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床上起舞

2019-05-16 01:48周远清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腿脚病友病床

周远清

凌晨六点,万籁俱寂。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音乐传来,那优美的旋律好熟悉啊!仔细一听,原来是《荷塘月色》。音乐轻缓、流畅,还伴随明快的鼓点。瞌睡虫彻底赶跑了,我微微睁开眼睛,其时天已微明,我发现那声音是从22床发出来的,而且他的双脚尖在被子里晃动,随着音乐的节拍有节奏地上下、左右摆动,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动,有时静。

好家伙,有创意!

我们三个病友患的都是下肢静脉曲张,而且都已经做了手术,那手术有点拗口,叫什么“大隐静脉高位结扎+剥脱股静脉带戒术,下肢静脉内造影术”,不怎么好记。手术后,我们穿上了从护士站那里680元买来的弹力袜,看着那双被袜子包裹着的病腿,感觉一个男人穿弹力袜实在有点滑稽。医生和护士都反复交代:手术后脚腕要随时动,要像蹬自行车一样活动,防止血栓形成。

这个交代很重要,再次形成血栓,又要重新治疗,岂不冤枉,花钱还受罪。刚做了手术,不动会形成血栓,动多了下肢就会肿起来,就是把握一个度的问题。于是,我们都随时扭一下脚腕,而且把病床脚头摇高让双脚高于心脏,让腿部血液顺畅回流。

说起来,患下肢静脉曲张的人并不少,男女都有。特别是我们当老师的,每天走进教室一站就是几个钟头,下了课也得不到休息,坐下来改本子又是几个小时,长期一个动作站着或者坐着,致使下肢血脉回流受阻,那不就形成静脉曲张?拉起裤腿一看,小腿上无数根血管鼓凸,如一根根蚯蚓爬在上面,丑陋的“蚯蚓”有时抱成一团,形成一个个凸凹不平的疙瘩,有时若干根左缠右绕、左冲右突扭成麻花状,弯弯扭扭,曲曲拐拐,要多丑有多丑。夏天来了,在波光粼粼的水库边,我却发窘,趁熟人都下水了,我才脱了衣裤急忙一头栽进水里,上岸时火急火燎忙穿衣服,目的就是怕暴露那双爬满“蚯蚓”的丑腿,更怕冷不丁冒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蚯蚓”毕竟多数时候是藏着掖着的,这些姑且不说了,最要命的是下肢酸胀、瘙痒、无力、疲乏、沉重,让人苦不堪言。医生的话无不让人惊骇:严重的静脉曲张可发展为局部坏死,下肢发黑、溃烂,成为“老爛腿”,那就要锯腿,最终致残,靠拐杖游走下半生。这还不算,最严重的是蔓延形成深静脉曲张,会把命扔了。尽管医生喜欢说夸张甚至吓人的话,但依然让人后怕。我们刚入院就看到一个嵩明的老年病人右下肢发黑,溃烂,流着血水和脓,发出恶臭。他告诉我,二十多年了,原来静脉曲张并不严重,在一个卫生院做了手术,手术不成功,那时人年轻也没当回事,一直就这样拖着,时间长了发现溃烂了,才紧张起来,跑了若干医院,花了大笔大笔的票儿,因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华佗再世也没办法。看来,结果必然是截肢,但打死他也不愿意,谁想丢掉一条腿?

那个在病床上双脚起舞的病友姓赵,昆明人,六十多岁了,人很健谈,他说自己去年就做了手术,结果手术后没有好好活动脚腕,恢复不好,今年又复发,没办法才来进行二次手术。他三天前就做了手术,所以,今年他吸取了教训,决心配合医生做好术后的脚腕康复动作。他特意在手机上下载了若干首歌曲,除了平常爱听的那首《荷塘月色》《最炫民族风》,还有儿歌《小螺号》《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我爱北京天安门》,等等,一有时间就双脚扭动,随着旋律摇摆起舞。我不甘寂寞,跟着旋律也扭动起来。护士进来了,她是来给我们输液的,看着我们被子里双脚有节奏的晃动,忍不住笑了。

老赵说,人生最大的不幸是失去眼睛和脚。眼睛坏了,人就在黑暗中生活,那人生就没有意思了。脚坏了,出不了门,天天在病床上拖着,那就是等死。所以,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这双腿。下肢有问题就要及时来做手术,别拖到不可救药的时候才想起医生,那就晚了。病人心里脆弱,想法颇多,需要安抚,家属肯定会安慰照料,但更需要医生的关心,可医生见惯了医院里的生离死别,他们做不到,甚至也不想做,我们只有靠音乐来抚平自己脆弱的心了。当然,配合治疗也是非常重要的。

老赵说得对,眼睛尚可以同人的肉身一起结束,但双腿却要提早谢幕,很多人五六十岁,双腿就废了,出门靠拐杖、靠轮椅,那就意味着生命的跋涉即将到达终点。有句话说,人老脚先老,就是这个道理。人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躺在床上,即便双眼看得见,心脏还在跳动,但双腿早已瘫痪,不能行走。我在想,人的双腿之所以提早完成历史使命,退出生命舞台,是因为双腿是人身上最受苦的器官,是人身上地位最低的奴仆,随时受人驱使,不管前面是沟、是坎,是冷、是热,是福、是祸,腿脚总是最先抵达。人直立行走后,腿所负担的重量大过任何动物,长期负重行走,沐风栉雨,伤痕累累,终要歇台。所以,在中国老百姓心目中,说你腿脚不行了,那就意味着人也快不行了。

我们的双脚每天走路,承受着无数次的重复。有时还要挑上担子,背上箩筐负重前行,登上高山,趟过溪水,踏上石渣,踩着刺窠,这双万能、劳苦的脚经历了无数的艰难险阻,受到数不清的挑战,双脚无怨无悔,没有大脑发出指令,是不会后退半步的。但是,等到某一天,腿脚承受不了的时候,我们才会慢慢坐下来审视,可能为时已晚。我师范的一个同学,为了锻炼身体,每天上班前和晚饭后都要挥汗如雨登凤凰山,上了千级台阶,到达山顶,然后再踏着石级一台台下来,风雨无阻,天天如此,两年时光过去了,某一天他感觉脚腕剧痛,继而膝盖酸疼,走不了路了,要靠拐杖才能行走。到医院一查,才知原来是膝盖出了问题,患了滑膜炎,脚腕肿胀。看来,锻炼也要适度,过犹不及啊。

他从来没有想到脚会变成这个样子,之前他坚信脚不会有问题,几十年都没有事啊!脚生来干什么?不就是随便让自己驱使的吗?

每一个人那双脚都有自己的故事。比如我,患了静脉曲张被医生开一刀也是自讨的。我们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即便是上课,下课总可以坐一会儿吧?却硬撑着没有给脚放个假。而一坐下来打牌、玩电脑、看电视、写材料就是半天,任凭腿脚疲劳、僵硬、刺痛、酸麻、肿胀,长此以往怎会不出问题?人身上的每一个器官,只有出了问题,其存在才会被重视。医生说,能走,就不要站;能站,就不要坐;睡觉,把脚部抬高。但是,不到那一步,谁会关心腿脚的痛痒?

病房里的另一个病友是“低头族”,四十岁左右年纪,手术后整天在手机上看电视剧,他不戴耳塞,声音放得大大的,让人不胜其烦。他爱人叫他少看手机,多动脚腕,可他嘴上答应,依然抱住手机不放。为此,他妻子成天骂骂咧咧老大不愉快,还流了眼泪。还好,老赵的音乐为他妻子解了围,《最炫民族风》一响起,“低头族”老兄终于抬起那颗倔强的头颅,不再看电视剧,跟着音乐“起舞”,他妻子方才破涕为笑。

我们三个病友加上三个陪护亲属,几天来相处得非常和谐。我把昭通苹果给他们吃,他们说好甜、好脆,汁多,还有一股清香味,他们也把自己做的茄子酢分给我,我连连夸口感好。病房里随时有笑声,有歌声,其乐融融。

连日的阴雨停了,一轮红日从巨大的玻璃窗口将光辉洒了进来,病房里暖意浓浓。虽然我夜里没有休息好,早上血压有点偏高,但我心情依然大好。

起床前,《最炫民族风》响起来了,音乐顿时在病房里流淌,我们三人便开始了病床上的起舞,三双脚步调一致,协调、大胆、夸张,动作居然非常整齐,三个陪护家属都看呆了,说没几天,你们三个病人配合那样默契,难得。

医生说,我们三人手术后,都恢复得比较好,没有形成血栓。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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