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和井架

2019-06-03 08:59王明新
短篇小说 2019年4期
关键词:钻井队小周指导员

◎王明新

1975年我由一名下乡知青招工来到胜利油田钻井指挥部32194钻井队,那是黄河大坝下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苇子林中几栋孤零零的白色简易房。钻井队七八十号人,只有一名女工,大家都叫她“一朵花”,倒是名副其实。那个地方叫孤岛,隶属于山东省垦利县。离钻井队目力所及的地方有一片槐树林,树林中驻扎着一个军马连。我们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穿过苇子林,渐渐的苇子林中被我们踩出一条羊肠小道。有时候我们会远远地看到一两个骑在马背上的姑娘,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下,她们放牧着军马,或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徜徉,或一阵旋风般从草地上掠过。据说这些姑娘都是从大城市来的知青。一条叫做神仙沟的小河从草地上蜿蜒流过,注入渤海湾。

我当知青的地方是个农场,也许是不甘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的无聊生活,也许是青春的荷尔蒙无处释放,我和几个知青开始写诗。那时候农场还没通电,夜里我点亮一盏马灯,趴在自己的床铺上一写就是大半夜,第二天鼻子里擤出长长的灰条子。我们还办了一张叫《洪流》的油印小报,我们的诗就刊登在这张小报上。农场的山墙上还有两块黑板,那两块黑板也成了我们发表诗作的阵地。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多,直到我成为一名石油钻井工人。

钻井队的生活与农场相比更加单调乏味。农场里有一半是女知青,她们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以抒发昂扬的激情或排遣内心的惆怅,她们嘹亮的歌声在我们枯燥的心田里徘徊,荡漾,给我们以雨露般的滋润。干上一段时间活,我们还会以种种理由请假跑到几十里外县城的家,改善改善生活,看场电影什么的。我所在的钻井队除了只有一名女工外,站在黄河大坝上向四处了望,空荡荡的天空下,除了苇子草还是苇子草。对,还有那片槐树林和一个军马连,但军马连隐藏在槐树林中,根本看不见,那些放牧军马的姑娘,我们也只能偶尔远距离地看一眼,连话都搭不上。正像一首陕北民歌唱的那样“见面面容易,啦话话难”。上了班,伴着轰轰隆隆的钻机,下了班,陪着那几间孤零零的简易房。

但是这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体验,神仙沟,槐树林,放马姑娘,打井汉子,一望无际起伏不定的芦苇林,多么优美的风景,多么浪漫的画面!尤其是上夜班,站在钻台上了望悠远的夜空,一眨一眨的星群,瞬间划过夜空的流星,穿云而过的月亮,偶尔传来的一声马嘶,都让我充满了新鲜感和无限遐想,这也激发了我写诗的热情。但我写了诗却无处发表。钻井队每隔十天八天就要开一次会,主要是传达我们的上级机关钻井一大队或者我们更上一级机关钻井指挥部的会议精神,顺带着讲讲安全问题。

我开始在开会之前向工人朗诵我的诗作。这时候我的诗里钻机、井架、铝盔这样的词随处可见,充满了石油味。我最得意的一首诗题目叫《井架工》。井架工的岗位在离地面几十米高的二层平台上。一口井没开钻的时候,钻杆一根根整齐地躺在场地上,开钻之后,它们用丝扣连接起来钻入地下。打一口井要换好几次钻头,更换钻头的时候钻杆需从井筒中起出,每三根卸开一次丝扣,站立在钻台上,一边靠在井架上,另一边用指梁挡住,把钻杆拉入指梁并排列在钻台上就是由井架工完成的。换好钻头,井架工再把钻杆从指梁中拉出来,重新下到井筒里。我的这首《井架工》是这样写的:

头上是蓝天

脚下是黄土

你站在半空中

摇摇晃晃,又坚定不移

天上有颗太阳

但摘不下来

地下也有颗太阳

你天天都在打捞

钻井队也没个固定的会场,天冷的时候就在宿舍里开,钻井队实行四班倒,哪个班上班宿舍里没人就集中在哪个班的宿舍开,不冷的时候大家就席地而坐,在院子里开。根据我之前的一项调查,32194钻井队82名职工,平均年龄32.2岁,除地质技术员是个中专生外,还有一名初中生,其余的都是小学或小学以下文化。开始我还担心工人能不能听懂我的诗,因此我尽可能把诗写得通俗易懂,我知道我国唐代有位大诗人叫白居易,现在被我们称为诗圣,为了让更多的人读懂自己的诗,写了诗常常先读给老人和孩子听。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工人们朗诵我的诗歌,就听到了工人们热烈的掌声。这之后,每次开会前朗诵诗歌就成了一个必备节目,假如哪天我没有新的或者让自己满意的诗作朗诵,工人们就会点名让我朗诵,我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今天没有新作,工人们则宽宏大量地说旧作也可以,我只好把过去朗诵过的诗歌向工人们再朗诵一遍。

有一天我轮休,早晨起得有点晚,正好上夜班的工人从井场回来。我看见有人抬着一块长方形的黑铁皮,还有人抬着一个用钢筋焊的铁架子,我正要去食堂打饭,几个工人吆五喝六地叫住了我,有的叫我秀才,有的叫我诗人,他们说,看,这是啥?他们指的是那块黑铁皮和铁架子。我一边看一边琢磨,但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后来他们把铁架子放下,把黑铁皮放在铁架子上,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块黑板。工人们说,这是指导员让工程技术员专门给你焊的。指导员也站在下班的人群中,这时正笑呵呵地看着我。我们队的指导员还兼着队长,从我来到这个钻井队我们队就没队长。但我听说以前我们是有队长的,队长很年轻,叫周大河,只有28岁,技校毕业,学的是钻井工程。

我一下子明白了,指导员这是让我往后把诗歌抄在黑板上。这真是个好主意,读诗歌比听诗歌当然更容易弄明白其中的意思,如果工人读不懂还可以让我给他们讲解。我雀跃到指导员跟前说,谢谢您指导员!指导员笑了笑说,往后有了用武之地,你可要好好写。我答应了一声去食堂买饭。

黑铁皮很粗糙,粉笔字写上去不清楚也不好看,但这块黑铁皮前还是经常围着三三两两的工人,他们一边读我的诗歌,一边品评,有时候还会争吵起来,然后找我给他们评判,谁说的有理,谁说的没理。这之后过了两个月,也许是三个月,我们钻井队来了个记者。我们这个位于渤海湾畔的油田,1965年开始勘探的时候叫九二三厂,后来改为现在的胜利油田,我们油田办了一张报纸,最初叫《会战报》,后来改为《勘探报》,再后来改为《胜利报》,再再后来改为了现在的《胜利日报》,这个记者就是《胜利报》的。报社记者听说我们钻井队有人爱写诗,还挺受工人欢迎,觉得新鲜,是个好新闻,就不远数百里赶来了,他先采访了我们指导员,又采访了一些工人,最后采访了我,不仅给我拍了照,临走还带走了我几首诗。不久一篇有关我的报道在《胜利报》上刊登出来,还配发了我的照片和几首诗歌。过了几天,那个记者专门到我们钻井队送报纸。那一天我们钻井队从没有过的热闹,大家传看着报纸,品评着报纸上对我的描写还有我的那几首诗歌。

草甸子上的夏天很难熬,白天在井上干活,太阳晒得人没处藏没处躲,井场西南角倒是有个高架水罐,但也只能遮出两三个人的阴凉,而且离我们干活的地方有点远。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穿着湿了干干了湿的工衣回到宿舍,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简易房像个大蒸笼,推开简易房门的一刹那,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让人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那时候真的想逃离地球。

我觉得有必要对我们住的简易房来个速写:搭简易房的时候先用竹竿扎出骨架,墙壁围上苇箔,苇箔上抹一层石灰,房顶除盖上苇箔外还要加盖一层油毡纸。每个班十几个人住一个大通间,门只有一扇,窗户有四五个,钉着塑料布。这样的房子本就不隔热,时间一久,石灰脱落,苇箔开裂,透风撒气,隔热保温功能可想而知。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们钻井队来了个年轻人,他是搭一辆送水车来的,来人身高一米八几,背着一只那时候非常流行的军用挎包,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脸上,一副玉树临风的潇洒。他叫马潇潇,是另一个钻井队的,离我们钻井队好几百里,也喜欢写诗,他是看了《胜利报》上我的诗歌来以诗会友的。当时我没在队上,他便去井场找我,见我正在钻台上干活,就坐在井场上等,直到我下了班我们才一起回钻井队的小院。

我从食堂打了两个人的饭菜,平时大家都习惯地蹲在地上吃饭,客人来了也不例外,因为的确也没可以坐的地方。馒头稀饭,还有一碗炒土豆丝,一碗炖白菜。看着眼前的饭菜,马潇潇说有酒吗?我工作时间不长,还没喝酒的习惯,但钻井队的师傅们大都喜欢喝酒。听马潇潇要喝酒,我就去给他找,找来一只白塑料桶,里面盛着大半桶白酒,酒的主人说这是军马场酿的酒,度数很高。我听说军马场在孤岛基地,离我们这里大概有百十里路,之所以被我们称为基地,因为那里有一个商店,一个粮站,我们油田很多后勤保障单位也在那里,我所在钻井队的上级机关钻井一大队机关也在那里。我找来两个刷牙杯,把酒倒了满满两杯,马潇潇也不客气,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然后一边咂嘴一边说好酒好酒,我不知深浅,也喝了一大口,但立马就吐了出来,因为我觉得那不是酒而是火,从此我知道了酒的厉害。那天马潇潇喝醉了,红着脸一首接一首给我们朗诵他的诗歌,之后嘴里开始跑火车,大言不惭地说,石油诗前有李季、闻捷,后有马潇潇,再后来吐得一塌糊涂,我们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弄上床,上了床他很快就睡了过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李季、闻捷是谁,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们是我国建国初期的著名诗人,而且都写了大量石油诗。

马潇潇是三天后离开钻井队的,走的时候搭的是一辆油罐车,给我们钻井队送柴油的,如果没车来,他无法离开钻井队。上车的时候马潇潇向我打听一个人,说也是我们钻井队的,叫周大河,也喜欢写诗,马潇潇在油田印的一本叫《油浪花》的诗集上读过他的诗,但没见过他人。我说他曾是我们队的队长,但现在调走了,这事我是听别人说的。马潇潇上车走了,在车上一再叮嘱我去钻井队找他玩。这车他只能搭到孤岛,到了孤岛他还要想别的办法回钻井队。

马潇潇走后,我向工人打听周大河,我说他写诗吗?他是什么时候调走的?调到哪里去了?但没有人肯给我说。

一天我下白班,有人告诉我今天大队政工组来人了,还带着一辆卡车。他还悄悄对我说,大队政工组要调我,卡车是准备拉我和我的行李的,但指导员坚决不放。说完,他四下里瞅瞅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我来钻井队时间虽不长,但今天传达上级会议精神要 “稳定一线”,明天钻井指挥部组织的“扎根一线”宣讲团来巡回演讲,各种渠道的信息都告诉我:凡有点门路的人都想方设法调离了钻井队,没有门路的才扎根一线。在油田,没有哪个女工愿意嫁给钻井队工人,但钻井队工人也有七情六欲,也要结婚,无奈他们只好向“向阳花”招手,因此钻井队工人的媳妇大都在农村,他们也过着长期两地分居的生活。那时候有一首歌,其中有几句歌词是这样写的:公社是颗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不管风吹和雨打,我们永远不离开她。

如果能调离钻井队,到大队政工组工作,至少应该有个办公室吧我想。我刚来钻井队的时候,油田工会曾来我们钻井队送图书,叫送文化下基层,那次我们钻井队分了 30多本图书,图书被一抢而光,但不久就出现在厕所里被人当了手纸,也有人糊在墙上。我只抢到一本诗集,是章德益和龙波德合著的《大汗歌》,但没等我看完就不翼而飞,不久也出现在厕所里。如果能调到大队政工组,大队机关也许有个图书室吧?这是最令我神往的。

我去找指导员。指导员叫魏东东。我说明来意,指导员也不绕弯子,说今天调走一个明天调走一个,都走了谁干活?井还打不打了?我无言以对。但我不甘心,有一天我们队要了一辆卡车去孤岛基地拉粮买菜,我搭上这辆车去了大队机关。

听说那天带车来我们钻井队的是政工组组长,姓巩,我就去了他的办公室。我先做了自我介绍,巩组长听说是我,点了点头,说明他还记得我。他说了那天去我们钻井队调我没有成功的情况,向我表示遗憾,告诉我政工组已经从别的钻井队调进一个人来,还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介绍我们认识,这让我彻底绝望了。巩组长见我情绪低落,鼓励我不要灰心,回去后安心工作,业余时间好好写作,除了诗歌还可以写写队上的好人好事,给报社投投稿,我只得点头。后来我是垂头丧气离开大队机关的。

没调出钻井队,对我打击很大,我诗不写了,那块专门为我焊的黑板也被我冷落起来。指导员知道我闹情绪没理我,工人们也知道了大队政工组要调我,指导员没放的事,他们对我充满同情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但我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能看出他们的善意。

我病倒了,浑身没劲,吃不下饭,还发烧。我们班的人都去上班了,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多久,我听见门响,睁开眼,看见指导员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向我走过来,葱花的香味撩得人直咽口水。指导员放下碗把我从床上扶起来,命令似的说,把它给我吃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听话,一大碗面条还有两个荷包蛋不一会就被我消灭了。

我吃面条的时候指导员没走,而是坐在我床上一直看着我。这是个40多岁的男人,在我们钻井队年龄是最大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一脸胡子很久没刮了。见我吃完了面条,指导员说听说你在打听周大河?不等我回答,又说,你也听说了,他原来是这个队的队长,指导员点燃一支烟,一边吸一边不紧不慢地给我讲起队长的故事来:

小周和你一样也是个知青,家是北京的,他来油田的时候只有18岁。在钻井队干了两年,因为他们钻井队的钻机报废,一时又没有新的钻机,他们队停工休整,他去读了两年技校,毕业后又回到钻井队。有人说年轻人十个有八个是诗人,尤其是有点浪漫情怀的,这话不假。小周也喜欢写诗,写了就往外投稿,但投出去都石沉大海了。小周人很聪明,又喜欢钻研,他从外钳工一直干到司钻,后来干到副队长、队长。这时候他谈了个女朋友,他们是同学,他是回北京探亲的时候知道他这个女同学的下落的。初中毕业后,他插了两年队,然后招工当了石油工人,他的女同学初中一毕业就来到孤岛军马场14连。同乡,同学,又都在异地他乡,这些都让他们比一般的恋人更快地走进对方的心灵。马吃夜草,放马的女孩子常常放夜牧,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小周就去陪她,两个人都休班的时候,他们常常骑在一匹马上在草甸上飞奔,当然有时候他们也会隐蔽在那片茂密的芦苇丛中。火热的恋情只持续了一年多,小周的女朋友要去读大学,那时候叫工农兵大学生,他的女朋友提出分手,因为她大学毕业后不可能再回孤岛,更不会回到军马场14连,即使回来,对于钻井队来说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家,到那时候谁知道我们钻井队会漂流到什么地方呢?小周也知道分手不可避免,但就是感情上一下子接受不了,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当晚他就写了这首诗。指导员说着从裤兜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油浪花”三个字一下字映入我的眼帘。这是油田会战总指挥部宣传处选编的一本薄薄的诗集,很早我就想找到这本书看,一直未能如愿,想不到在这里竟能看到了这本书。指导员慢慢翻开,然后把书递到我手里,我看到在一首题为《祖国交给我这片荒原》的小诗下,署着周大河的名字,我迫不及待地读了下去:

祖国,把我的名字

填进这片荒原的花名册

我和荒原

就紧紧地结成一个整体

如钢筋和水泥混凝在一起

我的汗水给她以黄

我的青春给她以绿

我的赤诚给她以蓝

我的生命给她以紫……

祖国该是五彩缤纷的

世界该是五彩缤纷的

在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

我送走了曾热恋过的姑娘

当然我没失望

像对这片荒原一样充满信心

我的皮肤在粗糙

我的青春在褪色

我的生命在缩短

我不难过

我不留恋

我不叹息……

这首诗好像没写完,又好像写完了,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指导员说,小周写完这首诗拿给我看,我知道小周情绪不好,那天晚上我特意让食堂做了两个菜,晚上陪小周喝酒。小周酒量很好,平时一斤军马场酿的酒喝下去什么事没有,可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才喝了一斤多,小周就有了醉意。我看完那首诗后他拿过去要撕掉,幸亏我手快抢了过来。小周说往后他不会再写诗了,我说为什么?我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小周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说,如果写就用另一种形式,他说钻头就是我手中的笔,大地就是我用不完的纸,我们打出一排一排油井,装上一排一排抽油机,那就是一行一行的诗,钢铁的诗,活的诗,抽油机转动时发出的有节律的声响,就是在朗诵,我们都是诗人,我们每个钻井工人。说完,他哈哈大笑。他还要继续喝,我没让他再喝。

小周的女朋友去大学报到的时候,由于走得匆忙,没来及给小周告别,还有些衣物在军马连的宿舍没带走,学校放了寒假,小周的女朋友专门到钻井队与小周辞行,顺便去军马连把没带走的衣物带走。小周没在钻井队队部宿舍,他女朋友就到井场来找他。那天我没在井场,后来发生的事我是听别人说的。我听说小周与他女朋友在井场上站着只说了几句话,他女朋友就要走,小周送到井场西南角的高架水罐下,他们互相挥了挥手,小周的女朋友就骑上马走了。这时候,高架水罐里突然溢出一股水来,你知道高架水罐的水是从神仙沟里抽上来的,24小时不间断地抽,以确保井场用水,当井场上用水量减少的时候,水就会自动溢出来,这样的事很平常。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冬至,一年中最短的一天,早晨7点还看不见太阳的踪影。那个冬天冷得邪乎,神仙沟早就结了冰,潜水泵是放在冰下抽的水。一股冷水浇下来,小周本能地躲了躲,但他没有往外躲,而是往高架水罐下面躲,大概他想抓住点什么,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因为那水实在太凉了。如果这时候他立即采取自救措施,也许还来得及,可以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但他可能没意识到身上的棉衣已经被浇透,只需十几秒钟也许更短,他就会被一层冰壳固定起来,或许他还沉浸在失恋的悲伤中不能自拔。而高架水罐里的水还在往外溢,并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浇在他身上,他身上的冰层在不断加厚,他身上的热量也在一点点消失殆尽。这些都是事后的推测,没人看到当时的具体情景,等工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手扶着高架水罐下面的一根横梁,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但人早已经休克了。小周死得实在太惨了,这也是工人不愿告诉你真相的原因。因为你太年轻了,20岁是吧?我点了点头。

队长的故事让我好像进入了某种梦境,指导员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道。

后来我发现指导员把那本《油浪花》留在了我床上,我一口气把它读完,这本小册子收集了我们油田几十位作者的诗,看得出他们大都生活在一线,诗里饱含着浓郁的石油味,现在我还能记住不少人的名字:王忆惠、李洪涛、伍齐信、刘乐艺、于鹏……

就这样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苇叶凋零,苇花飘散,草甸子一派寥落。

我们钻井队搬上一口新井,搬迁,安装,这时候到了年底,为确保完成全年任务,每个钻井队都在拼命往前赶。为了早一天开钻,我们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干到很晚才收工,天天累得直不起腰来。安装快结束的时候,终于有一天没多少活了,我看见工程技术员用电焊在焊东西,蓝色的电弧光吸引了我,工程技术员焊,我蹲在一旁看,也不知看了多久,后来下班了我才与大伙一起回宿舍。夜里,我突然觉得两眼火烧火燎,剧烈疼痛,泪水汹涌地往外流,我忍了一会,希望能慢慢好起来,但根本不行,两眼疼得更加厉害了,眼泪擦都擦不及。别说钻井队附近根本没医院,我们钻井队连个卫生员也没有,我吓坏了,不知往下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忍不住哭起来。我的哭声惊醒了我师傅,虽说全钻井队的人我都叫师傅,但我真正的师傅姓赵,是我们班长当面交代给我的,让我好好跟他学。我师傅开了灯,问明情况后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走了出去。我师傅开门的时候,我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不禁缩了缩身子,西北风正在门外咆哮。

师傅冒着寒冷出去并没让我感到有什么希望,因此我的哭声并没停止,这时候更多的人被我的哭声惊醒,他们安慰着我,说一会就好了。我根本不相信,事实上疼痛感也没减轻。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门响,知道我师傅回来了。师傅带着一股寒气走到我跟前,还开玩笑说给我找来了神药。他拿开我盖在眼睛上的毛巾,我感觉他好像用手指从一只碗里蘸了什么液体滴在我眼上,滴了一只眼又滴另一只,当液体滴入我眼睛的时候,我感到火辣辣的感觉顿时消失,代之的是清凉舒适。真是太神啦!师傅给我滴完眼,把碗放在一旁,关了灯说睡吧。果然,不一会我的眼睛就不疼了,不久我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完全好了,就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我感到太神奇了,问师傅那神药是什么,他从哪里找到的,师傅只笑不答。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不是什么神药,而是人的奶水,是从一个探亲家属那里要来的。我们钻井队共有两间临时探亲房,因此队上基本固定地保持着两名探亲家属,她们大都带着吃奶的孩子,住一两个月就回去了,因为只有两间探亲房,就是没人撵,来队探亲的家属在后面排着队呢,谁好意思赖着不走?两名探亲家属,是谁呢?我一一想着她们的模样,然后想起它的白,想起它的饱满和浑圆,想起那个女人用双手捧起它一点点把汁液挤进师傅碗里的情景……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就不再问了。

到了休班的时候材料员给我送来了我向他要的黑漆,漆刷是早就准备好的,我把那块做黑板用的黑铁皮刷上一层油漆,等漆干了,当我再往上面写字的时候,字迹肯定会更加清楚,也更加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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