛资源开始受到重视。民国九年(1920),主理广东的岑春煊认为“琼崖……全地一岛区也,而其蕴藏之富,土候之宜,农矿渔盐之饶超越内地诸省……每与人论及西南开发实业诸事辄及琼崖。……琼崖西望法领安南,南控荷属爪哇诸埠,迤东则菲律宾群岛相接,若户庭焉。以地位论,当此太平洋商战时期,实已占有经济上之重要之位置。”[注]彭程万、殷汝骊:《调查琼崖实业报告书》,1920年,第2页。

到了20世纪30年代,美国金融危机爆发,继而影响到工业生产,锡的生产和贸易随之收缩。“一九二九年以来,世界经济恐慌狂潮汹涌,影响所及,工业退缩,锡之销路顿减,而各国锡矿之开采,又在于无政府的生产状态,以致供求关系失衡,锡价惨跌,其售值降至生产费之下。”[注]朱赤霓:《琼崖锡矿事业之展望》,载《琼崖实业季刊》1936年第1期,第2页。由于锡产量不断增加和世界经济危机导致国际锡价暴跌,“为着阻止锡价继续的下降,及抑制锡矿工业继续的衰退,锡生产协会于1929年6月间由来自马拉西亚、暹罗(泰国)、尼日利亚及缅甸的锡主要生产者组织而成立。”[注]马来西亚华人矿务总会编著:《马来西亚华人锡矿工业的发展与没落》,2002年,第100页。参与这个协会的成员国从1930年开始,自动限制各自的采矿时间,减少锡产量,通过降低产量来平衡供求关系,稳定锡价。1931年开始,三年一期的国际锡协合约成立,马来西亚、荷属东印度群岛,玻利维亚及尼日利亚政府开始限制锡的出口。[注]《马来西亚华人锡矿工业的发展与没落》,第100页。在此影响下,马来西亚的锡矿纷纷停产。

同一时期,国内国民政府鼓励人民兴办实业,发展民族工业。关于海南岛,“岛中居民富冒险性,多向南洋力图发展,所以它至今还是一个未曾开发的地方。近年来政府屡议开发,每因政局变迁,未获实行,不过鼓励人民私自投资经营各种实业,倒很尽力。同时南洋不景气,侨胞事业失败,耻寓人篱下,乃有一部分华侨回家乡来把前时开发南洋的经验用于开辟自家的园地,发展内地的实业了”[注]云昌熙:《琼崖实业的现况与展望》,载《边事研究》1937年第5卷第6期,第46页。。许多南洋华侨矿商回国投资矿业。广东实业厅尤其关注海南岛的开发,“照得琼崖幅员辽阔,物产丰饶,只以僻处海南,交通不便,大好富源,难以进展,本厅长(李禄超)志在发达该地,前为利便办事起见,拟定就地设立实业局一所,直接隶属本厅,办理一切工商农林渔牧矿务事项”[注]《李禄超振兴琼崖实业》,载《农事双月刊》1927年第5卷第6期,第38页。。民国二十一年(1932),国民政府实业厅调查粤省矿产“粤省五金矿苗、蕴藏极丰、分布于东西北三江山脉、以前商办公司多未得开采之法、故成功者鲜、近日建设厅从外国购到钻探矿机器,极利便探采矿苗之用”[注]《粤省各属矿产调查》,载《申报》(上海版)1932年11月15日,第21412号,第8版。。民国二十二年(1933),琼崖实业局成立后,“派员分赴岛内各县调査各种矿产,采取矿质化验,其中尤以本岛锡矿成色极佳,比云南广西出产者为优,与马来亚所产无异。然后招致熟悉开采锡矿的南洋华侨回国投资开采,两年以来琼崖锡矿公司成立,如雨后春笋般的蓬勃而兴。”[注]云昌熙:《琼崖实业的现况与展望》,第49页。

20世纪30年代,海南锡矿公司主要集中在儋县,“各锡矿公司的矿区多在儋县第三区那大一带,那大位琼崖西北部,距离海口一百六十公里,已有公路汽车通达,交通便利,现已成为本岛锡矿事业的中心”[注]云昌熙:《琼崖实业的现况与展望》,第50页。。数量多达17家,矿区有34处。均雇用本地工人先土法粗炼,“男女工人约有一千余名,其挖锡工程因环境所限,不用新式机器,均假人力,每月平均可采锡砂三百二十五担”[注]陈元柱、黄守伯:《琼崖实业问题》,1937年,第49页。,然后运至香港或者南洋再精炼。17家公司中最大两家是万发与厚生两家公司,其中万发公司开发胡国廉所创侨兴公司的矿区,“鸟翔岭,在祥发里附近,西田、军屯等村之间……光绪间,侨兴公司亦在此开矿……据万发、义合等公司调查,西田锡矿约四千余公亩,瓦屋锡矿约一百九十余亩,至于鸟枪岭一带,亦有锡矿,前经侨兴公司开采,但成绩不甚优,现年万发等公司开采,成效颇著。”[注](民国)《儋县志》(儋县志初集上),第146页。

表1 琼崖锡矿公司开采矿区一览表

数据来源:引自朱赤霓《琼崖锡矿事业之展望》,载《琼崖实业季刊》1936年第1期,第5-8页。

海南儋县锡矿开发在多家矿业公司的经营下,产量有了大幅度提高,且逐年上升。“三年以前,琼州北部开采锡矿,迄本年(1936)九月止,共产锡二百七十吨,同处储量尚有四百三十吨左右,因是可知采锡规模不大,然利益尚优也。”[注]拉夫鲁新:《报吿琼州之概况》,载《申报》1936年12月9日,第22849号,第12版。琼崖实业局对1935年各锡矿公司的锡锭出口量做了统计[注]琼崖实业局:《琼崖实业季刊》,1936年第1期,第89页。,如表2所示:

表2 1935年琼崖各锡矿公司纯锡锭出口数量统计表

数据来源:引自广东建设厅琼崖实业局:《琼崖实业季刊》1936年第1期,第89-90页。

综上所述,海南的锡矿业完全是由华侨商人招集资本开采经营,是商办形式。海南锡矿商业化运作的形成有两个方面因素,其一是延续华侨矿商在南洋的矿业经营模式。其二是军工特需的铁矿与硫磺只限于政府开采,金矿开采施工困难,铅矿销路不佳,因此侨商侧重投资锡矿。[注]陈元柱、黄守伯:《琼崖实业问题》,1937年,第49页。以上二者是海南锡矿开发的模式与制度因素。海南锡矿蓬勃发展的根本原因在于国际锡块市场变化及在此影响下的主要锡产国家生产与出口受到限制。中国不在限制内,海南邻近东南亚的地理位置,华侨来自广东、福建的背景,各种因素综合使得中国的锡矿获得发展机会,从而形成了20世纪30年代海南锡矿繁荣的景象。锡矿出口贸易首先增加了税收,还吸纳了一些农业人口从事矿业生产,“兹琼崖农村破产,得各矿工场收容一帮失业人,同时增加一批现金,向农村去活动,调剂金融。”[注]陈元柱、黄守伯:《琼崖实业问题》,1937年,第50页。锡块或锡锭除了出口外,还为本地锡器或锡镴器(锡铅合金)生产提供原料,甚至到了20世纪30年代,海口市铜、锡器厂仍有14家。由于海南锡矿开采集中在儋县那大镇,因此那里的矿冶经济也得以发展起来,可以说锡矿业是儋县居民赖以生存的行业,该镇也成为了海南锡矿中心。

结 语

综观海南锡矿开发与贸易的发展历程,发现仅从技术层面去理解不够充分。虽然开采冶炼技术是决定矿产资源是否被开发的必要因素,但是什么人因为何种目的处于何种环境下去开采才是决定矿产开发的关键因素。

就文献所见,海南的锡矿在宋代已被知悉,但是到民国才有大规模的开发与贸易。根本原因是海南在国家经济体系中地位变化导致开发动力不同。海南在不同时期,对于国家的作用与意义不同。长期以来海南被看作是“孤悬海外”的边疆,国家的海疆统治策略决定了其缺乏对海南大力开发的动力。尤其开矿必然进入黎区,牵涉极多,官府顾虑外招矿工导致地方叛乱,正如乾嘉时官府认为:“该处出产铜碌,均属黎峝,若由外招工前往,尤虑滋生事端”“募集多人必致煽扰黎众生变”[注](清)明谊修,张岳崧纂:(道光)《琼州府志》卷44,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1034页。。清后期军费支出增加,政府基于扩大税收而开矿。到了清末民初,清政府受到西方国家掠夺资源的刺激,兴办矿业,招徕侨商开办矿业公司,海南锡矿开发得到一定发展。民国时的海南成为全国尤其广东省的一个重要开发之地。在国际锡矿市场波动影响下,马来西亚锡矿生产与出口受到限制,反而使得海南锡矿获得了发展机会。国际锡矿市场的供需关系推动了华侨矿商投资开采海南锡矿的积极性,海南锡矿因此获得了大幅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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