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第一幕府

2019-06-11 07:38赵立波成晓军周晔张宏杰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19年2期
关键词:曾国藩

赵立波 成晓军 周晔 张宏杰

赵烈文:提前44年预言清朝垮台

19世纪60年代,大清王朝的政治舞台上涌现出一批力挽狂澜、重振国威的人物。他们兴洋务、办工厂、购军舰、恢复各项经济文化事业。这一番改革搞得轰轰烈烈,一个世界强国的重新崛起似乎指日可待了。

可是就在这“中兴”之时,有一个人偏唱反调,在曾国藩面前大胆预言清朝50年内“陆沉”的命运。这个人便是赵烈文,曾国藩的一个幕僚。与围绕在曾国藩身边的其他影响晚清政治格局的能人相比,他显得籍籍无名。

赵烈文,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阳湖人。他自幼系统地接受了传统教育,但三应乡试不中,于是绝意仕途,专心钻研务实之学。

赵烈文与曾国藩相识很早。1855年,是曾国藩最难熬的日子,跟随他的幕僚大都弃他而去。曾国藩听闻赵烈文才华横溢,于是遣人以“两百金”礼聘之。

初识赵烈文,曾国藩感觉此人书生气太浓,惯于纸上谈兵,加之赵烈文当时年纪很小(生于1832年,此时23岁),因而曾国藩对他并不十分信任。

赵烈文来到后,曾国藩先命他参观驻扎在樟树镇的湘军水陆各营,让他见识一下。没想到,赵烈文不但没被湘军震慑,反而就军务提了一堆意见,他很不客气地说:“樟树营陆军营制甚懈,军气已老,恐不足恃。”

曾国藩听罢十分不悦,他最不待见空口大话的书生。正在此时,赵烈文因母亲病重而辞归,曾国藩没怎么挽留就准许了。然而就在赵烈文准备动身的时候,传来驻樟树的湘军部队大败的消息,曾国藩不禁对赵烈文刮目相看。不久赵烈文母亲病故,赵烈文回到老家守丧,一呆就是5年。

但曾国藩始终没有忘记赵烈文。1861年,他专折奏调赵烈文进入军营。赵烈文正式成为曾国藩的幕僚,这一年,他刚满30岁。此后数年,他逐渐成为曾国藩最主要的幕僚之一,为其谋划政务,提供建议,“凡运筹决策以及军书章奏,多出裁定”。

两年后,即1863年,由于兵法对策的出色,连在攻打南京太平天国的曾国荃都曾多次向曾国藩索要赵烈文。赵烈文几次推辞,曾国藩却坚持要他去,并说:到南京后,是去是留,悉听尊便,或者往返南京和安庆两处,也无不可。意思是赵烈文可以身兼二职,同时做曾氏兄弟的秘书和高参,由此可见曾氏兄弟对赵烈文是如何器重了。

此后近一年半的时间,赵烈文见证了曾国荃围困南京的所有细节。尤其在湘军大破南京城后,赵烈文看到有些官军统领在城内肆意杀戮掠夺,十分痛心,感叹“此地不可居矣”。曾国荃处理完几件大事之后,害怕赵烈文向曾国藩反映问题,赶紧约见赵烈文,并“色甚忸怩”地道歉,称湘军“读书太少,义理不能制血气”。

太平天国运动失败之后,湘军中大部分幕僚都希望凭借军功被推荐做官,赵烈文的想法却不同。在和曾国藩谈到将来的打算时,他坦诚地说:“余云烈出处之计,本无成算,荷相国及少帅盛意,未敢牢拒。然仍愿追随相国……”

此前,赵烈文已经被曾氏兄弟奏保“以直隶州仍留浙江补用”。一个月后,曾国藩要北上,赵烈文要求从行,然而曾国藩不希望他再鞍马劳顿,跟自己受罪,希望他能够出仕。但赵烈文没有答应。

送别时,赵烈文收到一副曾国藩的书法,落款称赵烈文为:“弟余其相爱,可谓诚挚。”感动处,赵烈文对曾国藩说,过去我想拜您为师,可是害怕别人说我“徒以功名之会”,所以不敢跟您太过昵近,现在我们就要分别,这些嫌疑没有了,我平素之愿可以说出来了。曾国藩感动地答应了。

离开曾国藩后,拒绝出仕的赵烈文赋闲回家,在故乡虞山脚下筹建自己的书屋,取名“天放楼”。仅两年,赵烈文又收到曾国藩的信,召他回身边工作。这是在1867年,师生二人朝夕共处,感情极其深厚。他们从传统文化到宗教哲学,从时政军事到臧否人物,兴之所至,无所不谈。

赵烈文学识深厚,见闻广博,曾国藩曾多次称赞他“博览群书”“洞达时务”。早在1860年,他分析了八股取士制度的百年变迁后,认为八股的“变化升降”之道已经穷尽,大胆预测:“后来取士之方,恐将易辙矣。”果然,1906年清廷诏准停止科举,兴办学堂。

1860年12月,赵烈文在读到时人赖襄所著的《日本外史》,粗略了解了日本的历史和现状后,颇感慨日本近年来的变化:“迩来泰西与之通商,炮火之精,舟楫之利,以蕞尔小国,夷然处之而不惊。嗟乎!安在地广人众始为强哉。”此时,日本在西方列强的压力下,才刚刚开始改革,而大部分清廷要人对日本的认识还停留在“蕞尔小国,不足为患”,直到30年多后,黄海上的隆隆舰炮声轰碎了他们的迷梦。

这些所见所闻让赵烈文忧时伤世,对大清帝国的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思索。

一次,曾国藩说自己靠自强不息之道“粗能有成”。赵烈文笑着对他说:“师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在众人看来,曾国藩的功绩自然是依靠对太平军作战的胜利而得来的,或以为这就是他精力花得最多的地方,但赵烈文知道曾国藩与世俗文法对战的消耗其实是“十之五六”。

什么是世俗文法?所谓世俗,是指那个时代的腐败的政治系统、颓唐的士林以及失去规范的社会。所谓文法,就是指官场和军中的各种潜规则。当时的赵烈文,已经认识到咸丰、同治年间动乱的本质。

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1867年7月21日)晚,“初鼓后,涤师(即曾国藩)来畅谈。言得京中来人所说,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裤,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

赵烈文对曾国藩說:时至今日,天下治理已经发生了太多问题。只是由于皇上在民间仍是权威的代表,中央政府才得以勉强维系,尚未分崩离析。赵烈文还推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意思便是,今后中央政府会先垮台,然后出现各自为政、割据分裂的局面,这种灾祸不出50年就会发生。

当时,曾国藩觉得清王朝还有一线生机。但两年后,曾国藩被任命为直隶总督,更加接近清廷的权力核心人物,才知国家颓败远超想象,而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力挽狂澜之人。他不得不同意赵烈文的论断:清王朝已经病入膏肓,难以救药。

在外人看来,赵烈文身份虽然卑微,但曾国藩深知他“天分绝顶”,“再能勉力,便为全才”,多次上奏保举,为他谋差。

然而,赵烈文却说出了一番至理,大意是:做官未必能了负累,我现在一个幕府人员,可是请我办事的人还这么多,更何况做官?“爱钱无以对知己,不爱钱无以了一身”,更何况我一旦当官,大家都知道我会打着您的威望旗号,就算那些高级官员没有意见,可是跟我同辈中的人能不侧目吗?所以用做官去谋划生计,非我所想。生平志向只不过是“求一技之安,得以安隐读书而已”。

曾国藩北调直隶总督后,赵烈文跟着北上,几经劝勉,他才勉强出仕。1869年,曾国藩保举赵烈文署理广平府属之磁州(今河北磁县)。赵烈文亲自去找曾国藩,力陈磁州属肥缺,非自己所宜,希望找一个偏远贫乏的地方去给百姓办点儿实事,以此报答老师。曾国藩坚决不同意。几年后,赵烈文又转任易州(今河北涞源、涞水一带)知州。

在短暂的政治生涯中,赵烈文尽职尽责。坐堂理讼、下乡查案、兴修水利、考试文童,事事亲力亲为,是一个典型的良知官员。

1870年曾国藩南下复任两江总督,赵烈文匆忙追赶曾国藩一行。见到曾国藩后,赵烈文先是祝贺曾国藩60寿诞,继而便以为官一年没有做出什么政绩表示惭愧。曾国藩却称赞说:“官声极好,足见有才。”

接下来,曾国藩叮嘱赵烈文说:“素性高尚又最多情,做此小官,既不能展抱负,而我又要南下,不能履行过去你我约定,现在竟然不能为足下摆脱,奈何?”在别人眼里,赵烈文这个职务极其耀眼,让很多人嫉妒,但在曾国藩眼里,赵烈文做的是小官,不能真正施展他的才华,可见他对赵烈文的看重。

1875年,在做了7年知州后,赵烈文找了一个借口,主动辞官退隐。辞官之际,他感到“如释重负,身心泰然”,此后终身未再出仕。退隐生活自在逍遥,外出访友、寄情山水、买书藏书,赵烈文十分满意这样的生活,在日记里感叹:“吾老是乡,虽万户侯不易也。”

值得一提的是,清朝在他作出预言44年后彻底垮台,接踵而来的是长期“方州无主,人自为政”,即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

李瀚章:“抓钱”能手的“官界佛子”

李瀚章兄弟6人中,有4人做过曾国藩的幕僚,其中最出名的是李鸿章。但比起弟弟,大哥李瀚章在当曾国藩幕僚时的贡献也不遑多让。尤其是在清朝经济困窘,无力统一划拨湘、淮军数十万大军饷糈的情况下,李瀚章作为曾国藩的亲信幕僚,前后10余年总理湘、淮军粮饷,可以说是曾国藩的后勤供需部长。

李瀚章生于1821年,本名章锐,字敏旃。1849年恰逢酉年,李瀚章因朝考成绩为一等,被选为拔贡(清制规定每12年,凡逢酉年,就有拔贡的考试。每府学二名,州、县学各一名,由各省学政从生员中考选,保送入京,作为拔贡,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跳过了乡试(举人考试),直接封官任职。后拜在曾国藩门下。

1853年,曾国藩在好友郭嵩焘等人的劝说下“夺情出山”,奉旨担任帮办湖南团练大臣,在衡州练兵,但练兵经费非常短缺。11月下旬,他在给李瀚章的书信中诉苦说:“仆在衡极力劝捐,总无起色,所入皆钱,尚不满万。各邑绅士来衡,殷殷相助,奈乡间自乏此物,莫可如何。将欲放手一办,辄复以此阻败,只恼人耳。”

当时李瀚章正好在湖南任职县令,他便利用这一条件,尽心尽力帮助曾国藩解决训练湘军上遇到的经费问题。到1854年春曾国藩正式出师东征时,由于所筹经费逐渐增多,水陆两支湘军约1.7万人,每月饷银8万两左右,不仅筹款事务繁重,而且收支事务极为复杂。于是,曾国藩专折委用李瀚章掌管湘军饷银收支事务。

是年8月,湘军从湖南岳州开赴湖北,越境作战,但粮饷等后勤供给仍需由湖南解决。曾国藩“于长沙设立后路粮台”,李瀚章负责其水陆行营收支事务。在李瀚章的苦心经营下,湘军的饷糈供给得到保障。仅半年多时间,湖北基本上处于湘军的控制下。

1855年,曾国藩于南昌设立后路粮台,又派李瀚章等人“综理其事”。这年,曾国藩在上奏朝廷的奏折中,对李瀚章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礼部主事甘晋、湖南候补直隶州知州李瀚章。该员等提调水陆粮台,综核支放,力求撙节,办事结实可靠,历久不渝。”据此,李瀚章被清廷任命为知府,并被赏戴花翎。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1855年5月,即李瀚章受命总理湘军后路粮台之后的次月,他的父亲李文安病逝。按照中国传统礼制,他本应回籍守制,以尽孝思,但因当时江西军务紧迫,后勤饷糈供给关系到湘军的生死存亡,所以曾国藩专折奏请朝廷准允李瀚章“夺情”治事,以全力保障湘军后勤供需的正常运转。

直到1857年,曾国藩丁父忧奏准回籍守制,李瀚章终于交卸粮台事务,允准回籍补制。一年后,曾国藩在朝廷数道谕旨催促之下再次出山治事。1858年7月28日,是曾国藩奏报朝廷应命复出启程日期的第2天,他便立即致书李瀚章,敦请他复出相助。由此可见,曾国藩对李瀚章是何等倚重。

1861年,是曾国藩补授两江总督后,统率水陆各军转战赣、皖、浙、苏等省最为艰难的一年,也是为形成合围南京之势最为关键的一年。数十万大军军需供给浩繁,饷糈筹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李瀚章没有辜负曾国藩的殷切期望,他全力筹措军饷、办理厘金事务,不仅办理得法,成效显著,而且以善解燃眉之急著称。对此,曾国藩在1861年12月间给李瀚章的书信中指出:“贛厘渐旺,阁下悉心筹画,得以源源接济,慰甚。”

1862年春天,曾国藩派李瀚章去广东兴办厘卡,筹集粮饷。李瀚章在广东设厘卡八处,每月可得厘金数万两,大大填充了曾国藩的钱袋。太平天国被镇压后,清廷要恢复经济,这也是李瀚章的强项,他在“盐引”“盐税”等方面都有独到的处理办法。

李瀚章其他方面的才能,却不是很出众。据说李瀚章的公文写得不错,被认为简洁得要,当时曾国藩和胡林翼都很赏识他。但也有人说李瀚章没啥本事,领薪水吃饭,戏称之为“吃饭师爷”。这是李瀚章最早的外号之一。

据李宝嘉《南亭笔记》记载:兄弟俩同在曾幕,李鸿章来了之后,李瀚章基本上不再写公文。有一日,曾国藩命李鸿章起草一份将于次日拜发的公文,不巧李鸿章外出,只好令李瀚章代笔。李瀚章闭门伏案,久久未能成章。正窘迫间,李鸿章回来了,赶到书房扫了几眼草稿,随后“挥之使出”,“吮毫伸纸,顷刻而成”。

论文韬武略,李瀚章远不如李鸿章,但若说经济头脑,哥哥肯定要强于弟弟。战争时期,他将湘军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后来混迹于官场,李瀚章更会“抓钱”。当时在腐朽的清廷中,卖官鬻爵、贪污腐败到处都是。淮系大员中有几个会搞钱的官员,被人编了口诀:“涂宗瀛偷窃,刘秉璋抢掠,潘鼎新骗诈,唯李瀚章取之有道。”这不是说他清廉,而是说他更会捞钱,故有“取之有道”和“官界佛子”之称。

有一年,李瀚章生日,有个姓杨的人送礼金一万两,李瀚章二话不说,给他补了钦防统领一职。杨某到任后,才知此职月薪不过三百,且无油水,想赚回送贿的钱至少要三年。杨某跑到督府诉苦,李瀚章连骂他“蠢材”,令门丁去开导。一番“点拨”后,杨某大彻大悟,回营后将现有管带全部开革,空缺职位“竞标”上岗。几天工夫,不但成本收回,还净赚三千。

只要收了银子,必定办成事情,让人“未尝有亏耗”,这是李瀚章的特点,加上任官三十年,未以“贪酷”参劾过任何人,故而那些得到好处的人送他“官界佛子”的外号。

李元度:让曾国藩最寒心的幕僚

咸丰三年(1853年),曾国藩驻节长沙,着手创办湘军。一天,曾国藩忽接到一封长函,署名“罗江布衣”。信中力陈兵事方略,辞丰意雄,见解不凡,并表示“愿执鞭镫以效驰驱”。

曾国藩读了非常兴奋,“大韪之”。当即回信,请示大名,并约相见。及至见面,“询知公所为”,曾国藩才恍然大悟,“大欢曰:‘吾固知非子莫办”。怪不得这封信写得这样好,原来是旧识李元度写的。

李元度是湖南平江人,有一副极其漂亮的文笔,老练清劲,睥睨一世。曾国藩等人称他“下笔千言,条理周密”,“敏捷清挺无俗尘”。可惜这样不凡的文笔并没有帮他在科举之路上走得更远,数次会试皆未中。

这次相见后,经过深谈,曾国藩了解到李元度颇有经世之志,遂挽留李元度“参军事”,邀请他做自己的助手。然而李元度喜大言,难决断,尚没有下定提着脑袋上战场的决心。他4岁而孤,事母极孝,因此借口回平江老家安顿家人,去后再无消息。

李元度说着“愿执鞭镫以效驰驱”结果又跑了,对这样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如果在其他时候,曾国藩也许一笑置之。但不久,曾国藩因为练兵一事和长沙官场彻底闹翻,一个人灰溜溜跑到衡州。“众谤群疑”,连郭嵩焘、郭崑焘、刘蓉这样的好友都不愿意到衡州帮他,身边实在太缺乏人才。

因此咸丰三年底,曾国藩给李元度写了几封信,三番五次诚邀他。李元度无法在老家安坐下去。咸丰四年正月,他安顿好老母,火速赶到衡州,进入曾国藩幕府。

刚开始,李元度在曾国藩身边专司文牍。不久,“靖港之战”爆发,曾国藩亲自前往靖港,指挥湘军首战。此时李元度已追随曾国藩数月,对他已经有很深的了解,对他不计代价、赤心谋国的血诚,以及对待自己如同兄弟子侄,事事推心置腹的态度非常感动,决定倾心以报。

他料到如果靖港战败,曾国藩很可能会自杀殉国,因此在曾国藩出征前,就安排了一位幕友章寿麟悄悄跟着,“匿后舱,储缓急,文正不知也”,以防出现意外。

果然,因为缺乏水战经验,曾国藩初次出师,即大败。曾国藩认为练兵事业已经失败,遂在铜官投水自尽。身边的仆从前来救援,曾国藩掀髯大骂,众人不敢违抗,只能放手遂了他殉国之志。就在这个时候,章寿麟突然出现,不由分说把曾国藩拖了上来。李元度的远见,救了曾国藩一命。

曾国藩还是万念俱灰。败回到长沙之后,全省官员都认为曾国藩没戏了,举城痛骂,不让曾国藩进城,甚至商量联名弹劾曾国藩。连朋友们也都对曾国藩失去了信心。只有李元度不离不弃,多方开导说,靖港虽败,但是湘军并没有伤筋动骨,特别是开赴湘潭的主力部队胜败还未可知,如果湘潭取胜,靖港之败无足轻重。然后又指着左右侍立的诸位将领说:“此一辈人支持天下有余。”曾国藩“亦恃君言为壮”。

李元度从曾国藩的船舱出来后,却忍不住放声痛哭,为曾国藩的血诚之心不被众人理解而深感委屈。不久曾国藩得到湘潭捷报,才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几年之后,曾国藩在书信中给他和李元度的关系总结了一个著名的“三不忘”。第一件就是:“当靖港败后,宛转护持,入则欢愉相对,出则雪涕鸣愤,一不忘也。”

第二件同样事关曾国藩自杀。湘潭大捷后不久,湘军出省作战。一开始顺风顺水,不久却遭遇湖口之败。曾国藩的坐船被虏,多年积累的文字案卷全部失掉。创建水师的多年辛苦毁于一旦。曾国藩情急之下,想像春秋时期的大将先轸那样冲敌自尽,又是李元度强行拽住,救下曾国藩。

湖口之败后,湘军元气大伤。陆军各营兵单力薄,被牵制于各地动弹不得,曾国藩身边连一支靠得住的亲兵卫队都没有。李元度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回乡募勇成军,号“平江勇”,专门保护曾国藩的安全。而且从此之后,李元度从文弱书生一变成为一员将领。虽然兵少力弱,但对曾国藩来说真是雪里送炭。曾国藩说:“九江败后,特立一军。初志专在护卫水师,保全根本,二不忘也。”

不久后太平军席卷江西,曾國藩被围困在南昌,与外面文报不通。李元度在饷粮极度缺乏的情况下,戴着近视眼镜,笨拙地骑着战马,率领三千士兵转战于赣东北,勉力支撑,保护着江西浙江之间仅存一线的粮道,从侧面减轻了南昌被太平军围攻的压力。这是曾国藩的第三个不忘:“樟镇败后,鄙人部下别无陆军,赖台端支持东路隐然巨镇,力撑绝续之交,以待楚援之至,三不忘也。”

这“三不忘”是曾国藩李元度一生关系的基石。

不过,在李元度成军之始,曾国藩就说过,领兵作战并非李元度所擅长的事。最适合李元度的岗位是秘书,而非带兵。

李元度却自认为是文武全才。他自幼喜读边塞诗、兵书战策,一直做着将军梦。而且身在军中,只有领兵打仗发展得才快,只做一个秘书,能有多大出息?“君在军久,亦思奋起立功名,不乐以文章自见”。

李元度打仗很有特点,“以章句之儒从事戎行”,行军时仍然不改文人习气,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一大堆文房用具。骑在马上仍然举着书本,寻章摘句,“夺治兵之日力”。临战之时,望着四壁青山,竟然抑制不住诗情,一边打仗,一边作诗。

李元度打仗还喜欢“仿古”,一直梦想着复制书上的传奇战例。他对《三国演义》中的火箭很感兴趣,想在战斗中加以应用。曾国藩百般劝他不听,只好给他送去十枝火箭,“兹发去十枝,试从他处射入我军营内,观其果有益否”。

所以在李元度带兵之初,曾国藩极不放心,对他耳提面命,手把手教他打仗,坦率地直指他的缺点,要求他“痛下针砭,细细讲求”,希望能亲手把他培养成一个将才。

不过李元度也有明显的优点,打起仗来,颇有一股豪气。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在战场却敢猛冲猛打,身先士卒。李元度的另一个长处是“耐得烦,吃得苦”,曾国藩说“次青(李元度字)非常之才,带勇虽非所长,然亦有百折不回之气。”

咸丰七年,李元度防守玉山。太平军2万人来袭,他以700人守御,坚决贯彻曾国藩以静制动的方针,咬牙死守而不浪战。玉山被围攻两昼夜,李元度立在城墙之上,被枪弹击中左脸,仍然坚持不下火线。敌人又挖地道,也被李元度掘沟所破。敌人无计可施,只好退去,李元度乘胜追击,收复数城,获得大胜。

此后,李元度又在浙江江西邊界打了几次胜仗,在浙江官民心目中建立了一定的勋名。特别是咸丰八年七月,李元度指挥部队守广丰、玉山两城,“以一军分守两县。各力战五六日夜,逆贼大创,解围以去”。

咸丰八年七月,曾国藩把李元度调回大营,继续充当秘书。如果此后专司文案,李元度虽然不可能像左宗棠、李鸿章那样名动天下,但也有可能如李瀚章那样,“幕优则官”,凭文案之功获得比较高的官位。

可惜重归幕府之后不久,李元度再度披上了战袍。

当时,曾国藩被任命为两江总督,节制四省,控制的地盘比以前增长了数倍,手下的兵力将才一下子变得非常稀缺。曾国藩只好奏调有战争经验的李元度为徽宁池太广道(简称皖南道),负责皖南的战守事宜。

咸丰十年八月,太平军李世贤部数万大军直扑徽州。李元度守土有责,主动请缨前往防守。

曾国藩一开始并不想派他去。因为徽州是安徽的门户,地理位置特别重要,此地一失,安徽门户全开,曾国藩所在的祁门就直接暴露在太平军兵锋之下。但李元度立功心切,坚决要求前往。曾国藩反复掂量之下,认为他虽不能战,但是守城应该不成问题,最终同意了他的要求。

临行之前,曾国藩特意召来李元度,数次对他谆谆叮嘱,要求李元度在其他援兵未到达之前,只需坚守城池,不要主动出击。

然而李元度俨然自认为已经是一员名将,想痛痛快快打几场大仗。当地人后来说,在他们的印象中,李元度一到徽州,就日日派兵四处打仗,人们都看不懂这个主帅要做什么。

刚到徽州当天,他就将两营军队派驻绩溪的丛山关迎敌。两天后,军队在丛山关阻击失利。曾国藩闻听这个消息,写信严令李元度马上退缩防守。李元度却于二十二日又派兵到临溪防御。

据《凤山笔记》记载:直到二十四日那天,李元度还在四处乱派兵。结果当天傍晚,太平军大股部队兵临城下,城外的湘军不敢入城,逃向他处。太平军开始攻城,城中守兵没想到太平军来得如此之快,人数如此之多,不久就开始逃散。到二十五日黎明,太平军已经纷纷登上城墙。

徽州失守,太平军直奔祁门。曾国藩身边兵力寥寥,被太平军围困在祁门长达一月之久。曾国藩以为李元度十有八九已经殉城而死,竟至“凄咽”,回想平生交往,不觉泪下。曾国藩心中非常愧疚:“哀哉此人!吾用之违其才也!”

在向朝廷汇报战事的《徽州被陷现筹堵剿折》中,曾国藩还竭力替李元度辩解。结果,就在送走这封折子当晚,曾国藩意外地收到了李元度的一封亲笔信。

原来李元度没有死,他见徽州“不可御,率亲骑由紫阳门遁”。曾国藩素以“不怕死”为军人的根本,李元度却弃城先逃,“大节已亏”,曾国藩接到这封信,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对幕僚说,李氏“此后难于自立矣”。

更让曾国藩生气的是,李元度在信中不但不承认错误,还百般掩饰辩解。过了20多天,毫无愧色的李元度终于回到了祁门。

在祁门呆了几天,闻听曾国藩参奏他之后,李元度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不经曾国藩同意,在湘军粮台以“索取欠饷”为名拿了一笔钱之后,擅自离营回老家去了。因为纲纪的需要,曾国藩亲拟奏折,“请旨将李元度革职拿问,以示惩儆”。

李元度当然不甘心以败军之将的形象老死乡下,就在这时,一个机会出现了。当时江南大营崩溃,浙江战事日紧,无力支撑。李元度以前曾率军入浙作战,在浙江颇有勋望。于是浙江巡抚王有龄向他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出山赴浙江作战,还开出条件“免论徽州罪,且擢为按察使”。

这一束极具诱惑力的橄榄枝实在是太难拒绝了,但是唯一的问题是,湘军集团和何桂清、王有龄集团是两大对立派系,早已结下深仇。王有龄的目的明显是诱使李元度背叛师门,分裂湘军。

朝廷此时也有意寻找并利用湘军集团的内部矛盾,达到分而治之的目的,因此对王有龄笼络李元度的行为并不反对。咸丰十一年二月下旨说:“已革徽宁池太广道李元度,着曾国藩饬令前赴浙江,交瑞昌、王有龄差遣委用。”

急于雪耻的李元度在家乡募集了八千人马,号称“安越军”,浩浩荡荡开赴浙江。消息传来,湘军内部所有人都非常失望,认为他“改换门庭”,“背叛师门”。曾国藩当然是最感到寒心的人。

同治元年二月二十二日,曾国藩再上一道奏折,对李元度严厉参劾。曾国藩说李元度犯有以下几个大错:第一是背叛原主。第二则是李元度背叛旧主后,也不能尽忠于新主,对王有龄未进行有力救援(杭州被太平军攻陷后,王有龄自杀殉国,李元度未进行有力救援)。第三则是虚报胜仗,冒功求赏。

不过,曾国藩最后还是给李元度留了一线机会。他要求朝廷把李元度交给此时已经任浙江巡抚负责浙江战事的左宗棠,让他戴罪立功:“俟立有功绩,再由左宗棠奏请开复。”

左宗棠本来对曾国藩严参李元度一事是持反对态度的,本想帮李元度。谁知李元度并不领情,大闹起来,和左宗棠闹僵。结果曾国藩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反而担心左宗棠一怒之下向朝廷控告李元度,特意致函左宗棠相劝,让左宗棠“怜才”。当时适逢浙江战事正酣,左宗棠无暇深究,遂把李元度放归故里。

此时,曾国藩仍希望李元度能够“发愤为雄”,“建立事功”。李元度经过这么多次折腾,却已经彻底灰心了,感叹道:“我生此际微如海粟浮如沤,长江滚滚难洗古今愁。”

刚过不惑之年的李元度在老屋边辟了一座新园,起名超园,取“超然物外”之意。数月之后,他开始撰写计划已久的一部大书《国朝先正事略》。事实证明,书斋才是他真正可以建功立业的地方。仅用两年时间,这部篇帙浩繁、内容宏富的书即告著成。后人评价这部书说,这是“清人在清代完成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综合性的大型人物传记”。在赏园著书之中,李元度的心胸渐渐开朗起来,也明白了自己的过错。

同治三年六月,湘军攻破南京,苦战十余年终成正果,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和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诸人都获高封厚赏。在曾国藩的幕府中,只有李元度仍然是一介布衣,埋名深山,久被世人遗忘。追今抚昔,他打破沉默,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三千言的长信,重续旧好。

曾国藩接到信件,非常高兴。回顾往事,发现湘军元老只有李元度一人仍然向隅待罪,没有一个说法,更加感觉对不住李元度。于是专门向朝廷上一封奏折,自揽罪责,为李元度请功,撤销处分,恢复名誉。

因为李元度当初是交给左宗棠处理的,因此朝廷把曾国藩的奏折发给左宗棠。谁知左宗棠一向喜欢意气用事,翻出旧账,说李元度此前被交由自己處理后,不以国家为重,不听指挥。这样一来,李元度不但旧罪未除,反加新罪。湘系其他大臣赶紧求情,李元度才免被充军,代以罚款了事。

不过李元度对曾国藩的密折引来了意外之祸没有丝毫抱怨,相反,他对曾国藩此举感激涕零。经过此次波折,两人交谊完全恢复。

同治五年,贵州发生民变,巡抚张亮基苦于手中无人可用,于是去信请曾国藩做李元度的工作。李元度听从曾国藩的建议,再次披甲出山。此后两年间,他先后攻陷苗、号军村寨九百余座,因功授云南按察使,之后他陈情开缺终养,又一次回到平江老家,开始埋头著述的生活。光绪十三年,李元度去世,享年67岁。

王闿运:劝曾国藩“豪赌”,江山之主可由爱新觉罗改姓曾

晚清湖湘人中最为特立独行者,非王闿运莫属。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1852年,王闿运中举人,史称他“经史百家,靡不诵习。笺注抄校,日有定课”,是一代大学者。

晚清笔记中有“一个半湘潭举人”的说法:“一个”指王闿运,“半个”指左宗棠(左宗棠在当婚之年入赘湘潭周氏,女婿历来被称为“半子”,所以称“半个”)。两人虽功名仅为举人,但在文武两道的成就均璀璨其极。

王闿运与一般文人竭力吮痈舐痔不同,他是反其道而行之,“见大官则藐之”。有一次,王闿运去拜访曾国藩,正好曾国藩有事没时间接见他。第二天曾国藩派人去请他吃饭,王闿运极为不满,说:“我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吃他一顿饭的吗?”坚决不去,坐船就走了。

王闿运一生里,最为辉煌的时期是从25岁到55岁这30年,文名惊江湖,见识撼官场。25岁中举,他结识了“湘中第一人”曾国藩,随后结交了“朝中第一人”肃顺,进入四川后,又结交了“川中第一人”丁宝桢。

王闿运考中举人后,进京参加礼部考试,被咸丰皇帝的心腹、户部尚书肃顺看中,收入帐下,成为智囊。有一次,王闿运为肃顺代写折子,咸丰看了问是谁写的。肃顺有心推举,回答说是湖南举人王闿运。咸丰问这样的人才为何不出来做官?肃顺说此人心志太高,不是穿貂的官不肯做。当时翰林才能穿貂。咸丰就说,这有何难,就赏他穿貂!但王闿运却认为这个位置是出于恩赏,没有接受。

后来,王闿运认为肃顺好谋而缺智,刚直而乏柔,终究难成大事,自己若一门心思绑在这棵树上,很可能会受池鱼之殃,于是托故去山东云游。果然,1859年咸丰在热河驾崩,以肃顺为首的8位顾命大臣随后被杀。肃顺被杀后,人人都与之撇清关系,王闿运却说:“人诋逆臣,我自府主!”

王闿运怀抱帝王之学,试图参与治世,一展其才。所谓帝王学,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有帝王如何驾驭臣下,权臣如何挟帝王以令群僚,野心家如何窥伺方向,选择有利时机,网罗亲信,笼络人心,从帝王手中夺取最高权力,自己做九五之尊。

离开肃顺后,王闿运成为曾国藩的幕僚,并向曾国藩忘情推介自己的帝王学。当时曾国藩已经完全掌握苏、皖、赣三省的政权、军权和财权,这是王闿运巴望见到的局面。

据曾国藩日记记载,咸丰十年(1860年)六月初十到八月十八,在这70天中,曾国藩与王闿运进行了14次长谈。其中七月十六日一则:“傍夕与王壬秋(王闿运字)久谈,夜不成寐。”王闿运竟把曾国藩都说得通宵失眠。

王闿运试图说服手握重兵的曾国藩养寇自用,不急于攻灭太平军,而是将天下大局逐渐导向三足鼎立之势。清王朝根基已朽,大厦将倾,太平天国内耗严重,唯有湘军的势力如日中天,先坐观成败,然后徐图进取,最终收拾残局,江山之主即可由爱新觉罗改姓为曾。

结果曾国藩没有做皇帝的野心。王闿运空怀帝王之学和纵横之术,未能施售其万一,徒然感叹“贤豪尽无命,天意恐难凭”,“道在身将老,名轻愿不刊”,不到30岁,就意冷心灰。不久王闿运离开曾幕,专门从事讲学,前后著述数十册,得弟子数千人,有门生满天下之誉。

1878年,张之洞说服四川总督丁宝桢,聘请王闿运入川。丁宝桢早在任湖南岳州知府时就曾延请王闿运入幕,但王闿运因故未至。后来王闿运在信中谈起此事时不无愧意:“前临鄙郡,辱荷知延。荏苒一纪,久疏民敬。”这一次王闿运同意了。

入蜀之后,丁宝桢对王闿运极为敬重和信任。丁宝桢是难得的务实之人,更有一般官员不具备的长远眼光。当时,他已洞悉英国人窥伺西藏的心机,请王闿运入川办学,就是想多多储备人才。对于这一点,王闿运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冷却的帝王之学又开始死灰复燃。

他向丁宝桢献了一道万全之策:印度与英、荷是宿世之仇,现在我们可以趁着西藏无事,多补充兵员,作为印度的坚强后盾,印度既已结援于中国,就会拼死抵抗英、荷的侵凌,成为西藏牢不可破的屏藩。

丁宝桢对王闿运的这一战略计划“大称善”,并说:“印度必为战地,英人谋出缅、藏,欲建重镇于藏内,设谍孟拉间以边防。”并立刻付诸实施。可惜天不假年,丁宝桢因操劳过度而遽然病逝,宏伟的计划自然也就随之泡汤。王闿运非常伤感,既伤命运偃蹇,又感知己凋零。王闿运后来作自挽联:“《春秋》表仅成,正赖佳儿学诗礼;纵横志不就,空留高咏满江山!”满是沮丧和无奈。

1890年后,王闿运的主要精力都花在衡阳县船山书院的教席上,在教育上作出了一番成就,船山书院名声也日益显著,一时间有“学在船山”之说。他的弟子如杨度、夏寿田、廖平、杨锐、刘光第、齐白石、张晃、杨庄等,后来都成为响当当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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