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童年和独居老人

2019-06-01 07:28数数春星
读者·原创版 2019年5期

文|数数春星

从前,外公外婆在县城里跟我们住上下楼,爸爸妈妈工作的时候,我都是跟老人家待在一起。

老人家在农村还有一个院子,那个村子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常常于午后在那个小小的村落里独自游荡,孤独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件坏事。我一定要穿上宽大的旧衣服,和我幻想中的伙伴一起,在没有人的道路上奔跑,在低矮的房屋间穿梭。

有时候跑到空旷的田地里,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自由的侠客。有一年夏天,外公心血来潮,用废弃轮胎的橡胶和木材给我做了一双木屐,穿着走起路来嗒嗒响。外公还用木头给我凿过一个小葫芦,我总觉得葫芦有神力,带着它胆子大了不少,偷偷去了很多大人不让我去的地方。

可能是我那浪漫主义的头脑暗中作祟,那段游荡的岁月如今回忆起来充满了奇幻色彩。想来,童年总是一个“兔子洞”,一半真实,一半幻想。

村里有一片废弃的晒谷场,用我们那儿的话叫“地塘”。清朗的夜晚,霜白的月色铺在这片空地上,就像一片明亮的水塘。穿过这片空地,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院门常年紧闭,据说是没有人住的空院子。

有一次我试着推了推门,居然推开了。院子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院子不算小,我们那里的院子一般都是这样的:有一间主屋,从前是大瓦房,后来都换成了小洋楼;院子里还有一间厨房、一间杂物间,厨房里筑一个烧柴火的灶台,杂物间放柴火、养小鸡都可以;院子里要有一口水井,还有一个泵,可以打水的那种;还要有树,常见的有波罗蜜、杧果树、杨桃树和黄皮果树。

这个院子里也有一株杨桃树,长在院门边,枝叶伸出墙外,杨桃花落了满地。老婆婆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厨房门口,看着灶台里的柴火。

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读《白话聊斋》了,总觉得这里应该发生更多的故事,于是频频造访,还要煞有介事地给她捎上一些小礼物:从家里偷拿的两颗糖或路边采摘的几朵花。

老婆婆教我在炭灰里烤花生和小红薯。土灶里的火刚熄灭的时候,把花生和红薯藏进炭灰之中,用炭灰的余温把食物慢慢煨熟。等待的时间里,我们在院子里长久地闲坐,再一点儿一点儿把藏进去的食物拨拉出来,边玩边吃。

我特别耐得住那样的闲坐,无论是自己一个人,还是和别人。

老婆婆虽然一个人住,屋子却收拾得很整洁。她不常与人交际,腿脚也不灵便。一个人如果这样终日久坐,心里在想什么呢?这种坐井观天式的孤独,让我的内心受到一些震动—不是同情或者可怜,大概是感受到一丝残忍的诗意吧。

她有时候会讲她还是小女孩儿时候的故事,尽管不过是普通人家的事情,但老太婆们的故事总是迷人的,也总有这残忍的诗意。

村子里像这样独居的老人其实不少,有一些与外婆常有来往。有时候,我会跟外婆一起与他们坐坐,夏天摇摇蒲扇,冬天烤烤火。

他们中有的不过是子女长大了,长居在城里,有的却说不清独居的因由了。

大家对真正的孤寡老人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村里有几处地方,我常常被告诫不要去玩耍。我路过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地打量,总觉得是在注视阳光下的黑洞。我虽然有一副天真的侠义心肠,但是也会有些害怕,怕的不是那些老人和他们黑洞洞的屋子,而是害怕发生在他们身上复杂的故事,像是不知来处且没有归途的深渊。

那时我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一再迷失在对这深渊的关注之中。阳光明丽的日子里,人们也愿意见到他们搬把椅子晒晒太阳,像是一种粉饰。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寂寞,但是更令我害怕的问题是,他们知道寂寞吗?孩童耳聪目明,天真又残酷,看到也听到很多人们想回避的这些老人真实生活里的难堪。人间的煎熬可能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酷刑,而是动作迟缓的老妪想烧一点儿热水擦拭身躯。

地塘那边的小院子我还是愿意经常去的,我愿意看干干净净的院子和谈吐清晰的老婆婆在阳光树影里闲坐,不怎么敢再往深里想,再往远处想。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是无解的追问。

我是隔岸观火的人,虽然仿佛能感受到火焰的灼烧,但总归是置身事外的。长大后,在课本上看到刘亮程写“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心里觉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