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自述》中的异质叙事策略研究

凌源

摘要：《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个美国奴隶的自述，由他本人亲自撰写》是美国奴隶叙事的经典之作，它的成功和经典化离不开巧妙的异质叙事策略。传统的奴隶叙事试图借黑人身份和白人文化的融合建立自己的独立身份，而道格拉斯的《自述》则强调了自己作为黑人的异质性身份。黑人歌曲成为黑奴将信息编码的载体和保护黑人文化的工具，与科维的打斗颠覆了作为奴隶制根基的主奴关系，而非暴力不合作的策略则让道格拉斯能够与奴隶制抗争，最终获得自由。

关键词：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 奴隶叙事 异质性 叙事策略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9）08-0034-03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一个美国奴隶的自述，由他本人亲自撰写》（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an American Slave，Written by Himself）（以下简称“《自述》”）作为美国内战前发表的一部黑人奴隶叙事作品，不仅早已成为奴隶叙事的杰出代表，也是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作品。然而，国内学术界对非裔美国文学的研究往往过多关注少数作家的个别作品，对《自述》这一早期经典作品的叙事策略研究也尚未给予足够重视。这个忽略点正是本研究的切入点。由于奴隶叙事产生的特殊社会历史语境，奴隶叙事的目的是要废除奴隶贩卖与奴隶制，奴隶叙事中奴隶的经历被要求围绕奴隶制呈现。奴隶叙事的作者并不能完全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故事，呈现自己的经历，而是会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作为奴隶叙事的经典之作，《自述》的成功和经典化离不开巧妙的叙事策略。道格拉斯是一位技艺精湛的意指（Signifier）大师。[1]通过对传统奴隶叙事和白人英语进行目的明确的重复和修改来进行意指，道格拉斯运用了巧妙的异质叙事策略，为争取自由而抗争。传统的奴隶叙事试图借黑人身份和白人文化的融合建立自己的独立身份，而道格拉斯在《自述》中不仅继承了黑人文学传统的叙事模式和元素，并且结合自身的经历和思想进行了创新，强调了自己作为黑人的异质性身份，并最终走向了自由之路。

一、黑人歌曲的神秘力量

在与奴隶制的早期抗争中，道格拉斯及其黑奴同胞正是通过黑人歌曲秘密地、防护地进行信息共享和精神交流。在欧洲殖民者入侵之前，西北非洲人早已创造出了丰富的口头文学和文化；当殖民者将黑人掳到美国南方种植园并将他们当作奴隶后，黑人创造了奴隶歌曲，这些奴隶歌曲后来成为美国黑人文学中最具独创性、最具艺术特色的珍品。[2]在奴隶叙事中，黑人作家通过运用并转变标准英语的用法，通过标志性、显著的重复和差异来将黑奴歌曲中独特的声音和文化铭刻进白人英语当中。

道格拉斯在《自述》中引用并分析了黑人歌曲的用法和意义。在确定黑人歌曲意义的时候，道格拉斯不仅写下了黑人歌曲的歌词，还分析了唱歌者的口头表演。道格拉斯的阐释表明：歌曲的歌词和语音替代物决定了歌曲的外形，但歌曲的意义是由歌曲的声音和声音的意义塑造的。黑人歌曲的独特之处在于，黑人在歌曲中重复而又差异性地使用创造性的新词和表达方式，区别于白人英语的用法。黑人歌曲用最兴高采烈的音调唱出最悲伤的情绪，用最悲伤的音调唱出最兴高采烈的情绪，这一系列的矛盾修饰法讓不是奴隶的人产生曲解。产生误解是因为道格拉斯的奴隶同伴使用了“轮流吟唱的结构颠倒了表层的意义”，这在奴隶制的监控下，是一种为信息编码自我保护的有效手段。[1]因此，黑人歌曲对黑人群体意味深长，对使用标准英语说话和写作的白人则是没有意义的行话。

奴隶们称劳埃上校的种植园是“大宅子农场”，他们总要设法将“大宅子农场”的事编进他们即兴唱的歌中。他们唱着“我要出门上‘大宅子农场去啦！哦，是啊！哦，是啊！哦！”①，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歌词，对奴隶们却具有深刻的意义，歌词叙述了奴隶们哀伤的故事，透露了被最剧烈的痛苦折磨的灵魂所发出的祈求和怨诉。“每一支歌都是反对奴隶制的一份证词，也是要求上帝将自己从枷锁中解救出来的一篇祷文”（p20），听这些歌就能使人对奴隶制的邪恶本质获得直接而深刻的体会，道格拉斯认为“其效果远远超过读一整卷一整卷论述这个问题的哲学著作”（p19）。道格拉斯在自传中突出自己作为黑人的异质身份，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否定奴隶制，对抗并试图修正白人的种族偏见，以此来建构黑人独立的文化身份。[3]在《自述》中，黑人歌曲作为一种不为白人奴隶主所知的、异质的神秘力量，成为黑奴将信息编码的载体和强有力的反抗工具。道格拉斯将黑人歌曲作为一种异质的叙事策略，对白人文化进行批判性的接受、改写和表达，也成为保存本族文化的重要途径。

二、暴力反抗：身心的解放

道格拉斯使用暴力捍卫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人权，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对自由平等的观点与奴隶制现实环境的冲突。[4]在打斗前对命运不公的呐喊、打斗中的思想碰撞和打斗后的身心解放，道格拉斯运用一系列的异质叙事策略，充分证明他作为人需要捍卫自由、平等权利的意识觉醒了。这种意识反过来又指导着道格拉斯的暴力抗争。

道格拉斯与科维打斗，运用暴力作为途径不仅打败了奴隶主，也颠覆了作为奴隶制根基的主奴关系。由于道格拉斯时常不听从科维的命令，科维经常鞭打、折磨道格拉斯。替科维干活的头六个月是道格拉斯一生中吃奴隶制苦头最多的时期，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不论天气炎热还是寒冷，科维都命令道格拉斯下地里干活。刚去的时候道格拉斯还有些不服管教，科维几个月的鞭打和折磨让道格拉斯的活力、智慧和读书的兴趣渐渐消亡了。道格拉斯的身体、灵魂和精神都快枯萎了，面临着从一个人变成一头牲口的危险，道格拉斯面对切萨皮克海湾来去自由的帆船呼吁，向上帝和自己大声倾诉：“啊，我生下来是一个人，为什么变成了一头牲口！……我要逃跑，我不愿再忍受下去了。”（p66）在呐喊中，道格拉斯决心要逃跑，对自由的憧憬和想象让道格拉斯在低谷时仍保留了希望。

当病弱的道格拉斯回到科维的扬麦场后，科维一面命令道格拉斯起来干活，一面用脚踢他的腰、用木板打破他的头。本以为黑人同胞给他的“神奇”草根可以保护他免受伤害，可是科维还是要鞭打他。他这次决心反抗并打败了科维。这次反抗是道格拉斯奴隶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他写道：“它使我即将死灭的自由的余烬复燃……这是一种光荣的复活，我从奴役的坟墓一直升入自由的天堂”。（p73） 这次打斗让道格拉斯恢复了精神和勇气，敢于进行大胆的反抗。自此，道格拉斯决定“不管形式上当奴隶的时间还有多久，我实际上做奴隶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p73）。道格拉斯接着公开承诺，除非先把他杀死，否则白人休想再鞭打他。这次打斗是整个《自述》的高潮，让道格拉斯获得了与身体解放同等重要的心理解放，捍卫了一个人应有且不被侵犯的人格和尊严。[4]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受到白人所说的“狠狠的鞭打”，在后来的四年奴隶生活中，他和白人打过几架，但从未被鞭打过。当遭遇暴力袭击时，他就要履行他捍卫自己尊严和人格的承诺。道格拉斯特意区分了“打架”和“鞭打”。前者作为正当防卫是道格拉斯作为人的本能和权利，而后者则是奴隶主把他不当人对待的罪恶行径。

三、非暴力不合作：走向自由之路

反抗科维一个人的鞭打，道格拉斯可以选择暴力斗争。然而，要挣脱奴隶制的枷锁，道格拉斯面对的则是强大的奴隶制及其众多的帮凶。因此，在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况下，道格拉斯巧妙地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抗争方式。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声音代表在场、沉默等同于缺席。[5]道格拉斯颠覆了这种白人制定的等级关系。在《自述》中，白人奴隶主命令恐吓的声音是常见的一种压迫形式，黑人的沉默便成为与之抗衡的异质力量。道格拉斯通过对奴隶主和监工的命令保持沉默、拒绝为他们服务来颠覆奴隶制的权威。[6]当科维命令道格拉斯脱下衣服时，道格拉斯没有理他，他重复了一遍命令，道格拉斯依旧不予理睬（p61）。科维虽然鞭打了道格拉斯的肉体，但道格拉斯在精神上仍未屈服。由于科维唱歌很难听，他命令道格拉斯负责领唱，但道格拉斯有时唱，有时却选择沉默（p63）。因此，道格拉斯不配合的时候，科维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唱赞美诗，走调得不成模样，丑态毕露。读写能力并不能让他公开地反对奴隶主，但他用拒绝唱歌与奴隶制进行了第一次公开而成功的抗争。[7]

在《自述》中，违背命令、不服管教等行為反抗了奴隶制和奴隶主对道格拉斯人性的压制和思想的监控，自我意识的觉醒促使他开始做自己的主人。休少爷质问道格拉斯怎么胆敢不得到他的允许就离开城区的时候，道格拉斯说他租下他自己的时间并付给了休少爷开出的租金，因此不必向他请示自己的行踪（p101）。这个回答让休少爷张口结舌，迟疑了片刻之后才作出了反应。日渐增加的叛逆精神和独立思想让道格拉斯无法安于现状，他需要寻求一个获得自由和解放的突破口。道格拉斯通过老老实实的干活并上交全部工资消除了休少爷对他企图逃跑的质疑，休少爷十分高兴，给了道格拉斯二角五分钱②并叫他好好花。道格拉斯“告诉他我说我会好好花的”，表面上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实际上反抗了主人的压迫，因为道格拉斯要将这些钱全部花在实施逃走计划上。

读写能力增加了道格拉斯的主观能动性，让他能够通过租赁自己的时间和仿写通行证为获得自由做好准备。读写能力使得道格拉斯能够习得手艺，并能够自己与船厂等签订合同，在工作中领到自己应得的工资。一方面，租赁自己的时间让道格拉斯拥有可以自主支配的时间和精力来思考获得自由的各种计划。生活状况的改善让道格拉斯获得自由的愿望更加强烈，不像以前“总是处在一种永恒的紧张状态之中，除了保全性命，别的几乎都无法考虑；光顾保全性命使我差点儿忘了我需要自由”（p96）。尽管要向奴隶主上交所得工资，但这种方法让他“能获准挑起一个自由人的责任，这就是朝自由跨进了一步”，并将攒下的钱用于逃走计划。另一方面，向奴隶主租赁自己的时间并上交自己辛勤劳动所得的工资，激化了道格拉斯与奴隶制的矛盾冲突。奴隶主面目狰狞，像海盗一样迫使他交出自己的工资。奴隶制种种自相矛盾的地方让道格拉斯无法满足于现状，促使他为自己写通行证，寻求逃走的办法。值得注意的是，道格拉斯不仅教同伴获取有关自由的知识，还组织同伴出逃。在实施逃走计划的前一个星期，道格拉斯为同伴和自己各写了一张通行证。根据道格拉斯所记得的，通行证的内容如下：

“兹证明本证书签署人给予其仆，即证书持有人，以充分自由，前往巴尔的摩度复活节假日。一八三五年某月某日亲笔签署。

威廉·汉密尔顿

于马里兰州塔波特县圣迈尔斯附近”（p85）

尽管这次逃走计划失败了，但这次尝试为道格拉斯后来的成功逃走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教训。虽然最终他只能独自一人逃到北方，但是他立刻投身于解放黑人同胞的事业中，并主持罗切斯特“地下铁路”③，帮助更多的黑奴走向自由。

在《自述》中，道格拉斯既继承了传统奴隶叙事的叙事策略，又结合自身的经历和思想进行了创新，凸显了叙事策略的黑人异质性，发出了黑人异质的声音。黑人歌曲作为一种不为白人奴隶主所知的、异质的叙事手段，成为黑奴将信息编码的载体和保护黑人文化的工具。与科维的打斗颠覆了作为奴隶制根基的主奴关系，让道格拉斯身心得到了解放。而非暴力不合作的策略则让道格拉斯能够与奴隶制周旋，最终获得自由。

注释：

①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道格拉斯自述[M].李文俊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19.引自该书此后只标页码，不另做注。

②在当时奴隶制的社会环境下，奴隶主能给一个奴隶二角五分钱，是很少见的。

③“地下铁路”（Underground Railroad）是美国内战前废奴运动的重要途径，白人、黑人和印第安土著人通过提供秘密逃亡路线、交通工具、安全住所等资源帮助黑奴从南方逃到北方或越境进入加拿大从而获得自由。

参考文献：

[1]盖茨.意指的猴子：一个非裔美国文学批评理论[M].王元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2]施咸荣.美国黑人奴隶歌曲[J].美国研究， 1990（1）.

[3]王育平，杨金才.从惠特利到道格拉斯看美国黑人奴隶文学中的自我建构[J].外国文学研究，2005（2）.

[4]Kohn M.Frederick Douglass's masterslave dialectic[J].The Journal of Politics，2005，67（2）：497-514.

[5]Gates Jr H L.The signifying monkey：A theory of African 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6]Jones D C.Literacy，Orality，and Silence："Reading"the Exigencies of Oppression in Fredrick Douglass' 1845"Narrative."[J].Paper presented at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Conference on College Composition and Communication，1995.

[7]Messmer D.”If not in the word，in the sound"：Frederick Douglass's mediation of literacy through song[J].ATQ：19th century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culture，2007，21（1）：5-22.

Heterogeneous Narrative Strategies in Frederick Douglasss Narrative

Ling Yuan

（Quzhou College of Technology Quzhou Zhejiang 324000）

Abstract：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an American Slave，Written by Himself is a classic of American slave narratives.Its success and classicization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brilliant heterogeneous narrative strategies.The traditional slave narrative attempts to establish its own independent identity through the fusion of black identity and white culture，while Douglasss narrative emphasizes his heterogeneous identity as a black man.The black songs became the carrier of the black slaves information coding and the tool to protect the black culture.The fight with Covey subverted the master-slave relationship，which is the foundation of slavery system，while the non-violent and non-cooperative strategies allowed Douglass to fight with slavery and ultimately become free.

Keywords： Frederic Douglass；slave narrative；heterogeneity；narrative strategy

責任编辑：于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