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台

2019-05-08 03:58岑燮钧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弯刀白骨楼兰

岑燮钧

这个楼兰王不是那个楼兰王,但都跟一个女人有关。

这个女人不是楼兰人,有说是小宛的,有说是大宛的,是老国王出征时带来的。她肤白如雪,眼深如海,鼻如悬胆,唇似红玉,莺声呖呖,娇喘微微。任是怎样的男人,都挡不住她回眸一笑。人说,她不是人,她是雪狐变的。

这样的女人,在宫中一出现,就被人盯上了。

现在,这个女人成了新国王最宠爱的人,只有她,不用生活在恐惧中。其他人,上至国王,中至百官,下至路人,谁也不知道过了今晚有没有明晚。

深宫里,帷幕深深,灯影幢幢。她睡在国王身边。突然,国王大叫一声,挺身而起,顺手拿过放在身边的楼兰弯刀,正欲拔出来,才明白做了一个梦。他缓缓把弯刀插进鞘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陛下,你怎么了?”女人抚着国王的脸。国王怔怔地看了女人半天,才从梦境中走出来。女人用香香的丝帕掖了掖国王的额头,上面全是汗珠。“你呀,总是做噩梦!”谁知国王却一声不响,掀开被子出去了。

他要喝酒。只有酒才能压惊。他总是梦见有人想杀他。等到酒醒之后,他甚至分不清是梦是真。

又是一场宴会,文武百官都来了。酒过三巡,国王说大家尽情喝,尽情玩,篝火点起来,油锅撑起来,羊腿马腿,任你现炸现烤。既然上天赐予我们如此良宵,我们就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吧。有一两个敏感的官员,己隐隐感知今晚必定有事,因为国王明着沉醉酒中,暗中偶露峥嵘,那一扫而过的目光能杀人。

突然,他一摔酒怀,内宫侍卫一拥而上,把宫门侍卫长五花大绑,押送国王前。

“陛下,我有何罪?”

“你要杀我!”

“我是陛下的护卫官,你是我的主人,忠实的猎犬怎会伤害主人呢?”

“你在梦中已杀了我一回!”

他对侍卫大喝一声:“给我把这条咬人的恶犬投进油锅!”宫门侍卫长大喊冤枉,可是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他已没了声音,油锅里发出异样的焦香味,有几个人恶心了。

大家心惊肉跳,气不敢出。“恶犬已除,应该尽情庆贺,你们谁也不许走,今晚一醉方休——都喝吧。”国王一饮而尽,“哟”一声唿哨,音乐重新响起,大家暂时忘了眼前的一切,宴会又开始了。

国王悄悄回到后宫。“今晚我与美人重开小宴。”后宫的氛围是幽谧的,这个妖娆的女人,波动着性感的小腹,从国王身边一闪而过。她的手臂是没骨头的,像一条蛇从这边波动到那边。她的舞姿千变万化,金鸡独立,一条腿从裙下反甩到头上,如一张弓,如一把琴。她旋着,旋着……国王斜眼看着她,视线随着她的身体游走,似乎想看出点什么。

他看不透这个女人。

这时,国王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按住了腹部。“陛下,你是不是不舒服?”女人旋到他身边。国王突然抓住了她的头发。“贱人,你是不是下了毒?”女人顿时懵了,马上跪在地上,“陛下,那只是你酒肉伤了脾胃而已——我怎么会下毒呢?”“我明明看见你与侍卫长私通,我在梦中看得清清楚楚,梦是神的指示!”“你怎么能相信梦呢?如果我有害你之心,何用等到今天?”“当初我就是宫门侍卫长,这一切在重演!”突然,一阵疼痛钻心般袭来,他杀性顿起,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就落在了地上。

他看着血静静流淌,一直流到脚边。那颗脑袋只剩下一双惊恐失神的眼睛,干愣愣地瞪着他。而美丽的胴体,没了脑袋,就仿佛肚皮没有肚脐眼。而没了肚脐眼,再好看的舞蹈也只是一堆肉而已。

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她,一连打了几个长长的嗝,竟然又感觉轻松多了,肚子也不怎么痛了。

他拎起那颗脑袋,捧着她,对着她曾经生动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这种疼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内心。他看了看那具无头尸体,知道再也不能捧着她美丽的小腿亲吻了。曾经,他是多么喜欢她的小腿,她的脚趾,他无数次亲吻过。他不由得跪下来,抱起她渐渐僵硬的腿,一次次用脸摩挲。他真想把它当作胡笳,为她吹奏招魂曲。

然而,烛影一晃,似有人影倏忽而过。他立马拿起弯刀,定神看了看四周,然后把人头揣进了怀里。

“大家喝!”他醉醺醺地重又出现在宴会上。“尽情喝,我送你们一样东西!”他猛地把人头扔了出去。人头像一个球一样滚下去,滚下台阶。等醉酒的人们认出来时,不由一声声尖叫。

“宫门内外,互相勾结,意欲谋害本王,看本王除此逆贼!”

他让内侍把女人的尸体拉出来。大家面面相觑,不忍目睹。内侍拉到门口时,他又喝止了。他拾起女人美丽而污秽的脑袋,按到了她的颈上。

女人的尸骨是在楼兰城外的白骨台火化的。他在四十九天后,一骑而来。白骨台是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每一个骷髅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骷髅都睁着两个永不闭合的眼洞。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在宫门一闪而过的魅影时,他狠狠咽了一下口水。他被这个女人迷住了。于是,他在国王出城打猎时,进入内宫,爱上了她的床,爱上了那没骨的身体,也爱上了她的小腿,如莲藕一样白嫩的小腿。他说,我要娶你。女人说,你娶不了我。话还没说完,侍女跑进来说,国王回来了。他避无可避,慌乱之下,躲到了床下。国王上了床,一切都看到了,一切都听到了,一颗心如蚁噬咬。在七七四十九天后,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个有月的晚上,他把她带到了这里——白骨台。他再一次说,我要娶你!女人说,你怎样娶我?他说,以白骨为床,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他趁国王班师回朝,立脚未稳,急着来到女人床上的时机,一举弑君成功;又以宫门侍卫长的身份,轻而易举地占领了王宫,成了新国王。他把老国王的旧臣,一个一个下了油锅。然而,梦中却是更多的人要杀他,包括女人。因为她见证了老国王的被杀,当时,她闭上眼,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啊”。这一声“啊”,让他心惊肉跳,一直到夢中!

他坐在白骨台上,失声痛哭。杀死女人后,他又一次领受了如蚁噬咬的感觉。直到月过中天,白骨台上还有呜咽的胡笳声。

选自《微型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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