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鸦宾鸿

2019-05-13 01:56朱良志
读者欣赏 2019年5期
关键词:寒鸦枯木乌鸦

中国画家画乌鸦,多画在暮色中;言鸿鸟,多强调其“宾”的特性,一种永远在寻找归程的鸟。暮鸦、宾鸿中包含着很微妙的心思,值得玩味。

恽南田的《古木寒鸦图》散发出浓浓的哀婉凄恻的格调。此画为仿五代画家巨然的作品,画的就是暮色中的归鸦。在深秋季节,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一些习以为常的情景,古树、枯藤、莎草、云层和寒鸦,在南田的特殊处理下,却有独特的意味。左侧有南田诗一首:“乌鹊将栖处,村烟欲上时。寒声何地起,风在最高枝。”日落村头,断鸿声里,晚霞渐去,寒风又起。地下,衰草随风偃伏;树上,枯枝随风摇曳,画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寒风中摇荡。他所画的古木枯树,树干没有日常所见的直立僵硬,树枝也没有习见的森然欲搏人的样子。在画家柔和的笔触下,树干蜿蜒如神蛇,树枝披拂有柳意,还有盘旋其上的藤蔓,若隐若现的云层与篱落,树下弯曲的小路,逶迤的皋地,远处缥缈的暮烟,都是曲笔。它不是曼妙的轻歌,却是哀婉的衷曲,九曲回肠,委婉曲折,缥缈而不可测,有一种神秘气息。这幅画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一群暮鸦。晚来风疾,在晚霞中,群鸟归来。

日将落未落,乌鸦将栖未栖,正所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将栖,是一种回归的欲望;未栖,是一种闪烁和逡巡,一种不可把握的生命感受。南田说:“无可奈何之处,最宜着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唐寅的一幅扇面,上画枯木寒鸦,其上有诗云:“风卷杨花逐马蹄,送君此去听朝鸡。谁知后夜相思处,一树寒鸦未定栖。”这一树乌鸦“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描写,展现的就是人生的窘状。

漂泊几乎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回归是人类永恒的梦想。“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样的“乡关之恋”几乎在每一个人的心灵中都荡漾过。即使生活在信息化时代,人类的家园意识还是一样根深蒂固。只要人在旅途中,就注定无法不回望。对故园的呼唤,由颤抖的心弦传出,往往是最能打动人的声音。

我们今天读几千年前的《诗经》,仍然不能自已。《诗经》中的《召南·殷其雷》道:“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写一个女子在雷惊欲雨之时,呼唤远方的先生归来。雷打得很响,你还在南山之阳。你为什么抛下我,匆匆疾行在远方?我的心上人,你快快回来吧!《王风·君子于役》则写日落西山之际,一个女子的触景生情:“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黄昏是这样可怕,我的先生出去服役了,在暮色中,牛羊急匆匆地下山了,鸡也咯咯叫着跳进了笼子,我服役的先生,你为什么不回来?这样的诗令人不忍卒读。中国绘画中的“暮鸦”意象颇类似于《诗经》中这些引发咏叹的歌。

枯木寒鸦图 清 朱耷

天色微明,高空中有一群乌鸦向远方飞去,偶尔还可以听到它们远去的叫声。而在苍茫暮色中,这些似曾相识的鸟儿又从遥远的天幕中飞回。寒鸦点点,界破高空的一幕,我们并不陌生。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乌鸦并不是一种吉祥的鸟,古人就有见乌鸦哀鸣会遭殃的说法。但对艺术家、诗人来说,乌鸦又是他们喜欢表现的对象。秋风萧瑟处,雪落黄昏时,黑色的群鸟飞过,引发了艺术家、诗人的无限遐思。它们远足、寻觅,不做雕梁画栋客,专选寒林枯枝栖,这些都折射出艺术家、诗人的精神世界。清戴醇士有题画诗道:“寒日下峰巅,西风起林杪。野亭时一来,秋空数归鸟。”诗人数着暮鸦,也盘点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这使我想到马致远那首著名的《天净沙》小令:“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王国维甚至说,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胜此也。

枯藤盘绕,老树参差,数只寒鸦在暮色朦胧中出没,小桥下一脉清流潺湲,临溪有数户人家。在这荒野古道上,又遇秋风萧瑟,孤独人骑着瘦马。一抹夕阳渐渐西下,唯有我这客子浪迹天涯。小令极写游子浪迹之苦。

暮鸦在这里出现,主要反衬“断肠人”的痛苦,作者写寒鸦,是写其在暮色中归飞之急,而自己却在茫然无绪中行走,两相比照,悲之何极?

明代画家戴进有《雪归图》,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暮鸦图”。此图今藏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戴进画多有精警之意,从这幅画就可看出其构思上的独到之处。大雪漫天,寒风呼号,光秃秃的老树当风而立,狂风怒卷,枝丫纵横,挣扎感扑面而来。一人衣衫正单,以袖掩面,被风卷向了归程。那抖动的衣纹、前倾的动作,都可以使人强烈感觉到一种急促感。这是漫天风雪中急切的归家人。戴进以他擅长的短促线条、有力的勾皴、快速的节奏、粗犷的气势,烘托着一种孤寂的情境。

清康熙年间画家、诗人庄澹庵,与周亮工、程邃等为至交。他有一首题画诗颇为世人所重,诗题写在当时一位叫凌又惠的画家的山水之作上,收在周亮工的《读画录》中。诗云:“性癖羞为设色工,聊将枯木写寒空。洒然落落成三径,不断青青聚一丛。人意萧条看欲雪,道心寂历悟生风。低回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凌又惠的画不见了,庄澹庵的诗却使我们对画境有所了解。这首诗呈现的是中国古代绘画中典型的“枯木寒鸦”式的境界。寒冬里凄然的天幕下,枯木兀然而立,一丛丛绿竹点缀其中,一群归鸦在夕照中返回它们的家园,更显冬日苍茫寒冷,雪意阑珊,寒风习习。

雪归图 明 戴进

说了暮鸦,我们再说宾鸿。鸿,是一种品性高洁的鸟,我们常以“惊鸿一瞥”来形容恍惚而缥缈的美,以“雪泥鸿爪”来比喻往事遗留的痕迹,以“飞鸿灭没”来形容若有若无的空灵之美。哲学家嵇康有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其中表露出的人格境界,读之使人心旌摇荡。而飞鸿能引起如此美妙的联想,都是因为这鸿是“宾”,是一个居无定所的飘零者,一种永远在寻找归程的神秘的鸟。“战西风,遥天几点宾鸿至”,元代曲作家贯云石《塞鸿秋》中的这句诗,写的就是这种意象。

李商隐有诗云:“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人生就是这样,哪里有永久的居处,一切都是短暂的寄住罢了。归飞的孤鸿啊,归行何疾又为哪般?飞鸿是天地的宾客,人又何尝不是!

在中国诗人的笔下,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是风中的烛光,倏忽熄灭;是叶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际飘来的一粒尘土,转眼不见;是短命的蜉蝣,是朝菌,是飞电,是骏马……“惊鸿一瞥”,这是人生的宿命。曹丕《大墙上蒿行》云:“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这虽然不能算是曹丕诗中的精品,却是一首含义丰富的诗,诗中由时光流逝思索人的存在。陶渊明说“人生若寄”,人来到这个世界,是“寓形宇内”,世界只是人短暂的栖所,是一个锚点,并非终极的栖所。

这使我想到明末著名戏剧家、园林艺术家祁彪佳,他有一篇《寓山注》,写他对园林的看法,真是中国园林史上的一篇妙文。此文有一节名《归云寄》:“客游之兴方酣,有欲登八角楼者,必由斯寄,盖以楼为廊,上下皆可通游屧也。对面松风满林,如臥惊涛乱瀑中,一派浓荫,倒影入池,流向曲廊下,犹能作十丈寒碧。予园有佳石,名冷云,恐其无心出岫,负主人烟霞之趣,故于寄焉归之。然究之,归亦是寄耳。”人世苍茫,寓身于宇,来往倏忽,直到暂寓暂归,如同云生云灭,云卷云舒,故“归亦是寄”。云虽倏忽生变,无所淹留,缥缈而又奇幻,却是那样从容,无所滞碍,何不心随意动,纵浪大化,“寄”心于云霭烟霞,得人生之大适呢?

拘泥于宾鸿的命运,叹息、哀伤,那是没有用的,还不如纵浪大化之中,得失不萦于心,反而得到心灵的解脱。清代画家戴醇士题画跋有:“烟江野月,万擎芦花,领其趣者,唯宾鸿数点而已。”暮鸦有暮鸦的从容,宾鸿也有宾鸿的洒脱。乌鸦是黑色的,鸿鸟是白色的,黑白世界,在中国艺术家的色谱中是无色的,象征着简单和纯净。飞翔于天际的暮鸦与宾鸿,虽在黄昏中飘零,是天地间的一群“寄儿”,但当它们汇入昊昊苍天,汇入暝色的世界中时,便与这世界同在,俯仰于这永恒的宇宙中,便拥有了从容。放旷世界,哪个天际不是家?

这份从容和洒脱,是由融入自然、融入天宇而获得的。

(本文摘自《生命清供—国画背后的世界》,朱良志著,中华书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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