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暴的那些事

2019-06-01 07:28囧之女神daisy
读者·原创版 2019年5期

文|囧之女神daisy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图 | 刘擦擦

我是在非常严重的家暴下长大的,一般一个月挨一两顿重的、几顿轻的。重的时候是用工具打,持续10分钟至半小时不等。我父母最常用的工具是粗铅丝自制的晾衣架,比塑料的结实几百倍,都打坏了好多个(“打坏”的定义是彻底扭曲,很难复原)。更严重的时候,他们拿实木做的小凳子砸我,甚至砸头;用竹制拖把杆打我,打到杆子开裂,还用它使劲戳我,戳到过我的脖子,现在觉得好险。

挨一顿重的打,我会满身都是瘀青,夏天去学校非常难堪;轻的就是打巴掌,拧我身上的肉,身体局部就会有瘀青。

现在回想起来,我几乎从能记事起就开始挨打了。更小的时候,他们用织毛衣的金属棒针抽我的手心,后来不织毛衣了,金属棒针丢了才不用的。小时候挨打不算频繁,差不多一个月一次;等我上学以后,尤其到了青春期,人耐打了,一巴掌不至于打残了,就到上面说的那个频率了。

我过18岁生日那天还在挨打。19岁去上大学,在学校报名时,所有新生都挤在一个大礼堂里排队注册,我爸跟我就该先排哪个队伍产生了争执,于是他一拳头打在我的下巴上,瘀青了好久。周围有很多新生围观,甚至包括一位我未来的同班同学。这次连我妈都觉得太过分了,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报到之后他们回家,我留在学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跟我爸说话。而在以前,我如果敢用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会招来另一顿打。我已经长大了,终于不用在家里和他朝夕相处了,他要看我不顺眼,我可以立刻回学校,终于有点儿出气的机会了。但我妈还是把我痛骂一顿:“他是老辈子,你怎么能跟老辈子斗气?!”

如上所述,我父母打我时,并不会像有些父母那样怕把孩子打傻了,刻意避开头部,而是怎么高兴怎么来。拳脚不长眼,中学时有一次差点儿打到我的眼睛,我的眼角处留了一个大疤。那次是周末挨的打,到了周日晚上,我妈轻描淡写地说:“明天去学校,要是同学问起,就说是隔壁小孩用石头砸的。”成年人的自私虚伪,可见一斑—即使是在那个很少有人谈家暴的年代,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就是会毫无节制地做,并且尝试掩饰。

我挨打的事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但没有任何人尝试过阻止,包括我的外公外婆,以及住在我们隔壁的姨父姨妈。他们可能会在我爸妈打完我之后心疼地安慰一下我,也劝我爸妈一句“好好说嘛,不要打”,但在事发当时绝不会阻止:尝试阻止一对夫妻管教小孩是莫大的罪孽,比痛殴小孩的罪孽严重多了。

我身边有完全不挨打的同学,也有挨打比我更厉害的同学。我妈就经常说:“我打你哪儿算重,郑XX他妈打他真是一巴掌打到墙壁上粘着。”我爸一个酒鬼同事的儿子—一个英俊少年,经常被酗酒的爸爸打到滚下楼梯,而他妈妈这个时候一般会蹲在旁边很少女地哭,她没有能力阻止丈夫虐待儿子。

郑XX和这个英俊少年成绩都差,他们有一张冷漠的脸和不合群、不会交流的性格,在班上坐在角落里。偏偏我是个“学霸”,另外还有几个“学霸”也总被打得鬼哭狼嚎。这下好了,周围不少父母理直气壮地找到了家暴的理由:“曾X X就是家里管教得严,才有出息。”“姚XX成绩比你好多了还不是照样挨打,你挨打算什么?”

几乎从懂事起,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这个家庭,远离我的父母。等我成年后,这个想法随着我上大学、找工作的志愿地离四川越来越远,才被父母察觉。

他们完全不理解,开始想当然地以为问题出在四川这个地方:“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四川?四川哪一点不好?是没那么发达,但是轻松啊,家人也在这边。”等他们明白我想逃离的就是家人时,就出离愤怒了:“我们哪里对你不好?!我们对你真是巴心巴肝(四川话,呕心沥血之意)的,对你真是好得不得了!”等他们发现我逃离的原因是挨打挨太多了时,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我们打你还不是为你好,为什么你这么介意?”“哪家的孩子不挨打,我们小时候被打得更惨,我怎么不恨你的外公外婆?”

最后这一句,倒真是不假。我外公脾气极其暴躁,四个孩子小时候被他往死里打。我姨妈50多岁了,自己的女儿都结婚了,在我外公家打麻将,估计是为牌吵起来了,被七八十岁的外公揪住一顿打。她的体力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老朽,但不能还手,只能哭着跑到我家来,跟我妈诉苦。

我妈从来没有觉得外公做错了什么,甚至她一直觉得,四个孩子中,外公最疼她,对她最好。但我们私底下都认为外公最疼的是小舅—他最得意、最出色的小儿子,相对而言,小舅挨打最少。外公去世时,我妈因为患癌症,走路都很困难,但葬礼那天她一靠近灵堂,就踉跄着跑过去抱着棺木号哭,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喊破了嗓子的声音。到她去世前夕,我们谈起外公,她还很骄傲地说:“我爸最疼的是我。”但我爸在旁边很残忍地笑着说:“少来了,你爸临死前昏迷时,嘴里一直喊的是‘小华’‘小平’(两位舅舅的名字)。”我妈难过极了,掉下泪来,半天才说:“不,我爸最爱的是我。”

她是真的很爱外公,也非常渴望得到外公的爱。我知道这么一件事,但我很难理解。我自己大概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并不指望得到两个老是打我的人古怪的爱了。有人在家暴中还渴望(或者幻想)父母最爱的是自己,但我因为很多年遭受家暴的经历,很早就知道了,很多家庭所谓的爱,是一种古怪的、成分可疑的混合体,绝对没有课本或是舆论中宣传的那么纯粹,不然你怎么解释人类会有这么精神分裂的行为:一边宣称自己爱子女,一边毫不节制地伤害子女。他们也偶有后悔,但下一次依然毫无障碍地进入暴怒的施虐者的角色。

我妈经常说:“你不要以为打你我不难过,每次打完你,我回房间会偷偷哭。”我第一次听到时觉得简直匪夷所思,问她:“既然你不想这么做,为什么还要做?”但我多少接受了她也难过这件事,不说原谅她吧,至少心里好过了那么一点儿—虽然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儿古怪。

但在今天,以我对于一个人的愧疚之心的了解,我能分析出她的哭很可能不完全是心疼我,还混杂着对自己失控的羞愧,不喜欢自己失控的那个状态,以及把哭作为一个证据,去合理化家暴这件事—你看我也有损失啊,我都哭了。

我知道所有的施暴者都会把这一切暴力包装为爱,但如果一个人殴打你时表现得不像爱你,羞辱你时表现得不像爱你,用冷暴力折磨你时表现得不像爱你,那他应该大概率不怎么爱你,最起码不像他说的那样。

关于父母是不是真的爱我,或者爱到什么程度,我其实不怎么为这个问题纠结了。我觉得我妈就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承认父母没那么爱你,或者再退一步,承认他们的爱是糟糕的,可能是个更简单的办法。

我已经30多岁了,在未来可控的人生里,我想寻找和建设的是一种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古怪的爱,我想要成为一个自省、努力和健康的人。

我还在努力,并且会一直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