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外

2019-05-21 03:42弋铧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徐小平宝儿

弋铧

9月26日

“还有明天一天,你还是再仔细琢磨琢磨。”

屏幕上蹦出这行字来,老师有点批评的意思了。

老吴心里忐忑不安。老皮老脸的,从里而外地火烧火燎,搁到五十年前,白净的面皮上一抹羞红,也是玉树临风的一公子,招惹多少红花绿柳!现在是完喽,身形渐次佝偻,脸皮百折千转。苏秀娟在厅堂里出来进去,不闻不问。老吴叹一口气,圈于这张小室内,半倚床栏,对着白墙,苦思冥想。

从开始上这个学,老吴一直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成语接龙,文言短章,五言绝句,现在已经到七言七律,想想自己能坚持下来,看看手头一堆可朗可诵的抑扬顿挫的成就,小小地有些飘飘然。微信圈里一堆老友,秀的是儿孙满堂,转发的是养生的链接,评的是模糊不清的时事,就老朱一个,一年跑了大半个中国,又远去两三个国家,还和老吴有得一拼。可是,真有么?老吴不屑一顾,为了把地图上的地名囫囵吞枣地囊括在自己的相簿里,这种不遗余力地“作”,真是孤注一掷的炫耀!老吴看透老朱的心思,和当年一般,不去点破他!他们从来不一样,老吴的冲刺仍在对自我活到老学到老的提升中,学习、进取、成就。毕竟从当年一家风风火火的军工企业里出来的老工程师,晚年也和这帮哥们儿不一样!

他到今天还在思索,到现在还在消化,到老还在研究连年轻人都未必肯染指的中国古文化。传承啊,你们懂吗?爬爬泰山,去到长江发源处,能明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么”?能懂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真谛么?

老师说,要用抽到的字脚押韵作一首七言七律。老师给了范例,作了五首七律,分别以“床”“前”“明”“月”“光”为韵脚,老吴抽到的是“月”。

独倚栏前望空月,月前轻朦身形略。

昨岁依稀逐光闹,今日堂前妆台缺。

老师有点生气。平平仄仄是有讲究的,并不是才做一天的七言练习,反反复复已经写过十多首了,到头来,交的是这张卷吗?眼看到中秋了,想选两首优秀出众的来赋诗颂节,曾经百般指望的老吴——这个优秀学生,也太讓人失望了。

老吴听到苏秀娟在厅堂里叫他出来吃晚饭。苏秀娟细碎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有点尖利,有点强弩之末的挣扎,老吴惊一下,赶紧答应着从房里出来。

桌上有三道菜,都是中午剩下的,一个蘑菇豆腐,一个爆黄豆芽,另一个是丝瓜炒瘦肉,丁点的瘦肉,只余两片在盘子里耀武扬威地张狂着,老吴清楚地知道就只有这两片肉,他中午吃过这道菜,剩下多少肉片还能不明镜似的?他叹口气,扒拉下红薯白米粥。苏秀娟透过眼镜瞪着他:“我们两个人,不想麻烦了,你将就着吃吧。我今天实在没有胃口帮你弄肉菜了。”自管自地吃起来。老吴不想看她,眼光瞟下苏秀娟的碗,拳头大小的白瓷碗,连半碗粥都没盛到。老吴清清喉咙,想劝她,又想想,摁住自己的话头。

“也不知月月到哪儿了?她给你发信息没?”老吴半天,终于蹦出一句。

苏秀娟仍在努力咀嚼自己的粥,眼神朝着盘子发呆,一口稀烂的红薯粥,被她莫名地在嘴里蠕动几十下,到最后也没见吞咽下去。

苏秀娟比老吴年轻两岁,本来一直重保养的她,这段时间耳朵聋得厉害,特别是右耳,完全听不清声音。她一向清高惯了,听不见就不再坚持,除非人家真想给她说话,凑到她的左耳边,她才轻声慢语地回复。有时候老吴也欣赏苏秀娟的态度,到老的态度,本着年轻时的那股傲气劲儿,到这把年纪,和同龄人比较起来,更显着一股从容和宽厚,一种沿袭她年轻时作派的格局来。

苏秀娟当年多漂亮啊,那种漂亮,是不带侵犯性的,男人不敢有非分之想,女人却老想傍为知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矜持,也是态浓意远淑且真的自然。后来嫁给老吴,添了两个闺女,形态依旧不变。她本来就瘦且高,成为母亲后,多一点丰腴,反而更婉致,便是进入老年,又因瘦的体质,和常年知识分子的素养,在一众退休离休的老妇人里,还是那般出类拔萃,鹤立鸡群,更别说后面的老年社团和养心会,虽然谈不上秀出班行,至少也是庸中佼佼。而现在,她面容枯槁,颜面无神,亮亮给她买的这件花衫,只剩一个骨架在里头空荡荡地晃悠,这才多长的时间,二十斤的肉,竟然像油一般地漏泄,本来就所剩无几的脂肪,一下子明目张胆地溜走,卸除支撑骨骼的重担,毫无责任感地逃之夭夭。

老吴看着妻子,悲从中来,但不想再撕开这层痂,只慢慢地吞咽碗中的粥,扒拉着素得毫无滋味的菜肴。

苏秀娟过了半晌才说:“月月说刚下飞机,有点不舒服,现在赶往海东市,在海东住一晚,明早再走。”

老吴点头:“听说那边海拔高,不知她提前吃过红景天没?老朱说,那个应该有效。老朱前年去的布达拉宫,因为没吃红景天,在藏区睡了三天三夜,和旅行社签下生死状,才上去的。他说当时想死的心都有,那种高原反应,不经历的人怎么都不会明白。”

老吴想起老朱,前天还在朋友圈上发已经到达山西,听他的计划,从太原一直往南走,旅游行程倒笃定,一路平遥古城、乔家大院、壶口瀑布,再到晋南去关帝庙和普救寺,转西安,登华山。老朱年轻时是企业的采购,出差机会也算多,但那个年代,把工作看得比较重要,路过名胜,总以为将来有的是机会再来。老朱说过自己的遗憾,去西安过华山怎么也有七八次了,每一次都以为下回会爬上去的,每一次都因这样那样的理由错过了,现在年逾古稀,这个心愿必须完成。老朱现在无牵无绊,儿女都算出人头地,孙子外孙也都上着大学,五年前老朱孝仪完毕,送走长寿的老母,继承老父老母的房产,折算出一大笔现金,从此把旅游当作唯一的生存乐趣,逍遥天下行。

“月月说给她这边的同学徐小平打过招呼,明天徐小平就过来,陪我们几天。”苏秀娟把粥碗放下,半碗粥还是半碗粥,没动几口。老吴看着她剩的饭底子,有点心疼地望着她。这怎么好啊?

“哦,徐小平,胖乎乎的女孩子,蛮好的。”老吴呵呵地笑,想起来,又拍拍脑袋,“好像原来做过中学老师的?教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又自说自话的,“那太好了,明天可以请教徐小平老师七律诗的问题,可以交作业了……我记得她后来和她丈夫一起开公司,挺牛的,月月麻烦人家,人家有空吗?”

苏秀娟这次听清老吴所有的话,一一回复道:“是当过中学老师的,教音乐的。你别麻烦人家那些诗啊词的。还女孩子呢?和月月一般大,人家的儿子都在美国留学几年了……你倒记性好,她是和丈夫一起做生意的,原来因为税务的事情,还请教过亮亮好几次,前几年一直和亮亮也有来往,听说公司越做越大,运转得不错,她老板娘一个,可能没那么多具体事情。月月也是的,就那样托付人家,毕竟人家也还是个老板娘。”

9月28日

徐小平起得比较早。宝儿的房间朝南,又在顶层,一早徐小平就被太阳的光芒唤醒。她关掉空调,伸个懒腰,看看书架上的钟,才七点十分。都过了秋分,深圳还是这么燥热。

吴叔和苏姨的卧室门关着,老两口应该还没起。这套宅南北通透,层层的光线从各扇敞亮的玻璃窗射进来,照得室内一片明艳。徐小平慢慢地观赏房子的布局。昨天来得晚,又忙着和吴叔苏姨拉扯些闲话,后来早早睡下,一直没来得及看看这房子。

宝儿房间的后侧应该是亮亮的卧室,门紧闭着。前面那个侧厅据说原来是书房,后来改成养心堂,整块地面上,现在是被摆成圆形的一圈圈的莲花长明灯占据着,正中一个蒲团,前方墙面挂着徐小平看不懂的一团字符,左侧供着一张亮亮授课师傅的彩色全身大照,照片经过处理的,底色是哑光系,照片中的男人很有气度,看不出年纪,整个人端端正正,气宇轩昂。

徐小平模仿昨晚看到的苏姨那样,脱了鞋,光脚进去,燃一炷香,供奉在右侧那另一张黑白照片下,虔心地拜两拜。

徐小平没任何信仰,年轻时算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团员党员一路要求进步,不信神迷鬼的,年纪大了,身边人越来越多的信这仰那,见多也就不怪,慢慢地倒也能适应配合人家。

主墙上悬着一幅巨大的莲花图,前方置一龛,三瓶怒放的各色鲜花,百合为主,菊花和一些柏枝柳枝参差地点缀其中。厅里的电视机开着,轻柔的音乐呢喃而出,全是一成不变的调子:心镜,心净,心静……遥遥无期循环往復地伸延下去,带给徐小平某种陌生的、听不到边的绝望。

徐小平诧异,这音乐竟是一天到晚不停地播放着?小小地叹息这屋子里虔诚的信徒。

吴月月和她某次谈起过家里人的变化,妈妈,妹妹吴亮亮,妹妹的女儿宝儿,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学习静心养心的功课了,三个都断荤,全吃素。吴亮亮用心最大,在理论课程里还拿过第一的成绩,做身体功课时,每晚都会匍匐在地,嘴里喃喃自语,静心忏悔今日的错事,祈福家里和身边的亲朋好友,最后做全身大拜。

徐小平唏嘘不已。苏姨是老人,吴亮亮也过四十,只是十年前,宝儿才刚十一二,这就断荤了?小孩子家的,看着满桌的鸡鸭鱼肉,微信微博满屏秀的人家的美味佳馔,不馋嘴死了?

吴月月微笑着说,习惯就好了,何况他们祖孙三代天天在一处,同心同志的,有些俗众的心事,也能消下去了。

徐小平当时和吴月月在一家浙菜馆,看吴月月耐心地啃着一条小酥鱼。吴月月笑笑地解释,她也在学习中,但没有入得太深,也没有戒荤。

徐小平这是第一次仔细地和一个有点与自己的普通世界不搭边的人谈话,非常好奇,问到底能学到什么?吴月月当时并没正面回复她,只说,她还得在俗世里走,修身养性的,还做不到极致,特别是有些戒律没办法执行,好像佛教徒那样的,杀生和吃荤腥是绝不容许的,吴月月说她还没办法做到。比如蚊子叮她一口,她一挥掌,下意识地结果了蚊子的性命,这样在学习的理念中来说,是不应该的,所以,她还在潜心修习中,心向往之,但常存六念,却无法在俗世中持五戒。徐小平听得云山雾障,吴月月也没深讲,吴月月还是心心念念她的保险销售,难得见徐小平一次,又把一系列的保险条例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给老同学再洗一遍脑。

徐小平想,这也是老家每次的同学会上,大家看到吴月月时表情甚为尴尬的某个原因。

一直到大学,吴月月的家境都还不错,分配工作时,直接进了当时她妈妈管辖的医药公司。本以为辉煌无比的前程,最终没有逃过历史的浊浪,改革并轨一来,吴月月的单位就没了依靠,最终只能下岗另寻出路谋生。那时候的大学生,混到现在,再不济,也比一般人的平均值强上许多,偏偏吴月月时运一直不佳,最后蹚上保险这个行业,一干十多年,却还在小中层上混。

她们只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徐小平来了深圳,慢慢就和原来老家的同学朋友断了联系。真是机缘巧合,多年前在异乡竟逢上老同学的妹妹,还在税务局工作。徐小平当时刚和老公开公司,诸多税务的困惑,也是因了吴亮亮,才慢慢厘清局面。那时候吴亮亮正陷入婚姻的困境,百般想不通,愁肠满结,拖着和徐小平儿子差不多大小的宝儿,每天周日便来徐小平处打打牙祭,顺便一诉衷肠。

徐小平还记得吴亮亮当时的模样,肤白,唇红,爱运动,在社会上也混了好几年,仍脱不下学生气的性格。虽然会啰里啰唆地抱怨老公,但精气神儿还罩在她身上,没有怨妇的那种苦巴巴。

吴亮亮也说工作的事情,因为税务局的敏感性,有些客户的送礼还真不能不接。她刚考上税务时不了解行情,那会儿还是通透的大办公室,一整间办公室的同事,就她一个拒收客户送过来的天虹商场的礼品券,大家当时都挺尴尬的。后来科长把她叫到小办公室,直言她这样的话,同事们都不好做,会防着她,害怕她举报他们然后自己一路高歌猛进。科长严肃地说:“客户的一点小意思,根本算不上受贿的,你这样高风亮节的,让客户反而害怕,正经事情也以为我们在挟制他。这何苦来?”

徐小平还记得吴亮亮当时利落的笑:“你说这好玩吧,我还能存那个心眼儿?我不收,是我的事。怎么也不会告状到上头,检举揭发你们吧?”

吴亮亮还补充:“我也不是不开窍的人。你们的做法,是你们的事,你们开心就行。我的做法,是我的事。但你们要求我得像你们一样,那不是我也得不开心了,你说是不是?”

徐小平不记得当时怎么回复她的,也可能只回了个勉强的微笑,因为自己公司的事情还得走些税务的渠道,这下吴亮亮如此说,本来包了大红包准备表点心意的,想想就罢了。

后来也没怎么和吴亮亮打交道,最多一年来往一两次,讲下各自平淡的生活,现在想来,也不算平淡。徐小平的公司越做越大,税务上打交道的直接越过了当时还算小职员的吴亮亮,完全能够和管辖的科长对上话,倒不算过河拆桥,而是事态发展如此,和科长联络后,反而更顺畅些,就没怎么再找吴亮亮帮忙。吴亮亮也在努力地过日子,考专业、考职称,职业路上不算顺溜,但也一直慢慢向上。她们后来不怎么谈工作的事情,见面就像家庭妇女一样,谈谈家常。吴亮亮说她上门找过一次老公的小三,想想就觉得羞愧,不是自己的这桩行为,而是看到小三后,竟然比老公还年长的一个妇人,不明白自己差到哪里,让老公退而求其次选择这样的女人?徐小平不知如何安慰她,随手递给一本她刚看完的余华的《活着》,她记得吴亮亮看完后泪眼泡泡地找她说:“世上还有这么惨的人生!比起他们,我真是幸福得太多了呢!”徐小平至今记得吴亮亮璀璨的笑容,深责自己的个性,这个遇到磨难和别人不一样对待的女子。后来就听说她笃信了基督教还是佛教,加入宗教组织,慢慢和徐小平淡了往来。

大门轻轻地旋开,苏姨拎着一袋菜和水果进到家里,徐小平赶快上去迎着她:“我还以为您在睡觉呢,看着卧室的门一直没开。”

苏秀娟摇摇头,微微地挤出一个笑容:“你吴叔叔轻易不从卧房里出来,所以总是闭着门。”苏姨在玄关处换拖鞋,小声地嘟囔,“这么些年,他一直这样,可能烦我们的规矩多,屋里转悠一圈,全是修身学养心音,唉,也难为他了。”

徐小平看袋子里的菜:“还有肉和鱼呢。您这样,哪吃到一起去,还要分两个锅吗?”

苏秀娟愣愣,解释道:“哦哦,我也做荤的给他,我吃锅边菜的,不打紧。”

9月30日

徐小平老公打电话过来,稍有些不满:“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节日是不是也打算在那边过?”

徐小平小声地说:“吴月月和她妹妹的女儿去西藏了,家里没人看顾,老头老太太年纪那么大,怕万一有什么事情……”

那边稍微静默会儿,终于说:“你尽量快点回来吧,这十一和中秋都在長假里,你也别叨扰人家,说不定老两口也想清净的。”语气又转厉害些:“自己家的老人也没见你这样,你倒是热乎劲儿大,没见过你这么热心快肠的。”老公的不满也不是没来由的,年轻时徐小平就和公婆不对付,后来公婆老了,在老家请了高级保姆依次送的终,那会儿徐小平也是四十多岁的人,脾气早平和,脸面上的事情做得足,回家奔丧,行大礼,办大席,豪请宴客,老人的葬礼都是在徐小平的操持下,风风光光的。但徐小平知道老公的心梗,老人们生前确实没有享受过媳妇的礼茶奉果,垂眉顺目。

苏秀娟做毕早晨的功课,已经十点四十了。她对徐小平说过,今天一同去COCO PARK吃中饭,已经预订席位,是粤菜,还有位吴叔叔的老同事过来,一道请了。徐小平不好意思,推阻一番。苏秀娟话音不高,但笃定:“那是一定要回礼的。你那天和你老公走得早,还有这个吴叔叔的老战友,也走得早,没能吃席。我权当补这一次。大家都是走得近的人,好多年的交情,小桌子吃顿饭,气氛也好。”徐小平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等着吴叔叔窸窸窣窣地换上一身外出的衫,三个一起去到地下室开车出去。

到地方的时候,那位叔叔已经坐在那里了。一见面,徐小平竟也相熟,正是那天办事后吴叔叔托付她送的老战友,和那天见到的一样,气宇轩昂,中气十足,大家寒暄一番,入座点菜。

战友因为那天相送之情,也把徐小平当亲人,大大咧咧地介绍自己:“我是今天下午的飞机,也是回乡过中秋。在深圳住半年,随女儿一家;在老家也住半年,随儿子一家。像候鸟一样,冬天在深圳,夏天回老家。逢着大节气的,得举家都往儿子屋里去,没办法,中国还是俗,儿孙为大,我老伴不在了,全家的家,就是儿子的家,过大节的,全得在儿子家过!”他摊一摊手,好像无可奈何的模样,又朝向老吴,装作悄声地说:“其实我们谁都知道,现在,都是女儿好,女儿家才是自己家。”这话是因为吴叔和苏姨长年住在小女儿吴亮亮家,所以提出来,好有共鸣的意思。老吴大笑起来,想着自己两个女儿,不管老家还是深圳,都还是女儿家,想领受老战友体谅的好意,却是冲口而出的干枯做作的回音。

苏秀娟一直埋头点菜,不参与男人们的话题,而后,细着嗓子告诉诸位她点的菜肴,还有没有什么要加的?徐小平觉得菜式够丰盛了,倒替苏姨担心:“没有素的,您能行么?”

苏秀娟认真地说:“我吃锅边菜就可以的,一向如此,没关系。”

桌上两个老男人相谈甚欢,讲起共同的朋友老朱,不无羡慕。老吴说:“我看他也疯得很,硬要把名胜风景游个遍,身体如果倒下来,可不是玩的。”

战友却不屑:“你就是想不开。你如果像老朱那样,也还是可以的。你总是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你记得不?十多年前,我刚来深圳住女儿家,我们约过一起游韩国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今天帮亮亮管她的宝儿,明天又要回老家带月月的孩子……”

老吴仍旧笑嘻嘻的:“还说什么韩国呢,现在要去就成反动派了……”

战友逗他:“那日本也说不去的,现在印度也不能去了,还有台湾,就剩个香港,据说有人闹港独,也不能去的了,你不要给我说,你连香港也没去过吧?”战友转头对着徐小平解释,“我们这代人,不像你们,爱国得很,没任何理由,就是爱国,谁和我们国家过不去,我们再想去他那儿玩,都不会去的。”

徐小平捂着嘴笑,给几位老人倒茶水:“哪里,我们一样的,只有这些90后,00后,才没有那些政治自觉意识呢。”

老吴说:“所以老朱去了新马泰啊,你看他发的微信没有?在泰国和美女照的像,他要不说,我还以为是女人呢,结果真是人妖!”

战友说:“你别酸,我是知道你心里的,你是真心羡慕老朱,上天入海地跑。”战友拍拍老吴的肩膀:“以后有时间了嘛,我们约着一起去。”他朝向一直闷声不语的苏秀娟,“带上我们的大美人!”

苏秀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没有搭理任何话。这时,红烧猪手上来了,一式四份,她忙着布菜,让四个人都搛了吃下。老吴这时来劲,把猪手的皮撕下来,非要越过战友的碗筷,隔空递给苏秀娟:“你吃这个,吃这个,你知道我不吃皮的,我怕腻,你吃!不然,浪费了,浪费就麻烦大了!浪费才是要责怪的罪过。”

大家愣在桌子上,有点不知该接什么话,因为都知道苏秀娟已经吃了十来年的素,不知老吴为什么在公众场合闹这出?苏秀娟闭着嘴,脸冲着餐厅外头,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让老吴搛着一片深红酱香滴着卤油的皮,兀自在空中跳荡。

徐小平忙解围,让吴叔别把菜弄到战友碟子里,复又给苏姨舀勺汤,因为发现是虫草汤,忙拿公筷从钵子里专门捞些内容,全部放进苏姨的汤碗里。她拍拍苏姨的手:“您要多吃点,您不多吃,自己可就饿坏了,宝儿回来,要心疼外婆的。”这两天和苏姨吃住在一起,徐小平和苏秀娟处得像母女一般,知道苏秀娟从小带大宝儿,和宝儿的感情非同一般,便拿宝儿当饵,诱惑苏姨能多吃点饭。据说瘦了二十多斤,唉,看着就让人心疼!

徐小平又给苏姨添别的菜,老吴看见,笑着对徐小平说:“你别给她搛洋葱,她不吃这种重口味,她的胃承受不了。”

战友笑他:“洋葱是好东西,你却不让她吃,这回你又顾忌到她的胃口来?”

苏秀娟的右耳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左耳还管用,两边坐的都是客,怎么也能一句半句地进了心里,但她仍旧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独自玩着手机。终于抬起头来,翻给战友看:“月月已经到甘孜藏族自治州了,刚才还和她微信,现在好像高反来了,宝儿说头痛开始了,有点难受呢。”

徐小平凑过脑袋看吴月月给苏姨发的微信,没见着人,只看得见风景,蓝天白云的,从照片里就看得出那里的舒朗和明净。苏姨说:“就是怕高反,所以先到兰州,转海东,再去玉树,现在到地方了。”

战友说:“这个线路也挺累人的。幸好,十一假期前走的,路上不堵。”

老吴说:“亮亮去过的,便是黄金旅游季,也没什么人,很偏僻,这次长假,应该没事。”

徐小平翻苏姨的朋友圈,弹出一张相片,里面是吴月月、吴亮亮、苏阿姨和宝儿四个人的合影。苏姨说:“上个月照的,那天我生日,我身上的这件衫……”她指指自己穿的衫,这几天她一直穿这件,晚上洗,早上干了再穿。幸好深圳天气还在燠热之季,好久无雨,由得她兴致所至,循环往复地钟情这件衣,“就是亮亮买的。”徐小平忙作势摸摸苏姨的衣服,料子真心不错,棉里夹丝,透气性能特别好,做工也挺括,徐小平应和道:“吴亮亮就是有心。这件真心不错,老年人穿着舒服,料子又好,看着又上档次,而且还有款,七十多岁的老人,一般还真找不出这种款呢!吴亮亮一直这样的,她就是有心人,做什么都想得周到。”

苏阿姨瞪大眼睛,摸索着自己的衣衫,这次终于稍稍地微笑了:“就是,亮亮就是有心!”

10月2日

说好一早就回去的,结果因为苏姨和吴叔两人要去仙湖植物园放生,徐小平怎么也放不下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决定送他们过去再说。

放生也是例课之一。苏姨对这些事,给徐小平解释得也不多。只说自己定好的,每次都是周一的日子。徐小平一直对苏姨他们一家的功课有些好奇,和她接触过的那些信仰宗教之人好像在行为上略有异处。苏姨只说,不是一个团体的,他们这种不算宗教,是对自身的修行和养心,但世界上的信仰,大体其实是一样的,不杀生,不淫乱,不害人,一心教人向善。吴叔在旁边呵呵地补充:“换取心安,自己就有好报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几天每到中午饭毕,吴叔就拉着徐小平研究他的作业,那首七言诗仍未完成,倒成了吴叔最大的心病。可是徐小平这么多年,早把古文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猛地要弄些词啊赋啊律诗啊之类的来,倒也真是难为了她。吴叔偏坚持,一定让徐小平给他想些词句来,徐小平绞尽脑汁,作出一首:

自来何年现亮月?光彩曾几照双人。

偶觉十五匆匆过, 此时亮无月自薄。

吴叔看着徐小平的诗,半天才说:“挺好的,挺好的。”

徐小平突然觉得不对,给吴叔抱歉半天,说这首诗得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的几句引来的灵感,古人吟月,总有点哀愁满怀。她的这首,有点太著古人的调子,感伤过度。徐小平解释自己本无此意,老吴叔叔千万不要太过见诗思情,那样反倒是自己的罪过了。吴叔大大咧咧,反而安慰徐小平自己是宽大肚皮,容天下所有之事,如果每日愁肠满结,料也不会活到现在。徐小平没法接话,只好退出吴叔的卧室。

在苏姨家,这是早发现了的:吴叔不管什么时候,都轻易不出自己的房门,进到家里的其他地方。有时候徐小平想,两个信仰和见解不一样的人,也是难为着过日子了。家里的厅堂,几间卧室,那间曾经的书房也被改成养心堂,到处都是朴实干净的荷花图和莲花像,屋里成天不间断地放着“闭眼,凝神,深吸一口,缓吐出来……修身,养性……心镜,心净,心静”的呢喃,回旋不绝,沓无止境,然后是几个全日素食的女人们,妻子,女儿,还有刚成年的外孙女,每天做不完的忏悔,念不完的心经。活在俗世中的吴叔,想必要多厌倦就有多厌倦吧?他永远把自己囿于那间卧室里,即便午休时和晚间睡觉时,难免要和决计出尘脱俗的信徒同床共枕,只能辟出自己的一截庸常的空间。

吴叔已经换好出门的衣衫。苏姨冷冷地说他:“你确定要去吗?你又不喜欢这些的,还是待在家里好吧?”

吴叔说:“哪有你一个人去的道理?我怎么都要陪同着的。”想想问苏秀娟,“放生的活物,你都请好了吧?”

苏秀娟一早到集市上买了泥鳅,专门去的那个摊位,摊贩的生意蛮不错,集市上就他一个只做放生的买卖。泥鳅个头不大,但都活蹦乱跳,他还有甲鱼乌龟活鸡野鸭,他承接的活儿还有给这些活物身上留字,为信仰佛教的门徒放生后以免他人误抓误捉后再做菜肴。其余的,也专做善男信女的,专事慈善行业人的功课用。当然,也包括苏秀娟这类的,只是一种仪式。

苏秀娟对词语也有讲究,比如这些做仪式专用的东西,就是花钱买下的,也只能说“请”。徐小平有晚和苏姨聊天,在宝儿的房间里,进来一只花头大苍蝇,徐小平当时随手拿本书就要结果那飞虫的命。苏姨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马上失态,她羸弱颀长的身躯快捷地拦住徐小平,高声唤道:“我请它出去,请它出去!”徐小平愣一下,苏姨已经开了窗子,那只花头苍蝇满心地不愿意,在苏姨小心驱赶的动作下,扭捏地飛出了房。徐小平差点暗笑起来。可是当时的气氛太肃穆,苏姨的表情又太过庄严,她只好强忍住。

三个人到了地方,徐小平一看,还真是团体组织的项目,先要朗诵一段环保类的檄文,然后大声念出自己的心愿,最后大家一起上到一辆大客车上,去东莞惠州交界处,一个政府指定的可以放生的地段才能完成仪式。苏姨解释说,现在不同以往,环保列到所有日程上来,城管对此管理得也很严厉,因为按照生物学上来说,有些动物是不能随处放生的,还有些动物是外来物种,怕侵害了本地的生物链,也是不允许放生的。所以所有让动物归于来处的行为,也得按政府的规矩来行善事。

诵读在一个空阔的大凉亭内,三四十人席地而坐,闭目诵念。徐小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个个面目慈祥,容貌平和,好多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吴叔小心地指给她看:“那个是××上市公司的CEO,那个是××局的一把手,还有那个女的,身材挺好吧?都快五十了,除了总来上这些课,还是瑜伽的高手。”

徐小平问:“怎么认识的,我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些学科呢?”

吴叔叔笑起来:“有的还得过抑郁症的,想不明白,老想着结束自己的生命。跟着老师上了这些课,什么都看明白了,感情上的、商场上的、家庭中的,什么乱糟糟的现世,都能平静对待了。”吴叔叔叹口气:“也好,这个时代,太多人追求金钱,太多人追名逐利的,有些人提前想明白了,觉得自己前半生过得不对,现在慢慢放下来,还是不错的。反正,终究没坏处。”

徐小平想想自身,她还对现状并不太满意,没有觉得要到放下的时辰,她的公司,公司里那些跟着他们的一帮人,她的儿子,她的家族,她的欲望,想吃好玩好,喜欢奢侈品,这一切的欲望,她现在怎么也还放不下。

她让吴叔坐在亭外一处舒服的石阶上,呼吸着这富含负离子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境地,倒慨叹自己在深圳待了二十多年,竟不知这样一处神仙所在。

乐音低沉,朗诵声轻柔平缓,毫无抑扬顿挫的基调,世界空明澄净下来。徐小平远远地听着那些门徒低吟的诗,有点出世般的茫然,呆呆地盯着那片墨绿色浓密的树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缓缓地淌出两滴眼泪。

花前、树下,低首诵诗的虔诚的信徒,蓝蓝的天空上挂着没有动静的两片云彩,石栏、木雕,远处模糊不清的潺潺的溪水声。

婴儿,走路,牙牙学语;哭泣,欢笑;小学一年级咬着笔头写字,中学时左胸上别的那枚团徽,大学期间留的那头披肩长发;恋爱,结婚,女儿,买房,提干,哭闹,离婚;心境,心净,心静,心镜;尘土,尘土,尘土……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这不是他们朗读的内容,这是圣经上的话吧?所有的宗教,其实都是人生的哲学,点明了此生的无为之处。

徐小平惊醒过来,脸颊上的两滴泪,已经在风中拭干。

她看见坐在石阶上的吴叔满脸苍白,身子微微摇曳,虚汗大豆般一颗颗地冒出来。她吓坏了,赶忙过去搀扶吴叔。幸亏此时,诵读已然结束,领队组织大家赶快上车。

苏姨和徐小平扶着吴叔坐在高点的位置上,给吴叔灌了两口温水,看吴叔缓过劲儿来,有点责备道:“让你别来,你偏要来,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很花时间的,你哪能撑得住?”

吴叔勉强撑出笑脸:“你撑得住,我就撑得住。我得看着你!”

苏姨有点心烦,因为大客车已经走了,她没办法跟上组织,满脸都是抱怨吴叔的不高兴。徐小平劝道:“吴叔身体可能吃不消了,哟,您看,都没想到,诵读竟然用了两个小时,我还是把你们送回去吧。”

苏姨坚决地拒绝了,她说她一定要去放生,仪式必须要完成才行。她让徐小平先回家,不用管她和吴叔,他们自己能行的。说着,她便自己打电话叫滴滴,追那辆弃她而去的大巴士。

徐小平只好赶紧给吴月月打电话,说明情况,让她劝一下她妈妈。

这是十一大长假的第二天,徐小平如果在自己家,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但是总还算是个节,一年到头的,和丈夫做几顿家常饭,一起爬爬山,看看电影什么的,弥补下平日太过劳心劳肺的疲累。这次因为受老同学吴月月托付,想着关心一下老同学的父母,本也是尽少许心意。但连日来看着同学在微信圈里秀出的踪迹,倒像是在外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又是秀美景,又是晒美食的,一路都在报告自己在人稀地广的边域,像文艺女青年的方式在诵着“诗和远方”,徐小平的心里再理解她,也有老大的不高兴。这种不高兴,早在苏姨的脸上显现出来了,徐小平虽然从没有听到吴月月和自己妈妈的对话,但昨晚苏姨流露出大女儿可能要到十一长假结束后才回时,嘴里确定是吐出了“不懂事”的责备的。

过一会儿,吴月月给徐小平回复电话:“你不用管他们。我妈是一定要完成仪式的,这个没人能劝得住。你今天回家吧,真是太谢谢你了,麻烦你这么些天。”

徐小平没客气,也说吴月月:“你们就不能快点回来吗?大过节的,留两个老人在家,也不好。”

吴月月停一下,才悠悠地说:“事情不是那么快办得完的,我们现在遇上高反,大家都有点不舒服。”顿一顿又说,“回来太早了,都在家闷着呆坐着,气氛太坏了,反而更难受。”

徐小平挂掉电话,这次执意让吴叔苏姨上她的车,一路追上大巴,看到他们老两口平平安安地上了车,她才转程离去。

10月3日

总是很早就醒来,晨光蒙蒙亮,看光景,大约也就五点。老吴和她反身相卧,脸朝窗,一动不动。

苏秀娟待了一会儿,小心地起床。家里没有年轻人,现在这种体质,她不知道两个老人能不能平安地撑下去?所以,只能自己小心。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这样活下去确实没有什么意义,看不到边的无尽。可是只要一想到宝儿,她又觉得必须强打起精神,为了这个孩子,总得支撑着熬。

亮亮说起来是妹妹,但比月月结婚早。当时也是门当户对的人家,知根知底,女婿是研究生毕业,个儿虽不高,但相貌堂堂,一看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亮亮那会儿刚大学毕业,女孩子时,一直是听話省心的,读书期间的经历就是白纸一张。两个人都是奔着结婚的目的谈的恋爱,想起来那时的情景,也是有点不祥,女孩子眼里再无他人,男孩子却犹犹疑疑的,甚至提过要缓一缓,但没来得及,当年正好有个南下发展的机会,两家大人一商议,就把婚事办了,两个懵懂的青年,笨头笨脑地闯到深圳。

苏秀娟也和徐小平说起过,当时最不该的,就是自打亮亮有了身孕,她和老吴马不停蹄地过来照顾娇喘虚弱的小女儿,让本来在婚姻中可以磨合成长的小两口,独立起来、思考起来,也许这段婚姻也就会像其他人一样,在风雨中总能坚守过来。

谁不是这样一辈子过下来的?

宝儿一来,骨子里有点重男轻女意识的女婿,明显有些不高兴。苏秀娟年轻时是经历过这些的,自己一辈子两个女儿,在婆家也是老不受待见,如今都什么年代了,女婿城里生城里长,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还是研究生学历,竟然仍旧那么迂腐木讷,苏秀娟明里暗里便有些叽歪。本来就娇气的亮亮,大约因为父母在身边的帮衬,气焰嚣张狂傲。后来,就是无休无止的小两口的鸡毛蒜皮,最后直至男方不肯回头的外遇。

徐小平说:“其实,论条件,吴亮亮可是真不差。自己努力考进税务局,他呢,也就是一个私营企业的小副总,钱还没有吴亮亮这儿挣得多。我是知道他们这路人在外头的应酬的,有些开销都得自己掏腰包,入不敷出。”

苏秀娟点头:“这些家俬,两处房产,也都是亮亮自己挣下的,虽说那会儿房价低,但她是比较节省的,你看她,什么奢侈品都没有,护肤品,还是用的大宝。”

苏秀娟想,这也许就是亮亮后来自责的缘由,当年年少轻狂,以为自己挣下的家当,和丈夫争起来就有点不依不饶,而且骨子里一直是正派的,所以总认为天下和自己作对的,就是不正确。然后,婚姻慢慢地就维持不下去了,再也弥补不了越来越深的裂痕。

那一段,苏秀娟觉得小女儿太懦弱了,婚姻失败后,一向坚强的吴亮亮到底想不通,四处找原因,企图挽回人生的败局。是的,她就是太执着,一心想挽回局面,所以才病急乱投医,甚至找心理医生去解惑,直到当时被引入基督教门,做了虔诚的信徒。

苏秀娟无法理解在外人看来幸福满满的小女儿,竟然落到这般田地。这世上再怎么变,世人的眼神总是千古流传的执着:离了婚的女子,就是不幸福的!

宝儿说,外婆,我真心盼着他们分开,他们每天不是吵就是闹,每天每天啊……苏秀娟捧着宝儿的脑袋,不知说什么好。

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张狂过的青春呢,谁没有跋扈过的中年呢?苏秀娟当年,不也和老吴吵得天翻地覆,动刀子抹脖子都差点干过,时间沉淀下来,泥沙俱下的岁月,把一切都挡在了身后。

她披件晨衣,轻轻地掩上卧室的门,从电视里传出的反复播放的、终日循环响着的诵读声让她平息下来。苏秀娟走到养心堂,点一支燃着的香,脱鞋,进到莲花圈里,跪在蒲团上,全身埋下去,口里念叨,心无尘念。

她不知道用什么语言,用什么表情,用什么态度,再去对待这世界?心里的某块肉被生生地切下来,她看着它淋漓的血,被刀绞、被剁碎,一下一下,疼得撕心裂肺。

她想起来,她不曾哭泣,不曾流泪,不曾惊慌,不曾抖擞,她静静地等待,等待那种生离死别。她知道不会有任何奇迹,她按部就班地朝着苍天安排好的一切前行,一点一点,挨近了那个绝望,彻底的绝望,就像坠入浩瀚的宇宙里,她从没有为那种伟大的自然而惊叹过,她只是宇宙里那么针尖似的一点,因为见不着大地上每天能得到的太阳的光辉,而永坠进黑暗里那无法喘息的绝望。

宝儿的微信过来了:您怎么样,小平阿姨没陪您了吗?

苏秀娟抬起身子,她七十多岁的身子,在匍匐倒地那么久的时辰后,也能缓缓地直立起来。宝儿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期望,也莫如说,她知道宝儿认为她才是宝儿生命中最大的期望。她得撑着,为宝儿撑着!

苏秀娟回复:明天就是中秋了,得让小平阿姨回去过节啊。

宝儿马上又发过来:这个中秋,我和大姨他们,只能在外面过了。

苏秀娟:是啊,没想到,你们拖了这么久。

宝儿:外婆,我好想你。

苏秀娟把眼镜取下,过了好久,才给宝儿回复:我也想你。要给外公下面条了,你们在外,要注意安全,也要注意身体!

宝儿大学毕业时,想去美国留学,后来拖了一年,现在早没了这个打算。男朋友是学长,明年硕士毕业,准备先在深圳工作。他们的计划是,等宝儿考上老家大学的研究生,他再去宝儿的老家,两个人待在一处。

吴亮亮问苏秀娟觉得这个男孩怎么样?吴亮亮是比较中意这个男孩子的,个子高,皮肤白净,一副讲道理的书生模样,但却爱好篮球,这可比当下的宅男要好很多了。唯一的缺点就是潮州人,传说那边很明目张胆的重男轻女,就怕以后宝儿成家,万一生的是女孩,可就又苦了宝儿了。

苏秀娟倒劝吴亮亮心胸放宽些:“现在兴二胎政策。而且,宝儿也不至于像我们,说不定她头胎就是男崽呢?我看她屁股大,腰细,不像你我……”说得吴亮亮朝妈妈嗔怒地挥起两个轻柔的拳头。苏秀娟说,“而且,我也调查过了,男孩子家里不光有个姐姐,还有个哥哥,做手机摄像头生意的,产业也大,早生下一对双生子,提前完成家族任务了。所以,生儿子的重任不在宝儿!”

吴亮亮捂着嘴笑:“千万别让宝儿知道我们的谈话,不然,那小妮子,又气疯了。”

宝儿应该会生气的,她甚至说过她不想生孩子,她要当丁克,还是当着男孩子面讲的。男孩子好脾气地看着她,微微地点头,迎合着她。

不管将来两个怎么样,想着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刻,便是最后无缘而分手,也会在将来某个温暖的时候,会心地微笑吧?

苏秀娟脑袋木木的,现在的她,无论如何,没有微笑的契机。

10月4日

今天是中秋,作业铁定完不成。老吴昨晚夜深的时候给老师发了微信,表达自己做学生的歉意。老师今早回复:那就不勉为其难了。

老吴觉出老师对他的失望,还有点血气方刚般的怒气。他叹叹气,对着手机发呆。

上这个学,是去年开始的,因为不再往外跑老年大学,所以托朋友介绍,上了这个微信学校。老师有八十一,在视频上看到他,头发全白,但不秃顶,根根直立,脸色红润,讲起课来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听说原来是语文老师,特别对古代汉语颇有研究,出的专业书籍都有十来本。经史子集,讲得头头是道,老师的愿望是能让中国古汉语的精髓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感受汉语言的美好,一扫现在网络词汇横行市场的阴风邪霾,拯救快被世界同化的年轻人。

原来在老年大学,老吴和苏秀娟一起上的声乐班,老吴操琴,苏秀娟唱歌。苏秀娟和年轻时一样优秀,因为气质好,身形保持得也好,穿什么衣服都HOLD住。再加上嗓子亮,所以在老年大学,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领军人物,每次的社区表演,老年组团的献演,当仁不让的领唱和主唱。

在现在这个学习的组织里,除了吴亮亮,就是这个当妈的风头健,母女俩撑起课堂的大梁。两个的学问都好,老吴看到她们和同学们的互动,老吴虽然不是修习的那个养心班,但也觉出这娘儿俩过得明媚和嘹亮。在吴亮亮对婚姻陷入彻底的绝望,对人生发生怀疑的情愫后,百曲千折,从基督教出来,走到某家哲学派别的课堂里寻求答案,平心静气地修身养性,找到生命中的一丝亮光。

老朱的微信还在炫耀,已经到达黄河纪念馆,和镇河的铁牛合影,在崔莺莺张生会面的普救寺咧着大嘴呵呵地傻笑。老吴心里的酸泛上来,直涌喉腔。此一时,彼一时,想当年,谁会觉得老朱会有今天的造化,哪个不比老朱混得强?他只是个粗鄙势利的采购,还有过三段婚姻,当年不管不闻自己的亲生儿女,年轻时潇洒轻狂,大手大脚地把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从没有过问过自己的孙辈。反倒是现在,不仅得了老父母的房产,儿女也混得人模狗样,自己在晚年身体健康,老夫聊发少年狂,满世界无忧无虑地跑天下。

老吴想想,给老朱点个赞,还评论一句:还是你好,每天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过了会儿,老朱的回复过来:我还行,不像你,总有事情要忙。

再过会儿,老朱把回复秒删了,重新发一句:佳节已至,望你身体无忧,想开些,人生自古都一样。

老吴盯着老朱的回复看半天,想着这个同岁的老伙计,一辈子磕磕碰碰地过来,人家也好好的。但老吴想不明白的是,这个世上,到底是前半辈子幸福重要呢,还是后半辈子幸福重要?好比手上拿的那粒九制芝麻丸,开始是有点苦,最后有甜味入喉,越嚼越香。还是昨天吃的那个过季的西瓜,开始是甜味,越到后来越无味,惹得苏秀娟叽咕现在的商家无良,把甜水打进瓜里,增加分量,试吃时却没品出自然的瓜甜味。

苏秀娟已经做好中饭,叫老吴过来吃。她的声调仍旧高亢,但老吴知道她的无力挣扎。老吴赶紧应声,推门出来。

照例是清汤水面,给老吴的碗里加个荷包蛋,还有切好的卤牛肉。苏秀娟自己的碗里没有任何内容。

老吴叹息道:“你总得吃点什么才好。”

苏秀娟瞪他一眼:“我难道没吃?这点足够了。如果吃不了,倒掉,那才是浪费,罪恶!”

苏秀娟就是到如今,也没见她示弱,嘴巴里吐出的句子,仍旧铿锵有力。她埋着头,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拈起面条,放进自己的嘴里。

她后来从企业里调出去,调到机关单位,在医药局一直做到处长的位置。想想苏秀娟的成长经历,也是女强人的叱咤风云,哪里有她过不去的坎?当时的机关单位,卧虎藏龙,狼奔豕突,她一个弱女子,硬是凭着自己的情商智商杀出一条血路。后来吴月月毕业分配,理所当然地坐进了有母亲庇荫的位置,至今,吴月月的社保,还是苏秀娟用自己的账户帮忙代缴。那次说起大女儿的不如意,老朱睁大双眼,无法想象一个48岁的女儿,还在吃母亲的老本?

是啊,对于从没为子女操心过的老朱,哪里想到老吴苏秀娟为两个女儿犹如泣血般的付出。管完了大的,管小的,管完了女儿管外孙,这种生命不息哺育不止的一生,哪里是老朱这样把生命潇洒快乐地过着的同龄人能理解的?

月月的不如意是自己的职场生涯。好不容易进到母亲的单位,却最先碰到改制。专业不对口,苏秀娟又退居二线,顶头上司是刚调过来的一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从农村一路杀将出来,愣头愣脑的,最厌恶城里机关里那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他操刀做的改革,先把一无是处养尊处优的吴月月拉下马,根本不看局里曾经苏秀娟打下的人脉的纵横捭阖。也是,退居二线的曾经的领导,多少有些对下属的不达,可能积久的怨气,在某个没想过的地方爆发。反正,吴月月做了替罪羊,在妈妈退休的当年,接着被改制出来面临下岗。吴月月娇气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绝无拍马屁低头和谈的可能,一身硬气两袖清风地出来。

工作不如想象中的好找,专业曾经因为为了好录取的缘故,修了个偏门,结果拿着这张文凭,竟然找不到一个好的栖身之所。后来也是命运,被一个原来没啥联系的同学介绍进了保险行业,那种每天满满的正能量,对着虚无的将来梦想着成功的可能的洗脑,把一向疲懒的吴月月弄得精神亢奋,一脚踏进保险的门槛。

这么多年下来,业务实在不行,都有上十年了,每年还有一大半的月份只能拿底薪。另外成交的业务,也多是亲戚朋友同学帮衬着做的,日子久了,就有点嫌烦她。吴月月不知看不看得出来,老吴都在一边为她难过。父母都是这样的,哪个孩子过得不好,可能心就更多地往那个孩子身上放些。女婿是个宅男,当年也是因为学问好找的他,可是过日子才知道,学究般的女婿,在单位里不痛不痒,人畜无害,每天回家也只是看看大部头的小说,取笑下微信圈里大咖们公众号里的糊弄民众的文章。然后在某一年,就被外派到西南的一座小城里當个闲职领导,有一搭没一搭地过着平静的自我满意的回归当年单身生活的日子。

老吴就这样,被分配回老家帮大女儿带孩子,苏秀娟留在深圳陪着小女儿过,两个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干部,只在每年过年时,回到灰尘满布的老宅,和来贺岁的两个女儿的一家子,享受几天重聚的时光。

苏秀娟还在看微信,低头,蹙眉,摊了碗筷。老吴问:“是月月来的消息吗,准备什么时候回啊?”

苏秀娟满脸的不高兴:“看来是打定主意过完十一才回深圳,这样那样的理由,现在跑成都去了,说不好买票,只能买8号的飞机。”

老吴安慰苏秀娟:“都安排好了,也没办法更改,你就由着她吧。”想一想,又说,“她也难得出去。你看徐小平,每年还去国外一两趟的,月月呢,难得有机会出去转转。”

苏秀娟冲着桌子叫:“都是我给的费用,都是花的我的费用!你这个大闺女,哪天让人省过心?越大越不懂事!现在什么时候,是旅游的日子吗?人家徐小平,不知怎么想我们呢?”

老吴只好再劝:“今天是中秋啊,怎么也是个节气,你就别自己生气了,好不好?我们等会儿出去看看月亮……”

苏秀娟拍了桌子:“还过什么节?你真是心大,还记得这个节那个节的,我一直不想说你,这一年,你像个驼鸟一样,藏着脑袋,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些,我说过你什么吗?还看月亮!”苏秀娟低了声音,“不该姓吴的,不该姓吴的。这个吴姓,真得起对名字,不然,什么都是无……”

老吴停下筷子,站起身来,越过那些呢喃着“心——净,心——境,心——静,心——净”的让人绝望的音律的厅,进了自己的卧房。

10月5日

吴亮亮落地的时候,带来所有人失落的目光。头胎是个女儿,那会儿大家都还高兴,包括爷爷奶奶,最兴奋的数刚当爹的老吴,整天抱着吴月月不亦乐乎,望着那个可爱的小娃娃,心里疑惑着生命的奇迹,生活充满了新鲜感。随之而来的另一个女儿,在对“儿子”的过分期待中,年轻气盛的老吴,当时竟然拂袖而离开刚下产床的母女,更不要说有着古老传统思想、满脑子“传宗接代”封建余毒的爷爷奶奶了。

苏秀娟也不开心。当娘的对生下的是儿是女未必在乎,但有了儿子想再生个女儿,有了女儿想再生个儿子,这是做妈妈的最朴素的贪心。吴亮亮作为女儿身的落地,只是苏秀娟的某种心理上的失望,但是刚拖着疲累的身体完成生命的一次给予的母亲,竟然遭到大家如此不近情理的冷眼,更对哇哇大哭的女婴没有抱有起码的一点生命的尊重,倒激起苏秀娟昂首挺胸的意志来,她对这个小女儿百般憧憬,把她像男孩子一样抚育,像男孩子一样培养着坚强的个性。

如果说吴月月一直得到家人对第一个孩子的宠溺,爷爷奶奶的偏心,爸爸的厚爱,那么吴亮亮小时候便是更多地得到了母爱,母亲严厉的报以更重期望的专心。吴亮亮自小就比姐姐更出类拔萃,成绩好,体育好,思想品德也优秀,那个年代的三好学生,五讲四美三热爱标兵,扎着两个小羊角,每天咧着嘴,快乐地笑嘻嘻。比起后来的宝儿,吴亮亮的整个童年少年要舒畅得多,宝儿太阴郁了,生活在父母整天争吵环境里的孩子,从没见过像她自己母亲少年时的那般无忧无虑的快乐。有时候苏秀娟想到宝儿的苦,特别是宝儿写过的一篇作文,情绪里流露出的百转千愁,让苏秀娟那么坚强的人,都流下泪水,那年,宝儿才十岁。

可能太顺了,所以婚姻就显得有点不尽如人意。在吴亮亮这边,对老公虽然有些不满意,但因为没有经历过别的男人,吴亮亮的纯真很容易就在这一个男人身上用尽了感情。大吵大闹过,依仗着父母跋扈地对待丈夫过,在婚姻无法挽回的最终,吴亮亮又成了一个好学生,虚心检讨自己的过错。婚姻的失败,她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全是自己的错误。

苏秀娟无力地看着把过错全部揽上身的小女儿,她想不到自己用尽心力培养出的以为像男孩子一样的女儿,除了担负从古至今文学传承的、对男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定义,只剩下自怨自艾的担当。

开始时信奉基督。因为耶稣的使者传送的是,人是有原罪的,我们来这世上的每一时每一刻,都要为自己的罪孽买单,以后才能升入天堂。一边信奉,一边疑惑,吴亮亮又拿出学生时代的拼劲,像个哲学家一样地思考,却终究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信者为善,不信者为恶。神早晚要把不信者全部打入地狱。

那么宝儿呢,他呢?妈妈、爸爸、姐姐呢?他们都是无神论者,死后我升入天堂,我的親人们,都会在地狱吗?

这是吴亮亮在每回的礼拜中无法释怀的问题、严重的问题,更困扰她更让她纠结得无法自拔的难题。

苏秀娟淡淡地劝,你若要找个寄托,还不如找个你能真正崇拜的学者,他教授的,也许才真正破解了你们这些有知识有文化人的终极困惑,没有那么非黑即白的纠结,普罗大众也容易接受。

苏秀娟其实是有所指的。身边那么多人一心向学,国学的、茹素的、修身的、养性的,对身心的健康都有所陶冶的,不问鬼神,只有敬畏,对生命的敬畏,对宇宙的敬畏,没有过多的羁绊,只存个善念以求寄托,闲来想想,心事也会宽泛,对自己对他人,都有好处。

吴亮亮了却宗教的心思,慢慢又踏入有烟火气的生活。宗教的问题本就是哲学的问题,太深究确实会让人钻研进去而更加想不开。妈妈爸爸上了老年大学,老两口一早散步买菜,给两个晚起的女儿外孙做早餐,送他们各自上班上学,下午,已然做好一顿可口的晚餐,没有丈夫的日子,其实也能过得其乐融融。

她好奇地去看过老公的小三,回来后满脸的不悦,给苏秀娟说的是,竟然比她还年长好几岁,不知道为什么老公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苏秀娟劝女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你还年轻,转一个街角,说不定又遇上更好的人。

但吴亮亮想不明白。工作、社会地位、长相,甚至身材,还有年龄,哪一样硬件都比那个第三者强,这个丈夫是怎么了,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她竟然跑去追究前夫,探问究竟。前夫冷冷地回答:“我们谈得来。”

两年过去了,从相信自己带着罪恶出生的自责之人,那个以为婚姻的不幸全是上帝这个全能的神给她的考验,终于噙着泪水问苍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哪儿不对?我一遍一遍地深责自己,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的错误究竟为什么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苏秀娟厉声呵斥女儿,有什么不得了的!不就是离了婚吗?那比你遭遇更大不幸的人,人家还能活吗?

吴亮亮哭着说:“宝儿可是受了苦的,宝儿说她不相信爱情,因为我们,我的女儿不相信爱情。这才是最大的孽!”

苏秀娟明白吴亮亮自始至终的纠结了,她绕不出自己编织的繁复的网。

一个母亲能给女儿最好的礼物是什么?

同样是母亲,苏秀娟怎么也能明白自己女儿的深陷其中?不是爱情,不是,吴亮亮害怕的东西,是每个身为人母都有过的:我如果不能给我的女儿带来幸福,我生下她来做什么?只是吴亮亮,把这个尘世中每个母亲或多或少有过的诘问,从来没有像别的母亲那样,放大到如此程度。

周边的人好多都在接触各类的修学。微信圈里的大咖和意见领袖,也在教导人们要诚心忏悔,多想想自己的不是,乐善好施是自原始社会以来就提倡的古今中外所共识的美德,再加上要对自己的修炼,有的人在潜心修国学,有的人在用断食涕净自己的精神世界,还有的人在用慢跑和暴走证明生命的健康和蓬勃,好像一夜之间,处处都是谈经论道的人。

平平和和的心境,目若温情的姿态,把一切都淡化,也把一切都包容。

苏秀娟说:“莫如我们一起学学修身养性吧,对心境也好。最大的宽容是,一切都可包容,一切都能超度。”这多少叩中了吴亮亮的心思。如果所学能包容一切善法的话,那曾经笃信基督的她,也能不被所学摒弃在外了。

苏秀娟自此知道被自己一心培养像男孩子一样坚强的女儿,其实从没有男人般的坚强,倒是闪现了男人少有的偏执。

吴亮亮开始专注修学,越学越投入。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这般明白过,所有的果都是有因的,所有的结局都是有开局的,所有的报应都是往日的孽障。她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她成了最积极的修学子弟,做足每日的功课,跟从组织登高望远,游学而放开眼界,博览其他门类的精髓,净心在佛堂边的忏悔,修为在基督学的包容,旁攻一切能解心智的理论,甚至忍着高原反应的剧痛,虔诚地随着藏传佛教徒的朝圣,看一身贫衣的藏家弟子,一步一叩的等身大拜,眼睛里是无欲无求的明彻。

人,为什么要有私欲?因为私欲才模糊了你的双眼,让你饱受尘世的苦难。所有的私欲都是罪过:金钱、食物、居所,还有对别人感情的诉求。

屋里一片黑暗,老吴的房里微微透出一点光亮。到底是十月份了,便是燠热的南方,晚上七点也是暮霭沉沉。

苏秀娟点燃一炷香,光脚踏进莲花圈,跪伏在蒲团上。厅里的音乐一直在喃喃地响着:“心——净,心——境,心——静,心——净……”

苍天啊,你让我承受了世间的一切痛苦,我所有的罪恶都让我遭受了巨大的报应,如果我的痛苦已经抵消了我的罪孽,那么……我并不是要和你做交易,我只是企求,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奇迹?

10月6日

微信上全是一片热闹得有些过分的节日喧嚣,大堵车、大排队,浩瀚的拥挤的人流。老吴一页一页地刷着微信,看祖国山河被同胞们占领,看国外的江山,也在同胞脚下沦陷。

他盯着自己卧房侧墙上挂着的两张地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眼神慢慢地移过每个他耳熟能详的地点,罗马斗兽场、巴黎埃菲尔铁塔、新疆的喀纳斯、云南的丽江古城……老吴站起身来,手指摩挲着这些地方,心里意淫着扫过这些美景,闭着眼睛,嘴角露出丝丝的笑意来。

老朱也不曾到过这些地方呢!

想到这里,老吴觉得一丝快意,感觉自己胜过了老同事的一种骄傲。那次和老战友说起老朱,老战友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生命都要自己觉得对得起自己就好,好像老朱,大家觉得他不管不顾孩子,年轻时风流倜傥,年老后落得潇洒,又有什么不值得众人艳羡的呢?非要把自己弄得苦巴巴,一辈子成了孩奴孙奴,就值得歌功颂德吗?

当时他拍了下老吴,眼光偷偷闪烁着:“看开点,老伙计。生命还长着呢!听说有些人还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一百二十岁啊,什么没经历过?战争、瘟疫,更别说生离死别了……看开些,琴还是再拉起来,让她把歌再唱起来,多的是失望,但长的可是生命……”

老吴当时笑着点头:“不看开能怎么办?轨迹都固定了,想扭转也没能力了。”他们俩讲话时一直斜睨着苏秀娟,苏秀娟半点反应也没有。

她和他的距离是越隔越开了,老吴甚至不知道她每天在想什么,或许根本就什么也没想。

门外全是她的地盘:亮亮的房间,宝儿的房间,改装成养心堂的曾经的书房,餐厅,厨房,每个角落都有她的执念,她潜心向学的象征。在亮亮之后,苏秀娟越发着了道,每天除了和老师和苍天对话,明里的、心里的,老吴简直想不出,苏秀娟能看到他这个屋里的大活人吗?

谁的心里不痛?谁的心里不是肝肠寸断、切肤断骨?可是,他更在乎的是她!她的身体、她的健康、她的神志。而她,一头扎进去,完全把他摒弃了。

苏秀娟是有小脾气的,当初和公公婆婆在一块儿,有时候也会拌拌嘴,当然,大多数情况下,她还是通情达理,对公公婆婆尊重而谦让。像吴亮亮有时候笑话老吴:“老爸,我妈只要对我爷我奶好一点,你心情就会大好啊!”这话倒是真的,不是说老吴在乎苏秀娟的淑德,而是在乎家里那种和谐的气氛。其乐融融,整个家也是情趣盎然的。

苏秀娟对孩子的娇纵,对两个女儿的宠溺,作为父亲的老吴,越发助纣为虐地心疼两个女儿。苏秀娟一直是领导,从小领导做到大领导,甚至调到医药局当处长,局里还配过小车接送。苏秀娟倒一如既往地做兒媳、母亲、妻子。和公公婆婆搓麻将时的分毫不让,开女儿们的家长会听老师的训斥,也每天小跑着上楼给一家人做饭做菜。老吴工作也忙,当时任着工程师的职,虽然在企业里大小算是个人物,到底不能和苏秀娟的职务比,但每天回到家,享受着妻子做的红烧肉和藕煨汤,家常的幸福感平平淡淡地就喷涌而出。

女儿到年龄分别嫁人,各自生下孩子。有段时间,他留在老家帮月月带娃娃,苏秀娟在深圳帮着亮亮带宝儿。每到春节,全家在故乡的老宅里相聚,女儿女婿帮厨,两个外孙女吵吵闹闹,一家人围着火炉,看着春晚,想到年节过后两个老人又各自东西,虽然唏嘘感叹过,但日子倒也过得平实、有盼头。

这样到了月月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老吴才丢开老家,回到深圳,专注地和苏秀娟,还有亮亮一家,过在了一起。

以为幸福就是从此以后了,绝没想到生活的变故才刚刚开始。

老吴不想再想了,复又翻到手机微信里,查阅老师曾经的课程。

往事迢迢徒入梦,银筝断绝连珠弄。

他想操琴,弹一曲解解闷,又怕吵到苏秀娟,只好兀自作罢。

有一次,苏秀娟说他:“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下一句話,大约是“当爸的和当妈的就是不同”。但这话大约太直抒胸臆了,不是苏秀娟的风格,所以她只讲了前句,明明白白的责怪意味。

现在她年纪大了,爱回忆从前。去年开始,她老是不停地唠叨她生下亮亮的情形,好像说一直记得当得知亮亮又是个女儿后,老吴当时拂袖而去。

老吴不大记得从前往事。要说失望,那总是有的,谁不想头胎是女儿,二胎能是个儿子呢?苏秀娟当时怀着二胎时,也是这样憧憬过的吧?但生下来,失望过后,对着自己的骨肉,怎么也是一条心地抚育成长。老吴不记得当初对亮亮到来的失望,老吴只记得和这个孩子的一切美好瞬间。

那年在体育馆举办的全国跳水比赛,才两岁的亮亮骑在他的颈项上快乐地大叫大嚷,结果晒出一身的痘疮。爷爷奶奶给心疼地抹着紫药水时还在骂着这个不懂事的爸爸。月月胆子小,比亮亮娇气,每次买了鳝鱼甲鱼,都是老吴和亮亮一起合作完成,有次老吴用脚逗着把脑袋缩进硬壳里的甲鱼,结果不留心,甲鱼猛地蹿出小脑袋,咬上了老吴的大脚趾,亮亮大叫着,手起刀落地斩断甲鱼伸长的脖颈,父女两个哈哈大笑,惹得一旁的邻居都说吴亮亮是个假小子。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吴亮亮就和老吴一起横渡过长江,在河流中间,亮亮腿脚突然抽筋,眼看着一艘江轮呼啸而来,老吴拽着亮亮的胳膊,让她死命搭在爸爸的肩膀上,父女两个用尽全身力气一路游过来,把江轮掀起的浩瀚的波浪挡在身后,这件事情,父女两个严守秘密,到最后,苏秀娟也从不知道这段生死往事……

她凭什么说我更喜欢月月?老吴想起往事,不免悲从中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苏秀娟,你个粗枝大叶的苏秀娟,你怎么能说我更偏心哪个女儿呢?她们都是我的骨肉,都是我的生命的延续,都是在黑暗中照耀我的月亮!

10月7日

徐小平看到吴月月在微信上的秀,已经到达成都,说是一早找到慕名已久的串串香小店,还晒了中午吃的川西坝子的火锅,满满一锅红亮红亮的辣椒,和着黑乎乎的看不清楚的底料,翻转着一些刚熟的肉片和叫不出名字的辅菜,隔着手机屏,都能看到热气腾腾的喧嚣,完全是热火朝天般的生活。徐小平摇着脑袋,把微信给老公看:“我这个老同学,一辈子也是娘疼爹爱的,不算明事理的人,你看她还在秀这些?好像此去,完全旅游一般。”

老公瞟一眼,只说:“也可以理解的。难道你觉得,她非得悲悲切切的,才是‘对的态度?”

徐小平很不以为然:“我是觉得她爸她妈好可怜,特别是她妈妈,老太太完全厌食一般,吃不下任何东西,两眼无光。整个十一长假,就俩老头老太太孤零零地过,中间还有个中秋。唉……”

老公不吭气,过会儿才说:“你同学才是对的。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不能囿于悲伤的过往,总得向前走。这才是正确的生命态度。我就不相信,你们难道非要看到她像她妈妈那样,才会好过吗?”

徐小平本来要反诘老公的,想想吴叔叔,也是这种态度,好像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这样的态度,其实是大家说出的愿望里希望能看到的,但真在现实里见到这般的心胸,又觉得哪方面不对。

苏秀娟有次和徐小平谈得比较知心,说起吴亮亮的两套房产,一套已经捐给慈善组织办事用了,上上个月,组织那边来人,专门和吴亮亮办了房产过户手续。徐小平听得目瞪口呆,只嘴上呢喃一句:“我不知道亮亮陷得这么深!”

苏秀娟点头:“这是她的财产,她有权利处置。她也问了我和宝儿的,我们都没意见……”苏秀娟停一下,确定地和徐小平表达,“两三年前就捐给慈善组织办公用了,不是最近的事情……亮亮不是和上天做交易,是真心向学的,她潜心修习,和一般人不一样,她,完全入门了……”苏秀娟又说,“我不太好和你解释这些,你是做生意的,可能不太理解,”徐小平差点插嘴说:“我当然能理解,拿自己的钱出来做善事,我也是有的,我还资助过贵州凯里的两个失学儿童呢,我还给陌生人在水滴筹上捐过款的。”但她忍住了,她的这点小善,不到几万的捐赠,哪里能和吴亮亮的七八百万的房产相提并论?

苏秀娟看一眼把话咽进去沉默不语的徐小平,接着道:“我们,其实是两个不同世界……我女儿,命不好,性格也不好,后来入了门,觉得她真心豁达开朗许多,可能这个世界上,有所付出就会得到幸福,心的宁静,比任何幸福都重要得多。我和宝儿,本来也是好奇,随着她一起,结果学进去了,才发现,真的是好!”

徐小平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的,只好不发表任何感慨。想起几百万的房产,就这样丢手一捐,有点太过夸张,只能自我嘲讽是俗世中人。苏秀娟说:“俗世其实也就俗世,到处是俗世,哪有真正的清净之门呢?”又提到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离婚前,亮亮是和前夫一起供的,房产算是两个人的名下,后来这些凡俗的事情扑面而来,总得解决,亮亮是绝无可能出面的,这个家里,也只有作为女儿的宝儿去和父亲谈,谈的过程,当然蹉跎岁月,前夫现在已经成家,深圳一处快要千万的房产,总不能这样拱手相让出去,最大的理由,当时他是净身出户的,没想到前妻竟然为了修学,而去捐了他高风亮节、可怜她们母女给的那套宅所,现在女儿长大成人,还在和他谈这处他曾经也付过首付的房产!

“最终的结果还是好的。”苏秀娟吁了口气,“都到这种局面了,他还能说出什么没良心的话?他自己也过不去他自己的坎吧?他终于同意了,把名字删除,让宝儿成了房产唯一的产权人。”

徐小平叹一口气,也说:“这总是好的。”徐小平心里着实愧疚,她说的“好”,还是和资产关系密切,她真心地不能看开这一切。

苏秀娟想一想,叮嘱徐小平:“这话你千万别和吴月月说。”看到徐小平郑重的首肯后,苏秀娟才慢慢道来,“装修的费用是我和吴叔叔出的,当时也就三万块。”徐小平看看房子,装修得虽简洁明亮,但确实没花费多少。苏秀娟接着说,声音小到极点,“首付我们出了二十万,拿出了我和吴叔全部的积蓄。现在想想也是值的,当时是什么房价,现在是什么房价?为了月供少一些,不让亮亮负担过重,也是拼尽了我们所有。现在的月供是三千多,还有个二十年,宝儿要去考研究生,几年内是还不了月供的,也得我和吴叔了。不过到底是值的,总算完全是宝儿名下的财产了。”

徐小平只能不发声,呆呆地看着苏阿姨。苏阿姨还是再叮嘱一句:“千万别让月月知道了。”徐小平仍旧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徐小平有时候也对苏姨和吴叔的退休金感兴趣,因为听说苏姨每月还在帮吴月月缴社保,怎么也得有个大几百的开销,现在又加上每月多出来的三千多的房贷,两口子也不是离休待遇,退休金再怎么高,在二线城市也有个大概的标准,徐小平比较下自己父母拿过的数目,猜测苏姨和吴叔从此大概还得捉襟见肘地过下去。

老公说她杞人忧天。过年后,苏姨和吴叔就回老家,宝儿也立志在老家读研和工作,誓言要离开深圳这块伤心地的。深圳的这处房子一出租,月供不就出来了?徐小平眼睛红起来:“我想着苏姨说他们再也不会来这所房子時候的表情,那可是宝儿从小长大的地方,至少也待了十个年头了,多少回忆都留在那里,说再也不回来的那种决绝,真是平静的,可是你能体会到苏姨的绝望心理,没有前景的一种绝望。”

徐小平和老公的父母前两年都相继过世,那会儿虽然也懂事了,但病榻前老人磨人时的苦,到现在想起来,依稀也还有些印象。有时候孝道不光是一种责任,也算一种考验,古人几千年的经验吟唱出的“久病床前无孝子”,不只是一种社会现象,也是一种无奈的认可。徐小平兄妹二人,父母是工人阶级,不能说是富裕,至多也就是个温饱水平,父母留下的房产是单位的老宿舍楼,直接给徐小平的哥哥继承了,徐小平在深圳过得还不错,而且父母年老时她虽然往返老家也颇频繁,但也没兄嫂近前的伺候多。徐小平家里倒没怎么折腾,因为简单,所以也就省心。可能中国好多家庭,就是这样的普通。生老病死,泛泛如海水里的泡沫。没有婚姻导致的破裂家庭,没有一意孤行的宗教修养,没有生离死别……

苏秀娟没有看到吴月月在朋友圈里的秀。自从她在十一时说叨大女儿不该有的那种兴奋,非要和别的人一样,在微信里向天下昭示她乏善可陈的行踪,吴月月就把父母选择性地屏蔽了。

苏秀娟在计算女儿和外孙女的归期,在等到今天才知晓吴月月买下10月8号傍晚的返程机票时,突然明白过来,吴月月是有多不想和她度过这些难耐的时日。她愤怒起来,怒气把多少天的绝望,像一把火一样地点燃,她倏地一下站起身,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这个坏孩子!这个冷心冷肺的坏孩子!”苏秀娟踱了一圈,她急速的脚步亢进地带摔了一只厅堂里摆放的花瓶,花瓶摇摇晃晃地摆了几摆,苏秀娟旋即停下凌乱的步子,睁着眼惊恐地看着左歪右扭的花瓶,还好,它动了几下,重新规整自己的位置,仍旧稳稳地直立,冒出瓶颈的花撒了一地,残败的黄菊,蔫耷耷的百合,还有枯萎的柳叶和柏枝。

苏秀娟抚抚胸口,让自己静下来,她做个手势,大声地念叨“心净,心静”,她说:“我的女儿是知道我的,我的女儿是知道我的。我不是冒犯,不是不敬,不是不遵从……我的女儿呀,你是知道妈妈的。”她悲戚戚地踱进养心堂,甚至忘记了光脚,直接趿拉着拖鞋就进了莲花圈,她这次没有跪伏在蒲团上,她直接对着佛堂右侧的那张黑白相片,突然哭出声来:“亮亮,你是知道妈妈的,你是知道妈妈的,妈妈听你的,好好活下去。对姐姐好,对爸爸好,对宝儿好,妈妈要健康地活下去,把你没活完的命,全部加在妈妈的生命里,好好地活下去……”

老吴站在自己的卧房口,听着妻子在养心堂里的声嘶力竭,他缓缓地关上门,走回自己的床边,呆呆地坐下,老泪早已淌满皱纹此起彼伏的面颊。

10月8日

飞机如预想中的一样晚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宝儿憔悴了,月月也是疲惫不堪的模样。刚才在楼道里听到慢慢上来的电梯里还传出她们姨甥谈笑风生的兴奋劲,等到电梯门一开,迎着苏秀娟的脸,两个马上都沉下来,郁郁不乐的庄重和肃穆。苏秀娟和老吴连忙拿过她们的行李,进了门。

还是照程序来。门口放了火盆,月月和宝儿迎着火焰头跨过去,进屋,光脚,直奔养心堂——自亮亮走后,这个曾经亮亮修身养性的小屋,就布置成了灵堂。宝儿冲着妈妈的遗像点香,三拜九叩首。月月不行跪礼,对着妹妹,也敬香,鞠深深的三个躬。这才穿上拖鞋,两个东倒西歪侧身倚在沙发上。

苏秀娟的表情好起来,搂着宝儿,问长问短。

吴亮亮生前修为的时候,和一帮同学去过甘孜,在藏区,偶遇一小镇,顿时被镇里出世的格局打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空明净澄清,没有一丝云彩,纯洁得如同水洗一般。吴亮亮当时立过心愿,身后一定要在这里长存,再没动摇过。这次因为要完成妹妹和妈妈的遗愿,可就苦了吴月月和宝儿,辗转好几天,车马劳顿,然后还是按人死之后的习俗,按死去的礼节,一切照风俗来,疲累不说,高原反应可真不是一般人能适应的。好在那边虽冷,但天气尚可,师傅郑重许诺会办完一应程序,姨甥俩才就此离开。

吴月月当时牵着宝儿的手说:“你妈妈以后长存这里,你要过来看她,可就辛苦啰。”

宝儿眼泪汪汪地捧着妈妈的骨灰盒:“我妈妈脱离苦难了,现在应该在天上看着我呢,我没事的。”

吴月月抱住宝儿:“以后姨妈就是你的妈妈了,亲妈妈了。”

好像就那会儿有点悲戚,以后在路上,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儿,正赶上十一中秋大假,完成妹妹和母亲心愿后,如释重负,也没商量,就顺着路程慢慢游山逛水起来。吴月月看着朝气蓬勃的宝儿,一扫曾经的阴霾。她稍稍在心底里叹一口气,想着小妮子还有大把可以挥霍的时光,此次的悲苦,就让时间扫荡一切吧。

吴亮亮从检测出癌症到最后撒手而去,前后也就十一个月的时光。这十一个月里,刚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的宝儿,马上辞职,每天和外婆守在妈妈身边,一次两次的大小手术,买增蛋白的日本药,陪吴亮亮放疗化疗,去介入科做最后的努力,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见证了一条活生生的、曾给予自己生命的性命的急速消亡。吴月月私下里和宝儿谈过,这个已经二十二岁的女孩子,逢着生命里的这些变故,从小在父母争吵的环境里成长,在她自己说来,没觉得幸福有什么真正的意义。话语里其实并不是消沉和沮丧,而是在这种年龄不可能想到的某些世故、紧张和冷静。

“姨妈,你放心,我没事。”想了想,她镇定地告诉吴月月:“我不怕!”

谁会想到吴亮亮会得癌症?家族里从没有这个遗传病史,相反,爷奶那边,外公外婆那边,都是活到八九十岁高龄自然死亡的老人。哪里算得到,一向清心素养,每日里规律地生活,习惯性运动的吴亮亮,竟然碰到这种被判了死刑的病例!吴月月看到宝儿的冷静,宽心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怅惘和失落。想到如果摊到自己身上,女儿如果也像宝儿一般,身临如此这般大事还这样有定力,怕是除了难过,还有一种无可无不可的、不被过分在意的难受吧?

上苍保佑,只是心存一丝比较,如果调换角色?……吴月月连忙念叨几句,骂自己胡扯八道,啐几口唾沫,赶走那无法从脑海中删除的假想。在思前想后中,将心比心后,她才猛然醒悟道,妹妹的这场罹难,最苦的其实是妈妈。

先是大手术,拿掉体内感染源的脏器。苏秀娟和吴月月宝儿还有老吴一起守在手术室外。耗费很长时间的手术,中间还进去过被两个护士陪同的中年医生,一路的步伐行得铿锵有力。吴月月打听后告诉苏秀娟,是从北京赶过来的专家,刚下飞机。苏秀娟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术室一直亮着的门灯。吴月月看着妈妈,头发在经过了妹妹手术的八个多小时,已然全部雪白了。

她一两个月来深圳一次,名义上是帮妈妈和外甥女照顾一下妹妹,但实在也待不长。妹妹手术后,实行放疗化疗后,再次病危进入介入科后,转到香港医院后,再转回深圳进入ICU。吴亮亮脾气变得古怪、蛮横、多疑,然后是大脑慢慢缺乏意识,记忆力极速衰退,癌细胞开始再次扩散,进入全部脏器,肾衰竭,大小便失禁,下肢溃烂……直到心脏停止跳动。

所有这一切,全是妈妈全程守护陪同。吴月月每次在伤感地到达深圳后,每次在不堪妹妹病入膏肓的精神和身体的节节败退中,逃離般地离开。她多少也会设身处地地想过那么几次,不知道妈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吴亮亮身体开始萎缩变形,情绪敏感而尖刻,每天三五次地换下大小便失禁的被褥,接着是褥疮的发作,整间房里弥漫的不光是死亡的恐怖,还有垂死之人身体散发的恶臭。

宝儿已经开始适应正常的大学毕业生生活,在一家软件公司做开发助理,每天加班到八点以后才回到家。老吴的身体不太好,年轻时也是被惯坏了,现在停在自己的卧房里弄些古诗词,只要不给苏秀娟添麻烦就好。

苏秀娟医院家里两头跑,七十多岁的身躯,完全健步如飞,目光如炬。她谁都不需要,大女儿礼貌般的姊妹之情,宝儿的母女之情,老吴的父女之情。你们有这些情也就行了,而她,苏秀娟像一匹战场中的军马,奋力地拖住吴亮亮越来越暗淡的生命之光,全力以赴地战斗下去。

吴月月看宝儿在自己房里睡了,才慢慢地踱回厅里,看苏秀娟久久地跪拜在灵堂的蒲团前,那正中的黄底红字,是讨请师父所赐的一个宁静符,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所有的轮回,都是注定的。苏秀娟虔诚地全身俯在莲花圈里,一动不动,环绕着她的,是娴静的“心——净,心——境,心——静,心——净”的呢喃之音。只有做母亲的,还在女儿死之后,久久地想要抚平心绪,要一个真正的安宁。但可能吗?

吴月月等着妈妈起来,一道坐在厅堂的沙发上,良久,吴月月说:“都办完了,妹妹的事,告一段落了,您,还得保重自己要紧。”

苏秀娟点头。

吴月月说:“明天我去办些保险还有销户的事情,顺的话,过两天我就回去了。工作上,耽误太久了。”

苏秀娟打断她:“没事。你回去吧,工作最要紧了。你把妹妹的事都办完了,我也安心了。你回去吧。”

吴月月想想,再确认下:“那,过年后,你和爸就回老家了?还住老房子那里吗?”老房子离吴月月自己家还有点远,就是坐地铁,还得转一次公交,大约也有一个半小时车程的距离。但总算和这个女儿家也在一座城市了,老了老了,就算这个吴月月不太能够有依靠,女婿也就那样的人,但是,有总好过无。苏秀娟确认地点点头,仍旧淡淡地说:“是的,不再回深圳了。你妹妹在这里这样了,我怎么可能余生还能在这里过下去?”

吴月月点头。夜,已经很黑了,太晚了,不能过于折腾。吴月月进了宝儿的房间,睡去。

苏秀娟又在厅房转了转,把摆在厅堂的花也撤下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进自己的卧室。

老吴还没睡,开了小小的角灯问苏秀娟:“都妥了吧?”

苏秀娟点头:“都妥了。”

苏秀娟窸窸窣窣地上床,老吴伸手揽住她:“我们还有日子得过啊。”

苏秀娟背转着对他,半天说一句:“我知道。”

自来何年现亮月?光彩曾几照双人。

偶觉十五匆匆过, 此时亮无月自薄。

徐小平的诗做得多好啊,“月”和“亮”都嵌进去了。比他长几岁的老师,哪里能知晓诗中隐藏的缺失女儿的那位父亲的心?

老吴的眼泪在暗夜里,一颗一颗地流淌下来。

原载《飞天》2019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赵剑云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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