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朋友

2019-05-05 01:05晶达
广州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姚远青青酒吧

对面墙上,时钟的分针已经过了三格。

时钟的形状不是圆的,也不是椭圆的,可以说,它就没有形状,几个大小不一的黑色方块围着圈粘在墙上,中间有一个圆点,圆点上伸出两个触角一般的黑色指针,长度差不多,一个粗点一个细点。

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分针过了三格,眼睛没眨一下,也没有酸痛的感觉,我又想那几个黑色方块说不定是钉在墙上的,但是我现在没法站起来走过去核实这个疑问,也没法问她。

我听见她在不远处厨房榨果汁的声音,她一定对现在这个状况习以为常,其实我也是,只是以前榨果汁的那个人应该是我,但我从来不在早上喝果汁。

我不知道她最后会怎么处置我,这是一个独栋别墅,只有两层,她肯定不会把我从窗户扔出去。

四个月前,在一场  “鸿门宴” 上我认识了她,她叫梁青青。本来我不应该记得她的名字,她并不是那晚的目标人物,尽管那顿饭打着让我跟她 “ 交个新朋友 ”  的旗号。

那是一家专门吃牛肉的饭店。我们只有四个人,却订了一个配有沙发和电视的巨大包间。我和姚远像绅士那样提前到场,坐在沙发上抽烟,正质疑那块液晶电视的用途,李冬圆挽着一个高挑的黑发女人进了门。

红棕色的木质圆桌漆光锃亮,像一个为了破吉尼斯世界纪录制作的大月饼。我们四下而坐,均匀分布在桌子周围,好像准备谈判或者瓜分什么。

如果大圆桌这个时候变成一个钟,我们四人的位置就是3、6、9、12,或者是点、点、点、点。谁当3谁当6不知道应该怎么判断,也许今晚过后可以根据酒量排个名(但今晚过后这世上应该会少一个活人),但是现在,我们可以都把自己当成没有特征和符号的点。

我和姚远的计划是把李冬圆灌醉,再把她弄上我的床。应该会成功,没什么理由不成功,她还是姚远女朋友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喝酒。

在说梁青青的名字之前,我一直沒看她。

李冬圆对着我举起来的分酒器说:"我怀孕了,不能喝酒。"接着说:“今天的主人公又不是我,不是梁青青和葛小多吗?”

梁青青。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名字让我想起蛇,或许是因为徐克拍的那部叫《青蛇》的电影。

她扬起头抬起手捋了捋头发,被撩拨上去的头发很快由于地心引力纷纷垂落,重新遮住她脸的侧面。

这是挑逗。

她的确长着一副不错的脸,拨开头发亮个相也是应该,否则那副轮廓明朗的下颚会展现得不够完整。我以为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她只是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姚远坐在我对角线的位置,一脸愠怒。他用别人无法觉察的轻微动作晃了一下头,我知道他的意思,准备撤。由于李冬圆不喝酒,今天的报复行动无法完成,他可不想白白请客,在这么一个必定昂贵的饭店。

我们以上厕所为借口一起站起身。

梁青青指着包间角落的一个门,说:“就在那儿,只有一个马桶,你们准备一起进去么?”说完,她眼中流露出一种面对顽童时夹杂着轻蔑又爱抚的神情,我竟然产生了一丝困窘。

服务员端菜进来的时候,包间里的电视机也亮了,我并没见谁对它按下遥控器。画面是一些毛色棕黑的牛,大牛小牛,在草地上吃草,在河边喝水,在牛圈休息。突然出现了古怪的画面,一些茸毛机械刷子在牛的身上滚来滚去,牛躺在银色的钢制台子上,穿白衣戴口罩的人给牛按摩,也不知按摩师是男是女,总之应该不是盲人按摩。

端上来的两盘牛肉是生的。红肉白脂丝丝纠缠,纹理精细得像老手艺人编织的阿拉伯毯子。

“涮火锅啊?”刚才只好一个人去厕所的姚远这时出来,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水统统甩在包间的地板上。

“生吃,很嫩。”梁青青说。她拿起筷子的模样像医生在使用镊子,从剖开的活体以极为精致的手法取出一枚误生其中的宝石。柔软的牛肉在两个筷子尖之间恐惧一般战栗,被她决绝又轻盈地沾了酱油芥末送进嘴里,每一次咀嚼仿佛听见惨叫。

梁青青在一种残忍的想象中依然保持优雅。

“吃吧。”完成缓慢的咀嚼之后,她又做出了邀请。

“您来您来!”姚远双手合十以示五体投地。

“刺身平时不吃吗?”她努着嘴问。

“吃是吃,可这太不传统了,我们都是传统的人。”姚远说。

“我觉得牛肉肌理太粗糙,生吃口感不好。”李冬圆显然也无力接受。

“喏。” 梁青青指着电视机里的贵族牛们,说,“吃的就是它们,每天有人按摩。不像三文鱼全身都可以生吃,这个牛肉只是牛身上一小部分可以生吃,口感很好,试试嘛。”

我们三人一动不动。看着被吃掉的动物生前视频不断在眼前播放(尽管这一头牛不是那一头牛),我深切感到我们吃的不是肉,是生命,这让食肉有了强烈的杀戮感——一种已经被人类的文明置于后厨闲人免进的罪恶。

“走不走?”手机屏幕亮了,姚远给我发微信。

“单我买不起,肯定特贵。”又补一条。

我垂眼看手机,正要拿起回复,梁青青突然站起身向我走过来,立在我旁边,拿我的筷子夹一片生牛肉,蘸汁,递到我嘴边。“他们都不吃,别让我一个人吃呀。”她说。我僵硬地挣扎是否张嘴,我觉得她像天山童姥在给我喂生死符。挣扎之间,我悲哀地意识到不论是否张嘴,我已经被她彻底碾压。

“你在想什么?”她问。

“Nothing!” 我说,我用了《哈姆雷特》里的双关意桥段——什么也没有,那时也指女人的下体——什么也没有。

“哈哈哈,我的吗?”她问。

她像女巫一样洞悉了我的心思?我不确定。她还举着那片牛肉,之前蘸的汁水正一滴一滴掉落,她又说:“快吃了。”我张开嘴,以一种奴仆般屈辱的心情将牛肉接受进体内。

毕竟不是三文鱼。口感比我想象的优良,但也并不享受。

“要不你就把梁青青办了。”姚远的第三条信息。三条我一条也没回。

后面的菜都正常,蒸煮煎烤,将牛肉以各种手法改变原本状态。然而并没能拯救我的味觉,它全被一直重播的牛视频和一片生牛肉摧毁了。李冬圆是最早离开的,这是孕妇特权。姚远企图把梁青青灌醉的野心热烈到服务员都很难无视,以睨视和窃笑的方式表达他们对此事的看法。

直到梁青青坐上出租车离开,我们也没能辨认出她是否醉了。

“哥们儿你干吗呢?!”姚远看着她乘车而去瞪着眼睛质问我。

“没干吗啊!”我说。

“我不是叫你办了她吗?两千多块!白花!”他吼。

“这事儿和她没关系吧。”我说。

“哎哟我去,你都多少了, 差这一个了?”他又吼。

他盯着无言的我良久,突然压低声音,问:“你丫的不会是喜欢她了吧?”

“没有。”我说,声音像一个故障风扇的风一样不稳定。实际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只知道不是不喜欢。

他说:“你怎么会喜欢一个妞?妞与我们是被使用的关系。”

这话是我以前给他上课的时候说的,现在他反过来说我。激将的作用不大,一想到要和梁青青睡觉我就很害怕,胸口像缩水的布料遇水一样一紧。姚远又说:”办了她,相信我,第二天早上你就还是原来的你了。“

接着他换了一种邪恶的眼神说:”你要是不去就我来,我总得捞点好处吧。“

我条件反射地伸出拳头给了他胸口一下,他满头自然卷在这个动作的余震之下晃了晃。他以前所未有的高分贝大吼:”葛小多!你大爷!“简短直接的愤怒炸裂可以让陌生人因产生理解及好奇纷纷转头看我们。我赶紧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但被背叛的感受在他心里已经发生,我竟然为了一个妞给了他一拳。我们的联盟出现裂缝,由基石动摇引起,由暴力本能导致。

但我不能得罪他,他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是不是跟那天全城大停电有关,那天我站在我22楼公寓的大落地窗看到了一个间歇性闪烁着蓝光的圆盘在漆黑的城市上空悬浮着,我脑子里浮现出《蝙蝠侠大战超人》《复仇者联盟》或者汤姆·克鲁斯演的《世界大战》的混合画面,我想象那个圆盘下一秒就会射出一道耀眼的光柱把这个由于停电就死去一般的城市炸个火光冲天,可这个圆盘的身材实在有些娇小,要说它像个专门训练边境牧羊犬而投掷的飞盘有点侮辱它,毕竟它闪着蓝光呢,然而我总觉得毁灭地球(或者说,终于不是从美国的某个城市开始毁灭地球)这个重任应该交给更大的被称为“飞船”的伙计。

这么想着,它似乎窥伺到了我的思想一样,闪烁的光骤然停止,尽管它离我很远,我却有一种我们正面面相觑的感觉,我有些不安,想转身回到床上去,结束这场一点也不精彩也不惊悚的梦,就在我刚刚转身的一刻,我身后突然炸开一片无声的光亮,我看着自己在地板上投射的倒影越来越大,像发怒的绿巨人,我的后脑勺猛烈地麻了一下,便晕在了地上,第二天一早就发生了那件事——

我醒来的时候一丝不挂,天已经亮了。当初非要租一间有落地窗的屋子显然没有预料会有这么一天。没来得及拉上窗帘的透明落地窗完好地向对面公司的员工们出卖了我,几个爷们儿(只可能是爷们儿)挤到窗前争先恐后像看电影似的看我——一个不明原因倒在窗前的裸男,一动不动,无聊效果堪比安迪·沃霍尔的《帝国大厦》,但他们会津津有味地看我,不会看《帝国大厦》,也许因为现实的波澜很近显得更有冲击力,也许因为他们一直将期待放在我会在不确定的时刻动一下、翻个身、醒过来——就像现在这样。

我得在他们的目光之下保护隐私,于是将命根子用一只手挡住,再站起身用另一只手把窗帘拉上,幽暗更适合盛装赤身裸体。我的房间还有另一个赤身裸体,应该是,她总不可能夜里见到我倒在地上不管不顾就自行离开,她应该是一直没有醒过来。

我走到床边,看到她的裸体被保护得很好,完完整整被夏凉被遮裹住。墨绿色的被子像粽叶,她在其中是甜是咸尚需重新确认,昨晚与她鱼水之欢的感受不明原因被遗忘了(也许跟发光的飞盘有关)。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我更喜欢睡觉老实的姑娘,最好像小龙女一样躺在一根绳子上就可以睡。不過这只构成某种附加愉悦的功能,实际上不论是睡觉的时候喜欢练武功,或者因为胸脯太大打呼噜,甚至是卷被子狂魔,我从不跟一个女孩睡第二次。

我站在床边犹疑了一会儿,是现在就撕开粽子皮饕餮一顿还是将在地板上僵了一夜的身子沐浴一下。哦,我想起来,和她缠绵之后并没来得及洗澡就遇上大停电。我决定先好好照顾一下我的“兄弟”,毕竟它只是我的,完完全全是我的,是我之所以为我的根本。

这个姑娘是昨晚上认识的,在一个叫 “真爱”的鬼地方。

昨晚上我和姚远在街上闲逛,正琢磨去哪儿蒯货,看见两个长腿大妞进了一家招牌特别不起眼的酒吧,蓝的黄的条形霓虹灯像盘丝洞里的蛛丝似的彼此纠缠,“你方唱罢我登场”地闪烁,让招牌上“True Love”两字忽明忽暗。

真爱。

“哈哈哈哈!”我跟姚远对视了几秒之后笑得差点呛了嗓子。

“葛导,请做名词解释。”姚远说。

“就是一种很土鳖的形容男女之事的词汇。”我说。

“男女之事是什么事?”姚远问,扬扬眉毛。

“两个结构互补的生殖器短时间结合的事。”

“你说的这个事有另一个名字叫性。”姚远撇撇嘴。

“爱是性的梦境。爱是假的,性是真的。爱是火光短暂的,性是永恒久远的。” 我说。

“你刚才还说是短时间结合。”

“这之间是战役和战争的关系。性从有生物开始就一直主导繁衍。”

“得得得。你的性是哲学的性,我还是当我的饮食男女。进不进?”

说完,姚远迈开他踢足球踢得无比强壮的双腿冲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刚走到门口,他又退了出来,一个后脚跟踩在我脚面上,我“哎哟”还没完事,他却转过头一脸严肃,撇着嘴说:“门口一个大木牌子上写着‘NO SEX WITHOUT LOVE,下面画个骷髅头。”

“那怎么了?”我一把把他推开。

“别去了,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这个酒吧,好多年前,说是不尊重爱情的人不能进去。”他满脸迟怯。

“进去了会死吗?”我反问他。

“那不能吧,我不知道,反正别去了,又不是没地方蒯货,换一家。”

我皱着眉头使劲盯着他,就像看着几年前他刚被甩的时候,那一脸懦弱的样子,就跟好几年没吃过一顿饱饭似的。

“我想起来了,圆圆带我来过这。”他又说。

“所以,是李冬圆告诉你,不尊重爱情的人不能进去?那尊重爱情的人进去了又怎么样?被保佑?”

姚远点点头,看他那熊样,我知道他又进了李冬圆给他特制的监狱里。

“看见了吗?这就是爱情的结果,它是以性为基础的梦境,可笑的是,像你们这种人从梦里醒过来还怅然若失,你要懂得梦的本质,虚妄!”

“那是因为你没做过梦!”

“我是不是白教你了?你到底去不去?”我有些恼怒,恨铁不成钢。

“不去!”

“滚你大爷的,你自己走吧,我这么多年白教你了,你就是个让娘们儿玩的命。”

我将他们所谓爱的过程等同于玩。在一段(比性)长时间的感情当中,最终的结果往往只有三种:甲受伤、乙受伤、甲乙受伤。而女人,她们的心和双腿之间一样好似无底洞,无论是对感情保持炽热或更热的需求还是她们的子宫,总是可以一直处于渴望状态。她们痛恨在感情之中受到伤害,但并不会因为伤害就停止寻找感情,她们会和下一个男人恋爱,下一个再下一个。伤害本身在她们身上的存在是否值得质疑?而男人,注定无法一辈子只跟一个女人睡。否则为什么我们看到漂亮的女人就有本能冲动?这是上帝的安排。

姚远几年前被李冬圆甩了要死要活的时候我这么告诉他的。我从不会在同一个女人身上继续浪费时间,我与她们欢好一次,还会有后继者接班(尽管由于不相识并没有交接过程),毋庸置疑。我顺应上帝的安排,姚远则是逆天而行,要死要活,该!

“该!”我对他喷。

他白了我一眼,说:“行啊,你去,你蒯一货出来,明天早上你要是没死,我特么再提李冬圆我就自宫谢罪!”

我只好一个人进了“真爱”酒吧。

当我双脚站进酒吧,Chet Baker催眠曲一样的爵士乐淌进耳膜,这个痴情汉子所有的歌都是爱来爱去,倒跟这酒吧提倡的“无爱即无性”很应景,可酒吧里非男即女的酒客们的装扮却跟音乐有极大违和感——他们要么是像cosplay日本漫画的死忠粉穿得五颜六色花里胡哨,要么是像《星球大战》里玛兹卡塔纳的小酒馆一样充斥着各种戴着奇形怪状外星人头套的家伙,酒吧里氤氲的诡异气氛让我觉得这像是某个邪教组织的集会。

我有点想撤,我可不想勾上一个妞儿之后,正鱼水之欢,她突然给我来一句: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我最后将目光网进人群之中,开启我的搜索雷达,看看之前进来那两个长腿尖果儿藏身何处,瞅了半天没见踪影,说不定藏进了什么外星头套里,我扫兴正欲作罢,在吧台的一隅瞥见一个风格非常清新脱俗的姑娘,我的意思是,她穿得像个正常人。

我越过重重怪胎挤到了这个短发姑娘旁,来到吧台前。倒不是说这个穿得像正常人的姑娘有什么特殊魅力,我一想起姚远刚才那德行,心里就蹿着股不信邪的劲头,非要从这装神弄鬼的酒吧弄走一姑娘不可。

吧台的服务员“长”着尖耳朵,让人想起了阿凡达,但她不是蓝皮肤,我刚一停靠在吧台的边缘,她就推过来一个个头很小的椭圆形杯子,里面红红的液体像血,像烧着的火焰。

“这是什么?”我问。

“送的。”她说,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的脸。

我端起杯子闻了闻,那东西有些腥臭,伴随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我皱着眉头跟她说:“谢谢,我不需要,来半打百威。”

“喝了这个才能点别的酒。”这话来自旁边的短发姑娘,她声音酥软,击打在我身上,险些让我双腿软着跪了下去。我自从挪过来就一直没有看她,这是伎俩,越想泡的妹子,越要先表現得毫不在乎。

我顺着她的话将眼神抛了过去,一双紫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正盯着我,嘴唇像个圣女果,鼻头小巧让我想起了一牙山竹肉,脸颊的绯红则像是两瓣儿橘子贴在上面,她的脸简直是让人垂涎欲滴的一个果盘。

“为什么?”我问她。

“这是酒吧的规定,是一个契约,代表你接受了门口木牌子的标语。” 是那个“ 阿凡达”冷冷地作了回答。

“你也喝了?”我问那个短发姑娘,她轻轻点头。

“所有来这的人都得喝,不喝就离开。” “阿凡达”继续说。

我看看她,又看看短发姑娘,觉得她的一双紫葡萄现在不摘就要掉在地上摔碎了一样望着我,我举起杯子捏着鼻子一饮而尽,那液体从口腔开始就像是化成了无数正在游动的细菌一样行遍我的全身,我似乎听到它们边游走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嘟囔声。

“阿凡达”盯了我一会儿,将手里一提六瓶的百威蹲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突然变得笑脸殷勤,像个日本人,她微笑着说:“请慢用。”

我和短发姑娘开始推杯换盏,我喝酒走肾,喝了两三瓶之后只好撇下她奔向卫生间,临走前拍拍她的头让她好好等着我。

卫生间里一切瓷白,包括白炽灯,白得有些晃眼,又让人觉得像是出离了尘世一样一尘不染。我进门之前,就有一个肥胖的背影站在小便池前颤抖着身子,抖个不停,像电影里被电击或恶灵附体的人,我想离他远点,走到和他相隔较远的小便池,可这人裤子也不提就走到我面前,眼睛直瞪着我的家伙。

“你干吗!”我恼怒地问,赶紧封护好裤裆。

“你的,还正常吗?”他问。

“废话!”我不想跟他多话。

“我不是第一个了。”他继续说,“你赶快走吧,这里不能待, 这里都不是人, 真的。”

“对,我知道,都是精神病,但也有几个正常人。”

“他们都是从那儿来的。”他神叨叨地指了指煞白的棚,“他们专门惩罚不守他们规则的地球人,你看,我的,已经变成了蘑菇,你看。”他一边说一边裸着自己的下体往我跟前凑过来。

“滚蛋!”我赶緊别过脸去大喊,跑出了卫生间,门即将关上的一刻,我听见他又神叨叨地说:“千万别喝那个红色的酒。”

多半是性取向有问题的暴露狂,或者嗨药产幻的瘾君子,反正整个酒吧都是精神病,我选择将那位我发现的唯一正常人以最快速度带走。

花了三个小时,我成功说服她来我家安静地继续“聊天”。

我在洗手间的镜子把裸露的全身照个遍,把头发一绺一绺地扒开仔细检查头皮,又把两脚分别踩在洗脸池的边缘,掰开每个脚趾头缝看了看,我全身没有一丝一毫被电光击中过的痕迹,如果不是一丝不挂在地上醒来,我会认为那个闪着蓝光的圆盘是一个梦。

它到底是什么?我更倾向于认为是“真爱”酒吧装神弄鬼的监视器。监视吧,我并没有做违法乱纪的事。

我开始洗澡,一边竭力回忆昨晚上到我家之后发生的事情,大脑费力的程度仿佛在健身房里推超过身体负荷的杠铃。我不记得她的名字,通常我很难记住她们的名字,名字的运用总是在相识的下一次,而我与她们极少有下一次,这在我是某种缺乏理论根据的基本原则。

我想起她是令我非常费口舌的那种姑娘。惯常使用的手法没有奏效。

实际上我不太喜欢用欺骗手段让妞们委身相许,这会让我产生人格魅力值的缩减感。我是一个导演,许多年与姑娘们交手的过程中,“导演”这两个字仿佛咒语一般对她们充满魔力,她们也并非渴望通过你成为演员,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对神秘献祭的自我毁灭本能,这种本能必定能带来某种无法取代的快感。而我这种怀揣伟大梦想却囚陷于现实的浪子形象,又仿佛可以激起她们天然的母性怜悯,常常,在搭讪进行到某个合适的阶段时,我指着她们手里的康师傅茉莉清茶或者雀巢牛奶棒,无奈长叹,你喝这饮料或吃这雪糕的广告是我拍的,可我多么想成为英格玛·伯格曼啊。

但是我骗了昨晚上这个姑娘。

她看上去很温柔,留着齐耳短发,她告诉我是紫颜色的,我告诉她这个颜色在霓虹闪烁的阴暗酒吧等同于黑色。于是她跑到一盏灯下,让光柱照射在她的头上,让光替她作证。可这事情本身对仿佛法官身份的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点头以示认同,表示认同是世界上最好用的话题句号——对对对。我只想让她多喝点,酒精像卧底一样进入她体内,瓦解她部分防卫。喝了五六瓶之后,她从一开始羞涩地把我摸她的手推开变成将她的细腰供我搂着,一直将她搂到我的房间,将她和我的衣服脱掉,只剩内衣。

从没想过内衣会成为坚硬壁垒。正准备顺理成章继续脱,她突然兔子一样窜下床,瞪着她紫葡萄一样大的眼睛直挺挺站着问我:“你会娶我的对吧?”

“妈的!”我心想。

“娶你?”我反问。

“NO SEX WITHOUT LOVE,你接受了这个契约,你想跟我睡觉,就肯定是出于爱,既然爱,就会娶我。”

如果她在酒吧问我这个问题,我肯定早就离开那个邪教组织集会似的2B铅笔地方。显然她是被该组织洗脑相当成功的一员,显然她只是相对穿着打扮比较正常,显然我们对正常的理解仍有偏差。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很麻烦的姑娘。大概是被家教森严又自以为很有经验的老妈教导过“不能立即跟男人上床否则男人会不珍惜你”之类的话。每次约她都欣然前来,但不让我碰一根毫毛,要求认识我所有的朋友,要求我宣布她的女友身份,要求我择时跟她去见父母,以所有方式彰显厮守一生的诚意,我都照办 ——被要求的 “诚意” 总是容易兑现并且真假难辨。三个月后,她终于上了我的床,此前的“诚意”全部成了一种投资。我当然不会因为她要求的种种就允许她破坏我的原则而持续不断上我的床。

况且,三个月之间,我并没有中断与各种姑娘战斗。

那个麻烦的姑娘可没有问过我这句话:你会娶我的对吧?她只是用一种暧昧不清和约定俗成的行为模式试图推进这个事情,做到她要求的事情并不让我成为骗子,因为我没有承诺任何事,只有诺言才会成为把柄。

我从来不怕甩不掉她们,我有自己的方法。

现在她问我:你会娶我的对吧?

我看着她,以超光速念头挣扎究竟要不要当一回骗子。如果我说实话“不会”,她会安静地穿上衣服走开,会突然人格转换开始破口大骂之后走开,还是会歇斯底里给我两耳光然后走开?反正应当不是什么美好的反馈。或者她会追问我为什么。我可以说实话“不会”,但我无法告诉她为什么不会,我无法直白地说:我从不跟一个女人睡第二次。

实话似乎会带来一连串的麻烦。

作出这个判断之后,我看着她最后面积很小的三点式城墙,说:“会的,合适的话,会的。”

她当然不会轻易相信。谎话的可信度与真话一样,它们都需要大量证明,因此谎话与真话常常无法分辨。我只好跪在床上,像跟神父祷告一样跟她详细讲述我的生平,包括生辰八字星座手相,又把姚远的苦情回忆安装在我身上证明我的痴心。我想我说了一个多小时,口干舌燥。

她在我讲话过程中站累了,同时也许跟信任的增加有关,她先是坐了下来,随着我讲话内容的深沉度从一种武装情绪慢慢转化为柔软的同情,最后终于给了一个 “可怜人”应得的安慰拥抱。那么我的手在拥抱中就不会像假肢一样一动不动,它们很懂得如何在女人身上游走。有一点我很费解,像她这样矜持推托的姑娘,叫床声音分贝巨大,让她之前的矜持显得虚伪。

可我发现自己只记得她叫床的声音,和她欢好的具体感觉始终无法想起,努力回忆就像辨认一碗糨糊里面粉与水混合的均匀度一样艰难。

只好再来一次——这不算第二次,她还没从我的床上走下去。

浑身湿漉漉清爽爽来到床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一直没有动过地方,连被子的褶皱都没什么改变的样子。她是不是死了,我这么想了一闪。她把被子盖得很高,将脸全部蒙住,如果不是脑瓜尖露出一点点头发,她很像停尸房随时等待翻开白布解剖的尸体。她露出的那一点点头发,与昨晚的观感不同,是一种醒目而明亮的紫颜色,紫得像兑了色素的碳酸饮料。

但一种发散的想象并不削减我的兴趣。我轻轻蹲下来,把手伸进被子里像一个盲人一样以摸索的方式寻找两个弹软的白面肉包。

弹软的感觉并没有如料想中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硬而凉的触感,就像塑料。我想我知道她一直一动不动以及将脸蒙住的原因了,一定是她见我昏迷之后换了一个塑料模特给我,而她在一个我不知道的远处想象我一腔热血准备调戏一个塑料模特的样子,一定很得意吧!这兴许是那个酒吧的连环恶作剧,除此之外我无法想到其他可能。

非常危险的是也许有摄像头已经记录下一切,毕竟在我昏迷的时间,他们可以完成更换塑料模特以及安装摄像头。我在房间内可能成为最佳机位的地方彻底搜查一遍,没有任何发现让我重新获得安全感。

倘若事情是这样,他们的恶作剧可谓损失惨重,而我所要耗费的只是将这个破塑料人扔出去即可。我还获得了一个女人的肉身体验,尽管这个体验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我把被子一把掀开。

是一个塑料人没错,可它的容貌就像飞起来的塑料袋闷住我的脸令我窒息了——它的容貌与昨晚紫色头发姑娘一模一样,就像那些明星蜡像馆里的劣质蜡像。这恶作剧的认真程度让我产生了诡异感。这时,我发现她的手机正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她昨晚脱掉的衣服就在我脚下。

可怕的想法闯进我的大脑:她并没有走,她变成了塑料人。

这个想法让我仿佛来了一次 “冰桶挑战”,寒意遍布全身,我止不住颤抖,一下子瘫坐床边。我又去摸了摸她的身体,手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发出了一种细小的令人恶心的“砰”的一声,像无意中碰到一面中空的鼓。而她的内脏似乎都消失了。

不不不!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一定是还没有醒过来,实际上我的肉身现在还躺在大落地窗前,对面公司的男人们正在愉快地观摩。他们看见我一直躺在那里,也许慢慢会认为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说不定他们会叫救护车,白衣天使会来救我……

得使用万能叫醒办法,无害而疼痛的实验梦的唯一办法。我狠狠掴了自己几个耳光,打在脸上是啪啪啪,脑袋里面嗡嗡响,脸颊被敷满辣椒。

突然她的手机开始震动,坚硬的外壳与床头柜激荡发出的嗡嗡声与我脑中的嗡嗡声混淆在一起。来电名称显示的是“蜜雅”,我僵直身体盯着她的手机,像盯着一个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像所有面临险境的人一样,误以为不动是躲过灾难的最好方法。

震动停了。一连串微信消息排队等候阅读,有文字也有语音。其中好几条都是来电话的“蜜雅”。

其中一條写着:你昨晚上跟那个大眼睛的长发男走了吗?

另一条写着: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不是被奸杀了吧?

电话之后的新信息弹出来:你再不回信息不接电话我就报警了!!!

报警。似乎辨认现实与梦境的紧迫性低于成为杀人嫌疑犯,因为我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如果眼前正在发生的是真实的,姑且算作它是真实的,那么我是这个姑娘变成塑料人之前最后接触的人,并且有“蜜雅”尚不能确定的直接目击或间接被告知的信息作证。

我将她手机关机,以免手机定位暴露位置。

我可以告诉警察她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不知何故变成了塑料人吗?别说警察不会相信,我也无法相信。如果她再也不能从塑料人变成活人,她算不算死了?我想起一个电影叫《恐怖蜡像馆》,他们抓活人做成蜡像,显然他们是杀人犯。在警察眼里,我可能也是杀人犯,至少是杀人嫌疑犯。

警察会问我,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或者,你是怎么把她变成这样的?

可是我他妈的也不知道啊!

我认为有必要将昨晚发生的所有经过仔细盘查。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希望能将某种力量传递进大脑为它加油,但我仍然想不起来和她在床上动作的一丝一毫。这个可以略过,接下来发生的是她跑到卫生间马桶坐了一会儿,又打开喷头洗了洗自己,全城大停电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突然的黑暗让她短促地尖叫一声,我翻身起来打开手机电筒将她接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走到落地窗前打开窗帘想看看一片漆黑的城市,却遭遇了那个闪着蓝光的圆盘。

是圆盘把她变成这样的!

但不合理,如果我们同时被光击中,我如何安然无恙。

现在使用排除法——倘若在我昏迷的时候没有发生其他事情,昨晚上作用在她身上的事情也不和我一样是被光击中,那么就只剩下我注入她体内的大量小蝌蚪。福尔摩斯说过,当使用排除法之后,剩下的唯一答案即便再不可思议也是真正答案。因此,答案是——我的小蝌蚪将她变成了塑料人。

哈哈哈哈哈!至少我要将这个想出来的桥段用到我以后的电影里。现在我必须将此当作事实处理:要么我再次注入小蝌蚪,拭目以待会继续发生什么;要么我把它拎到浴室将小蝌蚪尽力清理出来。

我怀着大义凛然的心情掀开被子,准备以献身精神尝试第一个方案,一边质疑她的私处是否仍然弹软,却看到我忽略想象的这个器官已经不存在了。它的两腿之间现在仿佛套着一个裤衩,平滑光整的两腿之间还轻微反射着塑料的微光。

我产生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我也感到很奇怪,准备去和一个塑料行房事的打算(也许这类似于充气娃娃)竟然不比看到一个被我曾经进入如今又消失的洞更恶心。我茫然地坐在床上,忍住呕吐,疲惫而绝望。

“嗡嗡嗡”,手机又响了起来,我的恐惧感仿佛头上被罩了一个声波血滴子,头在不确切的时刻突然被切掉。Goldfinger的《Tell me》回荡在整个房间,声音分子与空气分子结合产生一种无法感受的震荡,被熟悉的声音包围令我重新感到安全,我意识到是我自己的手机在响或震动。我翻找手机,是姚远的电话,他的名字在出现的那一刻才让我产生了倾诉与求救的欲望。

“没死呢?”他说。

“你来一趟!赶紧赶紧!”我说。

“你要死了?”他又说。

“叫你来就赶紧来!少废话!快点!马上!”我大喊。

我搬离了这个有监控的公寓,搬到了一个旧小区,我再也不跟姑娘在公共场合出双入对,总是留下电话,再以各种借口让她单独来找我。每到第二天早上,她们都不负所望地变成塑料人,它们的结局都一样,被我带到各个空旷的高处摔碎。

这比我之前使用冷暴力方便多了。尽管使用冷暴力,也不防有的姑娘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或者是梨花带雨,也有可能破口大骂,不管战线有多长,冷暴力最终都奏效。可是现在,这些都省了。这不能怪我,是某种神秘力量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我想,这依然是上帝的安排。

有不能认同的人问过我,究竟睡过多少姑娘,他的脸上挤着鄙夷,仿佛预言到我的未来是一个艾滋病患者提前嫌弃。我说,二百多个吧,数不清楚。他的嫌弃对我不造成伤害。他又问,你就不怕得病?我说,上帝保佑,从没有得过任何病。因为我对女人有很好的判断能力和审美能力。他继续问,所以你没有爱过任何人?哦,说爱太高尚了,你就没有喜欢过任何人?我说,真的没有,我不懂那是什么感觉,我甚至不知道那种现象在人类肌体的何处发生。

有一天,姚远心事重重地来找我,拎着半打百威啤酒和薯片花生。沉默地喝了两瓶之后,他对我说:“你能帮我把李冬圆办了吗?”

我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递给他:“自宫吧!”

“我想让她死。”姚远没看我,垂着眼皮说,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你这是让我谋杀?”我说。

“反正都一大把了,也不在乎多一个。”姚远说。

“我为什么被你说成了杀人犯,我没杀人。”

“你找那些妞的时候不是知道她们会变成塑料人吗?变完之后,你不是把她们都摔了吗?你觉得那跟死有什么区别?”他眼冒红光。

“滚你大爷的。你又懂生死了。你给解释一下死是什么意思。”

“你解释啊。”

“人死有很多种,失血、窒息、癌症、血栓,死了之后毕竟还有活着时候的样子吧,只是生命特征停止了,那些塑料人是空心的,那是死人吗?你觉得就算我不摔,警察发现一个塑料人会觉得是尸体吗?会认为跟谋杀有关吗?”

“对啊,无关,所以你帮我办了她。”

“总感觉不太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女人,都变成塑料。”

我没吱声。

姚远又说:“她给我打电话,说她要结婚了。妈的!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让你随份子。”我说。

“她大爷。”他大骂。

“得了吧,喊她祖宗也没用,省省吧。要不你去掘她祖坟?要不,你也去那个真爱酒吧弄个姑娘,说不定完事之后你也有我的功能了,然后你再跟她旧情复燃一下,自己搞定。”

“我不去,万一哪天我又遇见真爱呢。话说,你现在有这个功能,万一哪天真的遇上一个喜欢的女人,你怎么办?”

“前三十五年从没发生过,按照概率来讲,后三十五年也绝无可能。等我七十岁了,遇到真爱也不错。不用上床也爱,肯定是真爱。”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姚远说,“动物都是按发情期来的,为什么人类365天都有兴趣?”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过一个故事。说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之后,玉帝要分配人畜繁衍事宜。牛先来到玉帝面前,牛问,玉皇大帝,我们一年可以交配几次?玉帝说,一次。牛就老老实实点点头走了。之后马来了,马问,玉帝,我们一年可以交配几次?玉帝跟对牛说的一样,一次。马不像牛那么老实,听了之后非常生气,掉过屁股照着玉帝脸上就是一脚,踢得鼻青脸肿口耳龇血。这个时候,轮到人类了,人类来到玉帝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们一年可以交配几次?玉帝被马踢怕了,对人类说:随便!随便!所以说,我是听从上帝的安排。”

姚远说:“不是玉帝吗?”

“差不多都一样,我觉得上帝洋气点。”我说。

姚远以一种莫可名状的神情看着我,说:“你从16岁到现在19年睡了二百多个妞,你简直是种马,哦不对,我美化你了,刚说了,动物都是有发情期的,种马也无法达到你见天来的境界。”

“我也没见天来好吗?” 我白了他一眼。

“唉,以后再有人问你做什么的,你也别说导演了,你就说 职业泡妞、业余导演 ,你对泡妞这个事业比当导演实在是尽心尽力多了。”

“你别在那儿五十步笑百步了,谁跟我歃血为盟组建的泡妞联盟?”

“我这是某种治愈系, 跟你有本质区别。”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说来说去,我们的话题又绕回李冬圆。我摇摇头说:“姚远啊姚远,你要是在春秋战国时代做个使者,肯定也是完璧归赵不辱使命,损了我半天又给你講了故事,也没让你忘掉此行的初衷。”

“我就问你帮不帮我?” 他又眼冒红光。

我想了想,总觉得事先知道对象而不是新认识的经过自我选择的姑娘,总是有些别扭。可我找不到理由拒绝,毕竟我跟姚远18岁认识到现在已经17年的兄弟,曾经在大学寝室同吃同住同洗澡整四年,也曾经一人一个睡过双胞胎,就差睡同一个女人当连襟了(这个底线还是应当有)。我只好点点头。另外,我觉得他约不出来李冬圆。

可是我错了。

他打着给我介绍新朋友的旗帜约出了李冬圆。据说李冬圆的那位女朋友并不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多金貌美,只想两个人能一起玩,应该就跟《权力的游戏》里多恩亲王奥伯伦的伴侣差不多。

于是,我们四人就坐在那里吃了一顿诡异的牛肉餐。

“这事儿没完!” 姚远吼完补了这一句。

“她不是喜欢玩吗?你再把她约出来。”姚远又说。

“你跟这儿较什么劲!”我说。

“你要说你喜欢她了,我就闭嘴,我这两千多当给你做媒。”

“我没有!”

“那最好, 你三十五年没喜欢过任何人,一来就喜欢我仇人的朋友,我这兄弟还怎么和你做!”

“我没有。”我又强调。

“那你就把她约出来。”他说,就像在使劲拧我大脑的螺丝。

“好好好!”我违心地说。

事实上,我一想到要跟梁青青睡觉就害怕,这种恐惧总比所有的理性来得迅速,压倒性覆盖一切感受能力和分析能力。我只知道自己卡在中间,我既不想让她变成塑料人(我不知道原因,只是想到这个结果就恐惧),也不能失去和姚远多年的友情。

我又找了几个姑娘,跟以前的那些一样,她们都变成了塑料人。每次找姑娘之前,我会先把梁青青的电话翻出来,但每次都打不出去。她现在就像生在我喉咙里的刺,让我跟其他姑娘也缺少了原来的快感。就像如果刺在喉咙里,你还是可以吃饭喝粥,但每次下咽,它都要提醒你,它在这里。我又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把她也一并解决,一劳永逸。

我偷偷去了真爱酒吧。我是下午去的,里面人很少,看到吧台里面那个长着尖耳朵的女人已经没了尖耳朵,就好像在白天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要恢复人形的伪装一样。我到的时候,她正在用一块白帕子擦那些玻璃杯,并整整齐齐地将它们在一个托盘里摆好。她头上裹着一个红头巾,跟电影里那些用塔罗牌给人算命的人很像,我向她走过去。

“喝什么?” 她问,还是垂着眼皮不看我。

“可以选了吗?”我问。

“当然。”她答。

“那个椭圆形杯子装的红色的酒呢?”我问。

“听不懂你说什么。”她说。

“那不是跟你们门口牌子上写的字达成契约的酒吗?”我问。

“契约?这是什么时代的词儿啊。”她终于抬眼睛看我了,我看到她的眼球就如那酒一样,猩红色。

“你的尖耳朵呢?你们酒吧里那些妖魔鬼怪呢?”我有些生气了。

“你有病吧,你再胡说八道我叫保安了。”她眼睛望向了酒吧没有光亮照到的黑暗角落。

“我一年多前在这里骗了一个姑娘。”我用很诚恳的口气说道。

“这不稀奇。”

“但是之后我遇到的所有姑娘,在跟我那个什么了之后,都会……”

“会什么?”

“会变成塑料人。”

“哈哈,你真逗,我还遇到过说自己的小弟弟变成蘑菇的,哈哈,你们太逗了。”

我想起自己在酒吧白花花的卫生间遇到的那个肥胖家伙,想起他神叨叨地指着白色的棚,也许,他手指的方向是更远的地方。

“你不是地球人!”我压低声音说。

她瞪着我,猩红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杀气。她说:“你来错地方了吧,你应该去精神病院!”

“别生气,我只是想解决问题。”

“我们这卖酒,不解决问题,有问题找警察。”

她丢下白帕子,转身消失在里面的屋子。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来自红眼女人刚刚探望的酒吧深处没有光亮照到的黑暗角落,像一柄透明的剑正抵着我的太阳穴,我周身发软,双脚像是失却了地心引力一样飘到了那个角落。那里是一个沙发卡座,一个浑圆的身影窝在里面,我想这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拿出手机,用微弱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是他,那个自称小弟弟变成蘑菇的胖子,他的脸就像被刷了一层水泥一样呈现青灰色,他耷拉着头紧闭着眼,我把光从他脸上探照到他身体的别处,他划开皮肉的手腕进入光线之中,从那口子中流出的鲜血散得到处都是,而那血上正生发着一朵一朵蘑菇,由小变大。

我差点抖掉了手机,赶紧飞奔出这个魔窟般的酒吧,而我也已经知晓我问题的答案了。我在想,契约是“NO SEX WITHOUT LOVE”,如果是跟我爱的女人,那又如何?可是爱又如何辨认?

姚远丢下一句 “ 完不成任务就别联系我 ” 之后消失了好多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先问,怎么样?我说,还没有。他半天没说话。

“我是想跟你说点别的。”我说。

“说啥?”他冷淡且短促地问。

“你这么多年一直爱着李冬圆是吧,为什么?”

“我不爱。”他说。

“你自动不爱了,还是决定不爱了?”我问他。

“什么鬼!”

“我是说,你觉得爱这种东西是一种闯入吗?好像人自己没有决定的能力,爱或者不爱。它不是电源按钮,打开就有电,关上就断电。”

“你想说你爱上梁青青了是吗?”

“我是说,如果人有决定的能力,你早就可以不爱她了。如果你不爱她,你就不会恨她,这么希望她死。”

“滚!少在这绕我!”

“我在和你讨论问题,你不觉得爱这种事,类似于某种意外吗?像车祸、强盗、诅咒,是这么被动。”

“你还是想说你遭遇车祸、强盗、诅咒一样的爱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辨认的方式我还不能确定。”

“我只能告诉你,爱是这么回事,你爱梁青青,就算她死了或者变成了塑料人,你还是爱她。但不管你爱不爱她,你只要跟她睡,她都会变成塑料人。所以她变成塑料这事也不能改变你爱不爱她,所以你为什么会怕她变成塑料人?你选择永远不睡她或者她变成塑料人,本质上都是你不能拥有她,对你来说没有区别。所以你为什么会怕她变成塑料人?”

“那李冬圆死与不死也改变不了你爱不爱她。”

“我明白,行了,我应该祝福你还是不祝福,你突然爱上一个妞儿,却不能跟她同床共枕。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他妈的不讲究!”

姚远挂了电话。

随后三天,我憋在家里作了一个决定——我不能为了一个就见过一次的女人失去我十几年的朋友。姚远说得对,如果我爱梁青青,她变成塑料我也爱她,如果我不爱梁青青,她变成塑料我也无所谓。大不了,我不像对待其他姑娘那样摔碎她,我可以好好把她放在我的屋子里。

终于把梁青青的电话拨通了,决定既然已经作出,我忽略所有仿佛在耳边碎念可能会后悔的念头,将它们全部掐死。我没有告诉姚远我要做这件事、正在做这件事,我应当在做完之后給他一个惊喜。也不能叫惊喜,总之,可以让他对我兄弟身份再次确凿认定。

梁青青开一辆保时捷来接我,将我拉到地处偏远的别墅区。挽着我的胳膊进入她的二层独栋别墅。和我想象的一样,是美式田园装修风格。她并没有邀请我更仔细地欣赏她的家,径直引我入卧室。依旧美式,唯一违和的是床头挂着一把古剑。

“那是什么?”我问。

“龙渊啊。”她说。

“什么龙渊?”我问。

“你知道欧冶子吗?他铸了第一把铁剑就叫龙渊。”她说。

“你为什么有这把剑?”我问。

“因为我是龙泉宝剑最大的股东呀。”

“嗬,这职业。”我笑笑,心想这最大的股东一会儿就变成塑料人了。

“你知道欧冶子铸剑的时候,为了让剑的诞生有生命感,把一个爱他的女人的灵魂注入剑里。这个女人变成剑之后,就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器物呢?我想这是很早物化女人的典范了吧?”

“你在哪听的这邪门故事?”

“然后这个剑吸了日月精华之后,成了精,她干什么呢?专门把男人变成器物,变成没有生命体征的东西。从春秋战国时代一直到现在。”

“你说的不是你自己吧?”我尴尬地开一个玩笑。

“哈哈哈,就是我呀,我就是龙渊呀,你怕不怕?”

边说边笑我们就滚到了床上。我们像所有行苟且之事的男女一样走完了所有的流程,我选择睡觉,躲避神秘过程的发生。

睡着睡着,我突然感到身体有些异样,从脚底开始,我的皮肤开始感觉不到盖在上面的被子,这种感觉像潮水一样从我脚底向上身蔓延,也像潮水一样迅速,我睁开眼睛想掀开被子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来不及了,这感觉袭向我的双臂、肩膀、脖子和脸。而后我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我听见了脚步声,拖鞋蹭着地板慵懒的脚步声,梁青青出现在床边,弯下身体,她黑缎子一样的头发从肩膀滑了下来,扫在我的脸上,但我什么触觉也没有,她微笑着说:“完成了呢。”

接着她掀开被子,用两个手把我拖了起来,我很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可是我的眼睛不能四处转动,只能固定地看着我的前方,突然厨房传来蜂鸣声,梁青青看着我说:“哦,水烧好了,请稍等。”她把我立在那里,这样我的眼睛正好落在对面墙上的时钟上。

我看着对面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三格,然后我听见她在厨房榨果汁的声音,嗡嗡嗡,像是杀人的电锯。她端着果汁又走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味道还不错,只可惜你喝不了了。”

她几口喝掉了那一大杯果汁,又拖起了我,我没有触觉的双脚摩擦着地板发出令人厌恶的长久的嚓声,她拖着我开始下楼梯,每下一层,我的脚又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而后我们终于到了地下室。

她打开灯,随着吱嘎一声,她一定是打开了一个柜子。

接着她又拖着我来到柜子前,她先把我的身子面对柜子,我看到柜子里有十几个赤身裸体长相各异的男性塑料模特,全部表情呆滞。梁青青附在我耳边说:“看,你的新朋友。”

她又把我转过来,摆在了柜子里最前面一排,我的身后和旁边都有跟我一样的塑料男模特。梁青青又露出了她迷人的微笑,两个手搭在两扇柜子门的边缘,对我们说:“表现好的同学,我会把他带到服装店里穿上衣服玩一天哦。”

柜子门被她关上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漆黑,彻底的漆黑。

只是我不知道,这漆黑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作者简介:

晶达,达斡尔族,1986年生于大兴安岭。2012年出版长篇处女作《青刺》(又名《铁气球》),著有儿童文学《塔斯格有一只小狍子》,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散见于《当代》《青年文学》《小说选刊》等。曾获第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奖新人奖、两届内蒙古索龍嘎文学奖。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

猜你喜欢
姚远青青酒吧
《青青随笔》
Wine ahead餐酒吧
清夜
FAN迷离酒吧
Autentista酒吧
春来草青青
WAY2酒吧
On Differences of Gods in Chinese Myths and Greek Myths from Cross—culture Perspective
姚远平面设计作品
要是你在野外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