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后殖民:论黄碧云小说的非虚构转向

2019-05-24 07:51陈庆妃张嘉茵

陈庆妃 张嘉茵

摘 要:后殖民写作曾经是香港中生代作家黄碧云惯常使用的创作視角,她以“为了温柔的暴烈”的抗议姿态为受双重宰制的殖民地香港女性发声。经过7年的沉潜,复出香港文坛步入理智之年的黄碧云出现明显的非虚构转向,以跟踪采访、实地调查、资料档案为基础,以介入性的写作姿态关注香港无声的底层,以及日益尖锐化的青年问题,创作长篇非虚构小说《烈佬传》与《卢麒之死》。借由非虚构文学的社会承担以及对香港本土价值的重新思考,黄碧云走出了后殖民写作,实践其“有重量的自由”之文学信仰。然而,由于文学纯粹性以及风格化的追求,黄碧云非虚构写作的介入意识及其小说的公共性也是有限度的。

关键词:走出后殖民;黄碧云;非虚构

中图分类号:I209.958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9)02-0031-10

引 言

“非虚构”写作近年来在中国内地文坛受到高度关注,作品影响力已经溢出文学界,产生强烈的社会反响,主流报纸期刊的访谈、学术专栏的讨论之热已经无需在此处赘述。而世界范围内非虚构写作也受到高度肯定,2015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即为晚近一例,“她的复调作品是对我们时代的磨难与勇气的纪念”(颁奖词) 。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新闻记者出身,善于以长期追踪采访当事人来记录人类历史的重大事件,曾获1999年法国国家电台“世界见证人”奖。蛰伏多年同为新闻记者出身的香港作家黄碧云近年的小说创作也出现明显的非虚构转向。黄碧云的转向当然不是趋新趋热的结果,但以偏居中国/世界“边缘”的香港,一个成名已久已步入理智之年却依然怀有写作理想和文学担当的作家,是如何实践其“有重量的自由”的文学信仰,她的非虚构转向是否有其香港的在地视角以及作家自身内在的写作逻辑呢?这是本文思考的起点。

凌逾《重构中西文化因子——从非虚构的虚构看文学大势:论<烈佬传>》,《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一文,从《烈佬传》蕴含的中西文化因子出发,论及黄碧云非虚构写作的意义。本文立足香港社会、历史情境,结合新作《卢麒之死》论黄碧云非虚构转向的本土性思考。

从小说体报道文学《烈佬传》(2012)到长篇非虚构小说《卢麒之死》(2018),黄碧云还原一个香港法律记者的初始身份。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黄碧云小说的创作转向是明晰的。此前,黄碧云以《后殖民志》(2003)《小写之可能》(2004)作为告别仪式,对自己的写作/发声的位置和姿态进行了某种精神清理,并以长达7年的封笔(正好对应作者为写作《烈佬传》进行的从访问收集资料到完稿的时间)寻找下一个出发的位置。发表于2011年的《末日酒店》看似很后殖民,实则如黄念欣解读“黄碧云要说的不是后殖民或本土性,早就不是了。诚如她为本届香港书展所设定的演讲题目,她关心的是‘小说语言的隐密。”黄念欣:《末日之后、若寄浮生——笔记黄碧云<末日酒店>》,《信报》2011年7月9日。《末日酒店》可以归到黄碧云“隐秘”回归香港文坛的“直觉”试笔,是“以小说来写诗”。她用作开首的“他们已经忘记我了,和那间107号房间。”是随性写来,但也隐含着诏告读者熟悉而陌生的黄碧云回来了。黄碧云2011年在香港书展名作家讲座系列“黄碧云——小说语言的隐秘”。写在《烈佬传》和《卢麒之死》之间的《微喜重行》(2014)尽管没有强调非虚构,但也有强烈的自传性色彩。书的封底上写着:“微喜将她写过的,再写一次。你将我视作微喜,亦无不可。这是我写给我哥哥的遗书。”作者本人在演讲时亦强调“《微喜重行》是我写给哥哥的一封遗书,也是我人生的总结”。梁静:《只要有自己生活的质感 即便湮没于人海,也一样活得丰盛》,《新快报》2014年7月23日。《烈佬传》和《卢麒之死》可谓黄碧云归来“大做文章”的非虚构之举,《烈佬传》获得2014年第五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卢麒之死》可供研究的空间也很大,只是由于刚刚发表,回响争鸣的声音尚未发出。故而本文以此二著为中心,探讨黄碧云小说的非虚构转向。这种转向同时呼应了2003、2004年黄碧云的告别之辞,走出了后殖民写作。

一 “走出后殖民”的书写姿态

后殖民主义是论述权力的转移。后殖民写作是论述权力转移过程中的一种抗议写作,它将自己定位为弱者。走出后殖民写作,意味着写作姿态与发声位置的调整。就作者的写作姿态而言,一方面作者不以自己为弱者去逆写、颠覆、改写。另一方面,警惕从弱者逆转为强者的“凝视”,“如果弱者和少数人被界定为弱者和少数人,当他们有了弱和小的身份以后,最弱最小最无聊的都可以成为大”。引自黄碧云于2004年7月4日于中央图书馆说的“小写之可能”讲座,后发表于《明报》2004年7月11日。黄碧云先期以极端个性化的暴烈残酷炫技般的“怨女”写作确立其“扬眉女子”的香港文坛身份。为何要替女子扬眉发声?黄碧云如是说:“女子和殖民地居民,同样是客体、是他者,在历史和知识论述之中,静默无声。”黄碧云:《后殖民志》,台北:大田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第16页。然而,内部的性别宰制使殖民地男女无法结盟。殖民地女子遭到内外的“双重宰制”——“那个操的国度,操的语言,从来不属于我们。那是一个入侵、征服、破坏、强暴、控制的语言国度。被入侵、征服、破坏、强暴、控制的他者,可以是黑大陆,可以是‘处女地,可以是女子───殖民地是女子”;黄碧云:《后殖民志》,第19页。“殖民地子民──连殖民地子民这么委屈的身分,都是传男不传女的。殖民地子民愤怒了:帝国主义者、种族主义者,将我们女性化、矮化、儿化、无知化、无力化。对这些屈辱的殖民地子民来说,女性和矮、儿、无知、无力,意义一样,都伤害了他们高贵的自尊。他们的高贵自尊里面,只有他们自己,知识分子,男性,专业人士,一家之主;工人、无产者、同性恋者、伤残者、女性、异教徒、儿童,都没有份儿,他们不知道她/他们的存在──后殖民论述,原来没有联合阵线的。各人自求多福。”黄碧云:《后殖民志》,第20页。“后殖民思维有没有女性的语言?”黄碧云曾经找到了后殖民思维中的女性语言即——为了温柔而暴烈,“温柔与暴烈,并非装饰性美文,修辞学的对比。我讨厌装饰性美文。温柔与暴烈的意思是,如何以温柔去包围暴烈。不是征服,是包围。不是操,是满足。”黄碧云:《后殖民志》,第22页。黄碧云试图使女性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结盟,将帝国与男性他者化,以期达到对殖民地女性“双重否定”的“双重抗议”“双重改写”。这种抗议写作集大成者为《烈女图》(1999)——“从世纪初的残酷,到世纪末的狂欢,香港女子的百年故事,一切都指向孤寂,最具代表的命运之书。”智慧田系列之012《烈女图》推荐语,《后殖民志》, 2003年。

2004年“我理解的‘后甚至带点邪气、不恭,广东话就说好‘阴湿,所以我的‘后是愉快的。”黄碧云对后殖民的理解尽管与前殖民地男性(知识分子)的理解与实践方式不同,但言语间洋溢着沾沾自喜的女性“阴湿”特权,以非男性的“邪气”暗中抗拒,依旧将自己留在后殖民思维当中。殖民思维是东西方之间“是与不是”“我与他”之二元秩序的建构,后殖民则以“暴烈”作为情感动力,以“对抗”作为策略,以“革命”“自由”“解放”作为解殖的途径和终极理想。后殖民写作拒绝被定义,被归纳,被典型化。黄碧云的后殖民书写视域是宽广的,并不局限于香港,她以跨国视野书写的殖民地历史与故事因而有其独特性与深刻性——“犹疑的第三立场”,“第三立场是暧昧不定的创世”。然而后殖民之后呢,回归以后,香港解殖之宏大叙事的正当性某种意义上已经失效。经历“失城”(香港)、“环游”(世界)、“回流”(香港),理智之年重返香港文坛的黄碧云思考走出后殖民写作之必须与必要:沉默的不只是“她者”,也是“他者”,非殖化不意味着解放,后殖民抗议写作可能因对象的宏大而陷入无目标性的情绪宣泄。走出后殖民写作即是对性别对立、绝对强弱、中心边缘之立场的修正与调整,不再局限于对殖民历史、女性历史的“逆写”,也不泛泛书写世界范围内后殖民的普遍状况,而是以非虚构写作的介入姿势深入香港当下的现实:既写都市的(湾仔)地方志、无声的被忘却的底层,也触及香港日益尖锐化的青年问题。

许多论述指向《烈佬传》对《烈女图》的对应关系,包括黄碧云自己:“小说叫《烈佬传》,对应我的《烈女图》……在我们生长的土地,他的是湾仔,而我们的是香港,飘摇之岛,我为之描图写传的,不过是那么一个影子。”黄碧云:《烈佬传 封底语》,台北:大田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即便如此,依笔者看来,二者之间更多的是反叛,无论是创作意图还是叙事策略。从时间(“我婆”“我母”“你”)到空间(“此处”“彼处”“那处”),从为香港写“她史”的激烈,到为小小湾仔佬写困顿于监狱的一生——无火之烈。从《烈女图》到《烈佬传》,中间相隔13年,黄碧云反思自己的写作:从女性和弱势的角度来叙述大历史,是对“他史”的翻转。通过书写的力量使强弱易位,是否是另一种强权,另一种庸俗的包装,同样摆脱不了“百年沧桑”的大历史思维,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对社会热门议题的回应。“谈到女性主义,都是那时候文学界流行谈的,我自知动机,有点心术不正”,也流于“表面的激情”。“殖民性”“本土性”“城籍”“国籍”“认同”不再成为黄碧云创作的驱动力。空间从迅速扩张到急剧收缩,情感从愤怒暴烈到静默无声,从高度介入高调代言到小心翼翼真实再现,黄碧云完成创作心理转换。“暴烈”曾经是黄碧云热衷后殖民理论、后现代写作技巧表达香港后殖民书写困境的文学表征。“没见過如此疾言厉色的女人史,喧哗嘈杂尽是鬼声,三代女子扯着喉咙尽情控诉,愤怒如野火延烧。”张娟芬:《鬼城的喧哗》,《中国时报》开卷1999年5月6日。《烈女图》几乎可以视为是女狂人的世纪呐喊。也有学者认为,黄碧云《烈女图》“俨然已成华文阴性书写绝响”。杨曼芬:《评黄碧云<烈女图>》,《妇研纵横》2011年第94期,第61—75页。同样以“烈”为关键词,但“烈佬”作者的“怨女”气息已经消失殆尽。走出后殖民意味着放下大写的对抗性思维与情绪性表达。《烈佬传》为沉默无声的男性——烈佬阿难“心急如焚”,《卢麒之死》为“死因不详”的社会运动中无名目死亡的小人物卢麒诉求公正。《卢麒之死》选择一个看似仅具香港本地意义而无法进入中国历史纪年的“小”事件,做了去政治化的“小写”选择。

替香港三代女性完成“图史”之后,黄碧云将其小说的女性身份标识渐渐剥离。《烈佬传》《卢麒之死》性别视角完全缺席是黄碧云走出后殖民写作的一个创作自觉。《烈佬传》和《卢麒之死》都以男性为书写对象,舍弃男性作为“他者”与“她们”之间的权力龃龉。《烈佬传》和《微喜重行》一以贯之的兄妹关系的温情互动与平衡叙事即为例证,同时,父亲角色在此二著中都获得代际之间穿越时间的理解。烈佬出入于监狱,狱中生活长于在外面的时间,而且因吸毒烈佬身体某种意义上被去势了,烈佬的江湖人生显得非常的“反传奇”。“这本身也是小说(严肃文学、纯文学,笔者加)对香港通俗文化对黑帮文化的浪漫化的一种挑战。”《字花》编辑室:《从<烈佬传>看香港文学的世界定位——给红楼梦奖评审白睿文(Michael Belly)的十个问题》,《字花》第52期。《卢麒之死》骚动中,警方拘捕七名十二岁以下孩子,七十六名十二至十五岁的少年,主人公卢麒19岁。性别的矛盾显然无法构成这两部小说的情节与冲突。这样的题材本身已经消解了黄碧云的“怨女”“烈女”表达模式。褪尽性别对立视角,黄碧云转向更复杂的社会结构中探寻底层问题。

二 “走出后殖民”的发声位置

就发声的位置而言,小说文本采取的语言策略是重要的考察对象。作为非虚构小说的作者,黄碧云在写作《烈佬传》和《卢麒之死》过程中或经历了漫长的跟踪采访或资料收集。即便如此,作者并不认为自己获得某种授权,可以以权威者为一个弱者或死者去代言。对作家发声的权利,以及采访者的见证权利。反思后殖民不仅看到弱势者的可堪悲悯的人生,也提防“慈善人士”(通常是西方人所扮演的角色)以及社会精英(学院派知识分子)抒发道德优越感的人道主义,警惕人道主义变成另一种矫情。《烈佬传》《卢麒之死》都有一双新闻/法律记者的眼睛,只是《烈佬传》隐身其后,《卢麒之死》直接亮相于文本——藏身于其它语言的间隙中。如何处理“新闻之眼”必须非常谨慎。谁在看?谁在发问?

与黄碧云写作转向同步的是她的语言转向。她开始厌恶自己过往的小说,原因就在于自恋色彩强烈的情感饱满张扬的文字造成读者的代入感,缺乏理性观照的距离。黄碧云:《遗忘之必要,理性之必然,微笑之必须——历史与小说的宽容》,《字花》第39期,2012年9月。尽管非虚构强调作者的介入,但对黄碧云而言,介入是一种伦理承担,具体到写作层面,作者却是不能成为独裁者。“小说所写的,很多我都听过或见过:我记下、组织、虚构,并且让我成为‘我。我成为‘我是我最困难的工作。”黄碧云:《烈佬传·致谢》,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2年,第198页。在叙述层面还不识字的口述者——“烈佬”以主体身份与生命的尊严,而不是廉价的同情。然而,底层“烈佬”能说话吗?《烈佬传》要讲一个卑微的吸毒者故事,一个沉静无话的长期出入于各处监狱的他会使用什么语言,“微小艰难的话”如何在文本中呈现?《烈佬传》以第一人称讲述,作者抽离。黄碧云为烈佬创造了一种语言:糅合书面语与广东话,半文不白,口语加监房术语。黄碧云认为,“创作包括重塑语言,不是将广东话写下,便叫做香港文学作品。”黄碧云:《言语无用,沉默可伤——“红楼梦奖”得奖感言》,《明报》(世纪版)2014年7月21日。《烈佬传》其实是小说体的报道文学:“书用很多广东话,除了因为叙述者不识字,所以我写得愈接近口语愈好,但我也想到香港愈来愈为‘统与‘一,我不会叫口号撑乜撑物,但我写香港用口语,有一种身份的肯定,并且赋予尊严。”“纯用广东话,又失去‘传的味道,所以写得半白话半书面语。”袁兆昌:《黄碧云:湾仔烈佬有话说》,《明报》(世纪版)2012年8月16日。拒绝使用华语世界普遍通行的语言,代之以还人物尊严的语言,“也藉此隐示语言主权”。她甚至坚持不为粤语方言加注。对非中心语言的坚持,必然造成阅读障碍,影响读者数量,但黄碧云不为出版印数写作。

使用经过重塑的粤语方言体现作者不再愤怒之后对零度情感的追求,也造成必要的间离效果,与主人公周未难非主流的监狱人生、吸毒人生相合,而与港片黑社会人物设定相异,形成反戏剧性效果。“我希望能够做到《史记》一样简洁,但始终是白话文,写极都无法像《史记》,但每一个版本,愈写愈小,抒情近无,情节愈简。”袁兆昌:《黄碧云:湾仔烈佬有话说》,《明报》(世纪版)2012年8月16日。对至简至拙的语言的追求还可以从《烈佬传》的插画艺术进行验证。画可视为另一种形式的语言,《烈佬传》是“粗糙”的,是黄碧云刻意追求木刻的效果。《烈佬传》封面、封底、插图都使用木刻印刷,作者解释为:“用木刻是因为鲁迅。木刻是农民的手艺,粗糙原始。《烈佬传》很粗。”袁兆昌:《黄碧云:湾仔烈佬有话说》,《明报》(世纪版)2012年8月16日。显然,语言也罢,插画也罢,作者用意在——一切为了人物的需要(尊严)。《烈佬传》语言不再是后殖民的混杂语言,当然也非纯正中文,却是最适合的香港本土文学语言。

如果说《烈佬传》以无声胜有声,《卢麒之死》则杂声纷呈,作为作者/记者的黄碧云则隐身/声于文献资料与新闻报道之后。书面语化的《卢麒之死》间杂着新闻报道、庭审语言、口述档案、判决书,是一个嵌套式的语言大拼盘。《卢麒之死》甚至以极高的密度调用标点符号「、(、『、〔……以此区隔不同材料文本以及作者自述。因为要正面多维度呈现“九龙骚动”的真相追索过程,社会众声就必须尽可能网罗其中,于是作者以混杂嵌套的语言构造出嘈杂、无序的1960年代的香港社会。然而,阅读无数档案材料的黄碧云很清楚追求真相之不可能,因此也并未将追求真相作为她的写作目的。语言的混杂就是真相的混沌,所以黄碧云说“我的非虚构小说,字义冲突,互相出卖:只能如此”。黄碧云:《卢麒之死 封底语》,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8年。“写非虚构小说《卢麒之死》,我不想作太多判断,我想读者自己判断,我也不想将一九六六年的九龙骚动写成历史小说,也不想留下很强的意见,对任何人与事产生任何不公平。事实上,太多判断,语言上也不对。”“在这部小说,我尽量做到没有我自己的语言,没有我自己的风格,但有许多沉默、无声。因为我自己不发声,偶尔才发声,只因情之所在,不得不说。小说愈往后发展,就愈少我自己的声音。”郑政恒:《一九六六·黄碧云:香港还有故事未说》,(原题:卢麒与时代的幻灭),《明报》2018年4月15日。

三 “走出后殖民”與底层书写

后殖民书写虽以弱者位置发声,但其叙事者本身或叙事所面对的对象却是宏大主体,其中隐含着强烈的政治正确意识。简单而言,后殖民书写需要有一个加害者或者是隐形的潜在的加害者,因而很容易掉入詹明信所谓的第三世界国家文学的民族寓言书写窠臼。创作《烈佬传》和《卢麒之死》使黄碧云深入到香港监狱变迁和九龙骚动事件的历史。这两段历史以及事件本身有高度的“殖民”“反殖民”意味,极其容易处理成后殖民文本。作者本人也承认刚开始写《烈佬传》的时候,还想着宏大的主调,从犯罪者看香港监狱和政治历史。《卢麒之死》原本的计划是追溯《南京条约》签署后的事,做资料收集的时候发现了卢麒这段历史。《烈佬传》《卢麒之死》预设创作计划的改变透露出黄碧云最新的创作心理:她要面对的是社会的遗忘,诉求对象不分殖民者与否,她要检讨的是香港人的特殊历史以及情感构成。“我写了湾仔,不是这个地方有甚么历史价值,旧湾仔不过是随时间而消失,挽得住一条街,挽不住一代人,人会老会死,地方即使僵留不动,人已经不一样,我们岂是当年人?一头灰白,满面沧桑。新人旧楼,也不是当年人。我希望这本书可记过去的人和事,那个黄赌毒档满街的湾仔,不值得怀念,但实在曾经。”黄碧云:《言语无用,沉默可伤——“红楼梦奖”得奖感言》,《黄碧云<烈佬传>第五届红楼梦奖评论集》,香港:香港浸会大学,2016年,第18页。

《卢麒之死》不只是一宗命案的调查始末,而是关于一个时代。卢麒之死没有多少人在意,他是自杀还是谋杀也无足轻重。“对香港来说亦无意义,香港是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很少持份者想讲真正的历史,不同的持份者各有不同的利益、不同的记忆,这段历史或多或少令他们感觉耻辱。”刘平:《长毛·卢麒·黄碧云专访》,《虚词》2018年11月29日。如果想要放大文本发表后所可能产生的社会效应,作者不会选择1966年发生的“九龙骚动”。因为对大历史而言,“九龙骚动”完全被1967年的“六七暴动”所覆盖,成为后者爆发的引信之一。它小到引起骚动的原因是“五仙”的调价。即便是谈论九龙骚动,社会大众关注的也会是始作俑者话题人物“烧肉和尚”苏守忠。黄碧云选择卢麒作为非虚构小说的主角也违反了新闻讲求社会效应的原则。“殖民地的历史、卢麒的历史,不分大小,都有书写的必要与需要。”

底层何在?沦为黑帮吸毒者的烈佬固然是,但更容易为人忽视的也更具有爆发力量的潜在的底层已经形成。1960年代的香港淡化了冷战色彩,与内地的隔绝使香港人口逐渐稳定下来,新一代本土出生的香港青年成为香港社会力量的重要构成。“青年卢麒1947年5月1日香港出生、卢景石1947年11月香港出生、何允华1951年12月香港出生。24名在海棠道被拘留的童犯,多数〔十八名〕是香港出生的。所以,‘香港就是问题本身。(〔如果卢麒不在香港出生〕〔香港出生。我们。但我们那么不一样。〕)”苏伟贞:《给香港青年们的遗言——关于<卢麒之死>》,《阅读志·书评》2018年9月13日。这一群香港本土出生的青年人不再如他们父辈一样北望内地,而是以香港为家,关注在地的民生问题。在那个“艳情年代”(黄碧云语),青年人的情感表达直接。“一九六六年的九龙骚动不单是一场反抗运动,也是情感的大爆发。当时的人政治意识相对不太强,事件与左派右派没有很深的牵连,而是直接的情感爆发。……骚动过后不久,天星小轮得到港英政府批准加价,社会基本上毫无反应。回头看九龙骚动,只是一班人随心所欲,表达自由的感觉。”郑政恒:《一九六六·黄碧云:香港还有故事未说》,(原题:卢麒与时代的幻灭),《明报》2018年4月15日。《卢麒之死》不是一个来自底层的小人物的故事,而是被沦为底层的一代香港青年人压抑情绪的整体爆发。因此,《卢麒之死》写作的真正指向不是卢麒自杀/他杀事件本身,而是要质问谁在制造底层,谁让年青人沦为底层。此外,作者也对运动中的激情与运动后的人性进行拷问。群众运动看似轰轰烈烈,无论破坏力还是自毁性都极强,但作者更希望让读者看到的是运动过后暴露出的人的软弱、人的出卖。黄碧云对社会运动的冷峻观察与思考其精神资源来自鲁迅。

底层书写不仅是现实关怀与写作伦理问题,具体到黄碧云还涉及到作家本人与“火红年代”的特殊联结。黄碧云1980年代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香港1970年代学运的摇篮,其后赴法留学——法国巴黎大学是法国激进学运“五月风暴”的发源地。而相当长时间的海外游历,尤其是在许多爆发过革命与战争的第三世界国家游历,使黄碧云对国际左翼运动有切近的观察与思考,并将其与香港本土的左翼运动进行参照对比。对左翼思潮书写的兴趣从她早期的小说中即已得到反映,如《盛世恋》与《呕吐》。卢敏芝《火红年代的温柔与暴烈——论黄碧云作品中的历史、左翼与本土性》一文中重释“盛世”“恋”:所谓的盛世不是指1980年代的香港盛世,而是指向充满理想、壮志与豪情的火红年代——真正的盛世。与这个年代联系的热情、浪漫、理想等革命气质才是情爱的真正基础。卢敏芝:《火红年代的温柔与暴烈——论黄碧云作品中的历史、左翼与本土性》,《中国现代文学》第27期,2015年6月,第209—224页。

从早期创作到2018年最新的非虚构小说,黄碧云对左翼运动的记忆以及情感并未忘却,而是通过某一个契机被征调出来。《卢麒之死》最后一章从1960年代回到2016年,香港旺角大年初一开始引起的骚动。本土民主前线梁天琦(1991年6月2日出生于武汉,25岁,香港大学学生)等人于2017年被控暴动罪。借《卢麒之死》重返1960年代——香港歷史的重要转型期,运动频频社会动荡。卢麒等一批已落足香港本土的年轻人为个人权益而进行的社会抗争。殖民时代的社运与回归后的学运/社运之间建立了某种历史的关联性。不同于黄碧云对其早期小说左翼书写的虚化处理,《卢麒之死》以非虚构的方式正面呈现九龙骚动。如果仅将黄碧云的小说归入“怀旧”模式,显然轻估了她的思想锋芒。黄碧云即使对火红的年代有某种情结,但她依旧是个执着的怀疑者。“‘火红年代真的那么火红吗?几个学生,几个社工发动的小规模社会运动,真是那么值得传诵吗?真的那么不能忘怀吗?那么神妙吗?还是这是几个人的浪漫情怀编出来的传说?”黄碧云:《给死者的一封信》,《后殖民志》,台北:大田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第217—218页。征调火红年代的历史、情绪来回应当下的香港问题。这大概就是黄碧云以非虚构的形式写社运历史的由来。

四 非虚构与香港之痛

如果说中国内地的非虚构写作是源于当代中国经验的内外挑战,那么在香港进行非虚构写作则是源于当下香港的内外挑战、历史与现实的挑战——香港之痛。香港之痛反映在《烈佬传》《卢麒之死》当中对应的是底层的无声的香港草根历史被社会遗忘,集体记忆被全球化时代资本暴力、地产霸权摧毁,以及当代香港青年的“软化”与青年运动历史的重演——“我们从历史学会甚么?”香港的后殖民状态属于特例,是回归而不是独立,因此它的去殖化过程显得非常吊诡。殖民记忆部分变成了香港社会的集体记忆,发掘地方记忆、抒发怀旧情感与政治正确、资本逻辑之间的关系很难厘清。

“《烈佬传》展现出香港自六十年代至今的殖民现代性与现代化过程,是如何仰赖社会空间分层规范,包括将社会边缘人异常化与妖魔化。”黄家轩:《黄碧云笔下的香港与图:论韧性、性别群体,与历史唯物主义》,魏欣宁译,《黄碧云<烈佬传>第五届红楼梦奖评论集》,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6年,第93页。然而,烈佬连同湾仔作为香港社会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已内化为香港人面对全球化时代即将消逝的“本土”而滋生的都市乡愁。港督戴麟趾在写给殖民地事务大臣的秘密书信中报告九龙暴动时,首段即明确指出暴动纯粹自发,与左右政治力量即国民党共产党无关。黄碧云:《卢麒之死》,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8年,第165页。由此可见,引发与卢麒之死关联的九龙骚动的非政治问题,而是社会问题、民生问题,是青年的未来与安全感问题。它们都是香港本身的问题。

如何表达香港之痛,文本策略很重要。走出后殖民是摆脱“愤怒的政治”,让弱者发声、自我表述。但弱者不再是面对即将消失的旧香港而凝聚出来的一个抽象的集体。如赵稀方所言,九七将至,香港被做了整体化的处理,虚幻化。新世纪以来,香港小说逐渐走出“香港意识”,“一度被‘香港意识遮蔽的香港内部固有的诸如阶级、性别、殖民和本土、传统与现代、乡村和都市等纠葛却又重新显现出来。”赵稀方:《走出“香港意识”——近年来香港小说的想象与叙述》,《多元文化语境中的华文文学》,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396页。黄碧云力图转变集体的、整一的“香港意识”,而追究“谁的”香港意识。以当下香港的问题意识作为出发点的写作,走出后殖民理论预设的所谓“香港意识”写作。

后殖民语境中的香港故事一向很难讲,香港本土作家一直致力于自我表述的探索。后殖民理论是前殖民地知识分子擅用的反抗武器,它意味着弱者可以凭此颠覆改写权力关系,意味着主体身份的自觉与自省。然而,当前殖民地知识分子过度地依赖这种理论时往往陷入自我怜悯的情绪当中,反而内在地巩固了其作为弱者的心态。具体体现在香港本土作家的文学书写上,一是写作意图的理论先行,二是“逆写”文本策略的普遍运用。“一向以来,一些人在谈论或追求文学的本土特色时,常常会流于狭隘的理解,以为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地采访,作‘立此存照式的地方书写,就具备了本土色彩。这是一种肤浅的认知。在我看来,文学是为生命立传,而不是为街头或地名立碑,真正的本土性更应表现一种人本关怀,一种由生活出发形成的人文经验与情怀,经内化而形成的观照方式与表达方式。”蔡益怀:《<烈佬传>不烈,但纯正》,《明报月刊》(十月号)2014年10月。蔡益怀委婉的批评指向是香港后殖民本土写作流于景观化的肤浅。事实上,香港后殖民书写尤其要警惕的是学院派作家的“内倾性”写作:精英化、小众化。董启章、陈智德与黄碧云都是势头正劲的香港本土中生代作家,他们都擅长以后现代技巧表达后殖民的书写困境。董启章《地图集》《博物志》以考古方式挖掘香港的实存,陈智德《地文志》追忆香港地方与文学,而拿捏好学院派作家炫技式的后现代技巧很重要。黄碧云“走出后殖民”的非虚构转向是香港文学出现的新品格,指向文学的公共性、开放性与介入性。刘大先在论及八十年代以来形成的中国文坛纯文学话语的现状时指出,“它腾挪辗转的空间即便没有全然封闭,也已经变得极其狭小,而至其末流,则使得文学写作从形式到内容都日益趣味化和风格化,从而丧失它的公共性,失去它在现代以来的文化参与性潜能,而重新退缩降解为前现代时期的形式卖弄、个人抒怀表达或后现代式的娱情遣兴和被资本所驱遣的消费。”刘大先:《当代经验、民族志转向与非虚构写作》,《小说评论》2018年第5期,第23—36页。这种情形与后殖民香港书写有类似之处。

近年来香港文学杂志,尤其是青年杂志也都出现文学介入现实的声音。2006年创办的《字花》可谓其中代表,《字花》发刊词主张:“我们也发现这社会比以前更需要文学,因为我们看到,愈来愈多平板虚伪、似是而非、自我重复的话语渗入无数人的生命,同时香港社会的隔膜与割裂愈来愈大,各种无形宰制日趋精微而无所不在。而文学,正是追求反叛与省察、创意与对话的复杂的沟通过程,我们的社会需要文学的介入。”邓小桦:《重回公共性的追寻:香港文学近年实践概览》,《思想:解殖与回归》,台北:联经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第184—185页。在内地批评家的声音中,强调非虚构写作姿态本身的意义大于其文学性的强调。他们都很谨慎使用“非虚构文学”之一概念。“非虚构强调‘写作而非‘文学,意在突破关于此前文学史知识与教育所形成的惯习与陈见,凸显叙述者的介入性力量。写作者不仅仅是由外部进行观察,还要有主体的参与和移情,道德的敏锐性和情感的细致性成为关于‘非虚构的基本特征——一种既不同于虚构文学又不同于社会科学的准人类学方式。因此,非虚构意味着叙述权力的分散与下移,试图突破权威话语笼罩的书写,暗自包含了反霸权的冲动和通向社会行动的潜能。”刘大先:《当代经验、民族志转向与非虚构写作》,《小说评论》2018年第5期,第23—36页。

对于黄碧云而言,强调非虚构写作的实践意义,并不以牺牲文学性,以及作家本人独具个性的风格化的表现与思考为前提,避免介入现实的非虚构文学沦为政治或商业的附庸。与内地非虚构写作强调“真实”与“在场感”,作家的“元叙事”话语的频频出现相比。“在具体的叙事中,作家们不仅充当了事件的组织者和参与者,材料的搜集人和甄别者,还通过叙事本身不断强化自身的情感体验、内心感悟、历史质询或真相推断,从而在最大程度上保障作品的真实感,使作品体现出一种灵活而开放的审美特征。”洪治纲:《论非虚构写作》,《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第62—71页。黄碧云的非虚构创作《卢麒之死》恰恰要以大量的原始材料(新闻报道、殖民档案、口述历史、采访、庭审记录)并陈、镶嵌、拆解的方式,质疑真相——《一九六六年九龙骚动调查委员会报告书》的结论以及庭审判决:谁令卢麒吊死?历史的真相就是没有真相,但对真相的追求却是一种普世价值。《卢麒之死》大量运用制造文字、符号的迷宫,“引语镶嵌术令《卢麒之死》成为黄碧云小说技艺的一次完美展演”,制造的是一种香港1960年代的不安与躁动的情绪。真相本身并不重要,但还原历史氛围,从历史中获得某种经验却是必要的。“所谓历史,对黄碧云而言,不是客观证据来引证‘五仙的小轮加价,引发了一场香港青年大杀的最大骚动,也不是卢麒死于自杀抑或他杀,重要的是把众人扭结在一起走上街头,却终结于混乱、自杀与崩溃的情感动力(affect)。”李薇婷:《档案、情感与群众:<卢麒之死>的文字与色彩镶嵌术》,《虚词》2019年1月3日。当然,黄碧云也没有忘记思考群众运动的“表演性”。

五 结语:黄碧云非虚构写作的意义及限度

“任我们多么期望香港作家放眼世界,在这个出版大中华化的时代,我始终觉得黄碧云是相当可贵的一位香港本位作家。这不是凭借大量所谓本土经验或集体回忆建构而来的香港本位;而是凭借她多年来不断追问而建立的一种态度:不只是‘弱势者能发言吗?(Can the subaltern speak?)还有‘强势者真的能发言吗?甚至是‘弱势者能代强势者发言吗?等远为复杂的问题,突显一个香港作家该面对的中介身份。”黄念欣:《末日之后、若寄浮生——筆记黄碧云<末日酒店>》,《信报》2011年7月9日。正是对香港本土之历史和现实持续深度追问的勇气和能力使黄碧云自觉走出了后殖民写作,借由非虚构文学的社会承担以及对香港本土价值的重新思考,黄碧云实践其“有重量的自由”之文学信仰。

然而,非虚构写作要警惕两种倾向,一是精英主义,二是民粹主义。知识分子、作家需要突破封闭的学院生活、狭隘的生活视野,关怀社会,同样,也不应该不加反思地认为底层、弱势就具有先天的道德合法性。此外,非虚构写作介入力量的获得来自社会的回应与反馈,过于追求精英化、风格化的写作必然导致读者的流失。《卢麒之死》也因此招致一些最新的回应与批评。香港学者曾瑞明质疑《卢麒之死》作为非虚构小说的权利和义务,“作者的写作似乎是在公共议题的外衣,进行私密情感的抒发。情感相信是真实,但情感可以任性。读者也就不得不展示他的勇敢,向作者发问。”曾瑞明:《非虚构小说的权利和义务——评黄碧云<卢麒之死>》,《立场新闻 评书》2019年2月19日。台湾评论人朱宥勲“《卢麒之死》的形式是有着很强的内在张力的,全篇看似大笔搬抄并非由作者所撰写的档案,但作者的手泽却无所不在,那些素朴、简陋甚至干瘪的官样文字,重新在这样的形式里‘被重写了一次。透过这种的手法,黄碧云使无关的关连(如卢麒与老鼠),使矛盾浮现(如可疑的‘陈姓友人),却也使‘历史事实沉浮在闪烁不定的档案之海中——‘档案看似公正客观,实则湮没所有个人性,历史的‘事实仅存碎片,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而透过括号补述的,也最多只能是文学意义上的‘真实,一种被语言建构的特殊感性。”朱宥勲:《编织一种——读黄碧云<卢麒之死>》,《联合文学》2018年9月。黄碧云本人则回应“解释太沉闷。其实无论我怎样‘答,都不会解答。我以为创作人的责任,是自己给自己,而不是他人压予的。给人叫为社会责任而写,在延安吗?我为卢麒这个人而写。这是我唯一的,当初的,也是最后的,因此是纯粹的,动机与责任。”黄碧云回应曾瑞明《评黄碧云<卢麒之死>》,《立场新闻 评书》2019年2月23日。就此而言,黄碧云非虚构写作的介入意识及其小说的公共性是可商榷的。在艺术的整体性方面,小说的结尾部分直接将历史事件与当下事件“非常准确的榫接”,“文学回扣现实自有其积极意义,只是不免让人疑惑:如此板上钉钉的指向,是否与整部小说营造的那种坚实的恍惚有所扞格呢?”朱宥勲:《编织一种——读黄碧云<卢麒之死>》,《联合文学》2018年9月。由此可见,在社会承担的公共性与文学承担的纯粹性以及个人的风格化追求之间,黄碧云陷入挣扎与犹豫不定。这既是黄碧云非虚构写作的限度,也是其保持思考的张力与写作的动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