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

2019-05-08 03:59牛利利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4期

“你的成绩并不高。”

“是的。”

“你知道,我們公司需要的人是各方面都得很优秀的。”面试官一只手转着钢笔,一只手不耐烦地翻着他的简历。“你以前做过什么兼职吗?”

“没做过。”

“学生会或者各种社团里担任过什么职务吗?我看你的简历很简略,没有写这些。”

他摇了摇头,“没做过。”

“你大学这四年来最好的成绩在年级里能排多少?前百分之五还是百分之十?”

“我记不起清了,应该没有那么好过。”

年轻的面试官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记不清?这种情况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到吧。”他侧过头问旁边的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女人拳头抵着太阳穴,表情好像很痛苦,眼睛看着天花板:“我们顺着铁路线,十几个城市跑了过来,起码也去了好几十个高校了,第一次听到学生这么说。”

面试官回过头,接着问他:“我看你简历上写着:爱好写作。是吗?”

“是。”

“写过些什么?”

“散文、戏剧,也写小说。”

“你写小说?”面试官有些好奇。

“是。”

“在哪个网站?点击率怎么样?”

“不是那种。”

“哦,那是哪种?推理、都市、言情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很通俗的那种。”

“我对这个问题倒还比较感兴趣,因为你们专业会写程序的一大把,会写文章的很少。”面试官停顿了一下,“发表过吗?”

“没有。”他觉得自己的屁股不断在扭动,难受得要死,可停不下来。

“我旁边这位杨经理,”面试官稍一侧身,对杨经理微微一笑,一点头,“杨经理也写东西,不过他写的是诗。”

“哦。”他也对着杨经理一笑。杨经理却抬着头,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上的胡茬,一手夹着香烟,鼻子里喷出两股白烟。

“杨经理经常在我们公司的报纸上发表诗作,还出过一本诗集,叫《时间的轨迹》,你听过吗?”

“没有。”

“杨经理的笔名好像叫作……”面试官话到嘴边,突然卡壳了。

“半江红。”杨经理突然说。

他心里想,不像笔名倒像是匪号。他笑着看着杨经理,杨经理还是那副神情不变,冷漠地看着半空。

“你有什么问题问我们吗?”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

面试官继续微笑,然后将他的简历递还给他。

他从面试的房间里出来时,昏暗的礼堂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坐在那里聊天,估计是学生会或者“就业协会”什么的学生干部,在等待面试结束。一个男生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的。”

走出大门,他才发现下雨了。他懒得去回宿舍取伞,冒着雨,出了校门,拦了一辆出租车。

午饭是在晓雪他们学校后门的一家餐馆吃的。晓雪看起来很疲倦,饭也没吃几口。

“早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知道晓雪问的是面试。

“面试啊。”

“不怎么样。一群二百五!”他吐了口烟,“也包括我。”

晓雪不再说话,出神地看着外边的雨景。雨落在楼下的塑料棚顶,发出了密集的“嗒嗒”声,白色的油烟和水蒸气从棚里逃逸了出来,喧哗的人声。街道边小槐树像是暗绿的火焰在雨中摇摆。他看着晓雪,心里又涌出了那种奇怪的可怜的感觉。

大一的深秋,他站在公交车站等晓雪。他早到了,心里涌出了一种厌烦的情绪。他知道,如果他迟到或者按时按点到达,也会坠入到这样的情绪中的。那时候,他正迷恋川端康成、太宰治、普鲁斯特和杜拉斯,所以很容易沉入到厌烦和伤感的情绪中去。天上的碎云仿佛春天解冻的河流缓缓流淌,他就站在云的影子里。秋天的云彩细腻、明媚,像是穿着粗线毛衣的女孩子。

他和晓雪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咖啡馆的装修简陋得可以卖凉粉了。晓雪说:“这是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吧。”他说:“记不清了,应该是吧。”然后他掏出了一盒烟,炫耀似的晃了晃,介意吗?

晓雪笑着摇了摇头,身子向后靠了靠。“我觉得大家毕业之后变化都蛮大的。”

“这也能算变化?”他吐了个完美的烟圈。

“不,不是这个,嗯,我也说不好,反正是这么觉得的。你觉得上大学之后的生活好吗?”

他冷笑相对。好啊,好得不得了。他一看到她就有气。他根本不想见以前的同学。他们的长相、他们的回忆都会冒犯他。

晓雪的话题却是怀旧。他冷冷地看着,简短地回应。晓雪渐渐紧张,她只是在说话,语速飞快,不带什么感情,像是一架机器,同时她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细碎的话语就像是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火,她在贫瘠的回忆的原野上面寻找枯枝,找到一点她就赶紧添到火堆中,维系着聊天。

“我还有点事。”他喊来了服务生。她没有听到似的仍在那里说,直到他掏出钱包付了钱,微笑看着她时,她才茫然地停了下来,刚出嘴巴的半句话和杯中飘起的热气一同消散了。她笑着说:“啊,有事啊,呵呵。我以为人人都和我一样闲呢。”她又眯起了月牙般的眼睛。

两人出了咖啡馆。他说:“我送送你吧。”晓雪远远看见了学校的人工湖,要去看看。学校人工湖周围是一圈枯黄的柳树,湖面上飘着落叶,支着几株残荷。水很浅,不到一米,所以没有桥,竖着插了些方形的大石条代替。晓雪没有走过这样的“桥”,有点害怕,紧紧抓着他的手。过了湖,就到了学校后门。他将晓雪送上公交车。她一直在笑。“今天真的好开心啊。”她说。冷风吹过来,她直打颤。她坐在靠着靠窗户的位子,向他挥手。

他回到学校,在校园里头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因为和晓雪聊天的缘故,他开始回忆起以前来。但是他厌恶每一段回忆里的自己。他到图书馆里,挑了几本书,又放了回去。他坐在草坪前的木椅子上,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要不去网吧玩会?他正想着,这时晓雪的短信来了:“已安全到达学校。”后面是一个微笑的表情。他突然被一种抑制不住的反感所控制,回道:“怎么没被车撞啊?”

短信一发出去,他猛地将手机扔到了草坪上,像是要赶在短信到达前摔碎它。旁边一位穿着hello kitty正打电话的小姑娘张大嘴惊愕地看着他,过了五秒左右小姑娘才回过神来,对着手机说:“没,没,我没生气,真的……”

他想起约翰·巴斯的一句话:“我讨厌自我厌恶的人,所以我讨厌自己。”

他盯着地上的手机,要用眼神将它彻底击毁,这时手机在枯黄的草坪上震动了起来。他捡起手机,是晓雪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呵呵。”

这次见面后大概过了半年,他偶然听到晓雪之前的同桌爆料:晓雪一直暗恋的对象正是他。

他听到之后,并不觉得感动,也没有因为上次的无礼而感到的愧疚和遗憾,更没有虚荣心得到满足的飘飘然,而是心里莫名觉得她可怜。这种可怜并不是觉得她的双眼曾被他迷惑过的可怜,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可怜,一种天然的弱势。喜欢我,真让我瞧不起!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他对晓雪说。

“是吗?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吧。”她微微一笑。昏暗的小餐厅里她的笑十分模糊,像是很悲伤的样子。

“你早上去招聘会了吗?”

晓雪摇了摇头。

“我们一直在拷问生活,现在轮到生活来拷问我们了。”他苦笑着。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他又不高兴了,他不想提这一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又下雨,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天晴。明天的招聘会,我们一起去,好吗?”

“在科技大学,就当去逛逛了。”他看着窗外,“四月的天气就是这样。没想到,大学就这么毕业了,总有种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

他究竟想要抓住些什么呢?他度过了苦行僧一般的中学时光,却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该怎么办?他总是怀着一种怨恨的心境看待过去。大二的秋天,他开始对异性的身体怀有强烈却空旷的渴望,他的身体开始给他讲一个个亢奋的梦境。他寡言少语,可是室友们也注意到他的变化。“文人骚客啊。”他们笑着说,故意把“骚”字加重。他尝试着追过一个女生,在心里尝试过。他紧盯着那女生看,色迷迷的眼神一定出卖了他,那女生向上翻了个白眼,无声地冷笑了下,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也开始凑到男生堆里,听一些猥琐色情的笑話。有时,他会蹲坐在教学楼前面的石阶上,看那些秋风吹起的漂亮裙子,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孤独的狗,但他从来不曾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因为他还知道有个人给他垫底,那个人就是晓雪。晓雪曾经暗恋过自己,她岂不是比自己更加可怜吗?

秋天过去,他也突然平静了些,不再那么亢奋了。他常常一个人躺在昏暗的宿舍里,窗外的老树随风起伏,干枯的树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又开始写作,可总是写不好,看着一堆失败的手稿,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位医生,疲倦地看着手术台上的尸体,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他还和一帮玩摇滚的小子混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给他们说,我没有音乐基础,还得慢慢来。其中一个叫马杰的小子竖着中指,大声对他喊道:“我去,什么音乐基础!没有什么需要慢慢来,生活、感情、艺术都不需要慢慢来,我们要快,快快地玩,快快地活,我们要快活!”他觉得这话说得不错。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摇滚,但他每天都跟着一起唱歌一起大喊,他一天抽两包香烟,喝一瓶白酒,外加不到五小时的睡眠,他觉得生命在透支。有时候他也很兴奋,在外边玩,他也会挑衅和打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摇滚,他只是在玩它。

后来他们决定筹划一次小型的摇滚演出,和学校的那帮王八蛋交涉了好几天才将地点定在了学校的小礼堂,可后来他们都莫名地厌烦了,在海报贴出去之前,演出谢幕了。生活就像是混乱的烟花,不断地爆发,却又消散在无梦的夜里,什么都不留下。但他和摇滚伙伴们也不在乎,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当他在凌晨三点提着酒瓶站在天桥上,看着默默驶过的车辆和远处稀疏的灯火时,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属于文学,不属于摇滚,不属于这座城市,甚至也不属于这个星球。

玩了不到一个学期的摇滚,他就厌烦了。他跟着隔壁宿舍的两位大神去玩网游,每天晚上梦里都是游戏画面:冒着浓烟的建筑,受伤的士兵,呼风唤雨的法师。不到一个月,他的游戏水平进展神速地后来居上,成了很多菜鸟的偶像。每每他从网吧的窗户里看到一轮明月时,心里就觉得空得难受。

到了大三的冬天,很多学生都陷入到一种浮躁和狂欢中去,因为这一年就是玛雅人所预言的世界末日。元旦那天晚上他破例没有去上网,当看到夜空中绽放着烟花,而非划过陨石时,他心里有些失望。可他又想,其实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不过今天是这些人的末日,明天是另一些人的末日而已。回到宿舍,他死活睡不着,室友们均匀地打着鼾,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了进来。他突然想起一个只能给女生发的无聊短信,他翻看着通讯录,里头没几个女生,于是就把这条短信发给了晓雪。

“上次世界末日,恐龙都灭绝了,所以这次我很担心你。”

没想到很快晓雪的短信就回了过来:“谢谢关心,我们应该相信科学。怎么还没睡?”

“活着真是件让人焦灼的事情,就像是失眠一样。昨晚你睡得很晚吧?”

“几乎没怎么睡着。你说我们究竟想要抓住什么呢?”晓雪依旧看着窗外。湿冷的风从外边吹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回忆。”

“我们还不老。”

“可为什么老人喜欢回忆呢?”

“因为他们离死亡很近。”

晓雪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我觉得你是寂寞了,最近压力又大。”

晓雪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雨突然变大了,窗外小街上没拿伞的人尖叫了起来。

“甚至大三一开始,就有不少人因为就业而焦灼了。”

“我没有。”晓雪趴在桌子上。

“你不是一贯都很积极向上,充满正能量吗?”他说。晓雪一直都是很开朗明媚的感觉,这也正是他曾经最看不起她的地方。晓雪来自单亲家庭,家境贫寒,父亲因为一段丑事而死于凶杀,可不论什么时候她都像是阳光一样,清澈单纯。这难道还不够可恶吗?

“我们走吧。”晓雪说。

第二天早上雨已经停了,他到晓雪宿舍楼下等她。他手里捏着薄薄的简历,不断看着时间。过了半个小时,晓雪才下来。

“今天好慢。”他说。

“天亮才睡着。”

“你最近状态很不好,不像是以前的你了。”

“是吗?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是睡眠很差。”

地面还是湿的,反射着阳光。天上一个惨白的太阳,太阳周围绕着薄薄的碎云,那云却是黑色,镶着红边,仿佛陈旧的血痂,路边的小树上还残留着晶莹的雨滴。

坐在车上,阳光开始变得金黄。他侧过头,看到了她长长的睫毛,就像是昆虫羽翼般美丽的睫毛。他突然有一种幻觉,仿佛她睫毛每眨一下,都会扇出呼吸般轻柔的风来。他看向窗外,太阳开始变得耀眼,在后退的高楼丛林中躲藏闪烁。

“你最近变得这么消极,难道是受了我的影响?”他问。

晓雪点了点头。

“你连简历都没有拿,怎么去参加招聘会?”

“我们俩去死,好不好?”

他惊愕地看着晓雪,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人生真是失败啊!”他仰起头,把第九罐啤酒灌进了胃,“你也喝一点嘛。”

“我不喝,又不好喝。”

“那你唱歌吧。”

晓雪瞪圓了眼睛看着他。

“唱那个《天涯歌女》,《色戒》看过吗?就是王佳芝给易先生唱的那首歌。小妹妹唱歌郎奏琴,一、二!唱啊!”他在佯醉。

她扭过了头,看着窗外,不说话了。她胸部起伏着,他知道她是生气了。于是他的心里涌出了一种高兴。他伤害了她,一定程度上来说,也伤害了自己。他高兴是因为伤害了自己。渐渐地,她的呼吸似乎平静了。她仍望着窗外。他看着她也出了神。

他说:“吃菜吧,菜都凉了。”

“为什么这样?”她问。

“因为厌烦,我讨厌一切。”

“为什么厌烦?”

“因为在我眼中什么都是假的,根本不值得付出。人生就是一场游戏,看穿规则的人只会落得个厌烦。”

“你太自负了,你未必知道生活是什么样子!”

“教训我的人太多了,他们都不配,你也不配。”

“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晓雪努着嘴说,她的怒气却似乎消散了。

他的心里又觉得空落落得难受。

“你想做什么呢,你的理想是什么?”晓雪问。

他摇了摇头,又打开了一罐酒。“我有理想,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你呢,你想做什么?啊,让我猜猜,你一定是想开一家花店。”

“你怎么知道?”晓雪很吃惊的样子。

他不过是顺口一说,因为很多女生都希望以后能开一家花店。“每天被百合、康乃馨、玫瑰簇拥着。”

“如果有一家花店,我只卖玫瑰。”

庸俗!果然没有看错。这样的庸俗甚至打破了他之前寂寞而又悲伤的心境,他冷冷笑着。“玫瑰,而且只卖红玫瑰,对吗?”

晓雪狂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不说话了。过了会,服务员敲门进来,客气地说,他们很快就要打烊了。他掏出钱包买了单。他并不想早早回到宿舍,然后一觉睡到天亮,再然后,他就二十一岁了。这条路上人很少,路灯下,两人的影子不断拉长又缩短。明天就要二十一岁了,可是自己连女生都没有搂过。他眼角瞄着晓雪,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似乎快不受控制了,那单薄的肩头像是磁铁般吸引着他的手。晓雪在叹息。他根本不关心晓雪在叹息什么。我们的欲望是热的,血却是冷的。他想。

“我总是想起一朵玫瑰。”晓雪说。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玫瑰啊。”

“嗯。我很喜欢玫瑰。我眼前总是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一个隆冬雪夜,肮脏的雪泥上扔着一支很小很鲜嫩的玫瑰,还有一只男人的手。不远处是一家小旅馆,霓虹灯管亮着一半。风很急,雪花是横着飞的。”

“这又是哪个电影里的画面呢?”

“不是电影画面,是我想的。”

“你倒可以做编剧。”

“这是我听别人说起我爸爸的死时,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晓雪说,“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但我看过他的照片。不但没有亲切的感觉,而且觉得很恐怖。死亡似乎早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了。”

“是因为什么呢?我是说他的去世。”

晓雪停顿了一会儿,神情有些变化,可是语调仍然平静。“是因为一个雏妓,一个十七岁的雏妓。”

他脑海中搜索了半天,才对应出“雏妓”两个字来。

“他是被人打死的,他是受了他们的骗。他死的时候大衣口袋里就有一朵玫瑰花。真是奇怪,一说起玫瑰花,我应该想起家庭不幸和丑闻,想起肮脏、欲望和死亡,可是我一直很喜欢玫瑰花。不断在脑海中想象着那支玫瑰花。在现实中,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爸爸。可是在我的想象中他是个亲切优雅的人,他总是对我说他很寂寞,很寂寞。”

他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背后,又偷偷地收了回来。

“我们俩去死,好不好?”

“好。”他听见自己说。

科技大学站到了,两人都没有下车。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们和司机了。从终点站下车,走了不远就到了河边,他把简历撕碎扔在了垃圾桶里。两人顺着河流的方向一直走。到了中午,天气渐热,河面上飘来淡淡的腥味。他问晓雪吃不吃东西,晓雪摇了摇头。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突然说。

晓雪似乎没有听到。

他顿了顿说:“如果你做我的女朋友,那人们一定会以为我俩是殉情。”

晓雪点了点头。他伸手搂住了晓雪的肩膀,晓雪没有挣脱。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说:“哥哥,给这位漂亮姐姐买朵花吧。”他买了一支红玫瑰,晓雪把玫瑰紧紧攥住。

他不关心晓雪为什么突然之间想到了死,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发生就发生了,为什么还要关心它的原因。如果晓雪突然间跳进了河水里,他会不会跟着跳进去呢?大概不会,不过也很难说。跳进去未尝不是好事。他的情况不同于晓雪,并没有遭遇过太大的挫折,家境也算可以,可他还是生出了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听到晓雪说出“死”的时候,他是高兴的,他一直看不起晓雪,看不起她家境悲惨还要做出一副阳光向上的面孔。如果这面孔是装出来的,那他原谅她,可她一直以来似乎将上进乐观作为人生的准则。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亲自看到了晓雪从光明处走向了阴暗,从一块纯洁无邪生机盎然的地方走进了萧瑟荒芜死气沉沉的境地。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家小餐厅里,座位临窗,可以看到河水。

“我曾经喜欢过你,你知道吗?”晓雪说。

“知道。”

“后来又不怎么喜欢了。”

“这我也知道。”

“现在我觉得我应该喜欢你了。”

“你不是喜欢我,你是想抓住我。”他微微一笑,“抓住我,一起沉下去,多好。”

“我不应该回忆。我本来好好的,可是有天我突然开始回忆起以前来,回忆像是泥潭般。我很难受,呼吸都很吃力,每一秒都不好过。是抑郁症么?为什么呢?”

“活着,本来就是很徒劳的事情。”

“徒劳?”

“是的。”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晚河边放起了烟花,他搂着晓雪的肩头,静静地看着烟花,就像是一对情侣。

如果我和晓雪的境遇调换,我俩就都不会想到死了,他想。这个世界不属于我,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经历,属于生活的痛苦不幸都没有经历过。我的压抑是天上乌云一般的压抑,云彩其实是没有重量的。而晓雪的压抑来自现实,是巨石。如果我也有个贫困的母亲,有个被杀害的父亲,我一定不会想到死的。

看完烟花,他俩就去酒吧喝酒。

过完二十一岁的生日,他向家里要了些钱,然后坐上了一列火车。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下车时已经到了傍晚了。从車站走出来,到处是一派小地方的热闹和烟火气息。街边摆满了各种小吃摊位,街道异常拥挤,偶尔出现的汽车不断摁着喇叭,催促前面的人群让开一条通道。他挤过几条街道,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体面的面馆,进去吃了晚餐。餐馆老板看出他是外地人,就给他介绍了附近的几个景点。

看着陌生的建筑和人群,他并没有一点新奇的感觉。那天晚上只有一件事情是让他兴奋的,就是在一个小巷子里他差点被人抢劫。几个半大小子都穿着风格相近的黑色宽大T恤,T恤上贴着许多银白色的圆点。当头的小子染着火红的头发。

他抬起头来,看到天上挂着几颗寥落的星星。他想到,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星星了。他有点高兴。红头发的小子一定是看到这诡异的笑,有些犹豫了。他趁机冲出了小巷子。

他找到一家小旅馆,登记房间的时候,他找老板要了一沓稿纸和一支笔,他趴在桌子上。桌子摇摇晃晃,油漆斑驳。他看着外边,黑夜里,小城的灯火稀疏。他开始写一个故事的开头,这个开头他写了很多遍了。刚开始他写的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写满了六张稿纸,然后他就写不下去了。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他写过好几个故事,每个故事都不止有一个开头。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有才气,那么光写些故事的开头也是好的,就像是卡尔维诺在《如果在寒冬,一位旅人》中做到的那样。再说了,通过写作,我能够得到真正的快乐吗?他问自己。他又把笔和纸扔在了一边。

房间的隔音很差,过道里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异常明显。他捡起地上扔着的几张小卡片,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美女,或性感或清纯,卡片后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关了灯,他看着空调上一直亮着的绿点,听着楼下和过道里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早上,他找了个网吧玩游戏一直到天黑。每场游戏开始前总有十几秒加载游戏,在这期间里他也会进行一些思考。每个游戏你都不能太懂,懂了就没趣味了,但是你最终会懂的。生活、文学是不是也是一样?

在这个小城,他待了四天,每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他看着异乡的灯火,听着响彻大街的流行歌曲,异常沮丧。

酒吧里头十分喧闹,他有点后悔进来了,他看了眼晓雪,她的神情恍惚。酒吧老板是个留长头发的年轻人,随着节奏甩着脑袋。

他点了啤酒和小吃。舞台上的歌手裸着上身,抱着吉他。他想起了当年跟着一帮摇滚小子们的时候,恍然如梦。“那是什么?”晓雪问。他顺着晓雪的目光看了过去,三个男子围着一个半米多高的宝蓝色的玻璃塔,塔的下面分出三根塑料软管,三个人对着软管吞云吐雾。

“他们是在吸毒吗?”晓雪小声地问。

“不是,是阿拉伯水烟。以前没见过吧?”

晓雪点了点头。

“半小时一百块左右,你要不要试一试?”

“你抽过?”

“嗯。”

“你不怕有人在里面放些毒品什么的?”

“那次喝多了,没想那么多。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胆子倒挺大的。”她把面前的酒喝光,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一直都很累。”

他心想,一直要装作阳光可爱的样子,当然会累。“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谁知道。总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丢了什么呢?”他嘴巴上敷衍。晓雪似乎忘记了“自杀”这个话题一样,他心里很是失望。两人喝了七瓶啤酒,大部分是他喝掉的。

台上换了个女歌手,大嗓门,一直跑调。舞台上五颜六色的光斑在移动。有个中年顾客,裸着上身,一身油汗,跑到舞台边,将一瓶啤酒放在了女歌手脚下面,瓶口插着两张大钞。“谢谢,谢谢!”女歌手弯腰抽出钱,拿起瓶,一气喝完。远处一桌人站了起来,齐声叫好。

“没意思,我们走吧。”晓雪站了起来。

“去哪儿?”

“回去。”

他苦笑。坐在出租车上,晓雪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灯火。

“你明天做什么呢?”他试探到。

“不做什么,好像也没招聘会,估计得呆宿舍了。”

“你这样的状态,需不需要别人陪呢?”

“我挺好的,不需要。”

他心里知道晓雪不会再提“自杀”这件事情了。他突然想我这是在做什么,自己是在哪里,我又是谁?他一阵茫然,他这几个小时以来莫名的亢奋不见了。回到宿舍?这可不是之前想象到的画面。在他想象中,他和晓雪喝完酒后,各自带着酒意,就近找了一家酒店,开了房间。坐在大床上,晓雪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了,从她的童年从她的家庭讲起,她没有一样是满意的。她还没有恋爱过。他们像是炫耀一般,各自聊起关于死亡的知识。他之前看过一本书叫作《一千零一种死法》,大部分他忘了,残留在记忆中的那一点点也够他说上半夜了。有个人从楼层的通风管道里掉了下去,结果你猜怎么了?他问。摔死了吗?她说。没有,没有,他从通风管道中掉了下去,然后被管道出口巨大的换气扇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啊,她惊叫了声。还有个男孩特别喜欢跑酷,有次他和他的伙伴在一个废旧的工地上比赛技艺,他在空中抱膝翻身,然后半截钢管插进了他的喉咙。他接着说。别说了,别说了。她显然有点被恶心到了。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他问。即便是死,我们也应该做一对漂亮的尸体。她缓慢而坚定地说。那我们喝药吧,他提议。她没有说话。然后,他们静静躺在床上。他心里还在揣摩她的想法,如果她真的要去自杀,他会不会信守承诺呢?黑暗中,他听见她说,你抱着我吧。他心里一阵难过。

“后天我记得应该是有招聘会的,不如去试试吧。”他接着说。

“嗯。”

“现在招聘会越来越少了。”

“是。”

他把手伸了过去,想要搂住晓雪的肩膀,晓雪躲过了。

“你不是说了要当我女朋友吗?”

“你还是洗洗睡吧。”她突然一笑,说。

“毕业了。”

“是。”

“真快啊。”

“是啊。”他擦了一把头上的热汗。一群穿着学士服的学生在图书馆前合影留念,还有一帮男生站在教学楼前面,一会儿整齐地露出大腿,一会儿都双臂捂着胸口,脸上做娇羞状。

“非主流,”晓雪评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校也冒出来了这么多的非主流。”

“你怎么还没拍毕业照?”他问。

“我们学院答辩结束得晚,后天拍毕业照。你呢?”

“上周一就拍完了,明天我就要离校了。”

“拍毕业照是不是很兴奋的感觉。”

傻子才兴奋,他心里想。“那倒不至于,心里有点怪怪的。”

“是啊,一段时光过去了,结束了。”

“是一段生命结束了。”

晓雪点点头,“你工作怎么办?”

“不知道,只能继续慢慢找了。我各方面太差,不好找工作。你呢?真签到深圳那破地方了?”

“深圳才不是破地方呢!”晓雪努着嘴,瞪圆了眼睛说,“深圳比大部分地方都要好,尤其是比这儿好。”

他懒得和她争辩,赶紧转移了话题:“真热。”

“好久没下雨了,热死了。”

“去学校后门那块喝点冷饮吧。”他建议。

两人经过宿舍楼时,一个暖壶险些砸中了他。他抬头骂了声:“都疯了吗?”三楼的一个窗户里又扔出了一本牛津字典。字典显然是用了很久了,在半空中就散了架,漫天飘着ABCD。

他和晓雪不敢再贴着宿舍楼走了,赶紧远远绕开来。几个啤酒瓶从空中又飞了下来。“这帮学生现在学位证拿到手了,学校的规定也拿他们没办法了。”晓雪有点害怕,拉紧了他的胳膊。到了学校后门,却是一片岑寂,不少店面都关门歇业,等待着九月份的开学。他俩常去的那家饮品店也关张了。两人在小街上来回逛,没找到一家中意的店。

“你什么时候去上班?”他问。

“下周。”

“这么快。”

“是啊,我也没想到,感觉大四过得跟梦似的。”

“尤其是前几个月,感觉真是古怪。”他看着晓雪的表情,晓雪的表情沒有变化。他并不怀念几个月前的自己,和之前一样,他讨厌回忆中的自己。那时的晓雪他却怀念。“我们俩去死,好不好?”两个月前的晓雪说,她的悲哀仿佛枯叶漂浮的阴冷溪流一般。但现在她又是阳光的了,阳光是她的人生信条,除非再次遇到巨大的压力和迷惑,否则她的悲哀将不再示人。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老槐树稀疏的枝叶,反射着金属光泽的蓝天上,几朵柔软的白云缓慢滑行。

“喂,”晓雪喊道,“今晚我请你吃饭吧。”

“你请我?”

“一直都是你请我,今晚我请你吃饭吧。你明天离校,我也要去深圳了。”

“这次聚完,以后相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他想要说,要不我也去深圳那个破地儿吧,但没有说出来。“我觉得自己的心态和之前真的不太一样了。之前好像陷在了泥潭中一样,难道仅仅是因为毕业的缘故吗?”

晓雪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儿,说:“大概是因为我们成长了的原因吧。”

听到晓雪的解释,他心里一阵轻微的厌烦。用“成长”来解释,这也太阳光太正能量了。毕业就像是一个悬在空中的巴掌,他突然想,你一直怕这个巴掌会重重地扇过来,可是毕业真正到来了,它却没有扇在你脸上,而是在你脑袋上揉搓了几下,弄乱了你的头发,然后说:“好了,你可以滚蛋了!”你长吁了口气,心里有些失落。他觉得自己突然有些话想和晓雪说,晓雪却出神地看着矮墙下的猫,全然忘记了他的存在。

这时又一群男生挤到了后门,他们摆弄着身上的学士服,用身体摆出各种奇特造型。不到半个小时,大家的想象力都穷尽了,安静了下来。这时有人建议摆个千手观音的造型,男生们又一次欢腾了起来,他们按照身高排了一长队,最前面的男生双手捂着脸,后面的人摆出了孔雀开屏的造型。“毕业了,毕业了!”男生们把手中的学士帽高高抛起。“毕业了!”

牛利利, 1989年出生,甘肃兰州人,兰州大学外国哲学硕士。现任教于青海省委党校。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西湖》《清明》《延河》《飞天》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