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土世界

2019-05-14 23:52叶清河
福建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张总田地门店

叶清河

1

回想起来,人与人之间有時候真的很奇妙。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蔡豪生来到旺盛火锅店的玄真路分店,一个人径自上楼要了一间包房,指名道姓要请张子林吃饭。我就是张子林,旺盛火锅连锁公司的董事长,而他蔡豪生,却是海华火锅集团公司的老板,那些年来,我们俩家就是这个行业里的死对头,合起来的火锅门店占了这座城市的半壁江山。再往前推十年,我们曾经是合伙人,那时候我们俩再加上罗微兰、崔紫玉共四个人,在布云工业区旁共同经营着一家火锅店,彼此也算有过一段交往。后来,蔡豪生和罗微兰、我和崔紫玉分别结为夫妻,火锅店也一分为二。自那之后,我们就成了彼此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再没有过私人的来往。当我接到电话赶到了玄真路分店,崔紫玉正在门口踱步,一把拦住了我,说这蔡豪生也不知道什么来意,你可要当心呀。我正色说,来的都是客,他点了什么就让厨房按流程上。崔紫玉说,他还没点。我说,没点就赶紧安排。我往楼梯上走,心里还回旋着那几个问题,他是为开发区新开门店的选址问题来谈判吗?是为上回双方采购的争执讨说法吗?还是亲自出马要试我们新推的药疗火锅?在包房门前,我略站了站,理了理西装的翻领,推开了门。

房间里烟气升腾,蔡豪生就掩映在那烟雾里。我走近桌子,蔡豪生站了起来,目光猛然对接,脑海里顿时闪过许多片断。我伸出手去,到了半途,“握手”还是变成了“请坐”,听说蔡总大驾光临请我吃饭,我马上就赶过来了。蔡豪生手落了个空,有些讪笑着,要请张总吃饭那多难呀,只好就直接上店里来了。

服务员进来,开了锅,前前后后端上来半桌子主料配菜。我又让上了一瓶酒,倒满了两杯。隔着噗噗喷出又渐渐化开的气泡,我们像是已经对坐了许久。如今往后回忆,总觉得那真是一场电影的开幕,它重新拉开了我和蔡豪生这十年的正式来往。我们四个人两对夫妻,命运再次紧紧交织在一起。

说是他请客,但我才是主人,我再次挑起话头,给他介绍了正在吃的药疗火锅。如果他真是来试我们的新款,那就让他尝尝。我就是要告诉他,我张子林开店也是有自己一套的。当然,他也不可能偷了去,核心的东西在后面呢,在于汤料的熬制、在于药材的搭配。接着,我敬了他酒,他回敬了。放下杯子,他像是突然下了决心,说,好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回来见张总,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我打算关掉海华的部分门店。

我心里一紧,果然是关于门店的事。可是不对,他是说关掉海华的门店,海华是他蔡豪生的,关不关与我何干?

他直直地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对视。是的我想关掉部分门店,因为我在郊区租了五六亩田地,准备开个农场种菜。

我又是一惊,火锅店生意大好,双方都在咬紧牙关攻城略地,他竟然抽调资金去开什么农场?这确定不是给我放烟幕弹吗?

难道,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门店吗?他在身上摸出一包烟,打开盒子抽出一根,又塞了回去。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较劲,就是要比谁的规模大,谁的扩张快,是不是已经有些盲目了?当然,前些年确实是生意发展的需要,但这几年,只要我开了一家门店,你也跟着要开一家;眼看着你开了174家,我就必须开175家。真的还要这样下去吗?

这话是说中我心坎的,我也知道彼此已陷入了恶性竞争,外人看着我们门店越来越多,但只有局中人才知道这是虚胖,资金流拉得这么长,就要吃不消了。更有些门店,选址偏远,生意寡淡,只是勉强维持罢了。然而,我也不能因为他蔡豪生这短短几句话,就放弃了一直横在心里的警惕和防备。我说,蔡总要关掉门店,可我是没有想过的。

蔡豪生舒口气,张总要怎么做,当然是张总自己的分内事,我不敢多嘴。我要跟张总说明的是,关于开发区新店的选址,我们海华正式退出,为此几个月来双方工作人员造成的不愉快,我在此表示歉意。他举起酒来。我还有些懵,难道他这趟来,真就为了让这个步?我们在这个事情上针锋相对了那么久,他难道不可以玩点虚的花招,故意跟我顶着,让我就算办成事也费老大的力气花老大的价钱吗?酒杯已经碰到了一起。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笑说,对了,蔡总怎么会突然想到租地种菜?

蔡豪生也笑笑,种菜不好吗?我们海华也正好需要,往后就不用对外采购了。

连蔬菜你都自种自销,你还让不让人家菜农活了?

要不,等我做成了,也跟张总合作?

终于说到点子上,原来蔡总就是为这个来的呀,这个好说,哈哈。

蔡豪生脸上突然绷紧了,张总我可是说真的。

我一愣,只好接上话头,我当然也是认真的。

多年后回头想,我才参透了这话里的深意,原来那时候蔡豪生的确是决定种菜了,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酝酿了好多年。只是,当时海华正处于发展的关键期,他突然转向另外一条道路,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那个晚上在我们的语言交锋中,彼此许多话都不过在水面打漂,但骤然闪过的某个间隙,也会不经意地泄露了他内里的真意。还在工业区旁合伙经营火锅店时,我就明白蔡豪生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没有什么朋友。这些年我们作为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见面的机会很少了,但相互的竞争又把我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我们遥遥相隔却又时刻在对方的脑海里,也因此成为彼此间最熟识的那个人。也许正是这样,当蔡豪生在他的人生中需要下如此重大的决定,回身环顾一遍找不到可以倾吐的人,也就来找我了。

接下来,我们把一整瓶酒喝光了,稀稀拉拉地谈了些这座城市的发展、火锅业的瓶颈、门店电商化之类。我们思考的原是同样的问题,也对问题有着近似的看法。但我明显感到,他对这个行业想得更深,看得更远,也难怪他是我最强劲的对手。他脸色通红,变得健谈起来,我也不跟他争论了,只听他说。我是留了个心眼,他话越多,露出软肋的机会就越大。散了席,我们并排走下楼,脚步都有些歪扭,崔紫玉见到了,定定地站着,瞪大了眼睛。

直到把蔡豪生送走,崔紫玉才憋出口气,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站直了身,这样的时候,我能醉吗?

的确,那时候我还以为,如果我和蔡豪生终究是彼此最强勁的竞争对手,我们注定了要对抗一辈子,那一个晚上蔡豪生与我起码是四六分,我窥探到了他内心里更多的秘密,算是打了个小胜仗。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原是蔡豪生的母亲去世周年,他刚从墓地回来,就转到了我这里。

2

那之后,我又忙于旺盛的生意,开发区新开的门店装修落成,举行了开业庆典,借势全线推出了开张特惠,这些都是惯常的营销策略。当然,我还是关注着海华的最新动向,的确如蔡豪生所说,在短短两个月里,他就关掉了五家门店。同时,他在近郊租的那五六亩田地,已经围了起来,看样子真是要开发的。回想那天晚上与蔡豪生的共处,总感觉是斜插进来的一个梦,我们又回到各自的人生轨道,还是不见面却又时刻强烈地存在于脑海中。我也在猜想,他蔡豪生到底要走怎样的一步棋?是“欲擒故纵”,还是“诱敌深入”?崔紫玉则干脆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然而,听到这话我又不满意了。当初在工业园区旁开店,是罗微兰、崔紫玉和我三个先合的伙,蔡豪生原本只是到店里打工,但后来对店里的经营突然表现出异常的能力,比如他绘制出了汤底熬制的时间表,开发了十几种不同口味的酱料,策划推出了一系列营销活动招徕客人,因此店面的扩张有他不可磨灭的功劳,罗微兰也提出让蔡豪生加入,于是店里就成了我们四个人的合伙。及至后来两家分开,崔紫玉一直对蔡豪生怀着怨恨,他后来才加入的,却把我们俩排挤出来了。崔紫玉甚至连同她的好姐妹罗微兰也一并恨上了,认为那都是她早就谋划好的。我不能否认我对他们俩也有怨恨,但具体说到我跟蔡豪生的竞争,我又觉得那完全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崔紫玉这话虽然没破绽,但我就是不爱听。我说,今后蔡豪生的事你少管,你就管好店里得了。崔紫玉瞪我一眼,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没有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跟他喝了那趟酒你就被他蒙眼了?你忘记当初他们怎么使的手段?我听着有些烦,顺手捎了柜台一包烟,转身离开。崔紫玉在后面喊着,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如此过了半年多,突然有一天,一辆配送车给我们送来了一篮子的蔬菜,菜心、芥蓝、茄瓜,新鲜生嫩,竟是蔡豪生让人送的。这应该算是邀约吧,吃过这些蔬菜的第二天,我决定去蔡豪生的农场看看。

车渐渐驶出了城区,公路两边遮出一片树影,我在其间穿行而过,又拐进了一条乡间道路。这条路我并不陌生,自从打探到蔡豪生的租地是在这一带之后,我前后来过了几回。车近了,当中一座竹子搭建的牌楼,两边是竹棚,四周篱笆环绕。门上写着“天秀农场”,后来我才知道,“天秀”是蔡豪生母亲的名字。门口坐着个男人,我说明了来意,他把我带进一个房间,走过了茶色的水池,壁上的探头喷出雾气,带我的那个人说,那是给衣服消毒。重新走出来,那人说蔡总就在地里,让我自己进去。我继续往前走。下午阳光浓烈,地里可见是连片的菜心、油菜、菠菜,爬在篱笆上的是节瓜、苦瓜、丝瓜,在一个搭起的棚架下穿过,头顶上又垂下来葫芦、冬瓜。地边开了水渠,地里安装了滴管喷头,这边的尽头还有一个小池塘,池塘边安放了一架水车,正咕噜噜地转动着。我心里一阵苦笑,这蔡豪生,真转行了?而另一边,还有一大片刚翻的新地,几个戴着草帽的农人正忙碌着。我走近去,才发现蔡豪生就在当中。

过了一会儿,蔡豪生走了过来。他脱下草帽,脸上有些黝黑,头发也有些乱,半年多不见,他就像变了个样子。我正要打趣他,他却突然蹦出一句,张总,你知道土壤是怎么形成的吗?

我一时蒙了,这算什么问题?

往回走着,蔡豪生倒给我上起课来。土壤的形成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最先是风化作用让岩石破碎变成母质层,然后再由气候、地形、植被等因素共同作用,经过上千年,也可能需要上万年甚至几百万年,才最终形成土壤,适合于植物的生长,庄稼的种植。这些演变都发生在很早很早以前,那个时候,人类还远远没有出现。

噢,蔡总是欺负我没种过地呢。

蔡豪生嘴角露出一丝嘲笑,我小的时候也下过地,可这些却是这几年才懂得的。

那天晚上,蔡豪生在农场招待了我。喝了酒后,蔡豪生又变得健谈,甚至有些絮叨。说到种菜,那可是跟开店完全不同的乐趣,你看着那些种子钻出芽来,看着菜苗一天天长高,你觉得自己又重新变回了孩子。

子林,你听我说。已经很多年了,他再次直呼我的名字,我心里一颤。他语气沉郁,有些自怨自怜起来。当我才半岁,母亲就带着我流落到了蘑菇岭。等我懂事时,我以为与身边的那些孩子一样,蘑菇岭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后来才渐渐明白,是母亲从另外一个地方把我带到了那里。可是,我们从哪个地方来?又为什么要离开我所出生的地方?我一直不知道,母亲也一直不肯说。那时候,我和母亲住在村子外的一处山脚,那里有一个山洞。开初,村里人以为我们只是暂避,也怜悯地给过我们一些番薯、芋头,但是发现我们住下来后,村里就起了议论和恐慌,那些孩子朝我们扔小石头,大人轮着来对我们半劝半赶。母亲很倔,就认定了那个地方,等他们不在意了,我们又掉头重新回到山洞。时间久了,也许是看着我们不过是孤儿寡母,村里人渐渐默认了,我们暂且寄居下来。后来,母亲还给村里的人家干活,这样可以得到一些口粮。再后来,我们在村子东头租了一间柴屋,算是住进了村里。

那时候,母亲多么渴望拥有一块自己的田地,可我们是外来户,当然无法分得田地。刚好村里有个剃头匠,叫吴海华,人到中年,媳妇发病早逝,成了鳏夫。平时,吴海华背着理发的家什到小圩上给人剃头,家里的田地本来由他的兄弟代耕,后来兄弟间产生了矛盾,他的田地就丢荒了。母亲去找吴海华商量,要跟他租田地,他答应了。自那时起,母亲把功夫都用到了田地里,每天凌晨就起床,翻地播种施肥,收割翻晒储藏。那些晚上,当看到堆放在屋子角落里的稻谷、玉米、黄豆,母亲一直在笑。后来我又发现,她哭了,泪水长长地挂下来。

然而,在村子里我们还是外来户,村集体的活动都没有资格参与。比如,大年初一早晨,村里所有人家都会一起上村庙祭拜,可是村庙里不会排我们的位置;村里遇上婚庆生娃等喜事,家家户户都去喝喜酒,唯独不会邀请我们。村里人看我们,目光里总带着古怪,玩耍时发生了不愉快,常常是村里的孩子合起来欺负我。自小我就没有交心的伙伴,我见到山里的植物、地里的庄稼就喜欢跟它们说话,似乎它们才能听得懂。小时我也曾经想象过土地的奥妙,比如种子埋在地里就能发芽成长,蚯蚓得以安家的地下世界。有时候我也想过,我可能就是一棵无主的植物,生长在山野。我渐渐长大,可以帮母亲下地干活,可是我并不喜欢耕种,甚至憎恨那片土地。帮着母亲耕种的时候,我使死劲地锄着地,心里却在诅咒,锄头成了我挥向土地的凶器,翻开的泥土就是累累的伤痕。到了14岁,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之后很多年,直到我们开了店,直到我的生意好起来,我还是没有回去过。母亲渐渐老了,她还一直待在那个地方,两年前,我强硬地把她接到了城里,母亲到底来到了我们的家。在这座城市里,母亲还是惦记着她的土地,她到处去找土地,那些可以耕种的土地。可是,这里已经没有这样的土地了,到处都是建筑,到处都铺了水泥瓷砖,就是那些空地,也都圈了起来要开发,是不允许耕种的。为此我又发了母亲的脾气,埋怨她这辈子就是耕种的贱命。直到母亲病了,我才后悔了,可是她已经好不起来了,她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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