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尊重人,怎么能教得好诗?

2019-05-29 10:14金立群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歌女亡国秦淮

当我下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一年一度的“两会”在北京召开之际。据报道,3月7日,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校长唐江澎在小组讨论中表示,学校在教育行为中要发挥积极正向的价值导向作用。比如,要求学生复习备考是很有必要,但不能去搞“杀气腾腾”的百日誓师动员大会;提倡学生发奋学习是对的,但不能让校园里充斥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这种标语。这个意见提的真好。其实这种标语背后的价值观就是一种工具至上主义,就是把人当工具,往死里学了,你才配当人,不然就不配当人!以这样的价值观,所谓人的一切丰富性、复杂性、情感性、情绪性,都要放到工具价值的天平上量一量,删繁就简,有分量的就留下,无足轻重的就抛弃。也许对于别的课程来说,这个关系不大。怎么看人和怎么学物理,怎么学化学,怎么学数学,好像确实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是对于语文来说,这个问题就太重要了。因为要学好语文,要学好语言、要理解语言丰富的言外之意、能指所指,要体验文字中所包含的情感、形象,就必须理解人的丰富性、就必须把人当人,而不是某种价值和目标的简单载体。可是往死里学又要求师生集中精力,忘掉自己是人,不把对象当人,他们从语文书中看出的不是人,而是高考宝典、高分秘笈、满分作文。这和语文的目标、内涵直接背道而驰,怎能教的好语文?怎能学得好语文?

其实,这正是我们长期以来,语文教学中对作品阅读简单化、程式化的根源所在。面对着一篇篇作品,其实就是面对着一个个人,面对着一颗颗心、一个个灵魂。但是我们却一心只想赶快得到一个确定的唯一的答案。

下面我就以杜牧的《泊秦淮》为例,来谈谈这个问题吧。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这首《泊秦淮》,是一首很有情调的诗,但是现在呢,几乎成了定论,认为它是批判主题,批判谁呢?批判那些达官贵人,他们要歌女演唱陈后主创作的,深深打上了亡国之音烙印的《玉树后庭花》,说明这帮家伙醉生梦死,腐败透顶。结果呢,一首诗变成了一篇檄文。我觉得,要是从一首诗中只能读出这点东西,那也就没有必要写诗了。

在对这首诗所谓“批判主题”的解读中,有一层批判是个前提,那就是对金陵作为六朝金粉之地的所谓奢靡文化的批判。我是南京人,我对南京,对秦淮河非常熟悉,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给人的感觉好像就是一个充满享乐奢靡之风的花花世界。

其实如果我们不是那样简单地下结论,而是能够努力让自己的感受回到那个时代,你就会觉得,所谓金粉之地,无非就是在魏晋南北朝那样一个充满着动乱的年代,可以让人暂时忘却,暂时休憩的港湾,一个暂时不用面对刀枪剑戟的冷酷,而是可以面对细声软语的温柔的那么一个避难所。《晋书阮籍传》说,“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意思就是说魏晋那个时候,天下动乱,就是名门望族的才华之士,也难有保全性命的,的确,那些名士,往往也就活个二三十岁,不是死于战乱,便是死于疾病,普通人就更不必说。东汉末年的大动乱之前,华夏民族共有5600多万人口,到了三家归晋重新统一,呵呵,只剩下了760多万人。从那时起,与北方中原隔着一条长江的建康——金陵,便逐渐成为了一个相对来说安全一些的所在,可以让人暂时放松一下、休憩一下。当然,世事残酷,这一休息,或许就忘却了进取的雄心,忘却了为着活下去,就必须你死我活的拼杀,结果呢,亡国了。由此,对于后世那些懂历史的读书人来说,金粉之地就成了一个让他们爱恨交织的地方。爱,是爱那舒适的生活、温柔的氛围,动荡的年月,人们生活的太难了,太苦了,实在是需要有个地方让自己获得些许安慰和放松。恨呢,是恨这个地方会消磨了意志,导致了灾难和灭亡。但是如果没有这金粉之地呢?那人生就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又未免太过冷酷。这实在是时代给人们出的一道难题啊!六朝文学、文化对人的发现,不止单靠残酷生存境遇的“严相逼”,而实在是残酷和温柔、搏杀和迷梦的相互纠缠所酿出的生命化学反应啊。而且这金粉之地,固然达官贵人醉生梦死,小民百姓却免不了生存的挣扎,但是总比长江那一头的生灵涂炭要好太多了,虽然谈不上“岁月静好”,总还算是“现世安稳”吧。如果对于金陵文化没有这种理解和同情,而只是简单化的非此即彼的批判,那么对于这首诗也就无法形成恰当的理解了。

杜牧身处晚唐时期,自安史之乱后国家的两大痼疾,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日益严重,宦官专权仿佛让一个人得了脑梗,大脑不能有效工作,四肢也不灵活,藩镇割据仿佛又让这个人得了风湿病关节炎,四肢不仅不灵活,还异常疼痛,频繁的战乱使得生灵涂炭。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那时,也只有江南,还保持了相对的安定和繁荣,而且和北方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相比,还相对忠于皇帝,同时也是唐朝中央政权的主要财政来源。这种情形,和六朝时期颇为相似。杜牧出身唐朝政治世家,但是辉煌只属于过去,到他的时代也已没落。杜牧少有才华,名重一时,但是艺术气质,名士范太过突出,这虽然也为他赢得了好人缘,可是却也让他始终不能担负起政治的、事业的重大使命。杜牧就是这样,眼看着自己生活的世界日益毁败,除了写写文章,提提建议,却是无法阻止一切的发生,充满了无力感的他,其实自己也常常会去那些秦楼楚馆听歌女唱歌、喝酒,聊以发泄,聊以寄托一些安慰。也正是在这样的情绪中,他写下了“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拿朋友和歌女之间的交往调侃,这时他怎么不痛斥朋友“不知亡国恨”呢?写下了“娉娉裊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正是在淮扬江南一带,他从歌女那里发现了一丝可以让自己暂时忘却哀伤,得到安慰的青春之美。这时他怎么不痛斥连自己都“不知亡国恨”了呢?

所以啊,杜牧的《泊秦淮》要放到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氛围、心情下来看待,它首先是一首诗,它抒发的是一种心情,它有一种特别的美,一种情绪美、朦胧美,它的感叹是艺术的感叹,不是政治的感叹。

首先来看这首诗的标题,“泊秦淮”,其实这首诗是可以只叫“秦淮”的,或者按照一些解读,叫“秦淮怀古”也不是不可以。写诗写文章,首先要定的就是标题,如果杜牧要写“秦淮”或者“秦淮怀古”,那么他就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思考者。可是如果是“泊秦淮”,那么他就是在写自己的一段体验,写自己的一次触动,就是一个诗人在表达自己的情绪。什么样的情绪呢?“泊”秦淮,泊,既有停泊之意,也有漂泊之意,停泊,是暂时的,你泊的那个地方,不是你的归宿。所以泊,既包含了停泊的那种暂时安稳、可以休憩的感觉,也包含了漂泊的那种飘零寒凉的感觉,秦淮,是金陵最繁华娱乐中心,关于它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刚才我已经讲得很详细了。所以总体来说,“泊秦淮”作为一个诗歌意象,给人的感觉就是风中的蜡烛,明灭不定,些许的温暖,却更透露出周围的一片黑暗和寒凉。这也正是杜牧泊于江南,泊于秦淮的心境所在。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第一句,给人的感觉,一方面是一股寒意,寒意的背后往往是孤独之感,漂泊之感,没有温暖的怀抱啊;但是同时呢,轻轻的雾霭,弯弯的河流,皎洁的月光和洁白的细沙又有一种特别的朦胧,特别的宁静。应该说,这是乱世之中所能拥有的最好境界了,至少没有突然跳出来俩强盗啊!就在这一片寒凉、宁静的世界里,内心充满着不安全感的诗人向着一簇灯火通明的地方靠近了,那里有温暖,有温柔的歌声,可以喝点暖酒。这样一种旖旎迷醉的氛围,千百年来,引起了无数相似处境与心境下的文人的共鸣,由此,秦淮河也并没有因为这首诗后来提到的亡国而成为不吉利的象征,反而因为这首诗获得了永久的文化价值、心灵价值!我想,当无数人,漂泊在异乡工作,加班到深夜,下了班一个人回家,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忽然看到一个亮着灯的大排档,虽然周围没有河流,其中会不会有人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少年时代学过的这首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是正在这时呀,诗人忽然听到隔江传来一阵歌声,本来呢,这应该是浪漫的一件事情,就好像白居易写的,“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可是诗人却听出,这是前朝亡国之君陈后主创作的《玉树后庭花》。无数对此诗的解读,一提这首诗,必然痛骂是亡国之音。可是有几个人,有几个老师备课的时候仔细读了这首《玉树后庭花》呢?你都没读,你凭什么批判它呢?同时我们还可以想想,这首曲子居然历经300年,还在传唱,可见这首歌太有名了,可见是富于艺术魅力的啊!这首歌,或者说诗,前6句描绘了无忧无虑、轻松享受的性感的宫廷生活。如果仅这6句,那确实格调不高。可是最后两句,画风陡变:“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最后满地都是落花,而归于寂寞。一下子,那种世事无常的感慨就出来了。这首歌充满了伤感,在动荡的六朝时代,即便如南朝的皇帝,也是如此充满不安全感,确实如此,因为最是无情帝王家,那个年代,南朝皇室贵族死于宗室相互残杀、权臣谋杀的比例估计要高过百分之九十。陈叔宝自己登基前就被觊觎皇位的弟弟砍伤了脖子,差点送了命。内忧外患,一个皇帝,也只能写写这忧伤的诗,再喝喝那快乐的酒,发泄一下,麻醉一下。所以啊,当诗人听到这样的感伤的曲调,听到这样的歌词,那颗正准备停泊休息的心,突然被刺痛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商,就是宫商角徵羽的商,是中国古代音乐中所谓五音之一,所以商女就是歌女;恨呢,不是痛恨,在古代,它一般指遗憾、不满、怨恨,像白居易的长恨歌,长恨,就是长久地遗憾。而这里的亡国恨,也是指亡国的遗憾、亡国的叹息,是忧伤的感慨,是生命体验层面上的亡国恨,而不是政治意义上的亡国恨。那么杜牧是否是在这里指责歌女的无知呢?不是的,因为在前面所举的诗人的其他诗歌中,对歌女都是怀着美好情感与同情的,从来不会将歌女当成红颜祸水。难道因为这样一首歌曲,便要大骂出口吗?那么杜牧是否是在指责歌女背后点歌的人,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醉生梦死呢?我觉得更是牵强,因为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说这首诗实际上是指桑骂槐,只敢拿歌女出气。我觉得一首诗要是解释成这样那实在是挺无趣的。

商女,也就是歌女,毫无疑问是杜牧诗中的主角,是激发他创作灵感的缘由。不知亡国恨,这里的不知两个字,其实既包含了埋怨,也包含了谅解。比如这样一个句子,他不知道不能这样做,对吧,既是批评,也是谅解。亡国恨,亡国,究竟恨在何处呢?对于哪些人其恨最深呢?陈朝灭亡,末代皇帝陈叔宝虽然丢了江山,但是还是享受了隋朝的礼遇,好吃好喝好招待,又过了15年才去世。可是他的几个宠妃却在当时就被隋朝的将军当作红颜祸水杀了头。所以这亡国恨,最恨在女子,亡国时那些美好的女子,要么被当作替罪羊杀掉,要么被当作战利品抢走。亡国恨,是关系到每个人的生活的,而对女性的打击尤其大。

最后一句犹唱后庭花的犹,也是颇有内涵的。“犹”就是仍然,还要的意思。正常的逻辑是“商女明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用就很自然。既然不知道,怎么能说还要唱呢?实际上同学们你们想一下,那些歌女常年唱着这些曲子,而且本身也是有一定文化修养的,怎么可能不知道《隔江后庭花》的历史掌故呢,所以一个犹字,暗示了歌女其实知道这歌的内涵,但是为什么诗人又要说“不知亡国恨”呢,我理解啊,诗人的意思是歌女虽然知道这首歌所包含的历史的亡国恨,但是成天关在歌楼酒馆里,却不知道现实的亡国恨即将到来的危险啊,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的飘摇悲惨的命运啊!所以“商女不知亡国恨”,蕴含的是对歌女们的命运的同情和不祥的预感,进而也包含了对风雨飘摇下包含了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生命的悲悯和不祥的预感。所以正是在这“知”与“不知”之间,在历史的亡国恨与现实的亡国恨之间,暗示了一种注定的结局的不可避免。由此全诗的气氛一变而为特别的沉痛,特别的感伤。由此,全诗在艺术上也达达到了悲剧的高度。

所以说,“商女不知亡国恨”绝不是一个指责,而是一个同情,一个悲悯。我们的生活中其实是有着类似的情形的。比如一个孩子,他的母亲得了绝症,或者已然去世,大人都伤心,可是孩子不理解死亡啊,还是兴冲冲地要和母亲一起玩,这不就是“稚子不知亡母痛”吗?这是更加令人伤心,使人悲悯的一幕,哪有一点指责的意思呢?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以诗人的成熟,当然从现实的阅历和历史的洞察中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动荡与不幸,可是那些并非“社会人”的歌女,那些多半不到20岁的少女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时代之趋势与自己即将到来的不堪命运呢?所以正是这样一个刹那的对照,激发了诗人强烈的对命运的感慨,对生命的悲悯,而终于有了这首千古绝唱。

所以我们读诗,必须要回到历史的在场,必须要回到自己生活体验的在场,把人当人看,不能把人当成概念的符号,只有这样,我们也才可能把诗读成诗,而不是把诗读成一堆所谓名句和标语口号啊!

金立群,文学评论家,湖北經济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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