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将至

2019-05-05 01:05徐晓
广州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南山

从车上下来的一瞬,程小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夏南山丢掉的一个包袱。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一个多小时,这时候再也憋不住了。就像等待泄洪的水库突然打开了阀门,程小婉身体里所有的水,哗的一声,霎时就从眼睛里淌出来了。而夏南山一直没有看她一眼,帮她取下行李,就匆匆地上车走了。

她本想抱抱他的,可是火车站外面的车太多了,她还没站稳,后面的车就急急地按喇叭,旁边还有个警察催促夏南山快点把车开走。她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默默地抽噎着,任凭眼泪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成一片片大大小小的沼泽,也顾不上去擦。周围很多旅客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也不在意。

目送着夏南山缓缓地驶离虹桥火车站,她的心慢慢地空了,凉了。凉了,空了。她想,这一路,他下车拿行李的这段间隙里,以及他回去的路上,可曾有一刹那,有过不舍和难过?她不求他能像她那样,对分别表现得近乎歇斯底里的悲伤,她只愿他的心里为着他们的分别能有一丝的不舍,这就够了。可是,她从他那风平浪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他总是这样。唉,这个夏南山。

取了票,距发车还有一个小时,程小婉便到候车区找了个座位,闲闲地刷着微信朋友圈。邻座有个大妈正高声打着电话,晦涩难懂的方言从她嘴里吐葡萄皮似的一咕噜一咕噜地吐出来。程小婉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心思看手机,正要退出微信,突然怔住了。脸上还挂着泪珠儿,这下,新的泪又重新涌了上来。昨天夏南山转发的那篇文章下面,孟馨评论了一条:夏老师有空也给我写篇评论文章呗,后面是三个害羞的表情,夏南山给她的回复是:好啊,外加三朵玫瑰花。程小婉的心嗖的一下紧紧地疼了起来,仿佛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剜她的肉。

又是孟馨。呵,孟馨。什么时候轮到孟馨这个小贱人骑到她头上来了?夏南山转的那篇文章是他给一位老诗人的诗集写的序,她孟馨写的那几行分行文字,也能称其为诗?也敢涎着脸来请夏南山这样的大腕来写评论?笑话!夏南山也是,他又不是不知道她跟孟馨的过节,就在昨天,她还跟他说起孟馨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今天早上,他就给她献花了?果真是男人都爱狐狸精,一个都跑不了。当然,她也知道,社交网络上的那些你来我往,大多是客套而已,作不得数的。可她心里还是别扭,那种感觉怎么说呢?背叛。活生生的背叛。他竟然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在微信里眉来眼去!他还没给她一次发过三朵玫瑰花呢!

程小婉气呼呼地给夏南山发了一条微信:你怎么这样?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搭理孟馨了吗?为什么要骗我?你这个骗子。

想到他正在开车,不方便查看微信,她便拨了他的电话。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过了几分钟,再拨过去,仍是没人接。她有点慌。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马上要检票了,程小婉忍不住,又拨了一遍电话,依旧没人接。她就是再笨,也该明白了,他这是不想接她的电话。他连解释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他连听听她要说什么的兴趣都没有。也是,两年了,再如胶似漆的感情也该厌了倦了,更何况他们还天涯两隔,山高水远的。他对她的态度,是冷是热,她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

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程小婉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有小孩子从身边匆匆跑过,盯着她这张荒凉的脸,瞅了又瞅,好像在看什么怪物似的。她急忙把那哭花的脸别到一边去。在这个陌生的火车站,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夏南山抛弃的包袱,沉重的包袱。他终于再次丢下她了。她多想现在立即冲出去,去找夏南山,向他问个明白。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像个怨妇一样去跟他大吵大闹,她也不敢一个劲儿地打他的手机,她怕把他逼急了,他会亲口对她说出“我不要你了,你不要再找我了”这样绝情的话。她承认自己骨子里是非常懦弱的。她害怕意外,害怕失去,害怕她的莽撞把她心里这唯一的寄托给弄丢了。她宁愿他一直沉默下去,也不愿他直白地告诉她血淋淋的真相。

上了高铁,找到座位后,程小婉的心还是静不下来,脑子里全都被夏南山灌满了。这个夏南山,就是个黑洞,是深渊。她明知道自己跳下去,不被跌得粉身碎骨,也会落下个体无完肤的残疾。可那黑洞里有致命的吸引力诱惑着她,那深渊里有无穷的魅力拉拽着她。程小婉想,他终归是一个谜,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没有解开他。什么时候,他才能把一个真实的夏南山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呢?她还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说起来,他们认识也有三年了,真正在一起的時间也两年多了,可是对于这个男人,她一点底都没有。都说这年头的老男人个个是狠角色,有文化的老男人就更是成精了。夏南山还真符合世俗对于老男人的定位。夏南山是谁?著名学者,文学批评家,核心期刊的主编,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最重要的是,他的诸多华丽的头衔之下,是有真才实学的。他是圈子里公认的大才子,文章写得漂亮极了。据说在二十多年前,大学时代的夏南山就已经崭露头角,并且,江湖上还流传着当年他与某位美女作家的风流韵事,而那美女作家还是结过婚的。这些传闻,不论是在他的某位朋友的非虚构文章里,还是在哪个饭局上,都是能找到依据的。

趁夏南山欢喜的时候,程小婉会问起他年轻时候的恋情,那个美女作家是谁呀?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们还有联系吗?平时,她是不敢随便问他的私事的,何况还是多年前的旧事,但在床上的时候,仿佛说什么话都是不为过的。一场欢爱过后,总想抓住点什么,总想钻到这个男人心底,去窥一窥他的初恋。这个男人年轻的时候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美女作家?那该是才貌双全的主儿吧。还是个有家庭的,在那个年代该引起多大的轰动啊。夏南山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淡淡地说,这么多年了,早忘了。似乎是不愿意怀念往事。见他一脸的云淡风轻,程小婉也不多问。提及别人的旧事,反倒是自找没趣了。谁没有年轻过呢?谁年轻的时候没做点惊天骇地的事情呢?过去了,也便让它过去算了。这个道理,她懂。而现在的夏南山,丝毫不逊色于当年,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男人的好时候。按理说,这样一个大人物,来自上海那样的大城市,跟程小婉是万万不可能扯上关系的。可生活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呢,恰恰就是这个男人,在程小婉心里长成了一株仙人掌,让她的心时不时揪心地疼着。

那时候她还在读研究生,在B大文学院,她虽不是最出众的,可绝对算得上一个人尖儿。才华她是有的,不然她也不能在学院里做了两年的学生会主席,当然,这都是不必提及的,她引以为傲的是她对文学的热爱与赤诚。那一次,济南的几所高校联合办了一个学术会议,是个大而不当的题目 “论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会议邀请了全国各地数十位知名学者和评论家参会,地点就在B大,程小婉作为活动的负责人员,参与了会议的各项筹备以及后续工作,她还在会议上作为研究生代表发了言。这都是题外话。最关键的是,会议内容的其中一项,是要求文学院的研究生配合老师对学者们进行采访,程小婉有幸采访了夏南山。这个采访,本来是极其学术性的,没成想,在夏南山那里,却变成了轻松的聊天。本来程小婉是不负责接送这些学者的,可夏南山走那天,她与负责接送夏南山的同学一起去火车站送走了他。后来,她想,如果非要为他们的关系找个开端,那可能就是在火车站外面的那一个拥抱吧。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似乎看见夏南山转身之前眼睛里闪着一抹泪花。她的心里有个地方,簌的一下,钻进了一只小兔子,在她心口横冲直撞。然后就是在整理会议发言稿以及采访稿的过程中,她又与夏南山进行了几次邮件往来,联系也便多了起来。说起来,当初,她着实被他的谈吐给迷住了。那么地才华横溢,那么地光芒万丈,那么地成熟风趣,可又带有那么点儿清高和孤傲,她是把他当偶像来崇拜的,可又有那么一点儿不甘。她知道,越是明亮的事物越是有阴影的。那时她还年轻,喜欢尝试。她的年轻与热情,就是他的破绽。现在想来,多亏了她的那点儿勇气。

她清楚地记得,当时与她一起采访夏南山的,还有她的同学孟馨。孟馨还是她的舍友,也喜欢写东西,不过,都是些极小家子气的,那些感慨似的碎语,是算不得文学作品的。就像她这个人,长得娇娇小小的,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的,狐媚得很。她常常在午夜时分,在微信朋友圈发大片的分行文字,再配上几张妖艳的自拍照。那两天,孟馨围绕在那些学者身边,张老师长,王老师短,活脱脱的一个交际花,花蝴蝶。当然,还真有人吃她这一套,有个研究欧美文学的杜教授,据说在餐桌上点名喊孟馨过去陪酒,一口一个小孟,叫得跟什么似的。自然,文学院里的老师们是很得意的,把这帮子学者教授们哄开心了,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后来有一次,程小婉在宿舍里听到,孟馨在给夏南山打电话,大意是想让他帮忙看看她写的诗歌怎么样,请夏老师指点一二。这个孟馨,她怎么敢?那么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会有闲情逸致看你写的那几行鸡汤文字?

座位在靠窗位置,程小婉看着窗外的天,阴沉沉的,一团团乌云从远处压迫过来,令人有点透不过气来。大片大片的高楼大厦,匆匆地倒退着,容不得细看就一闪而过。深秋了,远处的山脉涂了墨汁似的,像是盛着无数个幽暗的秘密。天空中突然出现一片人字形的大雁,扑闪着翅膀,一眨眼的工夫就扎进了那片沉默幽静的山脉中。邻座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男一女,看样子是一对夫妻。五十多岁的样子。女人挨着程小婉,正从包里掏出一些饼干、面包、香肠之类的吃食。程小婉这才想起现在正是饭点,包里还有大半个面包,是夏南山昨晚买好的,预备着今天早上给她当早点吃的。她只吃了几口,剩下的就放在包里准备当午饭的。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嘴巴里干干的,她便拿出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广播里传来“各位旅客,前方到站苏州北”的声音,她拿起手机,微信和电话,都没有来自夏南山的任何消息。邻座的那对夫妇一边吃着食物,一边低低地说着话。列车停了,车厢里响起了片刻的骚动,下去了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邻座的女人说渴了,那男人便拿着水杯去接热水,不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盒饭,对女人说,你吃这个吧,有营养,饼干太干了。女人小声说了句,吃什么不是一样。声音虽小,但程小婉还是听出了那语气里掩藏不住的甜蜜。女人打开盒饭,自己吃起来,时而放下筷子,对男人说,你也吃点这个。接着,她拿起水杯要喝水,男人连忙制止道,别忙,烫呢。他便拿起杯子在杯口处吹了几下,递给女人,说,慢点喝,小心烫。程小婉心里热了一下,她被这对夫妻感动了。她瞧着这男人也不年轻了,女人也满脸的皱纹,两个人都过了最好的时候。按理说,老夫老妻了,不说话看着也烦,可他们还是能为对方着想,在吃喝这么简单的事情上,他们怕对方吃不好,喝不好。想必,他们在家里的恩爱情形,一定比在外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她想,夏南山与他老婆,是否也像他们这样恩爱呢?他虽然很少提起他老婆,但從他的话梢里看,他们至少表面上是过得去的,不存在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感情破裂之类的俗套情节。而且,他很爱他女儿。有时候,他会提起,我女儿喜欢这个,我女儿喜欢那个。说实话,每当看到他那满脸幸福的表情,她就会对他女儿生出一种隐隐的妒意。更多的时候,她会想起爸爸,那个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男人。她时常想,有没有一个瞬间,夏南山把她当作了他的女儿呢?刚刚那个男人对他老婆那样体贴的举止,他也是能对程小婉做出来的。只是, 那还是当初了。当初,什么都是好的。就连他偶尔的冷漠,她也当作是他的神秘。当初,他肯在她身上花心思,会想着法儿地讨她开心。现在,就有些不同了,他的冷漠,不再是神秘,只是单纯的冷漠。

那会儿她有多大呢?应该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在一群十八九岁的本科生中间,是看不出什么区别的。可如今不同了,二十八岁和十八岁的区别,差的可不是一点两点。虽然岁月这把无情的杀猪刀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但她现在毕竟不比从前年轻了,二十八岁了,过了这个年,就二十九了,紧接着就三十了。一个三十岁的老女人。一个三十岁未婚的女博士。一个不明物种。呵,想想真是可怕。而夏南山呢?四十岁,五十岁,哪怕是六十岁,也不会折损他身上的一丝光芒。这个世界对女人就是不公平,三十岁是一道坎,到了二十七八岁,你就开始恐慌。没男朋友的,就得着急忙慌地找男朋友。有男朋友的,就担心自己有一天人老珠黄了,会不会被男朋友抛弃。不管有没有男朋友的,都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衰老、肥胖、皮肤松弛感到恐惧。女人,可真是不容易啊。女人最好的年华,也就这么几年。在世俗的眼光里,女人的姿色是为了取悦男性的。说到底,还不是应了那句古话“女为悦己者容”么?就是知识女性,又有谁能逃脱得了呢?

手机叮咚一声,程小婉忙不迭地去看手机,不想却是蒋澜。那颗高高捧起的心脏顿时跌入了谷底。是一张自拍照,蒋澜和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男人,背景是一片雪山。嗨,我在日本富士山呢,这是我的新男友,怎么样?蒋澜发过来一串文字。程小婉叹了口气,懒得回复她。这个蒋澜,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闺蜜,换男朋友比换衣服还勤。当年也是满腹的文学热情,毕业后却当了导游,满世界地跑,简直是玩疯了,却总也沒玩够似的。对男人,对爱情,程小婉与她根本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可她还是把自己跟夏南山的事对蒋澜说了。蒋澜一直笑她傻,玩玩呗,这种婚外情,当不得真的。她就跟她急了,我是真心的。那他呢?他也是。蒋澜就笑她真是不开窍,这个男人是老天送给你用来成长的,不是用来爱的。不,我就是用来爱的。屁,男人如果有用处的话,那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心碎的,傻姑娘。每当这时候,程小婉便不再跟她争论,毕竟各人有各人的价值观嘛,就算她们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可并不影响她们俩这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我好像被甩了。她给蒋澜发过去了这么一条,发完就后悔了,人家正在谈情说爱呢,自己这算怎么回事?抱抱傻姑娘,等我回去看你,至少你还有我。看到这几行字,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下来了。

研三的时候,她是有机会留校做辅导员的。本就是学生会主席,平时又是老师的得力助手,对学院里的各项事务都很熟悉。留校,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学院里的意思是,研三上学期,她就可以带本科生了。可这事最后黄了。留校这个名额,被小妖精孟馨抢去了。这对她的打击可不小。丢人不说,前途仿佛顿时断了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最后还是导师给出了中肯的意见,趁着还有点时间,如果对学术还有兴趣,那就准备考博吧。就这样,她成了B大的专业户,算下来,等到毕业的时候,在B大也就待了整整十年了吧。从十九岁,到二十九岁,整整十年哪。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都耗在这里了。最后她会去到哪里?她不知道。她也不愿意去想明天的事情。人生的变数太多了,计划哪有变化快呢?

后来,她去学校教务处办事,那里的老师认得她,也认得孟馨,就说起来当年的事情。那个老师说,那年孟馨打了份小报告,交到你们文学院还有学校里,里面罗列了你在学生会工作期间出现的一些问题,像什么哪里安排得不合适啦,哪里分配得不公啦,和哪个领导怎样怎样啦,都是些有的没的。学校就把报告发下来让我们查,这种事有什么好查的?就这么大点儿的学校,谁还不知道谁?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来,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谁想到最后还是让她得了去了。也难为她了,整天到处跑啊,又是院长办公室,又是校长办公室,又是书记办公室。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大的出息了吧,撑死当一辈子辅导员。你说,这样素质的老师,能不误人子弟吗?还是小婉你好啊,一顶博士帽戴在头上,哪里去不了?什么干不了?是鸡还是凤凰,还得走着瞧呢......程小婉记得当时她是淡淡地笑着和那位老师告别的。留校,她早就不稀罕了。只是,这人生,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这件事,程小婉本想烂在肚子里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孔子不也说了么: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可和夏南山在一起后,程小婉就发现,孟馨总是频繁地出现在夏南山的微信朋友圈里。点个赞啊,评论一下啊,转发夏南山的文章再附句话啊,晒夏南山新出的书啊。简直是,孟馨能用上的都用了。当然,孟馨也并不是单单对夏南山这么热情,学界里别的大腕儿,她能接触到的,在朋友圈里,她也是如此对待。以前倒没怎么注意,可是等她发现这个现象时,心里就有些受不了。吃醋?就算是吧。她也是女人,不是吗?就算是女博士,也有吃醋的权利,不是吗?昨天晚上,她勾着他的脖子,让他好好地看看她的脸,他便奇怪地望着她。她问,我是不是老了?他迟疑了刹那,说,那我岂不是更老了。她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怎么不说,在他心里,她永远年轻漂亮?呵,这些个老男人都喜欢这样,明明什么都明白,却故意装作不解风情。她问他,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孟馨那样的女人?夏南山来了兴趣,孟馨?哪样的女人?她略一沉思,说,你见过的,眼睛会放电,笑起来会勾魂儿的那种女人,你别说你没看过她朋友圈里发的自拍照。他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哦,那个小个子,就那么回事吧。她便对他说了教务处的那个老师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他也不作评价,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紧追不舍,男人才不管什么女子,小人,只要是美女,就丧失了辨别力,不是吗?他像是在安慰她,嗨,什么美啊丑啊,都是表象,再说,她有你美吗?有你好吗?我......我怎么好了?她突然就羞涩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娇滴滴的了。这点本事程小婉是有的——在床上,她完全能够将端庄与娇嗔这两种模式切换自如。这儿好,还有这儿好。他捏了一把她的胸,又捏了一下她的屁股。她乐得咯咯地笑。窗帘只拉了一半,外面是万家灯火的大上海,那些高楼里的灯光明明灭灭的,像无数双眼睛,眨呀眨的。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薄薄的光线打过来,覆盖到夏南山和她的身体上,影影绰绰的。她时而看着那些眨眼睛的灯火,时而看着在自己身上耕耘的夏南山,看着看着,竟觉得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不知怎么,她的眼泪淌了一脸,夏南山仿佛一下子没了兴致,从她身上下来,关掉灯,仰面躺着。她默默地流着泪,抽泣了几声,黑暗中,夏南山伸过来一只手,无声地替她擦着泪。她被感动得心都快化了,转过身去抱他,他却把她搭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拿了下来,她又搭上,他又拿了下来。她问,干吗呀?他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传过来,这样不舒服,睡吧。果真是变了心了。她想,他们从来不都是相拥着入眠吗?就是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也会顺手把身旁的人紧紧地搂住。怎么这次相见,竟是这般境地了?

其实,她也不是怕孟馨把夏南山从她这里抢走,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呢,这几年也就只有那么一面之缘。而她呢,早就与他有了不寻常的关系。有什么醋可吃呢?更何况,也就是在B大,孟馨勉强还算得上个人物,在外面的世界,那些天仙、狐狸、妖精、莺莺燕燕的,哪个随便动动一根手指,秒杀不掉她?要是按这个逻辑来说,夏南山的女人,恐怕不止她程小婉一个吧。她知道,任何圈子都是个江湖,文坛也不例外,江湖上的腕儿们,个个有自己的阵营,阵营里怎么会少得了女人呢?她不计较,也不多问。她只要他的那么一点儿真心,就够了。

当然,她还是在乎夏南山对孟馨的回应。他的态度决定了他对程小婉的重视程度。大多数情况,他是不回复孟馨的,可是也有少数情况,就在今天上午,她和他还躺在宾馆的床上呢,他就给她送玫瑰花了!还是三朵!呵,夏南山啊夏南山。怪不得手机叮叮当当地响个没完,他歪在枕头上乐此不疲地打着字,嘴角还荡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一个人躺着无聊,便去挠他的痒痒,他却推开她的手,说,乖,我在办正事呢。她贴过去抱住他,依偎着他的肩膀,他却一下把手機反扣在床上,说,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黏人?没看到我正忙着吗?她小嘴一噘,知趣地转过身,靠到一边去,想着他会过来抱她,哄她。以前他就是这样的,她一假装不高兴了,就背过身去,他会马上贴过身子,抱住她吻她,她痒得受不了,便嬉笑着与他闹作一团。而今天,他没有。他继续拿起手机,嗒嗒地敲起了字。她昨晚凉了半截的心,顿时全部都凉了。现在想来,谁知道他是在办哪门子正事?说不定,那时候,他不知和哪个小妖精在微信里聊得正热乎呢!

列车刚过南京地界,窗外就下起了小雨。旁边的那对夫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车了。座位空着,仿佛这里曾发生的故事并没有存在过一样。车厢里静悄悄的,好多人都睡着了,还有一些人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灰蒙蒙的,那些山啊,树啊,田地啊,大桥啊,此时竟整个的变成了一团糨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手机像是死了一般,她也不去管它,任它在小桌板上躺尸。她就那么与它冷冷地对峙着。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程小婉伸了伸腿,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心里某个阴冷的角落,突然就热了一下。这条围巾是夏南山送给她的,那还是去年春天的时候,他去苏州某所学校讲课,特地去了当地的丝绸商场,买了这条围巾,银白色,棉麻质地。他说,他看到它的时候,一眼就喜欢上它了,多么素净,多么淡雅啊。她懂。她都懂。他喜欢上她,不就是看上了她的素净淡雅?她淡泊,坚韧,不吵不闹,不给他惹事端,不问他要什么东西。不像别的女人,跟你上一次床,你就得给她们写评论,发文章,帮忙引荐,或者给点儿别的小恩小惠。这种利益交换,他烦透了。可有时候,你不得不这样做。毕竟在这个圈子里,逢场作戏嘛,谁不会?池子大了,有些浑水,不蹚白不蹚。可程小婉就不一样了。他送她礼物,送的是他的心思,他的心意。就算她最后嫁作他人妇,他也愿意。人生难得我乐意嘛。他享受这种感觉。她有学识,有想法,但是又不张扬,从小到大就是好孩子,乖乖地念书,一直念到了博士,她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出过差错。在他之前,她没有谈过什么男朋友——他和她上床后才知道她竟然还是处女,他也有过疑惑,不应该呀,这个小姑娘,在学校里也算得上个风云人物,怎么还是个处女呢?一向精明的夏南山,有点懵了。当然,这是他们交往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上床是后来的事情。起初的那些暧昧的时光,他倒觉得是最为美好的。就像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突然咬了一口青苹果,酸酸甜甜的。这个滋味,让夏南山时常在午夜梦回时分,回味良久。

程小婉想,这几年他对她的情分,大约也是看在自己当初把最完整的自己交给了他吧。或许,当初他不过是想睡一睡她的,她是学生,不论再怎么样,也比社会上那些女人干净。他再怎么叱咤风云,也是个男人嘛,世上有哪个男人不好色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一定被她给吓坏了。她的真情,她的那颗真心,说不定真的吓着他了。知识分子一般都有大良知,大责任,可是也怕担情债。他恐怕也有过忧虑,万一她是个不识大体的,去他单位闹一闹,或者,在某些场合,把他俩的事透露了出去,那他现在所有的社会地位,早就不保了。这一点,他心里有数。但她是温和的,她善于忍耐,除了爱情,她还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喜欢她这样的性格。他们常常是好几个月才相会一次,要是别的女孩,不知道打爆他几个手机,掀翻掉多少次他家的屋顶了。

雨还在下着,列车行驶中时而传来轰鸣声,每当声音响起的时候,她整个人仿佛都收紧了。车轮和铁轨摩擦产生的那种持续的咔嚓咔嚓声,令她心里格外烦乱。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她一惊,终于来了!拿起来一看,却是小晟打来的。唉,又失望了一次。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响着的手机。任凭铃声响了好长时间,她才接起来。姐,你啥时候回来?咱妈想你了。什么事?我在外面。姐,上次五姨说的那个男的,过几天就从英国回来了,妈让我问问,你啥时候有空回来一趟吧。我知道了, 我最近很忙,再说吧 。挂了电话,程小婉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是妈。妈总是在给她物色男朋友,这是又让她回去相亲了。妈的电话总是啰里啰嗦的,不是让她赶紧找个男朋友,就是让她回来见见某个男人,有时候,她听得烦了,就一下子挂掉。后来,妈就不太经常打给她了,有什么要紧事,就让小晟给她当传话筒。这个小晟也是,什么都听妈的。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做了一名公务员,今年刚结了婚,媳妇倒是在大学里谈的女朋友,不是妈给介绍的。说实话,她感激小晟,有他时常往家里跑着,她也放心在学校里念书。虽然念的不是那些大城市里的名校,可妈就以她这个博士女儿为豪,家里的门槛,都快被那些媒婆给踩坏了。她总跟妈说,她自己的事情不用她操心,她心里有数。可说千道万,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妈就是不听,又能怎么着?

一瓶矿泉水不知不觉就喝完了,程小婉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看见一男一女,在座位上相拥着忘情地接吻。差不多是二十郎当岁。两个年轻人,彼此都是那么青春、新鲜,像春天的植物一样汁水饱满。真好啊。路过他们的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这真的是一对情侣吗?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在这列列车上刚认识?然后,待会儿火车停到某个站点,他俩下车找个宾馆开个房,来个一夜情?完事之后重新买票,各回各家,彼此相忘于江湖。或者,如果感觉还不错,就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方便的时候再约?说不定最后能发展成为真正的情侣呢。哎呀,怎么脑子里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程小婉为自己刚才一瞬的想法感到害臊。不过再一想,怎么不可能呢?这世间的男女关系,岂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爱情发生的方式,爱情发生的理由,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列车到山东地界了,这时雨已经停了,天渐渐亮了一些,可能由于快到傍晚的原因,外面还是阴沉沉的。那时是大二还是大三?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印象中应该是个夏天。她和那个叫白子铭的男孩去了一趟泰山。那应该是初恋了吧。那个学音乐的男孩,成了她的男朋友之后,告诉她,他是奔着程小婉的名字去的湖心文学社。想当年,湖心文学社是程小婉一手创办的。办报纸,开读书会,主办校园文学大赛......当初,她也是个热血青年啊。这几年,每次社团招新,师弟师妹们都请她过去讲几句话,寄托一下厚望。看着一茬一茬的新面孔,她心里百感交集,这么多年了,都走了,就独独留下了她。留下她这么一个老人。一个女博士。一个大师姐。真是好笑。如果按程小婉现在的心性,她是万万不会去办什么文学社的。为文学抛头颅洒热血,赴汤蹈火的事情,她也只能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做得出来了。当然,这是后话。

去泰山那天,他们坐的是大巴。两个人一人一个耳机听筒,听着同一首歌,不知怎么就抱在一起吻上了。彼时他们已经谈了一段时间的恋爱,之前肯定早就接过吻了。可是那次在大巴上,汗液咸涩潮湿的味道混合着荷尔蒙的气息,缠绕了他们一整路。他们也吻了一整路。从泰山上看完日出,他们下山回到旅店,爬了一夜的山,身体上的所有细胞都在活跃着,两个人一点儿都不累。洗完澡过后,抱在一起的便是两个光光的身体了。在最后关头,程小婉退缩了。她躲开了他的进攻。她感到了恐慌。千军万马般呼啸而来的恐慌。她哭了。白子铭抱着她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他说,其实我也没准备好,两个人相爱不必非得那样的,那样对女孩也不好。她近乎是感激涕零地拥抱着他。于是,两具年轻而青涩的身体便在无边的寂静中深情凝望。唉,多么青葱的岁月啊。那个略微腼腆的男孩,甚至连做爱二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后来怎么样了呢?毕业后,他是考研了,还是出国深造了?她竟然也记不清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当时, 爱吗?爱, 真的很爱。后来呢?不也淡了、忘了么。这些事,她没有对夏南山说起过。他也曾问过她的感情史,她就扒着手指头,跟他细数从小到大那些喜欢过她的男孩。唯独白子铭,被她略过去了。她想,总得给初恋,留一个隐秘而安全的角落吧。

列车又轰鸣了一声,程小婉看着夜色慢慢地压过来,心悠悠地疼着。她感觉肚子有点饿了,但是又不想吃那半个凉面包。前面有人说,他终点站是到北京南。她心下一惊。这趟车,夏南山会不会曾经坐过?这是极有可能的。他总是不定期地去北京出差,要么是去开会,要么是去讲课,要么是参加别的什么活动。他几乎不坐飞机,就坐高铁。他总说,不就六个小时嘛。看看風景,看看书,一会儿就到了。再说,中途在济南停下的话,也就四个小时而已。但她好奇的是,那些在列车上的时光,他都是怎么消磨打发掉的呢?会像她那样,在去见他的路上,如坐针毡吗?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就算他心里等不及了,表面上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不是个慌张的人。

那一次,是她去的北京。更多的时候,是他路过,然后在济南略作停留,或者,他从上海,去别的地方出差结束后,专程来济南。其实算一算,一年总共也见不了几次面,毕竟隔得太远了。他又是有工作、有家庭的人,不好总是跑来看她的。见了面,无非也是吃饭,上床,偶尔逛一逛街,再没有别的什么项目了,想想也挺单调的。可她是欢喜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是呆坐着什么也不做,也是幸福的。夏南山喜欢喝酒,她就陪他喝。本来她是没多大酒量的。可是她就是愿意陪他喝一点,听他说着一些圈子里的是是非非,也是绝好的下酒菜。不过,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两个人一分开,程小婉心里就空落落的,身体里像长了一个无底洞,洞底有块大磁石,使劲地拉拽着她不断地下坠、下坠。她平时也会给他发微信、打电话,不过,从不在晚上。她得为他着想。前几年,他还挺喜欢在微信上跟她打情骂俏的,有个什么新鲜事也赶紧打电话告诉她。可就是最近,也就半年左右吧,如果她不去找他,他就好像记不起世界上还有程小婉这个人似的。有时候,都快一个月了,他都不发个一星半点的消息。她都忍着。默默地流泪。或者,去操场上跑上几圈,累了倦了,一觉醒来,就是另一天了。然后,她接着陷入新的煎熬中。

程小婉感觉这几年的时间过得真是飞快,就好像是从十八岁一下子就到了二十八岁,根本就没什么过渡一样。她常想,如果没有夏南山,自己能熬到现在吗?在她心里,他不仅仅是她的情人,还是她的信念,是她的信仰,是她行走在夜路里的星光。在那些思念袭来,孤寂无法排遣的日子里,她喜欢给他写信。用那种16开的信纸,一张张飘逸的行书,寄托了她满腔的柔情蜜意 。每次信的开头,她称呼他为“南山吾爱”,写完后小心翼翼地折好,装进信封,寄给他。她的思念、她的情谊便随邮车山水迢迢地抵达他面前。她喜欢这种传统的传情方式,她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她向往古人的爱情。她希望他们的爱能慢一点,久一点。夏南山会给她发短信,告诉她他收到信了,但他从来不给她回信。她根本就不指望他给她回信。一来,他是大忙人,她能理解。二来,他的身份不允许他爱得这么浪漫,她也能体谅。三来,或许,他觉得写信这种方式太孩子气了,而他羞于去做这样幼稚的事情。这些,都是程小婉的猜想。

她总以为,至少,他们之间,还有那点儿肌肤相亲的温暖在那里撑着,他心里会记挂着她的。其实,她怎么不明白,就是那点儿在床上的情分,隔着时间和距离,仿佛也淡了、散了,甚至像根本不存在一样。时间久了,爱最终也会被猜疑与疏离慢慢消耗掉,变成了怨。到时候,她手里,能握住什么呢?那虚无缥缈的回忆?那火热赤诚的思念?怕是到头来,她只剩下脑海里那一个幻象了吧。或者,仅仅是一场空梦吧。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她也确实是不小了。她终归是要嫁人的。他夏南山并不会娶她。是的,他从来没有说过他要离婚, 然后娶她。从来没有。就是在缠绵过后,她撒娇地问他,你会娶我吗?他也什么都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他哪怕是哄哄她,也是好的,可是他连骗她一次都不愿意。他负不起那个责任。她独自躺在床上黯然神伤,他也是静静地躺在那儿想心事。她明白,在他们之间,在中国传统的道德伦理关系中,她的存在,是尴尬的,是上不得台面的。况且,他从来没有许诺过什么。他倒是说过几次,贴在她耳边,感慨般的。要是永远这样,多好啊。就这样一直好下去,多好啊。湿热的气息一阵一阵地吹进她的耳朵里,她简直要迷醉了。只是,一直好下去,她不知他指的是在床上,还是指他们的关系。

在北京的那个晚上,她喝多了酒。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四月,春意已经很浓了。他们手牵手从饭店回宾馆,一路上的花香简直是能熏死个人。那香气,怎么就那么邪气呢?那到底是些什么花呢?她只记得,那个路边小花坛,在黑暗中,像个有魔法的大口袋,源源不断地向外吐露着迷人的芳香。手机早就设置了静音。拿起来一看,竟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都是小晟的电话。她看到了那条短信:姐,爸今天下午突发脑出血,走了。她呆住了。喝进肚里的酒立即都醒了。她看了一下时间,是在一个多小时之前。那时候,她正在和夏南山碰杯对饮吧,而爸,在她喝得正欢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她跑到卫生间去给小晟打电话。她洗了一个多小时的澡,她的泪也流了一个多小时。

那晚,她真是疯了。从来没有过的野。后来,她关掉了灯。她的眼泪几乎像瀑布一样,刷刷地往下掉。夏南山一定察觉到了,可他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她感觉自己就要丧失意识了,她就要死过去了。真孤独啊!迷迷糊糊中,她一连喊了好几声爸,夏南山仿佛受到了激励,更加卖力地冲刺起来,她又带着哭腔喊了几声“爸”。他被她的疯狂感染了,陷入了另一种疯狂中。两个人竟然双双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刺激与快感。没过多久,夏南山就呼呼地睡着了。他的呼噜声也一浪高过一浪地响起来了。他打呼噜的声音多么像爸呀。简直是一模一样。爸呀爸,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爸呀爸,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爸呀爸。一夜没睡,她的眼泪把整个枕头都濡湿了。天刚亮,她就悄悄地起床收拾了一下东西,出了门,去了火车站。她给他发微信:我爸病重,我回去看看,先走一步了。念。不一会儿他的电话打了过来,简单说了几句,也就挂了。

后来她想,爸走的那晚,她本可以对着夏南山抱头痛哭的,把她的伤心和委屈都哭出来,把从小到大爸对她的好都哭出来,哭够了,就依偎在他的怀里,从他那里寻找一丝来自父亲的温暖和爱人的安慰。可是,她没有。她固执地吞下这粒痛苦的果子,把所有的悲伤都压抑到心底。然后,和他做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像爸没有死去一样。就像是平常那样,进行一场普通的幽会,做一次缠绵悱恻的爱。就和以前一样。不会有别的什么因素影响到他们做爱。不会的。他从上海来一趟北京,不容易,可能下次见面就是几个月后了。她怎么忍心扫了他的兴呢?她怎么忍心让他失望而归呢?她害怕他会失望,尽管他从来不会要求和勉强她做什么,她知道他不在乎这个。她知道要是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他会给她无限的温暖和宽慰。他一定会的。她都知道。她爱他。爱到了骨子里,血肉里。爱使她自卑和软弱,爱使她快要失去了自己。她不知道该怎样爱他才好。她就像跟自己生了一股子气,她生自己的气。她别无他法,她只能生自己的气。

手机还是没有动静。夏南山,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个下午,他去哪儿了?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不会的。他能出什么事呢?不会有事的。她自我安慰着。唉,不论什么时候,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个手机,但也只能靠手机维系着这一丝联系。以前她以为,一旦离了手机,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但现在,虽然她手里分分秒秒地捧着手机,不也照样失去了他的消息吗?难道真让蒋澜给说对了,夏南山,就是用来让她心碎的?这个蒋澜,总有一套自己的理论,还总说她的那些真知灼见都是从生活的战壕里获取的,是血淋淋的经验教训。程小婉就说,拜托你别说得那么吓人好吗?蒋澜说,你别不信,迟早你的心会被这个老男人摔得支离破碎。你还不知道吧,像他们这种精英老男人有三宝,浪漫、扯淡、功夫好。他们奉行 “ 七不 ” 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诺、不表态、不负责、不离婚、不娶你。总而言之,就是你走了心他却只走了个肾呗。这些话,说得程小婉一愣一愣的,她知道并不是都没有道理的。但她还是要表现得不信蒋澜,甚至反驳她的观点,说夏南山对她怎样怎样好。其实她知道她心里是慌的,她这样做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蒋澜便说,你现在走过的路啊,姐姐我早就走过喽。现在我虽然离不得男人,可从不受他们控制。小婉,你就是不够独立,你要是能够在精神上凌驾于男人之上,不把他们当回事,那你就是他们的女王,你就赢了。什么赢不赢的?她程小婉终究做不成蒋澜那样的女人,她不想做女王,她爱一个人,不在意输赢,如果非要比试一番,她宁愿输。

焦灼中,她又翻看起了微信,突然就看到了一条未回的消息:小婉,这几天有时间吗?方便的时候一起吃饭吧。是唐鹏飞昨天发的,她当时看见了,却没来得及回复。这个唐鹏飞,她认识才两三个月吧,是师母介绍的。他是师母同事的儿子,硕士学历,比她还小一岁,在一家报社做记者,模样长得还算阳光帅气,性格也很和善,是个好人家的孩子。程小婉与他吃过几次饭,看过一回电影,游过一次大明湖。第一回,他叫她小婉姐。她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答应了。第二回之后,他就改叫她小婉了。他告诉她,他家里养着两只小猫,黄色的叫咖啡,白色的叫奶茶,它们从小青梅竹马,每当他下班回家,它们就扑到他怀里黏着他。他有些羞涩地问她,我可以邀请你去看看它们吗?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它们的。她笑着说,好啊,有机会一定去。他说起“咖啡”“奶茶”的时候,活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看得出来,他喜欢她。她对他,说实话,并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没有像面对着夏南山,仅看一眼,就酥了半边身子的那种感觉。但她还是去赴了他的約。在这青春的尾巴上,有个男人喜欢你,就够幸运的了。你还是个女博士,竟然还有人敢喜欢你,这小子还真是有点儿眼光。所以,她还有什么理由端着架子呢?还有什么理由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其实,她也挑不出唐鹏飞的什么毛病来。不过,心底里,她还是希望对方能比她大一点才好。她反复地犹豫了几分钟,决定给他发一条消息:我出了趟门,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到济南了,如果你有空的话,来火车站接一下我吧。几秒钟后,唐鹏飞回复:遵命,马上就到。她突然就笑了。呵,这个唐鹏飞。

这次去上海,是程小婉主动要求去的。她快要受不了了。就这么晾着她,对她爱理不理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的世界,她就从来没有真正进去过?她下了决心,一定要当面问问他,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连同往返,总共三天。见了面,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他对她并没有明显的疏离。她问他,是不是打算不和我好下去了?他说,怎么会呢?她问,那怎么平时也不打个电话?连我的死活都不想知道,是不是?他说,你怎么净胡思乱想?你尽管安心,我只是最近太忙了。她感到一阵失落,忙也是理由?就是三岁小孩也知道,忙只不过是借口而已。而她都快三十岁了,她怎么会信这个理由?可是她也不再问了,她不敢问下去了,就连他在忙什么,她也不敢再问一句了。

这次相见,她还是觉得,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不怎么跟她说话,一双眼睛都搁在手机上。就是她主动跟他聊天,他也嗯嗯哦哦地敷衍她。她算是看出来了,他的心思就没放在她这儿。他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响着,这两天就没停下来过。都是微信消息。她不追问, 只是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难道是热度减退了?新鲜感过去了?她想,爱情,终归是打败不了人性。她反复地问自己,这个老男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他有心吗?他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吗?唉,夏南山啊夏南山,真是拿他没办法。昨天半夜,大概一两点钟吧,不知怎么他就醒了。其实程小婉一直没睡着。她的泪珠早就干了,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她不敢抱住他的胳膊,也不敢把手搭在他的胸膛上。他说了,那样不舒服。他这还是头一回拒绝了她的亲昵举止。就那么硬生生地甩出一句话。太绝情了。太孤独了。太陌生了。太难过了。或许,他也没睡好?或者,干脆就是没睡着?可是他明明打呼噜了呀。他摸黑抱住了她,在她身上摸索着,她还是不动。她无声而微弱地抵抗,他应该是感觉到了。他吻着她,从头发到脚趾,一路吻下来。向下,再向下。向深,再向深。终于,她喊出了声。仿佛一下子,他整个人都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感觉自己正在天上飞,飞向那一颗颗亮闪闪的小星星。在飞翔中,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他是爱我的,这个男人是爱我的。他不会丢掉我。他会一直这样爱我。

窗外出现了一片破旧的钢铁厂,横七竖八地放着大堆大堆的铁制品,一栋栋高矮不平的楼房瑟缩在马路边上,像放学后排队等着家长来接的一群小学生。路旁的杨树只剩下了零星几片叶子,颇有几分身世凄凉的意思,楼房上空和地面几乎成了一个颜色,没有一丝生气。这便是济南秋日的黄昏了。那天,她到唐鹏飞家去看了咖啡和奶茶。这是她第一次去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突然她就爱上了他的家。他的卧室,他的客厅,他的廚房,他的卫生间。一个充满着人间烟火气息的地方。他是个可以带女人回家的人,他可以带程小婉这个快到三十岁的女人回家。即便就像是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样,可那也是光明正大地把她领进了家门。而夏南山不能。他带她去的,只能是宾馆。他给不了她一个家。她趴在唐鹏飞的那张大床上逗着咖啡和奶茶,唐鹏飞在她左侧抱住了她。那是一个不同于夏南山微微发福的身体。是一个年轻的, 结实的, 陌生的,颤抖的身体。她感到紧张和不安。她产生了一种负罪感,她不该是这样的,她有夏南山。但在唐鹏飞那密密麻麻的滚烫的吻中,她妥协了。她想,报复一下夏南山也是好的,谁让他那么冷漠呢。

下了火车,程小婉下意识地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冷风飕飕地刮着,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前天她走的时候,天还没有这么冷呢,这才不到三天,气温就降了这么多。济南是没有秋天的。过不了几天,冬天就要来了。

还没到出站口,远远的,程小婉就看见了唐鹏飞。大厅里亮起了灯,外面的世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日光。再有几分钟,天就完全黑下去了吧。唐鹏飞站在出站口的明处,冲着她挥手,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她在拥挤的人群中,也朝着前方的光亮咧了咧嘴角,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这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周围人声鼎沸,可她听得清清楚楚,确实是她的手机响了。她的心怦怦地跳着,鼻子上都冒出了汗。她左手提着包,右手拉着行李箱,手机在衣服口袋里。后面越来越多的人向前涌过来,推搡着她,人与人之间没有一丝空隙。她小心地看护着包和行李箱,生怕被人群冲散开去。手机铃声突然就停了,紧接着,又顽固地响了起来。她想,不管了,就让它响着吧。接着,她像个凯旋的战士,昂首阔步迈入了那刚刚降临的夜幕中。

作者简介:

徐晓,1992年生,山东高密人,现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作品》《西部》《延河》《北方文学》等文学期刊及选本。著有长篇小说《爱上你几乎就幸福了》、诗集《局外人》。获第二届人民文学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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