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

2019-06-11 20:41张正隆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9年5期

张正隆

第十七章吉东鏖兵

救国军打散花了

先后在吉林、哈尔滨及方正、依兰、密山等地组织抵抗日军的吉林自卫军总司令李杜,眼见队伍溃败,自感无力回天,1933年1月9日从虎林过界去了苏联。此时正是滴水成冰的腊月,据说他连棉帽子都没戴,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带着妻子和副官仓皇过境,把孩子和保姆扔在了虎林,连参谋长杨惠忱都未来得及过去。

时为中国国民救国军前方总指挥的王德林,1932年11月下旬,在日军的重兵围剿之下,携众将领联名向全国求援。因国民党政府坐视不救,被迫将队伍化整为零,于1933年1月10日率伤员及眷属从东宁县城三岔口东越过瑚布图河进入苏联。

2001年春,笔者在东宁县城东宁镇东苑北1胡同30号见到一位瘦削儒雅的老人。他叫侯怀恩,时年85岁,九一八事变前是三岔口学堂的学生,参加救国军后当了司令部的粮秣文书,随总部退到苏联的双城子(乌苏里斯克)。听说苏联要把他们送往新疆,他悄悄溜了,在冰天雪地摸了几夜山道,潜回三岔口。

老人说,三岔口东门有个娘娘庙,日本子在那里杀人,让老百姓都去看。被杀的都是救国军官兵,大都是负伤后被俘的。这些人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地摁到铡刀下,脖后垫上几根高粱秸,铡刀一按,人头就下来了。

老人说:“俺哪敢去呀,那不是白送死吗?老娘病了,这地方待不得了,只好收拾东西准备回山东老家。就听变成了杀人场的娘娘庙那边那个喊呀:‘中国不会亡!‘打倒日本子!‘小日本子,俺操你八辈祖宗!……”

额穆的义勇军山林队大小队头都算上,大约有五六百人,在此地的主要首领是从前救国军的司令吴义成。1932年12月20日,日军集结两万余精锐部队,大举进攻天桥岭,出动飞机、大炮对地面工事狂轰滥炸。经两天一夜的浴血奋战,救国军给敌人以重创。终因弹药无继、粮草殆尽,吴义成所部不得不放弃天桥岭,撤往东宁老黑山一带。

天桥岭失守后,救国军内部动摇情绪滋长,逃离者增多。救国军到老黑山后,准备撤往三岔口和王德林部会师。当部队行至太平川时,先头部队得悉东宁县城失守,王德林已经率余部退入苏联境内。

这时,吴义成自己的队伍还有五六十人,因为缺吃少穿,就“赶边朱(猪)”“绑票”“压马”抢东西,老百姓对他们非常厌恶。这些人的想法就是“暂时对付着混吧,等关里出兵或者是老毛子和日本开仗,就有办法了”。为了稳定军心,吴义成天天跟士兵讲,“关里快(出)兵了”,“关里给汇来大洋钱了”。

“吴义成本来和我军的关系就不好,所以当我军一到额穆时,他表面上对我们非常客气,暗地里他向一切山林队宣传说:‘他们是共产党的红军,他们是要共产的,你们千万不要和他们接近,他们尽玩奸心眼儿,弄来弄去就上他们的当……”这是1936年6月22日《中共吉东特委关于抗联第五军问题的报告》中的一段文字。

李杜、王德林过界后,大量义勇军散落在吉东、东满地区,仅宁安一带就有几千人,队伍被沮丧、失望情绪笼罩,士气低迷。

这是一个需要有威望的人物出来收拾残局、重振信心、继续奋起抗战的关键时刻。

也不能说群龙无首,救国军前方指挥部总指挥吴义成,这时无疑是最高首领了。当时,他和参谋长周保中正从东宁县老黑山奔往宁安。

行军途中,吴义成下令停止前进——这么大的事情,下一步该如何动作,是得好好琢磨琢磨。此人虽是大老粗,却天生聪慧、足智多谋,偏又好作愚钝状,还自称“吴傻子”。

王德林说他是大智若愚。现在的问题不是愚智,而在于吴义成看不到希望,精神头不行了,也想越界去苏联。

周保中不同意,给他分析形势——日军只是占了几座县城,城外还是咱们的天下,完全可以重整旗鼓打下去。

四旅旅长柴世荣说:“咱们是中国人,到人家那边去算怎么回事儿?”

其他一些旅长、团长也说:“俺不到老毛子那边去!”

走不了,那就得干。大家推举吴义成代理救国军总司令,周保中为总参谋长,并将部队编为四个路军和一个游击军。一路军司令由吴义成兼任,二路军司令由周保中代理,三路军司令姚振山,四路军司令柴世荣,游击军司令李延禄。

队伍继续西进,拿下安图城后,相继控制了樺甸、抚松、敦化、蛟河等县大部地区,建立了辽吉边游击区。

救国军稳定了阵脚,打开了局面,吴义成当然高兴了——进了县城就像进了天堂,好吃好喝好日子。攻城时抓获的伪警察局局长,其家人给吴义成送来金银首饰,还有虎皮、紫貂皮什么的。见了厚礼,那就放人呗!没想到,这小子暗中勾结日军,突然反攻,令吴义成措手不及,弃城而逃。

9月,吴义成指挥攻打东宁县城未果,就带着他的基本队伍进了山,“老熊蹲仓”了。

绥宁反日同盟军

这时,周保中的处境与赵尚志在“朝阳队”后期的情况有些相似——吴义成已经没多少队伍听他的了,而周保中则是众望所归。

从一开始就被戴上“上层勾结”帽子的周保中,倘能继续“勾结”下去,那后来五军成立时的基数可能会更大。可这时正赶上“北方会议”路线回潮,吉东局指示他退出救国军,到宁安建立由党直接领导的绥宁反日同盟军。

明清时称“宁古塔”的宁安,为清代正一品将军衙署地,也是著名的流放地。1934年,全县人口23万,说明这里仍是吉东地区人口最稠密的县份。而一座宁安城人口达两万多,赶上东大荒一些新移民县份的全部人数了。

1934年2月16日,绥宁反日同盟军办事处在宁安平日坡成立,周保中任办事处主任。同盟军以周保中带来的边区军两个连和宁安工农义务队为基础,吸收柴世荣旅、王毓峰团、傅显明团、裴振东团、王汝起团,另有八道河子自卫队、宁安地区的一些山林队也陆续加入。

从游击队到人民革命军,再到抗日联军,东北抗联大都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而五军从一开始就让人想到“抗日联军”。

珠河游击队成立时,因为只有13个人,并未引起敌人的注意,而绥宁反日同盟军很快就被敌人盯上了。据说,绥宁反日同盟军旗下达6000多人,特别是“同盟军”这三个字,对敌人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倘若各种反日武装都形成同盟,那将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

4月初,从长春开来一个伪警备旅,会同当地日伪军,围攻同盟军的根据地——平日坡密营。由于内部出了叛徒,同盟军已经无密可言,头道卡子的榆木炮还未打响就被敌人打坏了,二道卡子的房子也被炮弹打着了,就剩最后一道卡子了。

枪炮声中,宁安工农义务队队长李荆璞嘶哑着嗓子大叫:“顶住!谁也不许退,俺要退就把俺打死!”

“不能打笨仗!”

李荆璞闻声回头,是周保中站在背后,手拿一支烟斗。

周保中将烟斗凑近旁边一棵燃烧的大树,点燃后吸了一口:“咱们是游击队,不能打顶牛仗。不说别的,子弹就耗不起。顶一阵子行,掩护部队把密营里的东西搬走,马上撤离。”

李荆璞说:“俺明白了,可你也得麻溜走呀!你在这儿,俺们还得想法保护你,打不好仗。”说着,硬把周保中扶上马,瞪了一眼几个警卫人员,“还不快走!”

平日坡密营失守后,同盟军各部分头游击。柴世荣旅在八道河子沟口伏击日伪军,毙伤多人。工农义务队和边区军收缴解除光棍屯、大荒地、上马莲河等地的反动武装,攻袭日本林业公司,打死日本经理、副经理,将卧龙屯伪警察署缴械。又挺进哈东地区,里应外合,未费一弹,将伪军一个连缴械。王毓峰团和“四季好队”打下小城子,又攻进宁安与延吉间的城子街。

“平南洋”

1955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首次授衔的1000多位将帅中,有四位少将出自东北抗联序列,李荆璞是其中之一。

李荆璞原名李玉山,1908年生于宁安县沙兰乡营城子屯,三岁丧母,十岁起给大粮户当“半拉子”。因为从小就受苦,看透了人间不平,平时听老人说书讲故事,他特别崇仰那些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因他常为东家上山打猎,练得一手好枪法,也就艺高人胆大。

乡下消息闭塞。1931年冬,他去县城为东家办事,住在义发园大车店。车老板子走州过县,属于社会底层见多识广的一群,那烙屁股的南北大炕就是民间的新闻发布中心。住店的那天晚上,他就听说日本子占了奉天城,正往北边来,就快到这地界了。

那时,这个扛大活的壮小伙子不懂的事情太多。他最想搞懂也最搞不懂的是,少帅养了那么多兵,怎么不打就跑了呢?日本子的飞机、大炮再厉害,不也是人摆弄的吗?就算它长着三头六臂,咱中国人这么多,抱成团怕谁?

回去跟几个扛活的穷哥们儿一合计,都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再让日本子骑到脖颈子上,就更没活路了。

“大哥,你说怎么干吧。”李荆璞不光枪法了得,人也精明,豪爽仗义,在乡间颇孚众望。

“跟小鬼子干!”几个人找来几块木板,先用锯拉,再拿刀削,做成了几支“匣子枪”,再用锅底灰染黑了。半夜三更时翻墙进大粮户“魏奸头”的家,几支“枪”顶住“魏奸头”和炮手,缴了几支枪,从此拉起一支12个人的队伍,报号“平南洋”。

那时的庄稼人,通常只知道“东三省”“关里”“关外”,知道自己住的那个屯子属于哪个县。有不少人连这些地理概念也是一知半解,称日本侵略者为“东洋鬼子”是后来的事。在他们的观念中,不是中国人,就是洋人;日本子是从南边过来的,打日本子就叫“平南洋”。

宁安还有个叫“平西洋”的山林队,跟“压东洋”“平日本”“打日本”都是一个意思。

救国军兴起后,“平南洋队”加入救国军。王德林退往东宁准备过界去苏联,李荆璞没走,把队伍拉出救国军,自己挑头干,很快发展到200多人。

1933年12月,《中共满洲省委吉东局关于绥宁、饶河工作给满洲省委的报告》中这样评述“平南洋队”:“这个队伍是按旧有的‘胡子队编制的,有掌柜的和四大柱,枪是个人私有,过年过节‘挑片子分赃,掌柜的二个,四大柱一个半,弟兄们一个片子,此外掌柜的有‘红钱(提成)。队内大部分是新破产的农民和学生,有烟瘾的很少,有些小队内只有二三个。各队队长由士兵推举,但多半是以前的惯匪,因为他们山道熟,对游击战争有经验。他们虽是‘绑票,但对劳苦群众相当同情的,所绑的多半是地主豪绅、走狗,对农民很少有害,整个队伍不受国民党的影响。”

这样一支队伍,即便是“北方会议”路线时期,也不能不受到共产党的青睐。宁安县委先后派于洪仁、王光宇、黄佐清、陶净非、陈翰章等人到队中做政治工作,着力将其打造成宁安一带最有威望的抗日武装,改称“宁安工农义务队”。五军成立后编为一师,成为东北抗联主力军中的主力师,师长李荆璞。

1935年3月16日,师长兼一团团长李荆璞率一团在宁安东南山石门子设伏,击毙日军20多人,缴获2挺机枪和20多支步枪。3月27日,又在二道河子袭击日本守备队,打死9人,俘虜7人。

莲花泡战斗,是一师,也是五军经历的最残酷的战斗之一。

1936年2月,一师所属三个团在宁安东京城西的莲花泡一带休整。部队刚从敦化、额穆归来,正赶上春节,官兵大多是这一带人,老百姓杀猪宰羊欢迎子弟兵。这时有情报说,东京城的敌人要出动“讨伐”,师领导觉得不大可能,只是让各团向东京城方向派出警戒哨。

27日夜,驻东京城的日军和伪军一个营,另有马莲河一个伪骑兵团,分头向莲花泡进袭。28日拂晓,战斗首先在莲花泡东石港子屯三团驻地打响,很快,师部和一团驻地也被围攻。师长命令三团、一团就地抵抗,二团从右侧发起反击。

冰天雪地中的一场激战,实为抗联应该极力避免的战斗。敌人吃够了被游击的苦头,总是挨打,却抓不住对手的影儿,最喜欢拉开架势这样打了。轻重机枪的子弹扫得积雪飞扬,像平地卷起大烟泡,迫击炮、掷弹筒不断发射着,屯子里的茅草房大都被打着了。战至下午两点来钟,二团反击屡屡受挫,一团、三团被敌人大半面包围。炮弹倾泻在阵地上,这回烟雾特别大,官兵们突然都感到头昏脑涨——敌人发射的是毒气弹。

李荆璞命令二团的两个连掩护,其余部队立即分路撤退。

担任掩护任务的二团四连马连长和19个战士,被毒气熏得迷迷糊糊后,潜伏在一片榛柴稞子里。清醒过来时,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队打扫战场的鬼子,正朝他们走来。马连长的匣子枪响了,随即战士们的枪也响了。

莲花泡战斗,双方伤亡惨重。尤其使鬼子恼怒的是,本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了,又被打死包括森田中佐在内的十多个士兵。

战斗结束后,当地反日会前去收敛烈士遗体时,近80人只寻到42具比较完整的遗体,其余都被敌人肢解、毁坏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