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商品定价中的美元霸权分析

2019-05-15 06:16王金强
社会科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定价权一带一路

摘要:国际大宗商品的权力政治属性,决定了大宗商品的定价机制越来越成为关乎国家经济安全的战略性问题。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形成从来不是市场机制单独发挥作用的结果,而是国家与市场相互作用的产物。一种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稳定性,不仅要看这一机制能否适应世界市场的发展变迁,更取决于权力基础上的国家利益分配格局。当下,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金融结构成为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核心与关键。美元作为大宗商品市场交易的金融支柱,其大宗商品-美国的回流机制和美国的财政货币政策决定了大宗商品的价格直接受到美元霸权的控制。美国可以通过美元支付结算体系、大宗商品交易的美元回流机制和国内的货币政策,掌控大宗商品的价格走势。同时,国际贸易的金融化又进一步强化了美元霸权对大宗商品交易价格的控制权,美国利用其在国际期货市场的中心地位,主导大宗商品的定价权。中国必须借助“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平台,从国内外金融体系的完善出发,加强大宗商品金融市场的建设和完善,提高中国在国际大宗商品定价机制中的话语地位。

关键词:大宗商品;美元;定价权;金融化;“一带一路”

中图分类号:F113;F827.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257-5833(2019)05-0012-15

作者简介:王金强,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关系学系副教授(上海201620)

大宗商品在地缘政治与经济中的重要性,使得大宗商品除了其商品属性外,越来越包含了地缘政治的权力因素,定价权已成为发达国家主导大宗商品分配的主要方式。2008年全球爆发金融危机以来,国际大宗商品的价格博弈此起彼伏,中国经济安全受到严重威胁。本文通过国际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视角,剖析美元霸权与大宗商品定价机制间的内在关联,进而寻求破解中国实体经济“贵买贱卖”这一国家经济安全困境。

一、文献回顾

大宗商品定价问题是政治学和经济学共同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有关大宗商品定价的理论渊源最早可以追溯至重商主义(Mercantilism)思潮,它重视国家对经济(贸易)的全面干预,强调通过贸易定价实现富国强兵的目的。之后,亚历山大·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的《制造业报告》(Report on Manufactures)Edward C. Lunt, “Hamilton as a Political Economist”,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 3, No. 3, 1895, pp. 289-310; Douglas A. Irwin, “The Aftermath of Hamilton's Report on Manufactures”, 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64, No. 3, 2004, pp. 800-821.和弗里德里希·李斯特(Friedrich List)的幼稚产业保护理论(Infant Industry Theory)\[德\] 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陈万煦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强调,国家应该通过保护国内市场定价实现国内生产力的发展。美国和德国的经济崛起证明了国家保护对贸易定价的重要性。

受西方经济学研究的影响,对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研究长期局限于市场机制的分析。詹姆斯·穆勒和萨伊的自然均衡理論告诉我们,市场的生产者和消费者愿意出售和购买数量的多少主要是随着他们接受和支付价格的波动而变化的\[美\] 平狄克·鲁宾菲尔德:《微观经济学》(第4版),张军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宏观经济学的总供给和总需求均衡理论,将总需求扩张(Aggregate Demand Expansions)看作决定均衡产量和价格水平的有用工具,供给弹性和需求弹性的调节会实现产品价格的动态均衡\[美\] 杰弗里·萨克斯、费利普·拉雷恩:《全球视角的宏观经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8-65页。。这些经典论述告诉我们一个基本结论,那就是:供求关系的变化决定了大宗商品价格变动的方向,在完全竞争的市场中不存在定价权的问题。但由于大宗商品的特殊性,其供需关系的平衡还要取决于两个因素:一个是有效性,即需求者的消费倾向以及需求者所处的层次水平;另一个是稳定性,即经济运行的外部形势变化以及国家宏观政策的走向。例如,爱德华多·伯仁茨特恩(Eduardo Borensztein)对1970-1990年的大宗商品价格波动数据进行了研究,认为科学技术的革新促使大宗商品供给数量的增加,致使大宗商品的价格不断下降Eduardo Borensztein and Carmen M. Reinhart, “The Macroeconomic Determinants of Commodity Prices”, Staff Papers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Vol. 41, No. 2, 1994, pp. 236-261.。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基利恩(L. Kilian)和卢锋等认为,新兴经济体特别是“中国需求”的快速发展是2l世纪大宗商品价格攀升的主要原因Paul Krugman, “The Increasing Returns Revolution in Trade and Geography”,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99, No. 3, 2009, pp. 561-571; Paul Krugman, “Will China Break”, New York Times, Vol. 161, Issue 55624, 12/19/2011, p. 29; L. Kilian, “Not all Oil Price Shocks are Alike: Disentangling Demand and Supply Shocks in the Crude Oil Market”,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99, No. 3, 2009, pp. 1053-1069;卢锋、李元芳:《国际商品价格波动与中国因素——我国开放经济成长面临新问题》,《金融研究》2009年第10期。。格雷戈里奥(José De Gregorio)对大宗商品价格变动与宏观经济变量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分析,他强调,大宗商品价格变化与预期和现期通货膨胀水平、国内生产总值和汇率水平都存在直接关系José De Gregorio, “Policy Corner: Commodity Prices, Monetary Policy and Inflation”, IMF Economic Review, Vol. 60, No. 4 , 2012, pp. 600-633.。这些成果基本都是总供给-总需求框架在大宗商品价格水平研究中的具体应用。

从这些研究可以看出,未来大宗商品价格的波动将继续受通货膨胀率、经济增长率和实体经济因素的影响。但在现实中,大宗商品的价格经常出现非理性波动,无法反映出实际的供需变化。例如,中国生产的铝产品价格低下,原因是初级产品,但同样是作为初级产品的铁矿石,西方却以资源为由抬高其价格。这种双重标准的设定俨然超越了传统的供需结构这一解释范畴。

在比较优势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贸易理论一度成为大宗商品定价的主流理论,该理论倾向于将微观层次的企业规模、技术结构等视为国际分工和贸易定价的关键。在不完全市场竞争下,优势市场主体对特定商品存在一定的价格制定能力\[美\] 保罗·克鲁格曼:《战略性贸易政策与新国际经济学》,海闻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9页。。商品价值链(Value Chain)理论也证明了定价权的存在。这一理论的提出者迈克尔·波特(Michael E. Porter)将价值链看作是“一个产品从设计到最终消费者使用及后续过程所涉及的所有企业的活动”,包括设计、生产、营销、分销和向最终消费者提供支持服务等多种活动\[美\] 迈克尔·波特:《竞争优势》,陈小悦译,华夏出版社1997年版,第33页。。由于一种产品的生产日益被分解在不同国家完成,21世纪的世界经济合作与竞争越来越强调价值链分工对企业发展的重要性J. C. Martin, Logistics and Supply Chain, Management Financial Time, Pitman Publish, 1994;\[英\] 马丁·克里斯托弗:《物流竞争——后勤与供应链管理》,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页;唐海燕、张会清:《产品内国际分工与发展中国家的价值链提升》,《经济研究》2009 年第9期。。在大宗商品定价中,该理论特别强调在某产业关键环节中最有竞争优势的企业对贸易定价的影响。也就是说,大宗商品的最终定价不是体现在最终产品上,而是体现在某个阶段、活动和任务上。约翰·塔尔博特(John M. Talbot)以速溶咖啡为例,证明跨国公司通过对拉丁美洲速溶咖啡不同生产阶段贸易利得的控制掌握了这一产品的定价权John M. Talbot, “The Struggle for Control of a Commodity Chain: Instant Coffee from Latin America”, Latin American Research Review, Vol. 32 , No. 2, 1997, pp. 117-135.。

為了更好地说明权力结构对国际经济的影响,国际政治学者还对权力的地位和作用进行了区分。地位和作用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地位表示的是权力在系统中的纵向排列次序,反映的是权力与其他概念之间的等级差异。政治学者对国际关系的分析首先要涉及到权力本身。因此,权力在国际政治中被赋予极高的地位,有些著作家称它为该领域的“中心概念”\[美\] 艾伦·C. 艾萨克:《政治学:范围与方法》,郑永年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7年版,第109页。。而作用指的是事物在系统中所具有的价值,反映的是事物的功能和效力。国际关系中的权力绝非单指一种实力,更重要的是特指一种“影响、支配关系”。西方学界广泛认可的是罗伯特·达尔(Robert A. Dahl)界定的权力作用,即“A能让B做他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情的程度”Robert Dahl, “The Concept of Power”, Behavioral Science, Vol.2, No. 3, 1957, pp. 202-203.。处于优势地位的人使用权力,意味着他或她拥有一种用来影响其他行为体的能力。正如爱德华·卡尔所说的,权力在国际关系中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只有那些最浅薄的人才会否认这一点\[英\] 爱德华·卡尔:《20年危机(1919-1939):国际关系研究导论》,秦亚青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版,第190页。。与地位相比,权力的作用更具有实质性意义。如果将地位与作用的分析结合起来,权力应该是实力拥有和效力发挥的集合Bruce Russett, World Politics: The Menu for Choice,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98.。

国际政治经济学者较早认识到了权力与贸易定价间的关系。约瑟夫·奈和罗伯特·基欧汉从不对称性相互依赖出发,认为不同国家在相互依存中的差异是国际政治权力的重要来源\[美\] 约瑟夫·奈、罗伯特·基欧汉:《权力与相互依赖》,门洪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2页。。由此可以得出解释,定价权本身就反映了国际社会行为主体间的不对称关系。依附论认为,定价权是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进行经济剥削和政治控制的手段\[阿根廷\] 普雷维什:《外围资本主义:危机与改造》,苏振兴、袁兴昌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3页。。中心国家利用其权力优势形成对国际贸易的垄断,以强制性的分工和贸易定价政策,将外围国家的具体任务限定为工业大国原料的提供者\[埃及\] 萨米尔·阿明:《不平等的发展》,高铦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44-285页。。多斯桑托斯则将定价问题从贸易领域转向生产领域,他认为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工资差异导致了国家间价值的无偿转移,根源是国际资本对国际雇佣劳动的剥削\[巴西\] 多斯桑托斯:《帝国主义及其依附》,杨衍永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302页。。在苏珊·斯特兰奇看来,定价权属于一种结构性权力,权力拥有者可以无需通过直接施压就能够扩大或缩小其他人面临的选择范围\[英\] 苏珊·斯特兰奇:《国家与市场》,杨宇光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这些都是从权力视角对大宗商品定价问题进行研究的经典论述。

另外,还有学者从国际公共产品理论Robert Gilpin,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Understanding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 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5.出发,认为大宗商品定价机制是霸权国主导下的国际公共产品。迈克尔·克莱尔(Michael T. Klare)强调,国家对能源的竞争与争夺成为国家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海湾战争后,美国牢牢控制了国际石油价格,以石油为代表的能源类大宗商品的定价权成为美国霸权的重要组成部分M. Klare, “The New Geography of Conflict”,Foreign Affairs, Vol. 80, No. 3, 2001, pp. 49-50.。部分国内学者也越来越多从霸权与国际体系的稳定视角,对大宗商品的定价机制进行剖析。张建新、李纪建等分析了石油的经济与政治的双重属性,认为定价机制是一种利益分配格局,石油利益怎样重新分配,取决于国家实力和国际政治格局李纪建、管清友:《石油双重属性与国际油价波动分析——一个国际政治经济的视角》,《国际石油经济》2007年第1期。。张宇燕、管清友等人的研究发现,原油价格长期变化的趋势反映了世界能源格局中原油消费大国美国和资源控制主体石油输出国组织之间权力的此消彼长的关系,从而表明国家间的利益博弈才是导致油价波动的根本张宇燕、管清友:《世界能源格局与中国的能源安全》,《世界经济》2007年第9期。。由此可见,一种国际定价机制的形成往往是霸权国或某个强势集团有意识地扩充实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国强化对全球定价观念、定价议程和定价模式的控制,并将符合自己利益的定价制度强加于他者之上。

从当下国际大宗商品价格的波动趋势来看,大宗商品的价格越来越与市场的实际需求相脱节。换句话说,市场并非决定大宗商品价格的唯一因素,这与大宗商品的权力政治属性是紧密相关的。

二、大宗商品的权力政治属性

大宗商品(Commodity)主要指用于工业和农业生产与消费的大批量交易的物质商品,一般可以根据其自然属性分为以下几类:一是原油、天然气等能源类大宗商品;二是以铁矿石、橡胶为代表的工业原材料;三是以有色金属为代表的工业品,如铜、铝、镍、锌、铅、锡等;四是以金和银为代表的贵金属;五是以粮食为代表的大宗农产品,包括稻米、小麦、玉米、大豆、糖、棉花和咖啡等。结合权力在国际关系中的地位和作用,除了单纯的商品属性,大宗商品的权力政治属性越来越受到理论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的关注。

首先,战略性大宗商品的地理分配极不平衡。国际大宗商品供需结构的错位源于地理分配的不平衡。以原油为例,地处欧亚非三大洲交界地带的中东地区石油储量最为丰富,占全球总储量的47%。而作为主要的消费区,亚太地区的石油储量仅占世界总储量的2.5%,而且还主要集中在俄罗斯和中亚地区Enerdta, “Global Energy Statistical Yearbook 2018”, https://yearbook.enerdata.net/crude-oil/world-production-statitistics.html.。贵金属的黄金矿藏主要集中在澳大利亚、南非和俄罗斯地区;世界的银矿分布也不平衡,主要分布在墨西哥、秘鲁和中国,三国的银矿储量占世界的48%以上仰炬、孙海鸣:《中国战略性大宗商品发展报告(2016)》,经济管理出版社2016年版,第352-363页。。农产品种植分布中,大豆、玉米主要集中在北美和南美地区。地理分布的不平衡导致局部国家和地区战略地位的上升,进而成为引发地区冲突的重要根源。因此,地缘政治学往往把地理因素视为影响甚至决定国家行为的一个重要因素。例如,石油和天然气的丰富储量导致南海地区战略性地位的上升,引发周边国家不断挑起主权争端,增加了能源类大宗商品价格上涨的压力。

地理分布的不平衡导致大宗商品的价格波动极易受外部环境变化的影响。这种外部环境不仅包括自然因素,更重要的是受大國政治变化的影响。粮食等大宗农产品的供应主要考虑虫灾、地震、旱涝等自然灾害影响。例如,2016年上半年,受厄尔尼诺影响,巴西出现的干旱天气和阿根廷的洪涝影响了大豆的产量与质量,导致大豆期货由之前的851.25美分/蒲式耳上涨至1176.5美分/蒲式耳仰炬、孙海鸣:《中国战略性大宗商品发展报告(2017)》,经济管理出版社2017年版,第142页。。与自然因素相比,地缘政治变动对大宗商品价格的影响更为明显。一个最明显的例证就是,大宗商品地理分配的不平衡凸显了远洋交通运输安全的重要性。随着大宗商品生产的日益集中化,消费市场远离生产市场,大宗商品运输在全球产业链中的作用显得越来越重要,控制运输通道在大宗商品定价机制中的作用越来越明显,包括马六甲海峡在内的16条远洋运输“咽喉要道”都是大宗商品运输的必经之地。当大宗商品的生产和销售世界化之后,相关国只要在这些通道及其周边保持军事和政治影响,就可以掌握大宗商品在全球范围的流向和价格走势。

其次,大宗商品的价格波动威胁国家的经济安全。国家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就必须考虑地理分布对大宗商品供应链安全的制约。大宗商品是财富的象征,是重要的生产要素和必要的消费品,是国际贸易的重要部分。同时,作为一种战略物资,大宗商品也是现代国家经济建设的基础原料,对于国家经济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对于那些大宗商品需求国而言,大宗商品在国民经济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对国计民生、国家经济和军事安全产生重大影响,大宗商品的稳定供应是政局稳定的保证。因此,不管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对能源供应的依赖决定了大宗商品的价格波动成为影响国家经济安全的重要因素。

大宗商品价格波动直接影响原材料成本和通货膨胀,诱发经济结构风险。例如,粮食价格过高,会提高人们的生活成本,进而引发通货膨胀和金融风险;若粮食价格过低,则会出现“谷贱伤农”的现象,影响粮食种植的面积和产量,进而影响一国的粮食安全。橡胶、铁矿石等工业类大宗商品价格上涨,会提高企业的运营成本,进而传导至下游的钢铁建材、汽车、造船、机械制造等行业,造成经济增长面临下行压力。对于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国家而言,大宗商品价格波动被他国控制,本国民族工业发展的空间就会被进一步挤压,国内的经济抗风险能力也会进一步下降,最后丧失经济发展的独立性。所以,大宗商品匮乏国家在制定对外经济战略时总要考虑金融、贸易、产业等综合因素,将大宗商品的稳定获取作为经济外交的重要目标,不仅要考虑国外生产国的地理位置,还要考虑双边及其地区形势,等等。日本作为一个能源和工业原材料的主要进口国,不仅积极参与国际能源合作计划,而且广泛参与美国主导的海外军事活动,最大程度确保其能源运输线的安全。可见,大宗商品的供应与运输已成为关乎国家经济安全的地缘战略性问题。

再次,大宗商品的稳定供应是大国经济外交的重要工具。国家在政治体系中的权力地位和作用决定了大宗商品的分配格局。从国际政治与国际经济互动的角度出发,经济与政治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经济秩序的形成本身取决于权力的分配。罗伯特·鲍威尔(Robert Powell)强调,“不平衡的经济增长和发展将最终造成力量分布的变化,这必然导致力量分布和收益分配的不对称……结果,新兴大国必然要求现状要按照它的利益来进行修正”Robert Powell, In the Shadow of Power: States and Strategie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1.。

对于那些大宗商品生产国而言,大宗商品的生产与供给是获取其政治与军事目标的重要手段。资源出口国主要通过国有化、提高合作进入门槛、增加交易税费等方式,加强对大宗商品的控制,再以大宗商品的生产和销售为经济武器,提高自身在国际政治中的地位。例如,中东国家在中东战争中对支持以色列的西方国家进行石油禁运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中的强硬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俄罗斯的资源大国地位。为强化俄罗斯能源出口对欧洲市场的影响,俄罗斯通过修建北溪、南流两条天然气管道,使这种国家资源短期内难以改变过境俄罗斯进入欧洲市场的状况,努力保持自己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徐建山:《论油权——初探石油地缘政治的核心问题》,《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2期。。2014年克里米亚公投之后,虽然欧美都对俄罗斯采取了经济制裁措施,但欧洲的态度明显要比美国的强硬态度缓和许多。欧俄的经济密切程度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天然气的供应上。俄罗斯曾先后于2006年和2009年两度切断乌克兰转输欧洲的天然气供应,而欧盟1/3的天然气供应量依靠俄罗斯,这也是饱受能源短缺之苦的欧盟不得不在美俄大国博弈中寻求战略平衡的经济根源。

最后,对大宗商品的竞争与控制是全球政治经济体系的重要特征。在全球政治层面,大宗商品的供需变化日益和全球治理联系在一起。作为一种必需品,稀缺性是大宗商品的第一特性,所以它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的稀缺性决定了大宗商品的竞争性。英国经济学家莱昂内尔·罗宾斯(Lionel Robbins)在论述稀缺性时指出了人类生存条件的四个特征:第一,目的多样性;第二,实现这些目的的手段和时间有限;第三,时间和手段可以运用于不同目的;第四,各种目的都具有不同的重要性\[英\] 昂内尔·罗宾斯:《经济科学的性质和意义》,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16-20页。。也就是说,稀缺性是相对于人类无限的需求而言,人的需求具有无限增长和扩大的趋势,为了满足这种需求就需要更多的物品和劳务,从而需要更多的资源,而在一定时间与空间范围内,手段和时间总是有限,相对稀缺的资源与人类追求绝对增长的目的之间的矛盾就造成了资源的竞争性。所以,稀缺性是大宗商品本身固有的特性所造成的,其直接后果就是竞争的必然性。无政府状态的国际政治体系导致国际权力结构中缺乏一个具有分配能力的政府。这样,决定大宗商品市场运行规律的经济和财政因素,也成为影响全球经济治理的重要内容。

在国际关系中,国际政治和经济领域的纷争大多是由于资源的稀缺性和竞争性所导致的。由于各个国家的资源总量是相对固定的,随着人口数量的增长,大宗商品的稀缺度越来越明显。随着大宗商品在国家对外战略中的地位不断上升,各国对大宗商品交通运输要道的竞争也逐渐升温,各能源需求国不断调整战略目标和政策选择,造成区域乃至全球治理格局和机制发生变化,从而使得大宗商品的供应日益受到大国权力竞争的影响。一旦大宗商品的生产和供应超越了一国国界,如何调节资源短缺所导致的国家间矛盾也就成为全球治理的重要难题。

综上所述,集资源、地理和权力三者于一身的大宗商品是一个国际政治经济学概念。大宗商品的供应与运输已成为关乎国家经济安全的地缘战略性问题。利益相关国为保证大宗商品收益的最大化和持久化,都会自愿或自觉地将符合自身利益的定价模式制度化。作为权力作用的附属品,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形成从来不是市场机制单独发挥作用的结果,而是国家与市场相互作用的产物。一种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稳定性,不仅要看这一机制能否适应世界市场的发展变迁,更取决于权力基础上的国家间利益分配。冷战后,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金融霸权日益成为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核心和关键。

三、当代国际金融体系中的美元霸权

金融的产生是服务于商品经济的,但同时也被打上了明显的政治烙印。货币的铸造权由国家垄断,发行权也大多是统一在中央政府手中。在国际金融市场中,货币的权力政治属性更为明显。货币霸权是国际货币政治属性的最根本体现。从二战后国际货币体系的演变来看,国际金融体系尽管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美元的霸权地位始终没有发生根本变化。

货币霸权是指霸权国凭借其压倒性的军事、政治、经济优势在国际金融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并将自己的意志、原则和规范在整个体系内强制推行,从而获取霸权利润张捷:《定价权》,中国发展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页。。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美元成为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基本计价单位、支付手段和储备手段。“双挂钩”\[美\] 巴里·艾肯格林:《资本全球化:国际货币体系史》,彭兴韵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6-99页。体制的建立标志着美元国际化的确立。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给美国带来了诸多经济上的收益和政治上的便利。美国不仅可以获取源源不断的廉价资金,还可以通过铸币税让其他国家为美国提供实际资源Barry J. Eichengreen, Exorbitant Privilege,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Dollar,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XIII-XVII.。这种经济上的好处外溢至政治领域,就形成了“超级特权”。例如,冷战期间,美国的长期高赤字是与西欧、日本以及其他盟国之间的一项“不言自明的交易”樊勇明:《西方国际政治经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2-263頁。。二战后初期,西欧和日本甘愿容忍美国赤字并向美国融资,原因是他们在经济建设上需要美元。但20世纪60年代随着美国国际收支逆差的加剧,“美元荒”转变为“美元灾”,西欧和日本不再需要美国经济上的鼎力相助,却依旧保持容忍美元赤字的态度主要是出于政治原因Benjamin J. Cohen, The Question of Imperialism: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ominance and Dependence, London: Macmillan, 1974, pp. 36-48.。他们通过贸易出口获得美元后又反向购买美国国债,向美国提供低息“贷款”,是希望美国有财力和动力继续在苏联的周围驻军,为西欧和日本提供政治军事安全。同时,作为对西欧和日本包容态度的回馈,美国也宽容了西欧和日本在美国市场上的贸易扩张行为\[美\] 巴里·艾肯格林:《资本全球化:国际货币体系史》,彭兴韵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页。。

在美元危机的影响下,美国无法兑现无条件兑换黄金的承诺\[美\] 弗朗西斯·加文:《黄金、美元与权力》,严荣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62页。。在尼克松总统宣布关闭黄金窗口、美元与黄金脱钩之后,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先后放弃固定汇率制度,国际货币体系重新进入了一个无政府状态李巍:《制衡美元的政治基础——经济崛起国应对货币霸权》,《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5期。。然而,这个看似是美元实力衰落的转折却为美国迈向真正的金融霸权铺平了道路。1976年成型的牙买加体系在制度设计上强化了美元依旧是世界定价、结算和储备工具的地位,全球经济对美元的依赖不仅没有削弱,反而得到进一步强化。牙买加体系下,黄金的去货币化赋予美国可以不受他国和国际货币机制制衡与约束而自由发行美元的权利。美元成为事实上的信用货币,美元本位的时代正式到来。

(一)美元的货币锚地位

货币“锚”,就是国际汇率定价的基础。由于汇率变动可直接地影响到国家间经济利益的再分配,所以汇率稳定需要有一个稳定的“锚”作为支撑,进而形成一种较为稳定的、为各国共同接受的汇率安排,这也是国际货币体系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从目前的汇率制度来看,世界上通行的汇率制度主要有5种,分别是单一盯住汇率制度、多种汇率盯住制度、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自由浮动汇率制度和其他汇率制度。不管是实行单一盯住汇率制度还是多种汇率盯住制度的国家,都是主要通过盯住美元来确定汇率的。从实际数据来看,真正实行自由浮动汇率的货币只有欧元、日元、英镑和瑞士法郎等少数主权货币,大多数国家实行的仍是钉住美元的汇率制度。这等于在事实上确认了美元的“货币锚”地位。随着经济全球化和地区一体化的推进,世界各国根据自身情况对各自的汇率制度进行了不同调整。例如,2005年7月21日起,中国人民银行对外宣布,从原本单一仅盯美元的汇率制度,转向以市场供求为基础、参考一篮子货币进行调节、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中国人民银行:《关于完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的公告》,http://www.pbc.gov.cn/chubanwu/114566/114579/114640/2839286/index.html,2005-07-21。。然而,只要美国的综合国力特别是经济实力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美元的货币锚地位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继续存在。

美元的货币锚地位对美国和世界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美元成为被各国官方认可或事实上的主导性国际货币,这赋予美国直接使用本币来开展大部分国际经济活动的自由,美国可以享有完全独立的货币政策权,从而单方面降低了参与国际经济活动的交易成本,有利于扩大其国际贸易和金融规模Peter B. Kenen, ed., Understanding Interdependence: The Macroeconomics of the Open Econom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452.。另一方面,美元的货币锚地位等于承认美联储是全世界的中央银行,美国的货币政策可以影响甚至左右着其他国家的经济,其他国家只能被动接受美元政策调整所带来的各种影响。在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中,美元需求国与发行国之间形成的供需关系决定了国际经济格局的基本框架。美国经常利用其他国家对美元的依赖,把国内经济调整的负担转嫁给债权国Susan Strange, “The Persistent Myth of Lost Hegemon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1, No. 4, 1987, p. 569.。在历史上,美国在危机时刻会通过对外输出通胀、美元贬值的办法,来降低国外美元持有者的实际购买力,进而稀释美国的对外负债David Andrews, ed.,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Powe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46-49.。這种“对外转嫁危机”的做法,增大了爆发全球性通货膨胀和金融风险的可能,致使全球经济增长乏力。这也是美元霸权最赤裸裸的体现Benjamin J. Cohen, The Macrofoundations of Monetary Power, in David Andrews, ed., Th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Powe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46 -49.。

(二)国际金融规则的制定

美元霸权还体现在以美国为中心的国际金融规则的设计中。美国通过美元作为国际基准货币的优势,一手制定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运行机制的原则、准则和秩序。

一是美国控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投票权即决议表决权。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总裁虽然由欧洲人担任,但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游戏规则”,重要提案需要获得85%以上的多数票支持才能通过,这让拥有16.79%份额的美国在国际金融重大议题上拥有“一票否决权”高勤:《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继续辉煌还是走向衰落》,《国际融资》2015年第1期。。特别提款权的使用范围由于美国的反对至今无法获得实质性的突破。

二是美国利用美元地位变革国际金融规则,将一些不当条件和苛刻要求强加给其他国家,从而扩大其政治经济收益。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意味着当今世界经济体系的运行规则和制度的制定都与美国密切相关。拉美债务危机后,美国利用美元的特殊地位,在全球范围内推行统一的银行业监管规则,美英联手促成巴塞尔协议I,利用各种方式逼迫其他国家不断适应新的监管标准和提高其参与国际竞争的门槛。同样,东南亚金融危机后,美国再次与英国联手,推出“巴塞尔协议II+金融自由化理念”Aiyar Shekhar, Charles W. Calomiris and Tomasz Wieladek, “Bank Capital Regulation: Theory, Empirics and Policy”, IMF Economic Review, Vol. 63, No. 4, 2015, pp. 955-983.。伴随着美国主导的国际金融监管规则变革,发展中国家正在承受日益严苛的国际金融监管压力。

三是直接出面干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事务。但凡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挥作用的地方,就有美国的影子。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对外援助计划中,其他国家的谈判代表实际上是与美国代表进行双边谈判。越来越多的受援国认识到,即便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工作组通过了经济援助计划,但如果美国人反对,这一计划也不可能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理事会上获得通过桐川:《人民币可以说不》,中国城市出版社2010年版,第73页。。

这样,在以美元为中心的国际金融体系下,美元的影响从经济领域向政治和文化领域延伸,越来越体现为一种“软权力”G. John Ikenberry, After Victory: Institutions, Strategic Restraint, and the Rebuilding of Order after Major War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9.,它将美国的触角伸展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而维护着美国的霸权地位Joseph S. Nye,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4, p. X; Joseph S. Nye, “Soft Power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19, No. 2, 2004, pp. 255-270.。正因为如此,美国证券交易所成为世界资本、信息汇集的中心。也正因为如此,美国可以对他国的内部事务指手画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世界秩序,是一个“美国的世纪”\[美\] 戴维·梅森:《美国世纪的终结》,倪乐雄等译,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更是“美元的世纪”。

(三)对货币赶超国的金融遏制

金融战被称为“没有硝烟的战争”,反映的是主权货币间的竞争。在历史上货币霸权地位的更替是一个异常缓慢的过程,其中充满了货币崛起国与货币霸权国间的竞争。在本国货币成为主导货币后,货币当局往往通过利用它在金融体系中的优势地位对货币赶超国施加经济和政治影响,在一个国家或地区甚至世界范围内制造大的金融动荡,以此达到捍卫霸权货币的目的。1929-1933年世界经济大危机之后,主要国家先后形成“英镑区”、“美元区”、“法郎区”等,以此展开货币竞争。

美元霸权确立以来,先后受到来自四个货币赶超国的竞争,分别是法国、德国、日本和中国。20世纪60年代,美元几次爆发危机,法国戴高乐政府曾积极鼓动抛售美元、购买黄金,法国还与美国就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框架下国际储备货币改革展开争论\[美\] 弗朗西斯·加文:《黄金、美元与权力》,严荣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54页。。德国从20世纪70年代初期开始,致力于联合欧洲国家稳定内部汇率、共同与美元浮动,进而削弱美元作为“货币锚”的国际职能。作为回应,美国要求那些搭乘美国防务顺风车的国家通过将盈余的美元花费在美国的军事装备上,共同承担防务责任。美国认为,法德的货币政策对美元是一种直接的挑战,时任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Robert McNamara)甚至以从欧洲撤军作为威胁\[美\] 弗朗西斯·加文:《黄金、美元与权力》,严荣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页。,强迫德国做出明确承诺,不得将其持有的美元储备兑换成黄金。日本在20世紀80年代也开始形成自己的国际货币战略,这种战略就是以单边方式推动日元在东亚的扩张。为消解日元的影响力,1985年9月美国联合英法德三国与日本签署《广场协议》,促使美元贬值和日元升值,日元升值信心的膨胀导致政府宏观经济政策的失误 范幸丽、王晶:《广场协议、日本长期经济萧条与人民币升值》,《世界经济研究》2003年第12期。,日本经济一蹶不振,日元国际化也戛然终止。2009年3月,在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提出以新的国际储备货币替代美元的改革方案后,美国总统奥巴马为了维护美元霸权地位,第一时间做出回应——没必要创建新的全球货币,表达了捍卫其美元霸权地位的决心沈联涛:《十年轮回:从亚洲到全球的金融危机》,杨宇光、刘敬国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9年版,第76-78页。。

美元之所以能够在货币博弈中胜出,很大程度上源于“货币路径依赖”的存在。对于一个货币霸权国而言,霸权体系的维系成本要远低于这一体系的创建成本。这赋予美国在大国货币博弈中处于先发优势地位。对于一个具有潜在竞争性的赶超货币而言,它要取代已有的霸权货币不仅要打破既有的制度设计框架,还要积累更长时间和更高质量的货币信誉度,否则难以受到国际社会的青睐Paul R. Krugman, ed., Currencies and Crises, Cambridge and London: MIT Press, 1992, p. 173.。这也就是为何在英国失去经济霸权地位之后,英镑依然在之后的半个世纪里保持了霸权货币地位。

综上所述,美元霸权的存在决定了国际金融领域存在一种所谓的“美元结构性权力”。在多数学者看来,美元霸权的外溢性不断向外辐射,美国人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塑了世界秩序。不管是罗伯特·吉尔平界定的“美国霸权”Robert Gilpin, Global Political Economy: Understanding 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 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5.还是彼得·卡赞斯坦笔下的“美国帝权”(American Imperium)Peter J. Katzenstein, A World of Regions: Asia and Europe in the American Imperium,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5.,都不同程度上反映了美元在世界政治经济中的优势地位。

四、以美元为中心的大宗商品定价规则

所谓大宗商品的定价机制,就是大宗商品进出口价格的交易模式。在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演变中,大宗商品的交易方式主要分两种:一种是期货定价。当前发达国家都已经形成了比较完善的期货定价机制,像原油等能源类产品、粮食等大宗农产品和天然橡胶等工业原材料的价格,基本上是由最著名的期货交易所标准期货合同的价格决定;另一种方式被称为“长协价”曾才生:《大宗商品国际定价权的金融视角分析》,《求索》2010年第11期。,主要针对那些尚未得到广泛认可的期货品种和期货市场中的初级产品,这部分大宗商品价格由市场上的主要供给方和需求方通过谈判达成交易。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铁矿石定价机制。从2010年开始,铁矿石定价方式逐渐转向期货定价机制。这样,大宗商品的定价机制基本以期货交易为主。

大宗商品的地缘政治属性决定了其定价本身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定价权(Pricing Power)是最有力的财富分配方式,指国际社会的行为主体影响国际大宗商品交易价格的能力。这种能力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大宗商品国际贸易合同谈判中的交易主体影响合同价格的能力,这在铁矿石定价中表现得尤为明显。1980-2001年期间,三大铁矿石供应商与铁矿石贸易的主要买家日本和欧洲五方一直主导着国际铁矿石价格的制定。在信息不对称条件下,中国钢铁产业集团对三巨头的依赖程度决定了其无法在谈判中占据优势地位。二是现有的国际金融规则影响国际大宗商品基准价格的能力。三是大国货币政策对大宗商品价格的影响。这三种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大宗商品最终的交易价格。掌握定价权是实现货币霸权的最关键环节,因而也是大国政治争夺的重要内容。当下大宗商品交易的定价形式本身就是美元霸权的体现。

(一)美元是大宗商品定价机制的金融支柱

任何大宗商品的交易必须通过货币的形式体现出来。国际金融结构“支配信贷可获得性的各种安排并决定各国货币之间交换条件的所有要素”\[英\] 苏珊·斯特兰奇:《国家与市场》,杨宇光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0页。。一般来说,如果某个行为体有许多资金可以利用,也就是具有购买力,就可以说他有经济权力。经济全球化和区域化的发展,客观上要求某些金融自主权的让渡和汇聚,这实际上强化了货币所有者的权力。这时,如果某个行为体能够通过本国货币提供足够的国际清偿能力,或通过控制全球信贷规模稳定大宗商品市场,或通过国家间金融事务的协调与管理决定货币兑换的汇率,或通过国际金融机构制定为国际社会所认可或接受的原则、规范和惯例,这个行为体掌握的定价权就更加明显。

大宗商品的定价机制最终要反映在国际市场中,最终的市场控制权体现了结构性权力的金融结构。美元霸权构建了以美元为中心的大宗商品-美元计价机制。作为大宗商品交易的主要通用货币,美元是大宗商品定价结构的基础。美元成为国际贸易的最主要货币赋予美元无与伦比的权力。在国际大宗商品交易中,石油开创了大宗商品美元计价的先河。也正是由于美元计价货币地位的存在,中东产油国将石油资源收归国有并未能改变跨国石油企业控制国际石油市场的状态。1960年,独立后的中东国家成立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开始联合对西方石油公司垄断国际石油市场的现状进行改革。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阿尔及利亚、沙特阿拉伯、科威特、卡塔尔、阿联酋、伊拉克、利比亚等国先后通过提高租让地使用费、增加税收、对石油公司参股乃至国有化等形式,取得国际石油公司的控股权。在石油资源国有化的浪潮中,“七姐妹”石油公司(Seven Sisters)被赶出东道国国门。1973年OPEC单方面宣布收回石油定价权。在此基础上,1973年10月,海湾六国(阿联酋、阿曼、巴林、卡塔尔、科威特和沙特)把石油当作政治武器,单方面将其原油标价从3.65美元/桶提高到5.119美元/桶,12月再度提高至11.651美元/桶。OPEC对原油定价权的控制力得到体现。从1972年至1980年,OPEC的出口收入从143.7亿美元上升到2750亿美元,海外净资产达到3431亿美元李琮:《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发展史略》(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57页。。同时,随着民族主义和非殖民化浪潮的兴起,石油生产国与石油需求国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很大变化,西方国家对产油国进行干涉的代价进一步提高。但“石油-美元”计价机制的形成和巩固,决定了国际石油市场以美元作为唯一的交易货币,意味着中东石油生产国和消费国在原油市场上必须使用美元。美国仍可以通过本国的利率和汇率政策掌控国际贸易中的石油定价权。

除石油外,像铁矿石、稀土、天然气等大宗商品都是以美元计价。任何从事大宗商品交易的国家和公司都需要储备美元,这就增加了人们对美国货币的需求。在这种定价规则中,美国虽然要承受经常性的贸易逆差,但美元的计价单位使美国购买商可以购买到物美价廉的大宗商品,生产商可以获得丰厚的利润。与此相比,那些大宗商品的出口国家虽然能长期保持贸易顺差,但这些国家往往只能获得微薄的外汇收入,这不仅不利于国内消费,还会形成对出口市场的过度依赖。

(二)大宗商品交易的美元回流机制

美元作为大宗商品交易和支付的主要手段,不仅要满足美国国内的流动性需求,还要为世界经济的运行提供足够的流动性。大宗商品交易就是美国向其他国家提供流动性的重要途径。从这个意义上,美国长期出现经常项目赤字,在多数情况下并不是美国经济走向衰弱,相反是世界经济对美元过度依赖的结果。

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大宗商品的美元定价地位也被进一步强化。这样,消费国要获得大宗商品,必须持有大量美元完成交易;而供应国通过大量出口大宗商品形成的贸易收入,除了一部分經过国际大商业银行的中介流向石油贸易赤字国和国际金融市场外,大部分的贸易盈余都通过投资美国发行的各种债券回流到美国,这种美元回流机制为美国提供了低息贷款,避免了发生通货紧缩的可能,同时确保大宗商品的定价权始终掌握在美国手中。再以石油美元为例,OPEC与美国达成协议以美元计价石油,1973年10月产油国将石油价格提高了三倍,石油输出国的收入急剧增加,石油输出国将贸易得来的大部分美元盈余投资给美国,通过购买美国国债的形式使资金进入美国财政部的账户\[美\] 罗伯特·吉尔平:《国际关系政治经济学》,杨宇光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0页。。这样做的目的是让美国更加重视与沙特等重要石油输出国的合作关系,改善他们的国际地位。

猜你喜欢
定价权一带一路
全球铁矿石与进出口贸易发展前瞻
“一带一路”战略与大宗商品定价权
基于时变混合Copula模型的铁矿石定价权变动影响效应研究
论产业链整合与产业价值实现
国际投机资本对产业安全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