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与麦田

2019-05-08 10:36邱丽亘
新作文·高中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荷塘大爷诗意

邱丽亘

编辑推荐

创作一个好故事,不管是自己凭空虚构的,还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都需要不俗的功力。要有谋篇布局、遣词造句等各方面的功力。在写作时更要写出有主旨,有细节,有感悟的文字。这是其一。

新世纪以来,网络文学异军突起,科幻、悬疑、玄幻等形式的写作广泛流传,并常被改编为影视剧,在青少年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来自于现实,取材于现实的故事,反而被冷落。其实,仰望星空固然重要,脚踏实地更是必要。身边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这里的喜怒哀乐值得被记录。这是其二。

一般来说,人最容易关注的是自己的同龄人,身边事,以及最熟悉的环境。身为学生,我们的视野容易被同龄人和校园生活所禁锢。但这样一来,题材撞车就颇为常见了。能超脱出来,将视野拓宽至各个年龄段的人群,投向陌生的环境和事物,才会有别于其他人。这是其三。

以上三点,本文都具备,故推荐给大家。

(肖 尧)

郇大爷再一次成为了全村人的笑话。

这个干瘪的老头总能在茶余饭后给街坊邻居增添许多谈资,带来无限乐趣——

“嗨!听说他非得让两个娃读书,农活都不准碰,娃要是哪天不想上学了他就扯根藤条在屁股后边追着打……”

“嘿!听说他见到市镇上的老师路都走不动,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点头哈腰,两只手搅在一起搓啊搓搓啊搓,笑得满脸褶子……”

“哟!听说那两个娃还真考上了外边的大学,你不知道他那得意样子,恨不得把两张通知书一个贴脑门一个贴胸口的……”

这些笑料隔段时间换一波,每次不重样,一次比一次荒唐,仿佛一本行走的故事汇。而从昨天,也就是第一批紫红黑亮的花椒开始裂开口子时,笑料变成了郇大爷的外号:郇老二。

每天早上八点左右,露水消散得差不多了,天边几束金光便会穿透云層,从屋檐边斜斜地切过,潮水覆上楼顶空地。郇大爷把摘下的花椒均匀铺摊在凉席上,一边晒一边翻,等太阳完全升上山头来就提根瘸脚木凳坐在一旁——干什么?朗读。读什么?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郇大爷的普通话很不标准,甚至惹人发笑,可他读得十分陶醉,眉头紧蹙着摇头晃脑,仿佛那个身披大衣悄悄出门的人是他而不是作者。

“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等街坊邻居开始忙碌起来的时候,他家浓郁的椒香已经盈满了整条巷子。可比楼顶上那片颗粒饱满的紫红更为扎眼的是旁边的老头,他开始拿出竹棍来轻轻拍打,果梗和干果皮有规律地欢跳着,郇大爷几乎是炫耀式地默背接下来的文段。

“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楼下挤满了嗤嗤发笑的“看戏”的人。楼上那个老头背到描写荷花的文段时总是分外激动,到了“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这一句甚至还停下来啧啧称赞:“这个‘泻字用得好哇!美得很!”底下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阵阵哄笑。人群中不知谁起了个头,喊道:“好啊!美!”随之而来的是附和声:“美啊!”“好!”又不知谁喊道:“那孔老二算什么!我们这儿有个——郇——老二!”又是一阵阵狂笑和一声叫得比一声响亮的“郇老二”。在村民看来,这个一脸享受地咂摸“泻”字有多妙的老头跟那个蘸着酒在柜台写“茴”的四种写法的孔乙己没什么两样。街坊里也同样充满着快活的气氛。

郇大爷梗着脖子,一团滚烫的火从耳根直烧到脸颊。

“郇老二”这个外号算是叫开了。

正因为这样,郇大爷参加高考的事除了家里人谁也没声张。女儿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也玩笑似的给他报上了名,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父亲几乎是满头大汗。

从那以后,郇大爷每天的时间更紧张了:早上4点半起床,背诵语文和英语,6点多吃完早饭去上工,晚上6点半吃完晚饭后,看一下数学和理综。工友们打牌的时候,他就偷偷窝在宿舍里学习。

然而越临近六月心就越慌,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把床弄得嘎吱响,索性坐起来翻看白天看过的书。

“你不会真要去考吧?!”妻子被他严肃的神情吓得不轻。

“做什么事都要认真对待嘛,考……考不考又不重要。”郇大爷讪笑着含糊过去。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郇大爷起得很早,穿了件发白的压箱底的蓝衬衫,拿好该带的考试用具和准考证便准备出门。妻子还在熟睡当中,满院清净的晨光。可路过里屋时他却望见一个枯槁的身影坐在床边,仿佛为了等他已经在那儿坐成了一塑雕像。

是父亲。

三十年前的父亲也是静默地在里屋等他,只不过是站在门边,身子骨还很硬朗。

他这才发现,那个缩在一团昏暗里的男人原来已经这般老了。要不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尚还明亮,恐怕没有人注意到老人单薄如影子般的存在。父亲在家里话最少也不四处走动,每天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对着挂历发呆,脑袋不自主地微颤,别人跟他说话也要反应好一会儿。

可是郇大爷心里很清楚,父亲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

别人看见的,没看见的,他都知道。

“爸,你去睡吧,我走了。”

老人却颤巍巍向门边走来,一只手扶住门框,另一只手在半空轻轻地挥动:“华仔,好好考,考出个名堂来!”

“嗯。”郇大爷眼眶一热。

如果说自高考完那天开始,郇大爷每天都是魂不守舍的话,那么从昨天,也就是新一批紫红黑亮的花椒裂开口子开始,他彻底丢了魂。

工友们围在一旁笑他那傻样:整天一有空就把那女儿淘汰掉又留给他用的破手机拿出来看,每看一次都像买彩票中了奖一样快活,然而那喜悦还没来得及攀上眼角,咧开嘴角的脑袋便又耷拉下来,比哭还难看。

大家都说他中了邪,他也从来不解释,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硬生生将说不出口的难受咽进肚子里。

又是一个睡不着的夜晚,郇大爷在院子里磨着泥刮刀。清冷的月光将树木的浓荫和枝丫在水泥地上投射成斑驳的影子。“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句话一下子跃入脑中,风过处,满地树影摇摇晃晃,果真像那水藻一样。嘿,苏东坡还真厉害。

郇大爷不是一开始就是个泥瓦匠的。

他曾经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因为每次考完试发下卷子或是发下作业带回家后,大人们总要问——

“那你们班谁考第一?”

“郇华!”

“嗬!又是那小子!”

“沈老师给谁的作文评的优?”

“郇华的!”

“人家怎么就这么争气!”

每次询问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熟悉的名字,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问了。

郇华做什么都了不起。

就是家里穷。

高中三年全靠奶奶的面疙瘩和一碟碟酸菜撑了下来,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紧张导致高考前三天郇华身体状况急剧恶化,双眼流脓淌血,几乎是贴着卷面读题目。

于是出人意料又果不其然地落榜了。

说是落榜,其实也不过差了两三分,并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缺口——“只要交那么點钱……”有好心的同乡人替他四处打听后向他传达。听到前半句还以为自己有希望了,然而后半句“钱”字一出来,话音未落,郇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抽抽噎噎地往远处跑。

郇大爷就这么回忆着,忽地感到背上一暖,扭头一看,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背后,把手轻轻搭在了他肩上。

他知道的,父亲什么都知道。

“去。”

“什么?”

“华仔,爸叫你去。”

郇大爷一愣,旋即鼻头一酸下嘴唇便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我……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用手掌死命抵住眼眶,脸颊上淌满了晶亮的泪痕。父亲依旧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他耸动的双肩。

“我……我好想读书。”他哽咽着说。

“我晓得。”

学校寝室后边种了池荷花。

郇大爷几乎是虔诚地围着荷花池散步,从踏进校门伊始,在食堂、在教室、在寝室,他不管做什么都带着种梦想成真般的满足的神情。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他再一次想到了这篇《荷塘月色》,不由得背出声来。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第一次,没有人嗑着瓜子看他笑话,没有人哄笑着喊他“郇老二”,没有人蛮不讲理地打断他,只有池边一些青年学生送来惊异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

郇大爷出名了。

对床的小伙子一边把手机上的新闻拿给他看,一边兴冲冲地说:“这下全国人民都知道咱大一新生里出了您这个榜样了!”

全国人民。

“完了。”郇大爷的心如同坠入冰窖般凉了个透。

“回来。”

郇大爷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解释为什么骗家里人说去外边打工和为什么非要来上大学,没想到妻子开口只有这样简单两个字。

“这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哈……”

“回来。”

“我在这边找到了份工作……”

“你快回来,爸的腿摔断了。”另一端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

“你走了,娃们也不在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郇大爷把父亲连人带躺椅抱去顶层晒太阳,听妻子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每挪一步竹椅都会发出咯吱声,坐在上面的父亲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轻,仿佛一叠老旧而单薄的毛毯。

“你怎么像个小孩一样不懂事,你明知道我们家穷……”妻子说着用手背抹眼泪。暖阳在院子里洒下寂静的光辉,目光所及处只余一片金晃晃,连花椒壳粗糙不平的果皮都被映照得灿烂。

“爸为了挣钱,一大把年纪出去揽木工活,家门口还没走出几步就……”妻子没有再说下去,哽咽着进了里屋烧饭。

郇大爷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拧了一把。妻子走后顶层便只有他们父子俩人和无边的沉默,空气里播撒着花椒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良久以后,郇大爷忽地觉得背上一阵温暖,扭过头,发现父亲正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仔,我对不起你……”

“不准你这么说……”他语音颤抖着打断父亲的话,随之而来的一股酸楚袭上鼻尖,于是赶忙闭上眼睛不让父亲看见眼眶里的热泪。他闭得太紧了,以至于眉头发痛;他闭得也太久了,直到泪水如潮水般退去他才注意到身后断断续续的齁声。

郇大爷睁开眼,看见风在林间穿行。

郇大爷已经很久没给街坊邻居增添笑料了。或者说,大家听他读那些文章已经听腻了。直到后来某一天,一份发件地址据说是外边哪所大学的快递寄到了老郇家,拆掉包装壳后露出整整齐齐一大摞崭新教科书的刹那,在场所有人都着实羡慕了一把。

妻子注意到教科书底下还压着一封信,雪白的信面上写着四个端庄的大字:给郇大爷——

“大爷,希望您还能回来继续学习,您是我们的好榜样,跟您在一起的这几天真的很高兴。大爷,保重身体,我们等您回来一块儿上完大学!”

郇大爷没说话,也没管周围邻居们诧异的目光,默默地把信对折再对折,揣进了上衣口袋。

年轻真是好啊!

他忽然觉得,心底那亩种满了麦穗的田地中央仿佛掩映着一簇荷花,柔软的雪白就这样迎着漫漫寒冬兀自开放,连花瓣舒展的弧度都显得那么诗意。

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好似那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

创作感言

在这个椒香馥郁的九月,一则“51岁泥瓦匠带刷墙工具上大学”的新闻让郇大伯的形象刻入我的脑海,他用质朴的语言品咂文字的美,品咂鲁迅的故乡、郭沫若的街市,以及朱自清那些颇不宁静的夜晚。我想,郇大伯一定也曾度过这般“不宁静”的夜晚:风吹麦浪摇,月过树影稀,椒香充盈不了被现实放逐的理想,田埂也安置不下年少时搁浅的志向。然而令我触动的是,生活的重担把郇大伯的双肩压向泥土,他却在泥泞的沼泽间为自己栽下一丛荷花。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旧热爱生活。我想我们身边不乏郇大伯这样的人,被琐碎冗杂的日常占据行囊。被残酷冰冷的现实捆住脚步,但一颗剔透的心依旧充满诗意——“诗是对生活的匡正”。它告诉我们,平淡生活里的英雄主义同样值得歌颂;告诉我们,拨开丛丛麦穗,同样有荷花兀自开放。

老师点评

这是一篇极具现实特色的小说。小说取材于真实的人物,一个真实而苦涩的故事,经过作者的加工,别具文学的诗意和令人感奋的力量。源于生活,但又不露痕迹,由此见出作者对生活敏锐的感受力以及非同寻常的艺术表现力。

小说的语言具有诗意之美:有诗歌般含蓄的张力,如“工友们围在一旁笑他那傻样,整天一有空就把那女儿淘汰掉又留给他用的破手机拿出来看,每看一次都像买彩票中了奖一样快活,然而那喜悦还没来得及攀上眼角,咧开嘴角的脑袋便又耷拉下来,比哭还难看”就含蓄地表现了郇大爷获得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既极度兴奋又因家境而苦恼的复杂心情;也有诗歌般美好的意境,“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心底那亩种满了麦穗的田地中央仿佛掩映着一簇荷花,柔软的雪白就这样迎着漫漫寒冬兀自开放,连花瓣舒展的弧度都显得那么诗意”……无不给人以田园般诗意的美感。小说题目“荷塘与麦田”,有如诗如画的视觉美;结尾也具有诗一般意味无穷的艺术效果。

小说的情节具有曲折之美:主人公的人生充满艰辛与曲折,家境贫困却成绩优异,满怀希望却因眼疾而落榜,望子成龙终将儿女送入大学,心存大学之梦而昼夜苦读,如愿以偿却不得不弃学回家,虽离开大学室友却寄来教材与祝福……人物命运波澜起伏本已让读者唏嘘,而作者熟练地运用插叙与倒叙手法更是让文章摇曳生姿。

小说的主题具有哲理之美:主人公身上具有坚忍、平和之精神,也有孝敬、担当之品质,在苦难面前他自强不息,在物质困顿中仍有一份诗意心灵的追求。“麦田”固然重要,借此,我们可以生存得更从容;“荷塘”更不可少,借此,我们可以活得更诗意。因此,小说不仅是一曲人性之美的颂歌,更是对“生命超越性”的哲理思考。

(指导老师:岳靖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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