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也有翅膀

1

孔希言拿着自己的绘画本给妈妈看。他说：“热爱的事物，一定是自己擅长的。”

正在准备晚餐的妈妈扭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反驳：“不过就算擅长，也不一定是热爱的哦。”

孔希言说的那句话，当然意有所指——他喜欢画画，梦想做一个出色的绘本画家。但是爸爸不允许，他想要寻求妈妈的支持，妈妈却不表态。妈妈正在煎炸着的薯条，味道是外面那些快餐店远不能比的。可是你能说妈妈热爱炸薯条吗？妈妈也有她喜欢做的事儿，她以前是一名出色的瑜伽教练。可是生活中，总要有人做出牺牲，照顾家庭。何况他们的大家庭里，除了老人和学生，还有个刚满3岁的婴儿。爸爸很忙，极少操心家中事务。

“热爱的，一定是自己擅长的。对吗？”一天下午的自习课上，孔希言忍不住问他的新同桌丁洛。

“不一定哦。”丁洛托着腮，笑着说，“比如我也喜欢绘画，可惜自己没有天分。”

他们是最近才熟悉起来的。丁洛爬山时摔伤了腿，休学半年，再回校时已经是初一的下学期了。丁洛爱笑，眼珠黑亮明澈，弯起眼角的样子很可爱。因为刚刚扔掉拐杖，她走路时小心翼翼的，坐下来时会习惯性地用手护着受过伤的左腿。孔希言真诚地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真的吗？”丁洛问道。

看到孔希言点头，丁洛笑得弯起了眼睛，她趴在课桌上，将脑袋凑近了一点，小声问：“听说孔辞是你的姑姑，你可以帮我要她的亲笔签名吗？”

孔希言看了她一眼：“姑姑的签名都能治腿了？”

丁洛又笑了起来，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等他终于点了头，丁洛竟开心地一拍桌子，惹得旁人转过脸看她。她低下头，竖起课本遮住脸，悄悄地吐了吐舌头，说：“我真的非常喜欢孔辞。”

孔希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地低声问：“可是，你不认为她只是个过了气的女明星吗？”

他没想到这句话会引起丁洛的不满，她连珠炮似的质问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是你姑姑！再说了，你见过哪个人能永远18岁？你看过关于她的采访报道吗？她拍打戏都不用替身！这么优秀又这么努力的人如果是我的姑姑，我做梦都会笑醒的！”

“不是我……”孔希言低下头，“是班里的同学，他们说的。”

2

孔辞曾是这个城市的名片和骄傲，只是明星总是处于舆论的风头浪尖，起伏不过旦夕之间。而对一位长相出众的女明星来说，很多时候人们更喜欢关注她的私生活。人们猜测她的婚姻状况，当有人拍到她和一个小男孩的照片时，流言被传得沸沸扬扬。孔希言就曾在放学路上听见两个男生议论，他冲上去理论时，三个人便动起手来。孔希言因此吃了亏，一周都没有去上课。

孔希言的眉眼和姑姑长得有几分相似，他家境好，成绩也优异，但在班级里不受欢迎。他的爸爸经营着一家工厂，传闻因为污水排放不达标而被附近的居民投诉。

传言中父亲的吝啬，似乎在孔希言身上得到了印证。因为住得远，每天会有专职司机接送，但除此之外，他与普通同学别无二致。他不穿名牌，更不会像有些有钱人家的男孩子那样，有一众围绕在身边的少年。但即便这样，也会有人说他吝啬和装低调。

那天的体育课，因为下暴雨，大家都在教室自习，狂风将半开的窗户吹得咣当作响。孔希言身边的玻璃窗原本便有些松动，他用力关窗时，玻璃哗啦落下半边，戳在窗台上，碎了一地。玻璃渣扎破了孔希言的手掌，流出殷红的鲜血。大家都吓了一跳，有人问：“没事吧？”“没事！”孔希言笑着回答。可是前座男生扭头看了他一眼，竟不屑地说：“不赶紧去医务室包扎，在这儿装什么低调？”

孔希言没说话。丁洛一边拿出纸巾递给孔希言，一边指责那男生：“说什么风凉话！”

男生转过脸，对丁洛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巴结他！我告诉你，班里就沒人拿到过孔辞大明星的签名！”

丁洛怔了怔，刚想反驳，却蓦地发觉，距离她跟孔希言说起签名一事，真的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见丁洛愣住，男生就得意地笑了：“被我说对了吧？你有他姑姑的签名？”

“你……”丁洛忘了受伤的左腿，大力地在桌子底下跺着脚。

孔希言垂着头，没有解释，没有辩驳。

“真是个怪人！”丁洛瞪了他一眼，低声嘟囔。

3

周一早晨，丁洛迟到了，原因是爸妈急着上班，没有送她，让她一个人坐公交车。她本来腿伤未完全好，再加上车上拥挤，于是她迟到了。

孔希言在座位上，听见丁洛低声对老师说明情况。下课后，他将一张写了字的纸片推到她面前：“明早我去接你吧？”

丁洛看着他娟秀的字迹，心里有细细密密的温暖，却也有一件事耿耿于怀。她回复：“我真的很想要签名。”

丁洛将纸片重新推过去，却在他的手指刚要触碰到纸片时，又抽回来，在上面补充了一句：“不给签名，才不要你接！”

纸片又以相同的路径回到了孔希言的面前，丁洛偷眼望见他脸上静静浮起的微笑，忍不住也舒展了眉眼。

第二天，丁洛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信封，心“砰”的一跳，打开看，果然是孔辞的照片，上面写着：“丁洛小仙女，要加油哦！孔辞。”

丁洛开心地跳起来，让孔希言忍不住皱眉提醒：“小心你的腿！”

有人看见她手里的照片，便也跟着吵嚷起来，一时教室里的同学都围拢过来。那是孔辞的签名照片第一次出现在这间教室。尽管之前有人酸酸地说她只是过气女明星，但她的亲笔签名照真出现了，仍旧在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丁洛没有让孔希言去接她。从第二天开始，她每天提早到达公交站，没有再迟到过。但她仍旧感谢他，因为孔辞的签名照片，更因为他想要帮助她解决困难的真诚。

孔希言身边一下子热闹起来，即使面对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大多数时候除了微笑，他并不肯回答和应允。丁洛敏感地觉察出他的固执是有原因的，向他询问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一段往事讲给她听。

小学六年级时，孔希言将一个要好的伙伴带到家里玩，并将家庭成员介绍给他。直到有一天，孔希言借用伙伴的手机时，无意中看到他与旁人的对话，才知道他将姑姑的签名照片转赠给了别人。这个朋友甚至还出卖了姑姑其他的信息，包括当时不满周岁的小表弟的照片。

孔希言觉得自己闯了祸。他给姑姑打电话，哭着道歉。即使姑姑没有责怪他，他仍旧知道这件事会给她造成困扰。

与此同时，爸爸工厂的一些传闻也让他心里难安。家人受瞩目的程度，成为他的精神负担，那些谈论，无论是赞扬还是批评，都让他紧张又自卑。给丁洛的签名照片，其实在书包里装了好多天，他却犹豫着没有拿出来。他说，如果能够选择，他愿意生在寻常人家。

丁洛听他讲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其实大多数人还是很单纯、很温暖的。”她说着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比如我！”

孔希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可是即使是单纯的丁洛也掩不住一颗八卦的心，比如此刻——她在孔希言的笑容里，不怕死地凑过头去，眨巴了眼睛，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那，孔辞姑姑真的有孩子吗？她结婚了？老公是谁？”

孔希言抬手在她的脑袋上弹了一记“爆栗”，疼得她哇哇怪叫。

4

暑假开始前，孔希言用平时省下来的零用钱，偷偷报名参加绘画学习。他问丁洛要不要一起去，可是丁洛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将手里不满80分的数学卷子抖得哗哗响，说：“你确定我在数学考试不及格的情况下，还敢跑去学画画，不会被我妈打死？”

“不会。”孔希言说，“比如，我妈已经发现了我偷偷参加绘画班，但她什么也没说。”

“因为她知道你热爱画画并擅长啊。”丁洛说。

孔希言点点头。他说：“暑假时我可以帮你补习落下的功课，放心吧！”

丁洛笑着点了头。

作为班里唯一数学考了满分的学生，有女生来向孔希言请教试卷上变态难的压轴题。孔希言耐心地讲解完毕，女生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压低了声音说：“像丁洛那样的签名照片，可以送我一张吗？”

孔希言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丁洛笑眯眯地对着那位女生竖起了一根手指，说：“限量版哦，只能送一张！”

女生开心不已，竟弯起小指要和孔希言拉钩，惹得丁洛哈哈大笑。于是，来找孔希言讲题的同学一下子多了起来，并且大部分人都向他提出了请求。孔希言将丁洛的表情和语言学得惟妙惟肖，伸出一根手指，说：“限量版哦，每人只能送一张！”

几天后的晚上，孔希言在电视新闻中见到了爸爸——因为连续多年投入大量资金做环保，作为企业家代表接受专访。孔希言开心极了，平时极少表达情感的他，忍不住给爸爸发了条微信：“老爹，你真帅！”

爸爸回复他：“臭小子！”

孔希言捧著手机笑起来。他想，等爸爸忙完工作回家，一定要和他谈一谈参加绘画班的事，他还想跟他说一说自己的理想。

暑假里的一天，孔希言和妈妈带着小表弟去游乐园，竟遇见了丁洛。丁洛刚从摩天轮上下来，见到孔希言身边的小男孩，疑惑不已。孔希言看她目光闪烁，便明白了七八分，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等妈妈带着表弟去买酸奶时，才轻声告诉她：“是姑姑的孩子啦！姑姑不想让家人的生活受到打扰，所以你不要说出去哦。”

孔希言看着妈妈拉着表弟的手，慢慢走回来的身影，又说：“我妈很辛苦，我们一大家子人，全都是妈妈在照顾。”

丁洛点点头，她忽然觉得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颗小太阳，温暖、明亮又有力量。不管是孔希言的爸爸、妈妈和姑姑，以及自己那为了生活和工作忙碌不停的爸妈，或者热爱绘画的孔希言，还有因为意外导致学习成绩下降而恶补功课的自己，大家其实都在努力。她想起自己唯一会玩的一款游戏——植物大战僵尸，便笑着说：“我觉得每个人在每时每刻，都要认认真真地收集小太阳，才能在不可知的未来中，打败僵尸。你说呢？”

孔希言一时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微微皱眉，丁洛却一抬手拉住了他的胳膊，说：“你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位很棒的绘本画家，所以你现在就帮我签个名吧？”

孔希言大笑起来。

初夏的太阳，光芒万丈。这时音乐叮咚，旋转木马像是生出了翅膀，载着孩子们你追我赶、起落回旋，几个男孩女孩齐声唱起了一首歌，整个世界生动而明亮。

（水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