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一首流动的诗

2019-06-17 01:15张玲
中国慈善家 2019年3期
关键词:顾随叶嘉莹古典

张玲

“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叶嘉莹借孔子之言表达自己践行“道”的态度

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

2018年6月,94岁的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叶嘉莹先生,向执教近40年的南开大学捐赠了1857万元,用于建设“迦陵基金”,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研究。

此事一经报道,引来外界诸多关注。对此,叶嘉莹却“深感不安”,她希望人们能将关注点更多地放在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中国古典诗词之上。“我早已看破死生与名利,不会为自身的利害得失而忧虑烦恼。”她说,“内心有理想与持守,这样活着内心很平安很快乐。”

“君子謀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叶嘉莹借孔子之言表达自己践行“道”的态度—一个读书人,如果以追求“道”为理想,其他的都没什么值得在乎了。

叶嘉莹6岁开始读《论语》,这本开蒙读物对她的一生影响深远。小时候,《论语》让她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朝闻道,夕死可矣”。“道”是什么?她很好奇。

时至今日,年近95岁的叶嘉莹,用自己的一生给出了答案。

从三四岁开始读诗、背诗,14岁开始创作诗词,21岁开始任教,叶嘉莹从事中国古典诗词教育和研究已70余载。而今,“骥老犹存万里心”,她希望“把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

叶嘉莹的一生,经历了抗战时期的北平,白色恐怖笼罩的台湾,后又远赴美国、加拿大。几十年间,她曾身陷囹圄,曾寄人篱下,最痛苦时,也想过自杀。不管何种境遇,诗词助她消解了内心愁怨,是她最坚实的陪伴和表达情志的出口。她的人生就仿佛是一首流动的诗。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生于叶赫那拉氏的书香之家,满清覆亡之后,家族姓氏简称“叶”。三四岁时,父亲叶廷元开始教她识字。很早,她便知道了汉语的四声(平、上、去、入),知道作诗讲究平仄。小小年纪,很多诗的含义她还不懂,只是一首一首往下背。背到李白《长干行》里“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家人忍不住乐了,“你才几岁呀,就‘坐愁红颜老。”

诗词背得多了,家人鼓励叶嘉莹试着创作。14岁开始,她将自己所见所感用诗词记录下来。1941年,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诗词名家顾随先生。不断深入学习,她发现,中国的诗歌很奇怪,并非完全用思想一个字一个字安排写出来,是伴随着吟诵的声音一起“跑”出来的。跟着这种感觉,有一段时间,叶嘉莹一两天就写下六七首诗。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叶嘉莹十七八岁时作的诗,也一直代表她对人生的一种态度—“想要在人世间做一点事,就拼了,付出去一切。入世难免经历颠簸、痛苦与悲哀,可要保持内心的平静不被世间的繁华纷扰,我要逃到禅中去。”

因为异于常人的勤奋和从小积累的学养,叶嘉莹深得顾随先生看重。

1946年7月13日,顾随在给叶嘉莹的书信中写道:“年来足下(叶嘉莹)听不佞(顾随谦称)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然而‘欲达到此目的,则除取径于蟹行文字(英文)外,无他途也。”

字里行间,流露出顾随对叶嘉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希冀,他同时也叮嘱她,想要自有建树,则须学习英文。那时候她并不明白老师的用意,也不知道中国古典诗词与英文究竟能有何关联。

1969年,叶嘉莹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任教。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她不得不用英文教授中国古典诗词,每天查生词到凌晨一两点。她没想到,中国古典诗词与英文的交汇处,也是被生活逼到的死角。

是时,她的先生赵东荪和两个女儿都在美国生活,赵东荪没有工作,两个女儿一个上大学一个上中学,全靠她供养。

赵东荪曾在国民党的海军工作,薪水微薄。“如果要用他的薪水,我连吃一根冰激凌都不敢。”她曾回忆道。台湾白色恐怖时期,赵东荪被捕入狱。此后的几年,叶嘉莹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四处谋生,也曾寄人篱下,只能在窄小的走道打地铺。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在《转蓬》一诗中,叶嘉莹如此记述那段岁月。

几年之后,赵东荪出狱,叶嘉莹以为生活迎来转机,没想到牢狱之苦让丈夫变得性情乖戾,喜怒无常。“我最痛苦的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无可理喻……”叶嘉莹坦言,“我有想过,如果自杀,哪一种是最没有痛苦的。”

为什么不离婚呢?主持人鲁豫曾问。

“这一点,我还是中国的旧式女子。”她坦承,“后来谅解了自己的先生。”

使她得到宽慰释然的是王安石的《拟寒山拾得二十首》。叶嘉莹将王诗稍作改动,借以表达心境: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

赵东荪因牢狱之灾,不想待在台湾,遂与两个女儿去往美国。三口人在美国的生活开支,叶嘉莹即使在台湾的三所大学任教,同时在两个电视台做节目,也无法供养。原本哈佛大学已经邀请她前去任教,但她舍不下孤身留在台湾的老父亲,希望带着父亲一起赴美,却因被怀疑有移民倾向而遭拒签。

叶嘉莹在大学教授和研究的是“最不食人间烟火、最风花雪月的古典诗词”,同时却不得不为柴米油盐操心。

“每时每刻,我都在很大的压力之下。”支持她往前走的动力很朴素—“我不养家,家里怎么办呢?”

被美国拒签之后,叶嘉莹在哈佛大学教授海陶玮的推荐下,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获得教职。不到半年,她就获得了该校的终身教授职位。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酬劳相对充裕,叶嘉莹也因此不用再身兼几份教职。有了空余时间,她就去旁听英国文学和文学理论的相关课程,学了一套西方的文学理论。不断深入之后,她慢慢理解了当年顾随先生让她“取径于蟹行文字”的叮嘱。

“中国的诗很好,特别是律诗、绝句,不是纯然的理性,带着很多兴然、感动,自发跑出来。所谓气象,象是实的,气是一种精神、感发的力量。”叶嘉莹说,“我们中国的文学批评讲‘兴趣、气象、境界,都是很抽象的东西。语言文字间,赋予兴发感动的直接力量,但缺少逻辑思维。我学了一套西方的分析理论方法来解释中国的古典诗词。《词学新詮》就是用西方的理论把词的美感做了很多分析。”

在叶嘉莹的众多学术研究成果中,《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是重要的代表作品之一。为何研究王国维?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看来,“二人不仅在诗词写作方面多有暗合之处,更主要的是,王国维肃杀、凝和的气质里,流露着深沉的悲剧精神,那里显示着人性的脆弱,与世间的无奈。一切辗转于风尘间的漂泊者,都可以从他的文字里,感受到现代人内心最沉重的东西。叶嘉莹于此,领会很深。”

叶嘉莹会心于王国维《水龙吟》中对杨花的咏叹:“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坠。”“根本不曾开过,就已经凋零了。”她常常感怀自身的遭遇与杨花是同病相怜。王国维曾言,“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此话又何尝不是叶嘉莹人生的真实写照?

1990年,叶嘉莹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是该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2016年,因在中国古典诗词领域研究与教育的不凡造诣和贡献,她被授予“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

著名红学家冯其庸评价叶嘉莹,不仅精于传统的诗词学,而且能冶中西文化学识于一炉……其学术成就赢得了崇高的世界声誉。

“叶嘉莹钟情于诗词艺术,在神异的境界中体验自我,于是便获得了‘为己的快慰。”孙郁分析,“当意识到这种快慰生成的缘故,便有使命感与传承的自觉,想将古文化中有生命的东西普及于社会,这便是‘为人的内涵。”

由此便不难理解叶嘉莹几十年来为中国古典诗词的传承所付出的一切。

自1979年开始,她每年利用假期自费回国讲学;1989年退休之后,每年用一个学期在中国大陆讲学,其余时间则在港澳台地区及美国、加拿大等地传播中国古典诗词;1997年,她捐出10万美元(当时折合人民币约90万元)退休金,设立驼庵(顾随别号)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支持传统文化发展的同时,也为纪念恩师顾随和因车祸双双罹难的大女儿和大女婿。

2015年,91岁的叶嘉莹结束了中国、加拿大两地奔波的生活,定居南开大学专为她修建的迦陵学舍。她希望可以把“古代的诗人、词人们的生命、理想、志意、品德,带着鲜活的生命流传下去”。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叶嘉莹常借杜甫之言自勉,并表示,“虽然衰老,但还有未完的志意,将继续努力工作下去。”

叶嘉莹一生坎坷,很多经历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唯独诗词是她心之所向,是她从始至终都坚守的“道”。她说自己一辈子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教书,“如果有来生,还教古典诗词。”

猜你喜欢
顾随叶嘉莹古典
顾随的“三自经”
诗词的女儿叶嘉莹
出入于古典与现代之间
爱他莽苍苍青天碧海,熙攘攘赤县神州——顾随《游春记》杂剧主题意蕴新探
学人书话·叶嘉莹与徐培均
叶嘉莹,若有诗书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古典乐可能是汪星人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