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

2019-04-30 06:48小女子
百家讲坛 2019年16期
关键词:贵妃皇帝草原

小女子

“伶俜,你的命格是伶俜。”一声幽暗的叹息传来。

座下的女童却不以为意,她天赋异禀,早已学会师父的推演之术,那骨壳掷出的分明是“和美”之象,又怎会是“伶俜”?

苏亦欢

那年紫禁城的冬日来得很早,才不过十月,琉璃瓦顶就在一夜间覆满了雪。立翎早早打好热水,候在帘外,等苏贵妃起床梳洗。天光已亮,不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身影。立翎以为是苏贵妃的贴身宫女,毕恭毕敬地将铜盆举起,不料那人直接用热水拍了拍脸。

立翎抬头一看,竟是皇帝。昨晚他并未翻苏贵妃的牌子,许是一时兴起于夜间来的,伺候梳洗的人也不在。

立翎不敢与他对视,却能觉出一双深邃的眼眸上下打量着她。“你也是蒙古送来的女孩?”他骤然开口。“是。”“为何朕先前没见过你?”“奴婢是苏贵妃家臣的女儿,没有格格身份,所以无颜面圣。”只听他冷笑一声,立翎马上将头垂得更低。

好在这时苏贵妃出来了,将明黄大氅披在他的肩头,“昨夜皇上说想吃乌日莫,我今日亲自下厨,皇上记得早些过来。”“好。”简单答允后,他便下了台阶。临到宫门,他又回头看了立翎一眼,而后径直离去。

立翎想,任沧果然认不出她了。

皇帝走后,苏贵妃将立翎叫到身边,说:“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丫头,做粗使丫头确实委屈了你。阿玛派你来,是想借你的推演之术帮我趋吉避害,偏我是个不信命的。你既已入宫,便留在我身边吧。”立翎恭敬地答应着。

苏贵妃名唤亦欢,她的父亲曾问过立翎:苏家可有荣华之人。那时苏亦欢的母亲并不得宠,却因立翎的指认而获得苏家上下的尊重。然而苏亦欢从没感激过她,这般执拗的性格倒是符合她的命格——“性情诡魅,富贵滔天”,她入宫后确实深得圣眷。可她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入宫只是为了保全家族。若非立翎指认,她或许能过得更自在些。

立翎回想当年,任沧感染伤寒、奄奄一息,在昏迷中扯住她的衣角,不停地呼唤“额娘”,大家都说他活不成了。他本是京城里的皇子,因奸臣当道而被迫背井离乡,如今又不幸患了重疾。那时立翎才14岁,并不理解同龄少年背负的血债,只是觉得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也最让人心疼。

她悉心照顾任沧,见他愁眉不展、意志消沉便扮鬼脸逗他,还将一种奇异的铃铛花熬成汤汁喂他喝下。可他从来不笑,甚至对她充满怨恨——若不是她,他早与天上的额娘团聚了。所以他等身体恢复后便伺机逃跑,可他没料到,这正是奸臣所期待的——流亡路上谁能证明他是皇子?就算死了也是一具无名尸体。

危机袭来时,立翎替任沧挡下了凌厉的刀锋——无论他走到哪儿,她总能找到他。心底的冷漠瞬间消散,他抱起身受重伤的她,只听她说:“别哭,你不会死的,你会回到京城,成为皇帝。”

那时他以为她不过是开玩笑宽慰自己罢了,可看她伤得那么重却仍关心自己,不由答道:“好,我信你。”

乌日莫

冬日天暗得早,傍晚时分已出星子。立翎远眺茫茫雪路,终于盼来几盏明灯。领头的人却说:“今晚风寒雪冻,皇上嘱咐苏贵妃不必再等,早些歇息。”

身披狐裘的苏亦欢微笑答应,等传话人离去后,她的笑容顷刻谢落,只命立翎收起费尽功夫准备的乌日莫。其实,这漫漫风雪中,凤鸾春恩车的马蹄声又瞒得过谁?皇帝不过是借故爽約罢了。

笠日清晨,立翎将昨夜剩下的乌日莫重新翻炒,拌上芝麻,准备分给大家。才刚盛出,迎面碰上任沧。任沧屏退众人,厨房里只有她和他。

“很香。”任沧伸手去拿乌日莫。立翎急道:“小心烫!”随即将盘子移到身后,却忽然想起这番动作不合规矩。他毫不在意地将手环过立翎的腰身,终于抢到乌日莫。

“你放了什么佐料?我很久都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乌日莫了……”任沧饶有兴趣地问满脸通红的立翎。“芝麻和香油。”“没别的了?”她摇摇头。一缕秀头从颈后散出,蜿蜒至白皙的领口。他看了半晌,忽然一把抱过她,“你是科尔沁来的?我曾在科尔沁待了四年,你见过我吗?”这句话好似一支利箭将原本结痂的伤口再次捅穿,任沧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刺得立翎鼻端发酸。她拼命忍住泪,轻声道:“未曾见过。”

任沧瞬间一僵,明显是失望的,可很快又笑了,“你知道朕特别喜欢科尔沁的姑娘吧?愿不愿做朕的女人?”他有些戏谑地看着低首垂眉的立翎,只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

任沧没想到她的回答竟是“不愿”。他松开手,脸色也冷了下来,“朕不喜欢欲擒故纵的招数。”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苏亦欢的娇嗔,“臣妾幼时体弱多病,立翎自小随比丘尼师父修行,家父常请她来家里替我诵经祈福。所以立翎一心向佛,并不在意男女之事。”

苏亦欢此话半真半假,可任沧向来心高气傲,也绝不会强迫一个女子。他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如此,你便待在官里伺候苏贵妃吧。”

立翎蓦然抬首,他竟是要囚禁她一辈子。

铃钴花

因预言极准,立翎小小年纪便被尊为草原上的活佛,常被人请去诵经祈福。那次她替任沧挡刀伤了右手的筋骨,可怕连累他,回去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原本答应过的诵经祈福也从没落下,不管对方是达官贵人还是贫苦百姓。

任沧好几次见她脸色苍白地从帐篷里出来——分明已虚弱至此,偏还要为不相干的人忙活,她的柔善让人心疼。

这天夜里,任沧翻出从宫里带来的药膏,想偷偷给立翎,这样他的心里也会好过一些。快到帐篷时,只听立翎的幼弟问:“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从京城来的皇子?”立翎没作声,幼弟却哇哇大叫起来,“我就说嘛,你将师父留下的唯一一朵铃铛花都给了他,不是喜欢又是什么?”“那是因为我在苏大人家时听说有人想害他,所以才用铃铛花来保护他的。…那他现在没事了,你干吗还要每天感应他的行踪?”

“是谁?”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任沧的左肩被人紧紧扣住。待立翎闻声出来看到任沧时,两人都涨红了脸。

抓住任沧的人是立翎的父亲,他见是任沧,连忙请罪。任沧哼了一声,将手里的药膏扔在立翎怀里,转身便走。身后的立翎被父亲拦下,她的声音清脆传来,“任沧,谢谢你!”他轻声暗骂:“傻瓜!”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后来任沧发觉铃铛花不仅能让立翎感应他的行踪,他也能感应她的。只要静下心来,总会听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她喜欢笑,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像草原上的新月。

一次,任沧听见立翎的惊呼,忙赶过去,却意外看到她在河里洗澡,黑发披散下来,白皙的肌肤浸在水里。仿佛有一团火在心底幽曳燃烧,他恐怕再也忘不掉她了。

任沧成年后,无数蒙古贵族派人来说亲,都被他婉拒。他告诫自己,活下来就是为了回宫复仇,而联姻是皇族惯用的弄权手段,他若想如愿,必须等到一个生在京城的大家闺秀。可他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总是牵挂那个明媚如春光的女子——都怪那该死的铃铛花!

佟佳氏

时值大寒,如此萧瑟的天气也没能禁锢紫禁城里的流言,昨夜凤鸾春恩车接的竟是已被冷落多年的皇后佟佳氏。

苏亦欢沉默地喝茶,神情不见半分波动。她忽然失手将茶杯打破,立翎忙上前检查她是否受伤,却听她说:“昨日佟佳将军进言攻打准噶尔……”立翎抬首,正好对上苏亦欢的目光,心底一片寒凉。

任沧不会这么做的,当他身处险境时,是草原给了他安身之处,也是草原子民给了他亲人般的关怀。他曾同她一起,为救治牧民的孩童而几夜未眠;他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减轻草原赋税;他曾亲口答应她,会做个仁慈的皇帝。

向来处变不惊的立翎第一次慌了神。苏亦欢屏退众人,凝视着她说:“要保故土,如今只能靠你了。”

这些年,因任沧偏爱草原女子,佟佳氏一直备受冷落。可她从不在意,因为她知道,她们不过都是那人的替身。然而,她在御花园里看到立翎的刹那,莫名的恐惧将她环绕。

佟佳氏清楚地记得,那年她随父亲到草原视察,父亲见到任沧后,竟以军权为嫁妆要将她许给任沧,任沧却拒绝了。身为将军之女,她虽不习武,却性情刚烈,她拽紧任沧的衣角,想要一个理由。任沧指了指站在帐外的立翎,“我的心上人就是她。”

佟佳氏退后两步,只觉满心羞辱,不禁问她究竟是哪家姑娘,京城望族还是书香门第?他笑着摇了摇头,“她的父亲是驻蒙大臣苏进的家臣。”家臣?即便是苏进都难与父亲相提并论,更何况区区一个家臣?佟佳氏的指甲直戳进自己的手心,任沧的话如利剑般刺透她的自尊。

逆天命

立翎曾说任沧会成为皇帝,可即便她被称为活佛,他仍不信这话。

成年后的任沧看起来放荡不羁,可立翎常看到他黯然的神情。父亲瞧出了她的心思,不许她与任沧过分亲近,“你别忘了师父的诫言,你是有两种命运的人,千万不能选错了路。”

立翎嘟嘴表示不服,父亲只好将她禁足,直到举行草原大会时才放她出来。那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看到任沧——他又高了,似笑非笑的眼眸像深湖,埋着无尽的心事。

父亲告诉立翎,任沧要与佟佳将军的女儿成亲了。她如坠冰窟,跑去质问任沧,他却笑问:“你说我会成为皇帝?”她气势一弱,闷声道:“嗯。”他仿佛看穿了她的谎言,“你那样说是为了让我活下来吧?”她咬着唇不作声。任沧叹了口气,牵起她的手去找佟佳将军。她站在帐外,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见那貌美如花的佟佳小姐紧紧拽住他的衣角。

立翎当然不希望任沧娶别人,可也不想看他抱恨而终。她仰望辽阔的蓝天,问神灵自己到底要怎么办。愁绪如白云般淡然飘走,她决定尊重任沧的选择。

立翎问:“你一定要复仇吗?”任沧毫不犹豫地说:“是。”“我们一起待在草原不好吗?”“等我复仇完毕,定与你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多么美好,可惜他们的命格不是如此。他若选择复仇,就再也回不来了……立翎带着哭腔问:“复仇这么重要?”他笑得溫柔,语气却异常坚定,“是,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立翎哭着离开,她阻止不了他,哪怕明知他是去送死。惨白的骨壳在苍茫夜色下泛着诡异的黯光,她推演了无数次,他的命格依旧如此。她想起师父昔日的警告:千万不要帮别人改命,否则会伤到自己。

深夜,立翎偷偷跑去找任沧,问:“你会是个好皇帝吗?”任沧轻轻点头,泪悄然滑过立翎的脸颊。

当晚,原本和煦的五月春风忽然遁形,草原下起暴雪,山神发怒,电闪雷鸣。翌日,牧民人心惶惶,谁都没注意到立领不见了,包括任沧,他再也记不起立翎了。

因京城局势混乱,任沧被佟佳将军请回宫邸。在他的帮助下,外戚势力终于扫平,任沧顺利登基,并封佟佳氏为后。任沧成为史上第一位无权无势却重夺大权的皇帝,仿佛运气极好,更如天命所归。

叹伶俜

一只乌鸦飞过殷红的宫墙,留下凄厉的鸣声。

谁也没想到,曾经备受冷落的佟佳氏会复宠,更没想到复宠不久的她忽然又被废了。

向来以端庄姿态示人的皇后,竟为惩治一个宫女而使巫蛊之术。巫蛊之术是历代后宫的大忌,皇帝震怒,废后之举更是重重打击了佟佳将军,由他挑起的进攻准噶尔一事随即不了了之。没错,这是立翎和苏亦欢设下的局,那日立翎就是故意出现在佟佳氏面前的,从而引得她自乱阵脚。

朝堂一时风声鹤唳,人们纷纷猜测,到底是怎样的宫女能使帝后反目,想一探究竟的人往苏贵妃处来了一拨又一拨,却都失望而归——立翎早被皇帝送入静修堂,成了带发修行的比丘尼。静修堂是为江山社稷、皇族祖先诵经祈福的地方,戒律森严,外人根本无法靠近。

那个活在传说中的妙龄女子,就这样断送了大好年华?人们都为立翎惋惜,只有苏亦欢明白任沧的心意——出了废后的事,佟佳将军定不会放过立翎,于立翎而言,静修堂是最好的安身之所。

任沧最后一次问立翎,

“愿不愿做朕的女人?”“不愿。”立翎的回答一如既往。任沧气极,将桌上的花瓶砸得粉碎。

苏亦欢从没见过任沧如此动怒,忽然想起后宫传闻:任沧之所以要求科尔沁每年进贡美人,就是为了找到曾经心爱的女子。任沧常在为她描眉时叹息,“怎么记不清了?”是啊,他已忘了那个女子,却试图凭借隐约的印象拼命想起,这种感觉太痛苦了。

任沧说他在科尔沁时生过一场大病,此后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而立翎也曾生过一场大病,此后再不替人算命。苏亦欢逐渐明了真相——立翎以自毁“和美”的命格为代价,帮任沧逆天改命,哪怕他会忘了曾经相处的时光。

香堂寂然,经幡飘动。苏亦欢问:“值得吗?”立翎微笑不言,哪有那么多的计较,只要能成全他的心愿,她从不后悔。

望着立翎虔诚的背影,苏亦欢不禁忧虑,“那你以后可怎么办呢?”立翎想起师父当年的叹息,“你的命格是伶俜。”那时她还不懂这个词的含义,如今才知其中的冰冷与绝望。她原是最怕孤单的孩子,可她的余生注定寂寥。

立翎轻声道:“亦欢,窗外早梅已开,春天来了。”一直躲在窗外的任沧听见这话,轻声道:“是啊,春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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