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向日葵中的妈妈

2019-06-01 10:13陈柏清
读者·校园版 2019年22期
关键词:花盘信纸姥姥家

陈柏清

1

那年7月,我还处在很小的年纪,并不知道父亲捧回来放在堂屋高桌子中间的黑匣子里装着母亲。我拉着父亲的衣襟一路走出堂屋,问道:“爸,我妈呢?”在我的印象里,妈妈穿着花衬衫,坐着父亲的毛驴车去看病了。父亲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像喝多了酒。他抓抓我的小辫子,指着院中的向日葵:“你妈就藏在向日葵里,你乖乖听话,她就出来了。”我望向齐院墙高、开得正热火的向日葵,我想:我没有不听话啊?不过妈妈以前就跟我做过这样的游戏,她藏在向日葵宽大的叶子下,说:“你不听话,我就藏到花里面去哦!”可是那次我找到她了,她抱着我哈哈大笑。

妈妈在向日葵里!我松开父亲的衣襟,奔过去挨个儿找,我说:“妈,妈,你快出来!”我从左边找过去,没有;从右边找过去,没有……每一片叶子我都看了。风吹着向日葵粗硬的叶子哗啦啦响,我站在7月燥热的风中,看着那些静默灿烂的向日葵,汗水流到嘴角,咸咸的。我想大哭,可我只是撇了撇嘴。我可不能哭,妈妈可不喜欢我哭。我一哭,妈妈就说:“爱哭的孩子是小磨人精,妈妈不要小磨人精!”我一屁股坐在一棵向日葵旁边,太阳七色的光圈透过金黄的花瓣洒下来。我想,妈妈在哪棵向日葵下呢?

黄昏时我醒来,房间里空空荡荡的,父亲在厨房里烧饭。我一骨碌爬起来,爬到窗子旁,扒着窗台向窗外望,院子里的向日葵静悄悄的,依旧不见母亲的身影。我哇哇大哭起来,是那种涕泪横流的哭。父亲跑进来,摸着我的头说:“莫哭,莫哭!”他越说,我越哭,我一边哭一边咿咿呀呀地说:“你到底把我妈领哪儿去了?”“你这孩子……”父亲的眼睛红起来。“你快说!你快说!”我站在炕上,使劲捶他的肩。“你这孩子……”父亲推开我,在扭头的一瞬间,一大滴眼泪摔在我的手背上。

2

秋天到了,向日葵的叶子干枯了,像打褶的牛皮纸,垂挂着,露出灰色的秆,金黄的花瓣落了一地,葵花籽成熟了,垂下了头。我不想搭理父亲,我知道,如今水落石出,母亲根本不在向日葵里。我不知他把母亲带到哪里去了。我想起以前评书里说的故事,难道他把母亲卖掉了吗?

那天父亲收割向日葵,他把梯子架在墙上,把已经成熟的向日葵花盘用镰刀割下来。他站在梯子上喊我:“小妮子,快来接向日葵花盘。”如果那是母亲,我一定会“来了来了”地答应着,像只小燕子,抖着翅膀飞奔过去。我看了看,转身走回屋去,趴在炕上。向日葵花盘都收割完了,可是母亲在哪里呢?

父亲收拾好工具,把割下来的向日葵花盘递过来,可我看也不看。父亲坐到我旁边,说:“孩子,爸爸不对,爸爸骗了你,你妈妈没在向日葵里。”“她在哪里?”我一翻身坐起来。

“她在你姥姥家。”父亲说,“你姥姥年纪大了,没有人照顾,你妈妈在照顾她的妈妈。”

“她不要我了吗?”我忍不住哭起来。

父亲拍拍我的后背:“怎么会呢?你妈妈也很想你,可是她妈妈也离不开她啊!我们要理解你媽妈,为她分忧,好好地等她回来。”

“那我要去找她!”我搂住父亲的胳膊。父亲也搂住我,他说:“你还小,你姥姥家在几千里外,太远了。另外你妈妈说了,等你长大了,身体棒棒的,学习好好的,才可以去接她,因为你现在太小了,你去了,她就没办法照顾姥姥了。”

从那以后,锻炼身体,好好学习,成为我唯一的支柱。我不怕冷了,也不怕打雷了,我想我就快长大了,就可以去见母亲了,还有姥姥。这件事太美好了。有一年过年,我吃完年夜饭睡着了,凌晨时笑醒来,父亲说:“你刚刚做什么梦了,笑得那么大声?”我说:“我梦见我长大了,见到我妈了!”父亲“哦”了一声,把眼睛沉到报纸上去。我有点儿不满,我想给他讲讲梦境,可他为什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呢?

9岁那年,我学会了写信,吵着要给妈妈写封信。父亲同意了,可信交给父亲寄出去好久,也没有见母亲的回信。我问父亲怎么回事儿,父亲一拍头,说:“哎呀,是我不好,我把回信忘在办公室了。”

我很生气地说:“爸,你下回再忘记,我就不跟你说话了。”父亲不作声,第二天给我拿回一封信,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妈妈说她很好,要我好好学习、吃饭,快点长大,她很想我。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哭起来,晚上搂着它睡觉。

我坚持每天给妈妈写信,虽然回信很少,可我仍然很开心。有一天我端详着信,发现信纸的题头是我们当地的名称,我说:“爸,我妈怎么用咱们这里的信纸?”

父亲愣了一下,说:“你妈那儿买东西不方便,这是我给她寄的信纸。”可我还是觉得奇怪,我想找母亲以前写给父亲的信,可是那个铁盒子不见了。我问父亲:“妈妈装信的那个盒子呢?”父亲说:“是不是搬家时弄丢了?”

我心里很疑惑,明明有一次半夜醒来,看见父亲在看那些信,那个铁盒子不就摆在床铺边吗?怎么说弄丢了呢?难道是我的梦境吗?

无论如何,我要快点长大,那样就可以去看母亲。

3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重点中学,我跟爸爸说:“我要去看妈妈。”父亲说:“你还小。”我拿出零花钱,对他说:“如果你不许我去,我自己买车票去。”父亲说:“好,明天我带你去。”

第二天我还在睡,父亲推醒我,说:“走吧,我们去看你妈妈。”我兴奋得不行,说:“我要收拾几件衣服。”父亲拉起我的手,说:“不用。”

父亲打开房门,我一眼看见母亲的照片,搭着红布的黑匣子,母亲爱看的书,还有白菊花……我一下愣在门口。父亲牵着我的手,说:“来,给你妈妈磕个头,点炷香吧。”我努力挣脱他的手,哭起来:“不!不!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在做梦!我是在做梦!”

父亲使劲儿抱住我,等我哭够了,他说:“爸爸今天在你妈妈面前,正式给你道歉,是爸爸说了谎,如今你大了……”

不知是否受父亲“向日葵说”“照顾姥姥说”的影响,我一直认为母亲并没有去世,我不愿在提到她时,贴上去世的标签。上了大学,我偷偷去了姥姥家,我找到了父亲说的当年母亲去世的医院,想办法查到了母亲的病历,白纸黑字,父亲说的千真万确,她死于心脏病急性发作,抢救了40分钟,未能挽回。

那也是暑期,也是7月,离母亲去世已经有13年零一个星期。我走在喧闹的街上,想着十几年前我天天坐在门槛上看向日葵的样子,心中那棵向日葵花瓣纷落,轰然倒地。其实我姥姥在我母亲去世的前一年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今生今世无论怎样的春天,哪怕我种一万棵向日葵,也长不出能走出母亲的那一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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