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来了日本足球教练

2019-06-13 08:29高伊琛贺佳雯
南方周末 2019-06-13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 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品村敏明第一次进校时非常震惊,那家民办小学请得起日本教练,却没钱建设草坪。

“即便将来不靠足球吃饭,他们的人生还是过得不错。”川合学的最终目标是,孩子们在各方面都优秀过人,成为被他人喜爱和尊敬的人。

胡睿是因为“好动”而被班主任推荐参加测试。家人只有一个要求——开心踢球,开心学习。

回溯中国足球历史会发现,那群2001年前后出生的孩子,正好撞进中国足球被多种场外因素干涉的年代。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

发自梅州五华、广州

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被称为足球之乡的梅州市,位于广东省版图东北角,这里远离珠三角,而五华县又在足球之乡的西南部,通行客家方言。一座足球小镇,坐落在县城外的偏僻角落。一些滴滴司机不喜欢去那里,小镇尚未完工,阳光下路上尘土飞扬,雨天又满是泥泞,进去一次就要洗车了;另一些本地司机则压根没听过,也不知道如何前往——它还未被记录在地图上。

这里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被称为亚洲球王的李惠堂的故乡,4岁时,他一度随母从出生地香港返乡居住。这也是足球小镇选址于此的原因。

为了擦亮足球之乡这块城市品牌,梅州市推出了振兴足球三年行动计划(2017-2019),将4个区县列为足球重点县。其中的五华横陂足球小镇,是2017年全国第一批96个运动休闲特色小镇试点项目中唯一以足球为特色的小镇,即将打造14个国内最高标准的足球场。小镇主要投资人所拥有的本地中甲俱乐部梅州客家,也将基地设于此。

计划总投资16亿元、总规划面积约1200亩的小镇还未建成,未来的康复中心、足球学校、足球主题酒店等,现在是几栋灰白配色、外形简练的空建筑,更多配套建筑被包裹在脚手架中。足球产业被寄望着推动当地经济社会发展。

本地俱乐部组建了U8至U13本土梯队,每支队伍平均人数25人,球员都是本地学生。U15则来自广东省足协,聚集了广东省的足球苗子,2019年5月,他们刚从省会广州白云区搬至五华县,拥有了更充裕的训练场地。

男孩们住在足球小镇,生活设施包括一间能看球赛的本土便利店、一个蛋白质供应丰富的食堂、两层运动员公寓和三块功能明确的草坪。

2019年春天,小镇里来了三名日本教练。

青训是最快的至少也要八到十年

日复一日,两辆专用大巴只来往于小镇、球员们所在的学校、俱乐部和奥体中心之间。

2019年6月3日,日本教练庭田智弘将U11队员们从县城的华强学校接到旁边的奥体中心练球,他准备了一个新的热身游戏。

庭田智弘和助教、翻译排成一列做示范。足球被悬空夹在前人的后背与后人的肚子之间,七八人一组,整队带球向前移动。规则是,手不能碰球,球不能掉,否则从头再来,先到终点的队伍获胜,有人走得稍快或稍慢,就有一粒球会跳出队伍。刚开始几次,他们走不出两米便要折返。

庭田智弘站在终点观战,抓那些用手护球的犯规行为。伴随着哀嚎、互相指责和愤而摔球,这群普遍出生于2008年的男孩总结着经验,张开双臂,喊着“一、二”,调整步频。终点前的失败最令人难以接受,总引发一阵喧嚣。

游戏进行到第十五分钟,七人组排头的胡睿即将接触到教练的手,大吼着往前,同时没忘记控制重心保持队形。教练笑嘻嘻地后退几步,伸出手,引诱他们多走几步。球没掉,击到掌,任务完成。

几十次失败后,胡睿不知不觉走过了半个足球场的距离。

“大家现在都明白了一个人对团队的影响有多大是吧?”庭田智弘模仿男孩们丢球后的嚎叫,抛出一连串问题,“指责其他人做得不好,对比赛有任何帮助吗?你怎样才能做好?有没有人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都在低头呢?”

他肃容道,“有些人不断鼓励其他人‘没关系,接下来还有机会,这样的人就有机会上场打比赛。你们再考虑考虑要怎么做吧。”

“明白了吗?”庭田智弘切换到中文。这句话意味着结束语,大家齐声答应。

庭田智弘30岁,来到中国还不满三个月。

他是青训总监川合学的学生,来中国之前,是日本横滨水手队的球员和青训教练。把他带到中国的川合学,曾作为横滨水手梯队1队主教练,带领U12参加全日本少年足球大赛,连续获得第28、29、30届冠军。

2019年2月初,川合学离开了供职近23年的横滨水手队,加盟梅州客家。

“球队虽然很一般,但这里的老板一直在踢球,并且想通过足球改变一些东西。他们为此付出,建起这个小镇,我感受到了这份心情,于是来到这里。”这是川合学在其他两家递出橄榄枝的俱乐部没看到的。

他与欧杰是全小镇最忙碌的两个人。他是青训总监,兼广东省足协U15梯队主教练,欧杰则是他的翻译。

每天下午训练U15梯队,到U8至U13梯队训练场观察指导,抽空给中方教练开课培训,晚上看每个梯队每场比赛的录像,撰写比赛报告,这些占据了川合学的绝大多数时间。到县城里探店觅食,则填满了他少有的私人时间。

足球小镇不通车,整个五华县也都没有麦当劳或星巴克。川合学暗自向欧杰吐槽,同时迅速买了一辆电动车,周末时一个人出去喝早茶。吃东西不需要懂中文,选好图片,递上支付宝二维码就行。至于庭田智弘,如果运气不好打不到滴滴,周末就只好留在公寓里看日剧。

除了时间地点捉摸不定的各项赛事,一切都在规划当中。

川合学迅速摸清各队情况,根据日本青训经验,为未来的U10至U18梯队设计详细的指导方针,包含技术与判断、战术理解、持久力、敏捷性、组织力、精神心理状态六个维度。

青训部教练组组长崔汉章感慨,“他跟我们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什么年龄段该做什么。”根据孩子们的生理发育特点,做科学的训练规划,这是此前所缺失的。

14岁至18岁期间,精神心理状态的关键词由“伙伴意识”、“献身性”变为“自立心”。

个中意味不仅指向足球。川合学希望即将成年时,球员们“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能应对”,“即使节奏良好,也有使其更好地为此而努力的意识”,“能够经常思考自己存在的问题,并加以克服、解决”。

他想培养出在世界级俱乐部活跃的选手。“在踢球上,黑人和白人有各自的优势,如果我把中国球员培养出来,能够得到和他们同样的评价,喜欢看中国人踢球的中国人就会越来越多,我想尽可能影响他们。”他想,即使只是在这个小镇里,喜欢足球的人变多也是好事。

这注定是场漫长的战役,至少需要八到十年才有望见到结果。

但川合学不急。他告诉欧杰,青训已是最快的方法。

请得起日本教练,却没钱修草坪

青训漫长而不易,也可能毁于外因,川合学的老师品村敏明便是先例。

品村敏明曾出任日本U13少年队主教练,培养出中田英寿、原口元气、西纪宽等日本国脚,建立起日本第一家以青少年培训为目标的足球俱乐部ASENO,被称为日本青训奠基人之一。

三年前,69岁的品村远赴某市一家足球协会,打算培养一支自己的球队,那是他青训蓝图第一步。然后是带领球队踢出名气,证明训练方法有效,吸引他人模仿,提高周边实力,反向促进队伍的成长。

就像在湖心投下一枚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品村敏明当时的计划初步需要三到五年时间。

“我了解过,当时协会就跟他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场地,也会完全按照他的方针走。”当时担任品村敏明翻译的欧杰回忆。

但承诺悉数崩盘,等待品村敏明的是各种教学和推广任务。“他们只是通过这位老教练的资历,去吸引更多的学校、政府合作。”品村敏明甚至需要早上六点出发,到某民办小学教球半小时,下午再赶去另一家学校,日程频密且混乱。

品村敏明第一次进校时非常震惊,那家民办小学请得起日本教练教球,却没钱建设草坪,球场是混凝土平台,足球班也没有划分年龄层,学生涵盖了二年级至六年级。

铃声响起,学校规定的晨跑时间到。约一千名学生围着200米的操场外圈跑步,操场中间,水泥地上,品村敏明带着五十余个孩子练球。

下午的情况更加恶劣,学校举办的班际足球比赛占领了那方平台,足球班被迫挤在跑道与球场间的空地训练,大约20平方米。学生们6:00起床晨运,晚修到21:30,足球训练见缝插针进行。

双方多次协商无果,无序的日子持续了半年,结果不欢而散,品村敏明最终默默离开。

类似事情2019年5月再次发生,北京北体大足球俱乐部向四名日本教练发出停止工作通知,俱乐部拒发工资,引得中日足协共同介入。川合学得知此事后感慨万分。

日本教练们彼此相识,川合学并无过分担心,因为“合同在手,如果发生欠薪,赔偿是必然的”。新闻爆出后,他们用日本电话交流,得知被欠的薪水已到账。

自2015年国家出台《中国足球改革发展总体方案》起,品村敏明们便得到了中国足球机构的青睐。目前在青训系统中大规模引入日本教练的俱乐部,主要是广州富力、河北华夏幸福和浙江绿城三家。

广州富力开出1.75到2倍工资,到大阪钢巴、大阪樱花、东京FC等日本一线俱乐部挖角。“他们的性价比比较高。”富力足球俱乐部副董事长黄盛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日本教练的价格是欧洲教练的一半,是本土教练的两倍。

2015年8月,喜熨斗胜史成为广州富力第一名日本青训教练,此后共有17名日本教练加盟其青训体系,囊括了主教练、守门员、体能、康复师和队医等职能。黄盛华说,现在有意愿到中国工作的日本教练很多,甚至可以从几百人中选择。

在中国俱乐部的请求下,日本足协也会推荐有经验的教练赴华,“不会藏着掖着”。根据2016年统计数据,日本足协注册教练员总数近八万人,来华者只是沧海一粟。

此番来华之前,日本早有系统输出青训体系和教练的往迹。1999年,日本足协开启了亚洲足球支援计划,往柬埔寨、缅甸、文莱等东南亚足球弱国输出教练员。此外,几乎所有J联赛第一梯队球队每年都定期派遣教练员到东南亚国家的俱乐部进行指导。

2019年6月12日结束的2022年世界杯预选赛亚洲区第一阶段比赛中,日本球星本田圭佑执教的柬埔寨国家队闯入亚洲40强。这是支世界排名173的传统弱队,而本田圭佑在10个月前才以零薪水当起它的兼职主教练。

这也被一些人称为日本足球“养狼计划”。

“日本主要考虑亚洲足球职业化和竞技水平低下,亚洲区预选赛和世界杯正赛的水平差距太大,不利于日本国家队的长远发展,他们希望通过整体提高亚洲足球大环境,达到促进自身进步目的。”此前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日本足球史》一书作者符金宇指出。

在广州富力四年,日本教练的生活三点一线,训练场、比赛场和宿舍。他们接手之后,战术体系明显提高。“日本人的工作比较执著,有工匠精神,既然来了,就会一板一眼,做得很扎实。”黄盛华很认可。

得知五华的足球小镇需要教练后,回到日本的品村敏明引荐了学生川合学。

用十年青训“为那十年还债”

“我们的U15甚至踢不过日本低一年龄段的球队。”观看U15梯队踢练习赛时,欧杰突然叹气,他想起川合学曾指出的这一点。

U15的少年大多出身体校,在广东省各地区大型赛事中有亮眼表现,得以入队。但由于缺乏完整的青训体系,这支三年前由广东省足协组建的省队,还需要时间巩固基本功,暂未能进入川合学制定的战术训练。

在超过二十年的教练生涯中,川合学带出的青训球员有几百名,但仅有十几人能变成职业球员。“在日本来说,还算概率非常高的。”

川合学曾经培养的两个队长松本翔和喜田拓也都成了职业选手。“他们很小就在横滨水手,有上进心,非常刻苦,也非常喜欢足球。基于这三点,他们和其他选手有细微的区别,这些区别会慢慢改变他们和其他人的轨道。”川合学说。

要转变为职业球员,远非一朝一夕之功。国家的整体青训实力提升,也是如此。

▶下转第2版

1992年日本足协改制,日本足球自此崛起。“这27年间,他们的进步速度是我们的几何级。”黄盛华发现,“现在我们很多小队员去日本踢比赛,1999到2005年龄段很难踢,基本上很难有还手之力。”

回溯中国足球历史会发现,那群2001年前后出生的孩子,正好撞进中国足球被多种场外因素干涉的年代。黄盛华回忆,“那十年间,青训体系被摧残得很厉害,很多基层教练缺失,这也是我们要用日本教练的原因。”

2002年到2010年,中国足坛反赌反黑,肃清黑恶势力,青训在2003年龄段后开始逐渐恢复元气。

《中国足球中长期发展规划(2016-2050年)》中提到,希望至2020年,全国特色足球学校达到2万所,中小学生经常参加足球运动人数超过3000万人。

然而,规划中的2万所足球特色学校,并非全部都有足球训练。“能挂特色学校这个牌子,教育部和各省教育厅会有一定经费,至于成绩,实际上没有考核,这三年来我们关注到是没有的。”黄盛华直言,场地、师资、比赛、青训系统的搭建,都是校园足球面临的阻碍。

目前的青训发展主要还是依托于职业俱乐部。“在预算7亿的时候,我们用1亿来做青训,占到15%左右。我可以很负责任跟你说,这在欧洲来说也是一个顶级的水平。”黄盛华说。

据了解,广州富力的青训年花费是1.02亿,山东鲁能足校年投入1.8亿,广州恒大则超过2亿,“以前很多俱乐部不重视青训的时候,一年有1000万都很不错的。但现在都会有5000万以上的投入。”

在黄盛华眼中,青训就像药物研制,不可能有捷径,“但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你要通过另一个十年,来为上一个十年还债”。

要学习,还是要训练?

“现在的中国孩子为了走足球道路,似乎放弃太多。”川合学这样觉得。

U15的司华韦华自小学二年级起就踢校园足球了,初一参加省长杯比赛时,他被广东省省队选中,走上半职业足球道路。球队上午上课,下午训练,也意味着,原本主学习辅足球的规划颠倒,他需要重新分配精力。

但司华韦华必须兼顾两者。他平时考600分以上,在省队大半年,文化课氛围散漫,自控能力大减,他的期末成绩掉至五百多分,结果被父母叫回中山市实验中学读书。

三四个月时间,学习成绩追了回来。母亲在足球家长群里又看到了新的途径——去上海申花打比赛,平台等级更高,比赛锻炼机会更多。但学习教材和教学方法的改变,再次严重影响他的文化课成绩,几番周折之后,司华韦华又回来了。

司华韦华如果在日本,大概不会遇到类似的烦恼。日本实行的是走训制,看重学习与训练兼顾。“在日本,如果在学校成绩不好,甚至不会让他们参与训练。”川合学说。

将日本模式移植到广州本土的富力,正在依托学校建设梯队。他们与广州执信中学、八十九中学、玉岩中学、117中学、广州一中、广州中学、广东实验中学等学校合作,队员下午放学后训练,练完后回家,不脱离同学圈和生活圈。

“初升高”是关键,成绩不够意味着他们只能拥有初中文凭。

队员的文化课成绩被要求不能低于全校前70%,否则会被停训。每支队伍外出比赛,会有两个老师随队,每晚进行两个半小时到三个小时文化课辅导。

理想中,这是一组正向循环,足球作为敲门砖,敲开名校大门,能力在学校得到提升,增加未来求职筹码。

“即便将来不靠足球吃饭,他们的人生还是过得不错。”川合学的最终目标是,球员们在各方面都优秀过人,成为被他人喜爱和尊敬的人。

胡睿此前就没踢过球,他是因为“好动”,而被班主任推荐参加测试,并最终入选。他现在踢中场,家人只有一个要求——开心踢球,开心学习。

足球对这群不到11岁的孩子来说,是县城生活里最有趣的事,每天放学后的两小时训练量还不够过瘾。“平时也会踢着玩”“哪里都会踢”“有一次把玻璃都踢碎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汗珠就挂在发梢上。

“中国教练的训练量真的很大,自从他来了之后,我们现在不会很累了。”同为中场的彭震梓很喜欢新教练,“他很严格,但从不生气,我们做错了他就会帮我们改正”。

两个小时的训练很快结束,男孩们仍然精力旺盛。胡睿在回程大巴上开玩笑般提了个要求。“翻译翻译,你让教练说说他的三个优点。”

庭田智弘的答案是“很帅”“很帅”“很帅”,还是中文发音,音调准确且自恋,引来嘘声一片。

那再让他说说三个缺点,孩子们又说。

“没女朋友”,庭田智弘用日语笑答,车上仍是哗然,另外两个缺点也冒了出来,分别是“没钱”,“没家”。

嘻哈声减小了,坐在教练后一排的彭震梓用手碰了碰庭田智弘的肩,一脸认真,“这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