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入的勇气与负责的叙事

2019-04-30 13:31
当代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说

介入的勇气与负责的叙事

马  兵

准备这期稿子时,赶上两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其一是恰逢社会各界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不知不觉,新时期文学已经走过了四十载的岁月。遥想四十年前,正是文学唱响改革的先声,不但全面参与社会讨论,与时代保持敏锐共振,而且堪称为民众立言、传递民声的最佳载体,其时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接连潮涌,《班主任》《伤痕》《人到中年》《天云山传奇》《芙蓉镇》《乔厂长上任记》《祸起萧墙》《新星》等作品都有着巨大的社会反响。当下文学的社会影响,其公共属性与当年“全民文学”的盛况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其实这也是文学的常情。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失去轰动效应”的文学一直处在社会话语的潜流层,文学刊物大多订数寥寥,即便是新世纪最有反响的底层写作等思潮,其社会大众层面的反响也是有限的。但足堪欣慰的是,当我们阅读当下的文学作品,今日文学虽然并不再享有一个时代的“裁判者”或“立法者”的尊崇位置,不再为百姓追捧,不再是政策导向的依据或引导,但依然凭借不凡的体验、洞察、叙事和想象力深度介入并阐释我们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讲好中国故事,传达中国经验,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呈现中国本土文学的叙事智慧,致力现代汉语的美学实践,是每一位有担当有追求的小说家应有的一种写作的伦理自觉。

其二,时值年末,各类年度文学的评选和各种选本又紧锣密鼓起来。《扬子江评论》《收获》《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中国小说学会等刊物和机构都在酝酿或已经发布了各自评选的榜单。将这些入选的作品做一统计,会发现,除了个别作品齐齐出现在几个榜单上,更多的作品则只入选了一种榜单,这里所体现的共识和差异耐人寻味。除了评委构成的不同、阅读的偏向和刊物的风格之外,这些彼此歧异的上榜作品是否意味着一种共识的丧失,果如此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笔者以为,这种榜单的差异现象也将是文学的一种新常态:承认差异即是最大的共识,任何有志向的写作者恐怕都不愿满足仅做一个增量意义的小说家,而批评界对年轻代际的关注有时甚至体现为一种揠苗助长式的期待,其实体现的也正是希望有新锐的力量去冲破板结僵滞的审美秩序。因此,更多的作品出现在不同的榜单其实是值得鼓励的事情,至少,它能辐射更多的写作者,带来更多的写作可能。

基于以上,我们在做年末的这期四季评时,注重从两个角度来选择作品:其一是介入生活的角度、宽度和深度,尤其是能否正确感知我们这个时代的痛痒,并加以赋形,且能提供反思性的思考。其二是在叙事层面能提供某种新质,未必一定是先锋文学那类激进的文本实践,但一定不是陈旧的叙事套路或章法的续貂。

荒诞与真实之间

韩  玥

余一鸣:《立契》,《人民文学》2018年第12期

中篇小說《立契》以小城固城作为故事发生背景,以沈根本家装修和祖屋拆迁分家立契作为叙事双线索,揭示了人性与利益、诚信与套路、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等多重矛盾冲突,同时聚焦代际隔阂。故事主要是围绕于舅舅沈根本和外甥郑万山之间,与省城重点中学教研室主任沈根本相比,外甥郑万山简直是不学无术和不务正业的典型,他从小就能跟着劁匠干为人不齿的动物绝育手术,好不容易被塞进省城的高中却连大专也考不上,在工地做工却只能坚持三天,还因喜欢胡吹海侃被人戏称“三哈口”……可是就是如此不着边际的一个人,却能够凭借专业技术在动物医院混得如鱼得水;也能深谙世情能屈能伸,为舅舅出谋划策摆脱装修危机;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甚至能够把母亲去世前唯一交代过要给他的拆迁款一股脑儿全部捐给动物保护协会。有的长辈费尽心机地想在拆迁款中分得一杯羹,而他却对这笔钱不以为意。

余一鸣素来是一个对现实生活有细致观察力的人,他能够迅速捕捉到现实生活中像“三哈口”这样的“异类”,在对金钱和物质的鼓吹甚嚣尘上的时代,总有一种人不为外物所累,却并非不通世情人情,一些行为看似十分荒唐实则大智若愚。他们没有上一辈人固守的执念,甚至愿意消解和抹杀掉老一辈“为儿子争婚房”的意义,却反而可以从对生活的旷达和坦诚中收获“自己的园地”,而这类典型人物的塑造无疑显示出作者对当下人们生存境遇和代际差异的关注。同时作者也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游刃于对往事的追忆和对现实生活的表达,倒叙、补叙、插叙运用其中,情节紧凑环环相扣,却并不生硬难读。对内容和形式的双重把握意味着作者在对小说“写什么”给以关注的同时,并未抛弃对小说“怎么写”的探索,从而体现出作者较高的艺术水准。

李延青:《发小们的病》,《长城》2018年第6期

《发小们的病》一文聚焦的是改革开放后农民和农村生活的变迁。文章借助已经进城的“我”,与一直留在故乡的两位发小逢时和天民之间数十年深厚交情的书写,反映出乡村世界变迁中诸如村干部管理的涣散无力、生态环境极度恶化、淳朴民风渐渐沦丧等一系列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而小说着重关注的“发小们的病”,不过是逢时和天民两人各怀“心病”。作为村干部的逢时希望买下天民的“八亩地”用以建座带花园的院落,带头建设美丽乡村;天民则依然怀着对旧时乡土的眷恋而坚持认为土地只能用来种庄稼,对逢时给出的高价无动于衷。逢时与天民意见的不合,实际上反映的是在时代大潮下激进的走农村现代化道路与固守乡土本分之间的矛盾。在小说后半段逢时因患肝癌晚期而与世长辞,似乎也隐喻着,若以青山绿水变为穷山恶水为代价,仅关注经济利益而不重视长远规划,乡村的命运必将不容乐观。在小说的最后,天民不仅将“八亩地”贡献出来为逢时安葬,也有意接替逢时村支书的位置带领农村走上可持续发展之路,日益凋敝的乡村世界终于有了重新燃起的希望。

小说从“我”得知自己发小天民得了“精神病”开始。身为村干部的逢时想买村里的基本农田(天民的八亩地)“建座带花园的院落”,响应上级“建设美丽乡村”的号召;但天民却一直犟着不卖地,直到他说出了内心的深层考虑:“现在大多数人家经济条件好起来,却又失去了原来的生态环境”,破坏生态环境建设所谓的“美丽乡村”,这是失而不是得。

故事本身是简单的,但其可贵之处就在于没把道理硬塞给读者,只是呈现了人世间的画面,语言质朴干净,把更多的思想内涵以留白的形式留给读者去咀嚼填充。不少论者认为李延青的小说有味道。这“味道”正是小说的意蕴,能感知却说不清楚,越说不清楚越想触摸。作者用质朴自然的语言让我们看到了当前乡村所面临的社会问题,也展示了个人在历史进程中的无奈,发小们的“病”是传统中国农耕文明在飞速现代化过程中的失落与寻找,也是在对我们这个时代发问。发小们的“病”不过是个引子,整个乡村或许都病了。作者在貌似不经心的叙述中,却以自己的方式触及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核心的问题。目的不为指出得了病,而是在引人思考,关于人际关系、社会环境、自然环境等等。作者似在叙述中化解了矛盾,但思考却没有随小说结束而停止。

但好在,面对着这一系列迫在眉睫的乡村问题,还有如同天民这样的思想者与行动者存在。叙述者“我”惊叹发小天民已成为社会学家,充分证明或许只有如同天民这样的选择,才有可能给日益凋敝的乡村世界带来改变的希望,真正实现“渔樵以乐勤俭传家久,耕读为本诗书继世长”。

李延青是一位具有时代精神的作家,他恪守民间立场,虽是写乡村却并不将眼光局限于传统的乡土之美的表达,他能敏锐地捕捉到乡村在与城市文明的冲撞中显示出的乡土创痛,感受现代化背景下农民内心的诉求和变化,并试图为乡村的长远发展给以合适的解决方案:只有更多像天民这样对现代文明怀有足够警惕的人投入到乡村建设,才有可能为日益凋敝的乡村世界带来改变的机会。同时,文章以城里人“我”的视角看待农村的诸多问题,似乎也包含了作者对城市与乡村话语权威的审视,无论是逢时让“我”劝天民卖地,还是多霞嫂子拜托“我”解决低保事宜,还是天民企图获得“我”的理解和支持,他们都是以求助的姿态对待已经成为城里人的“我”,正如鲁迅《离婚》中的七大人一样,城里人似乎扮演了明理人的角色。而这也反映出改革开放以来乡村文化中心的地位让位于城市、乡村被边缘化、乡村衰败的事实。如此看来,作者不仅能以文学的方式为乡村的发展开出药方,同时其幽微的洞察力和深刻的见解也不容小觑。

陈德谟:《朋友圈》,《莽原》2018年第6期

《朋友圈》一文讲述的是进城务工的冯小雨不期然间通过微信认识了从官场退休的胡先生,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却在接触中渐渐体会到对方生活的艰涩。孩子上学、老人生病、丈夫入狱……桩桩件件都令冯小雨手足无措,而看似儒雅风光的胡先生,也因退居二线而感受到人走茶凉、人情薄如纸的冷漠,两人因此产生惺惺相惜之感。仔细体悟我们不难发现,尽管两个人身份、地位、境遇不同,却同是游离于城市生存法则之外的同病相怜的人:冯小雨作为从乡下进城的“打工妹”,一方面,她没钱没背景没本事没学历,也没有城市“朋友圈”,所以她无力解决孩子上学等一系列难题;另一方面,她处处受到城里人的排挤与欺骗,餐厅老板曾觊觎她的美貌想培养她当小三,城市雇主看不惯她乡下人的“老毛病”经常呵斥指责她,城市并未给她一些理想中的温暖与包容。情况在身为城里人的胡先生这里也没有更好一点,他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却并不能“遵守官场的规则,像蚯蚓一样以屈求伸,退一步进两步”,最终在不得赏识中无奈地退休,只能通过为陌生人提供帮助的方式弥补自己一生壮志未酬的遗憾。

值得称道的是,文章结尾没有落入惯常的俗套,这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并未因惺惺相惜而做出越轨之事,他们自始至终都仅维系在柏拉图式的情感层面。除此以外,作者似乎也在引导读者思考另外一个话题:为何权力、关系、金钱、欲望、人情掩盖之下的“城市病症”,却摇身一变成为人们司空见惯、心照不宣的“城市法则”;那些原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潜规则,却成为人人心中默许的城市纲领;而按规矩办事、正直善良却被看做是无能之举!实际上,这些畸形的观念不仅伤害着以冯小雨为代表的对城市怀有憧憬和理想的打工者,更伤害着胡先生之类对待工作兢兢业业、恪守本分的城市建设者。面对如此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怪象,我们不禁想要反问一句,“从来如此,便对么?”

晓苏:《城乡之间的那个午觉》,《作家》2018年第12期

《城乡之间的那个午觉》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說。故事是围绕一次被煞费苦心安排的约会展开的,讲述的是大学教授詹固和职业学校女教师高芝约定到知音客栈“睡午觉”,却因各自心怀鬼胎而不了了之的故事。看似荒诞的结局实则有其必然性:詹固教授渴望通过与异性约会的方式“浪漫一次”,但他却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他“从约会的形式到约会的地方,再到约会的酒店,前后整整考虑了两个月”。因为他必须要选到一个“隐蔽而安全”、“实惠而便宜”、“神秘而浪漫”的地方,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爱惜名声、贪图便宜、追求情调的要求,尽管他最终选定了位于城乡接合部的知音客栈作为约会之地,但如此大费周章早已引起约会对象高芝不满,小说极具荒诞感的是,高芝曾四度想取消约会却仍旧赴约,是因为她希望詹教授能够帮她把工作调回城市,所以不惜以献身为代价。最终这次“午觉”在高芝真实意图的袒露和詹教授的临阵脱逃中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两人甚至还没有正式见面。

尽管身为大学教授,在文学世界里晓苏却始终有着作为作家的坚守,他有自己独特的艺术旨趣,始终与主流文学叙事圈保持距离:他并不追求精英叙事甚至宏大叙事,也不求深刻意义的建构,而是将叙述重心放到情调的渲染和趣味的传达上,却也能够使读者在品味戏谑的语言之余发现现实生活的镜像,这其中不乏对詹教授和高芝之类知识分子的揶揄、嘲讽,或者是同情。詹固教授的胆小虚伪、高芝女士的现实功利,其实是城市里千千万万饮食男女真实生活的写照。值得关注的是,虽然文章话题涉及两性关系,但并非将此作为吸引读者阅读的噱头,这只不过是作者观照现实的方式,“写有意思的小说”才是作家晓苏的最终归宿。

生活的可能在别处

孙蕴芷

孙频:《河流的十二个月》,《十月》2018年第6期

大片的荒漠,无尽的戈壁滩,长河与落日,红色的月亮……在孙频的小说中不难发现这样的西北元素,也许只有在这般荒芜与阔达的天地间方能展示出人的最终选择与无尽可能性。在新作《河流的十二个月》中,小说开头引用了林白的《过程》一诗,从一月到十二月,从相遇到分离再到一切浑然大雪弥漫之地,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切却又都是新的开始,恰恰与小说《河流的十二个月》存在着某种印证。

小说中主人公诸如孙频其他的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又是一位女性,一个名叫李西梅的作家卻不想写作,于是从北京来到西北更换名字成了“大漠旅馆”的老板李鸣玉,而与她相遇的有在西北做水利研究的王博士,有曾经做过潜艇兵的储东山,有哈萨克族的警察张谷来,四个人怀揣着各自的隐秘在大漠旅社相逢,每个人都希望在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地方获得内心的安宁,获得重生,却发现曾经使他们逃离的东西仍然存在着,仍然在这片荒漠之中。作家李西梅在来到西北之前租住在一间80年代的老房子里写作,出了几本书,却没有几个认识她的读者,为了生计要给广告公司写软文,再花钱出书……于是她不想写了,也不想再在那座拥挤、冷漠的城市里如老鼠一般每天在地下钻来钻去,她渴望在这个荒芜的戈壁滩上开始新的生活,她在逃离写作,却发现写作仍然弥漫在她周围。而选择在西北做水利研究的王博士是一个把体面和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因为发论文与晋职称的压力让他逃离北京来到这片戈壁滩,因为不想让别人看穿他的窘迫而编造自己有老婆女儿,自己在北京有一所大院,实际上他从未谈过恋爱,他在北京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小说中在“大漠旅馆”打工的储东山曾因吸毒被抓,而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原来我以为只要一直往西走,走到新疆,走到大沙漠里,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事”。他无比渴望自己写的诗能够发表,像一种重生的信念一般。而哈萨克族的警察张谷来则是一个热爱文学却蹉跎几十年仍是一个小科员,只能每天借酒消愁。

这四个经历不同但却颇为相似的人偶然间相遇,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生活中的失望者或者说失败者,他们选择逃离人群,在一个荒漠、杳无人烟的地方试图开始新的生活,将从前挫败的自己掩埋。小说结尾以王博士的自杀,警察张谷来去大漠旅馆调查这起案件结束,结局有些突兀同时也潜隐着作者悲观情绪,总有一些是永远无法逃离的,而死亡成了对抗这种绝望的最好方式,结尾的一片白茫茫大雪恰恰隐喻了一切都从未改变而一切又将是新的开始。

李雷《入学》,《当代》2018年第6期

李雷的《入学》,从孩子的“幼升小”这一极为寻常的事件出发,刘学锋的生活像一副多米诺骨牌一般触发、加速乃至失控。而刘学锋的生存困境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而恰恰代表了一类人,他们身上有着对大城市生活的期待与幻想同时又不自觉背负着“外地人”这一名称的隐痛,他们渴望能真正成为一个“大城市人”却时刻面临着“被驱逐”、“渺小卑微”的生存困境,作者选取了“幼升小”这一视点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外地人“一地鸡毛”般窘迫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本身的变幻莫测。小说以一连串人物的出场为序,所有的人物关系网都是由刘学锋的儿子刘玉喆“幼升小”这一事件发散而来,刘学锋从最初觉得“没啥大不了的事”,到暂住证无法补办,材料审核无法通过导致刘玉喆面临“大城市”的失学危险再到刘学锋的“面瘫病”,开始考虑辞职全家人回老家生活,而与此相关联的人物依次出场,同为外地人却暗中较劲的袁韶声,冷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小学校门口保安,审核材料的圆脸姑娘,颇有同情心但无力帮助的警察大姐,居高临下的派出所所长,表面热情亲切实则油滑拖沓的傅哥以及虚伪套路的“恩师”朱诗华等等。对于刘学锋而言,看似平静安稳的“大城市”生活实则处处充满“挑战与危险”,而他多年打拼的生活以及全家人的梦想可能因为一个“暂住证”而瞬间化为泡影,他所体验到的大城市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实质则是“冷漠”,“再好的朋友也只是点头之交”,这座拥有着丰富的物质、文化的大城市却在“想方设法地排挤自己”,他一次次奔波又一次次期望落空,大城市在踩压他的尊严,驱逐他—这个“外地人”,他游走在所谓的大城市与老家之间,更像是一个生活中的“零余者”。小说最终设了一个饶有意味的开放式结局,刘学锋单位的“大领导”来分社视察,而平日唯唯诺诺的刘学锋说了一句总结年度金句“孩子上学的事太上火了”,而此时对于刘学锋来说这可能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也是他最后的抗争,小说结尾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而这也正是映射生活本身的不可捉摸与波涛汹涌。

王占黑:《清水落大雨》,《小说界》2018年第6期

在90后作家王占黑的作品中,如她的小说集《街道江湖》《空响炮》中表现的主要是城市中被遗忘的旧社区、旧街道中的退休、下岗的人或者是外来的务工人员。而最近王占黑在《小说界》上发表的《清水落大雨》这部短篇小说中选取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安于现状的街道人物而是一个逃离旧社区渴望走向大城市的现代女性,小说中塑造的女主人公李清水在这条与母亲、与旧社区对立逆行的路上发现曾经想丢弃的却在自己的身上无比相似地显露出来。小说开头以李清水姆妈对她的诫告“小姑娘家,年初一不作兴喝汤的,喝了汤,出嫁那天就要落雨。”而李清水执拗将一碗汤喝完,母女之间紧张对立的关系从此处便可窥知。而“下大雨”这一寻常的天气在李清水的眼中却成了无法跨越的一道深沟,在她结婚的当天下的大雨以及婚后与丈夫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更像连绵不休的梅雨对人的压抑甚至窒息,而更深层次上李清水对于大雨的恐惧与厌恶来自于她的母亲,她越想摆脱母亲的束缚越想撇清与母亲之间的关联却发现所有母亲的性格习惯都在她的身上浮现出来,比如对阳光疯狂的执念,疯狂的晒被子,比如尖刺的嗓音、易暴的脾气……而小说中表现的主人公李清水另一层次的逃离即是对她曾经生长过的小城,旧社区,旧房子的逃离。在那里有她最大的伤痛,母亲与父亲在老房子中无休止的争吵,直到父亲离开,转变成她与母亲“战斗与共存”的对立关系,因而她渴望结婚,逃离母亲,逃离老房子。然而现实却是雷同又刺目,她的新房仍然是位于老旧社区之中,仍然是见光与通风都很困难的老房子,而她的婚姻也像潮湿的衣物一般,不晒就会发霉。而小说中李清水母亲在她结婚前毫无征兆的离世,突然失却母亲使得原本排斥母亲的她开始想念那个敲打她的女人,想念那所让她痛苦压抑的老房子。小说以雨后天晴出现的彩虹结尾,暗含着李清水对于母亲,对于往事的释然和放下,一个从母亲的对立面走向母亲的人,开始能正视自己的过去,去面对精神世界中不可填平的黑洞。

张漫青:《回形针》,《上海文学》2018年第12期

张漫青的《回形针》用極细腻的笔触勾画出两个女孩从少年到成年处于截然两极的人生轨迹,冷静克制的语言展示了人生中一些不可逆转的相似性,带给我们更多的是一种悲哀和苍凉。小说中有一座像回形针似的住宅楼,“每一户人家都是从客厅开始,客厅通向一个卧室,再通向另一个卧室”,所有的生活在这里似乎是展露无遗的,但却又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小说中围绕着两个女孩阿猫和王秋丽的故事展开,她们有着在这座回形针似的房子中成长的共同记忆,她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闺蜜,直到高中毕业两人考入了相差甚远的大学,王秋丽一路开挂,出国留学,成为银行行长,嫁给年轻有为的胡总,过着高档奢华的生活;而阿猫,正如这个绰号一般,总是在丧失着选择权,她极力躲避与王秋丽相见,像一个失踪人口一般,她辗转于文员、啤酒妹、茶艺姑娘等工作,却不知自己的人生应该走向哪一个方向,而她自己也始终处于被遗忘的角落。然而人生总是存在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相似性,拥有一切的王秋丽与一无所有的阿猫都曾在她们12岁的时候,在那座回形针似的房子里被她们的邻居,那个英语老师引诱性侵,所不同的是两人对待这段记忆的处理方式也决定了二人今后的人生轨迹,每个人对待同一件事情的记忆都不一样,有的人如王秋丽选择性地对这段记忆进行遗忘,忘记再去重新开始,而后者则如阿猫,始终背负着深深的羞耻感和悲伤,这段记忆在她成年后愈发清晰,直接影响了她面对人生的信心与勇气。“回形针”似的房子对于阿猫而言更像是一个隐喻,即你总是无法逃离那段记忆,正如走在回形针之中,只能循环却无法走出。

底层书写的深度开掘

李斐然

王祥夫:《护工牛秋丽》,《钟山》2018年第6期

王祥夫的《护工牛秋丽》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医院护工的温情而又残酷的故事,带我们走近了一对夫妇身体和心灵所遭受的创痛,是关于生命真相和人类心灵的一次极致袒露。

牛秋丽为了赚钱养活家庭当起了护工,专门护理植物人,工资可观。植物人和妻子赵老师是科研所的退休职工,因赵老师身体不好,牛秋丽成为了全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五天假期,如同扎根在病房。小说没有用大篇幅来写牛秋丽是如何护理植物人的,而是借助牛秋丽和丈夫白刚强的对话以及赵老师为照顾植物人而累倒的情节,侧面体现出了这份工作的不易。但苦和累并不是农村出身的牛秋丽的心病,她总觉得心中有愧,既希望植物人快点死去,可怜的赵老师可以早日解脱;又希望他不要死,这样自己还能继续干着这份收入可观的工作。每当她看到赵老师瘦小干枯的身体,满头的白发,她都觉得这根刺在刺痛她,“其实只要一拔那管子,什么事都没了”。

直到过完五天年假匆匆赶回病房的牛秋丽发现赵老师为照顾植物人而累倒,她小声呜咽着终于拔掉了植物人的“管子”。也许在外人牛秋丽看来,她帮助赵老师获得了“解放”,但她的行为却实实在在地背离了“护工”这个名字。小说中赵老师并没有过任何抱怨,她一心希冀着丈夫有一天能醒来,为丈夫的一点点变化而欣喜若狂。不知作者是否在其中暗示着当下,对每一个这样的家庭来说,做到真正的放弃并不简单,若“进”,沉重的负担也许会压垮整个家庭,正如赵老师家一般;若“退”,选择抛弃自己的骨肉血亲,内心的谴责和外界的非议更是万箭穿心,无法释怀。

小说深层的意义在于,无论器质性的或是心因性的疾病都是生命中无法逃避的一部分,都会导向身体和心灵的陷落。小说在新年的鞭炮声中戛然而止,第二天本应该是“走出六六大顺”的初六,但牛秋丽却不知即将要面对怎样的命运,在这样愈发强烈的对比中,给小说蒙上了悲凉沉重的色彩。

徐衎:《苹果刑》,《收获》2018年第6期

80年代末出生的徐衎,常在作品里写被压抑的人的欲望,或者说是被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压抑的人的欲望。《苹果刑》这一篇却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故事从黄阿姨下岗后展开,恰巧赶上了福利院推出孤残儿童家庭寄养政策,于是她认领了脑瘫儿李李和唐氏综合征儿唐唐。黄阿姨像训练小动物似的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教育李李和唐唐,还因此意外获评了道德模范。生活正渐渐步入正轨之时,黄阿姨得知丈夫因性放纵得了梅毒而自己也有感染性病之虞后,迈出了超乎日常生活轨迹的一步:向水果店的老邓求爱。此时回看“苹果刑”这个题目,会发现它其实有双关之意,一方面,“苹果刑”是黄阿姨在教育李李和唐唐时所用的惩罚措施,而另一方面,时常去老邓那里用热带水果换苹果的“孤寂的”黄阿姨,压抑着自己的内心欲望,又何尝不是在“受刑”?

身处逼仄的生活格局,令人窒息的熟人社会,黄阿姨不得不承受更多眼热的目光,沉重的监督和盯梢之下,她该如何安置内心深处的隐痛,释放饱满的欲望?小说里,黄阿姨对橘子、猕猴桃的寸寸摩挲,是充满爱欲的抚摸;猕猴桃一根根竖起来的绒毛,是黄阿姨怎么也压伏不下去的欲望。这些都是隐喻。作者惯用工笔细描,他捕捉人物具体而微的容止态度,津津乐道,不轻易揣测或言明每个人表皮下的面目,因此读者也需要相应地进行“猜谜”游戏,作出自己的判断。

细细品味起来,作者幽默的语言之下其实隐藏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小说从一开始就暗示黄阿姨并不是所谓的“道德高尚”的模范:狠心送痴呆的老母亲去养老院,假意惺惺地供养菩萨,刻意保持与老邓的距离。作者反倒是利用旁观的丈夫老黄和梅阿姨,替读者点出了黄阿姨的“真面目”。故事的最后黄阿姨似乎与自己完成了和解,在李李杂乱无章的诗歌中终于如愿以偿地睡着。

弗洛伊德之后,现代人接受了这个假设:人的欲望属于无意识范畴,它不受理性指导、很难规约,类似于洪水猛兽。徐衎这么来写江南小镇的故事:大部分人为生活的一饮一啄奔忙,压抑和无视欲望。但本在铁屋子中沉睡的欲望,惊醒后却没有改进人生的勇气和能力,结果只能是用更大的力气把睁开的眼闭上,继续压抑自己。也许这是作者在看似圆满的结局里深蕴的悲凉境地。

潘绍东:《天涯歌女》,《湖南文学》2018年第12期

潘绍东发表在《湖南文学》第12期上的《天涯歌女》借电影《马路天使》的主题曲题目为题目,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温情却凄苦的爱情故事。仙音自小跟随母亲阳雀子学唱山歌,年轻时“曾是十八里天厓嘴无人能比的歌女”,村民们也把仙音叫做“天厓歌女”。同学永昌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挤掉两个竞争对手成功地迎娶了仙音,两人恩爱多年,谁料晚年却因意外摔成了脑中风。永昌为唤醒自己的“婆婆子”,也为了完成年轻时向仙音许下的承诺,决定自费为仙音出书——整理仙音年轻时唱过的山歌。四处借钱、多方求助后,好不容易等到拿书的那天,结果永昌因为太过心急一直催着加油门而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小说的语言非常质朴自然,人物之间的对话有湖南本地的风味,故事讲述中穿插着山歌的韵味。不疾不徐的叙述中,每个人物都刻画得恰到好处。人美心善唱歌好听的仙音,老实肯干爱老婆的永昌,孝顺又明事理的儿子儿媳,身在高位又能为村民着想的村支书德顺……小说中处处弥漫着温情和乐的氛围,即便最后永昌死于意外,也没有过分悲伤的情绪。“永昌埋在松树岭,通向坟头的小路上还残存着斫掉松枝后的油脂气息。几只灰喜鹊被人声惊起,如一支支天蓝色响箭射向远方的稻田。”也许在作者看来,永昌是没有遗憾的,如果他也得知见到自己的书的仙音“眼里有一片热泪淌出”。

在温情的叙述之余,作者也在向我们传达一些深层次的思考。作为农民的永昌都知道仙音的山歌是“双江湾祖辈人传下来的”,是他们村的遗产,为什么有关文化部门却没有有效的举措,没有专门负责的人员,甚至没有基本的重视。除山歌以外,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是否已经迫在眉睫了呢?当像仙音这样的传承者们一位位离我们而去,我们又是否还能保留下这些古老而神秘的记忆?

本栏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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