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中觅诗吴德亮

2019-05-29 08:27徐学
环球人物 2019年9期

徐学

2012年6月,在距台湾68海里的福建第一大岛——海坛岛,我策划的两岸跨界诗会如期开幕。其中,吴德亮作为台湾全方位艺术家联盟负责人出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位写过三十几本书、办过个人画展、当过大刊主编的学者长得像个农夫,身材健硕敦实,面色褐黑中透出红润,戴一顶宽边帆布帽,一派天真,笑声不断。

饮茶赋诗

诗会那天,高谈阔论、酒酣耳热之后,德亮招呼我们到他房间,拿出他的红印普洱茶款待我们。他温盏后注入沸水,深褐色茶汤如泉涌般溶出。首泡汤色褐红,不同于那些立即散发醇厚香气的茶品,红印普洱只有淡淡的木质香若隐若现,茶入口略黏稠,圆润恬淡而微甘。第二泡汤色明显黝黑,茶面则泛起陈茶特有的层层油光。几泡茶汤饮尽,入口时乍现的老陈檀木香逐渐明朗,醇厚陈韵在喉间回荡,杯底茶香浓郁,一股热气自丹田直冲脑门,蔓延至脸颊耳根,手掌泛红微热。

德亮一边冲泡,一边品尝,一边侃侃而谈,说起他在烈日风霜中如何艰难辗转,有一茶未见之识之饮便不罢休。他在茶气氤氲中谈茶事,让我们却俗忘尘,一杯续一杯,顿感茶逢知己亦是千杯少。

当晚,我有感而发,写了首诗:“迷离七窍,云雾氤氲的远山/皴染唇舌,骤雨初歇的芬芳/醇厚入喉,如登云海鼓动阳刚满腔/涩后回甘,悲欣苦中藏/杯虽小,长长光阴满满流淌/一把壶,谁说它不是道场。”作家亮轩更是豪兴大发,当场泼墨挥毫,写了首茶诗,诗曰:“极品产自灵猴,卢仝诗出茶楼。冻顶乘槎渡海,武夷喷雪浮瓯。普洱骡车待发,屯溪舟楫畅流。妙手人称博士,名实傲视王侯。”德亮欢喜异常,后将亮轩的诗裱起,挂在他工作室最醒目的墙壁上。

客家之子

之前,和余光中先生喝茶时,我还不认识德亮,就听先生提到德亮的诗和画。德亮曾邀余光中夫妇去他的小屋里喝茶,先生对德亮写作、待客的小屋——“阿亮工房”赞不绝口。后来,我再到台北,若想喝茶,就舍去茶道师周渝的紫藤庐,直奔台北教育大学对面的卧龙街,上午10点以后,大半可以在“阿亮工房”里找到德亮。这里是他品茗、写诗、作文、画画的筑梦空间。屋不大,满墙的油画,满桌的民俗工艺品,还有很多诗画集。墙上的客家土楼油画和梯田照片,追溯的是他的客家原乡。

吳德亮和他的故乡台湾花东纵谷。

吴德亮的“阿亮工房”,桌上摆着茶罐、民俗工艺品,墙上挂满了油画。

“阿亮工房”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制作的颇具后现代风格的艺术品:桌上的彩绘猫咪陶茶盘,以砧板雕刻而成的钟馗,用茶票纸写的书法,以普洱茶汁染成的图画……德亮说:“很多人知道我用砧板作画,就将废弃的砧板、洗衣板、不要的木头和椅子送过来。”他又指着茶几旁一张刻有彩绘舢舨的长板凳说:“这是被遗弃的板凳,我以漆料雕绘成船,坐上去的感觉就好像在海上。”长板凳旁边还挂着件白族女装,他在衣领开口处嵌入木片,还题了诗:“解开传统的束缚,需要五千年的勇气。”他的书法亦不求规范,迹近隶而随心赋形,勾、挑、撇、捺、折皆夸张破格,血气充盈。

德亮的多血、活力来自故乡——云雾缭绕的花东纵谷。在那里,前边是最洁净碧蓝的太平洋;后边有海拔3000米的玉山山脉;山上住着阿美族和平埔族;山下有客家小村星星点点;山坡上梯田里稻穗摇曳……巍峨与浩瀚中,五彩缤纷的花木,淳朴多元的民风,德亮耳濡目染。故乡厚植了他的艺术根基。

德亮一家是从台湾北部苗栗县迁到花莲县的客家人。花莲客家人自有耕读传统。“作一等人忠臣孝子,只两件事读书耕田”,这是他们门上的对联,也是家族的规训。台湾教育界都知道,花莲客家的“特产”是中小学校长,单是凤林一镇,60年来就有95人当了校长。

我和德亮相聚,他总会提起他的父亲,一位注重课外教育的乡村校长,也是德亮摄影、写作、绘画的启蒙老师。德亮至今珍藏着他的第一台相机——一台单镜头手动照相机,这是父亲花了3个月薪水为他买下的。

年轻时,德亮对诗歌创作非常投入,先后结识了王祯和、胡品清和痖弦等名家。胡品清介绍他读法国诗歌,告诉他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的一句话——“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痖弦曾说:“一日为诗人,终身为诗人。”这两句话德亮终身不忘。高中时因为忙着写诗文、结诗社、编校刊,大学联考时他几度落榜,但也有意外收获。正是因为深知联考压力下学生之痛,他写了首叙事长诗《国四英雄传》。这首诗获得“时报文学奖”,后被改编成电影,由吴念真执导。古诗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件轶事或许可以说是学生不幸影视幸吧。

清贫艺路

有一年,我得到一本《德亮诗选》,读后觉得德亮写亡妻的诗尤为动人。在《六西病房》一诗中,德亮写自己一手拭泪,一手握亡妻的手,竟嫉妒起病房里一位看护男子,因为他可以与瘫痪的妻子长相守。《晚餐》一诗写到只剩一人的房间:“准时回家/与妻共进晚餐,聊天说笑/……我继续说着笑话/只有不小心/滴落的泪水,在泡面浮肿的保丽龙碗内/微弱地映出/妻的遗照。”欲重温往日幸福,被泪点破,突然定格,落在墙头的遗照。

中国人的境界本来就不在书斋,他们仰观天象、俯观地法得以品味哲学,他们从白鹤腾空、瀑布断流中悟出武学境界,他们以四时佳兴、草木荣枯建立美感……

当然,德亮还写了很多更具特色的咏茶诗。《水乡茶楼》《鹭鸶环抱的八卦茶园》《茶马古道上的马帮》《金瓜贡茶》都是杰作,里面不仅有茶,还可以看到美景和古迹、风俗和信仰,看到山、人和茶的相得益彰。

1997年,德亮爱妻病逝,他本想以旅游摄影疗伤,最终却迷上茶事。为写好普洱茶,他跋涉3年,从台北经香港或澳门至昆明,前后飞了十数次,再加上从昆明前往思茅、西双版纳、红河、丽江、大理等地的距离,还有深入偏远山区步行、骑马、乘舟的路程,总行程少说也有8万里。他曾扭伤、摔伤,也几次路遇汹涌的泥石流,险象环生。

他寻茶时也受到不少误解,每次过海关,海关关员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那么一大包胶卷,是要长途贩卖吗?还有一次,一个村子的干部把德亮扣留了,他们愤愤不平:这个台湾客专门来看我们这陈茶干嘛?我们现在都喝立顿红茶了,他是来揭我们疮疤的吧!后来,他求助了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才得以被放行。

德亮自追诗摄影而入茶,又在寻茶观物中不断写诗作画,用心专注,自成一家。寻幽探奇产生了生动的诗文,描写他走过的八万里路云和月,配以百张精美照片,烘托出中国边陲的韵味风采。

十年间,他一发不可收地出版了很多写茶的书。他追求写出平实又有人物和故事的书,他要在找茶喝茶里培养出人们对万事万物的美感和品位,让我们对生活更好奇更感激。在我看来,他的书最为人称道的,是在专业茶史之外对茶人茶事充满人文气息的入微观察,和对生态环保的思考。

吴德亮的书《德亮诗选》和《找茶,就是找故事》。

德亮写了许多诗许多书,却依然买不起台北城区的一间工作室,但他并不在乎。一缕茶香把他引进千古风流,一张茶票让他窥见百年沧桑。中国人的境界本来就不在书斋,他们仰观天象、俯观地法得以品味哲学,他们从白鹤腾空、瀑布断流中悟出武学境界,他们以四时佳兴、草木荣枯建立美感……在我看来,茶学也是一种诗学,一种美学。与自然万物相傍者天下滔滔,谁能成为一个得物趣、通物情、能友物、能契物的人呢?

从商的友人见到德亮,曾愤愤不平地说:“唉呀,你这十多年来为人作嫁,自己得到了什么?”弄文的前辈也对他专心写茶大表惋惜:“读者会把你这位诗人忘记啦!”德亮对此一笑置之,依旧以画家之眼、诗人之笔、惜物之心写其所想。他不会忘记浩瀚与巍峨之间孕育的少年梦想;不会忘记爱妻临终时的嘱托,“你要好好创作”;更不会忘记父亲的话,“没有爱就没有艺术”。

2016年,我们在福州举办了第三届两岸诗会,主题是“两岸客家诗歌”,为这个诗会,我主编了一本《桐花客韵——海峡两岸客家诗选》,收入29位两岸客家诗人的诗歌,其中就有德亮的诗歌,依旧是茶事,依旧是客家。他依舊在这条清贫而庄严的艺术之路上行走,就像多年前花东山谷里那个欢欢喜喜的孩子,走在欢欢喜喜的阳光里,觉得世间万物都和自己有亲有故。

徐学,生于广州,长在闽西南,1977年入厦门大学,获文学硕士后留校,专攻台湾文学。30年间问学岛内,深交名家,曾任台湾文学研究所所长,著述20余种,获文学奖若干。吴德亮,生于1952年,台湾花莲县人,知名茶文化学者、诗人、画家,曾出版《德亮诗选》《台湾找茶》《找茶,就是找故事》等。

吴德亮

生于1952年,台湾花莲县人,知名茶文化学者、诗人、画家,曾出版《德亮诗选》《台湾找茶》《找茶,就是找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