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疗诗及诗歌疗法的价值

2019-06-24 09:03
长江学术 2019年1期
关键词:疗法乡愁诗歌

王 珂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为了研究方便,应该把采用诗歌对人进行心理治疗的方法称为诗歌疗法,简称诗疗。它主要是借用读书疗法与书写疗法的原理及方法,通过诗歌欣赏和诗歌创作,治疗精神性疾病,特别是在突发事件中进行有效的心理危机干预。历史上有三个人为诗歌疗法做出了巨大贡献。第一位是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1493—1541)。他当时大声指责那些医生:“你们应该知道,意志的作用在治疗中很重要。”茨威格称帕拉塞尔苏斯是精神疗法的开创者:“第一个反对揭穿医疗奇迹面纱,反对医疗失去灵魂的,是帕拉塞尔苏斯。他以他那农民式的粗鲁举起棍棒发难反对‘医生’们,指控他们干巴巴的书本知识,反对他们把人体内的微观世界像人工制造的钟表一样拆卸开再拼凑到一起……”第二位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Freud,1856—1939)。茨威格认为弗洛伊德是精神疗法领袖:“医学较为公正地观察着‘通过精神来治疗’的各种现象,并且终于对它们的规律性有了好奇心,……几百年以来,单方面研究人体的材质和形式的严密的科学已经追根穷底,这时,关于‘建筑了人体的精神’的问题又再一次提了出来。”第三位是阿瑟·勒内(Arthur Lerner,1915—1998)。他是洛杉矶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加利福尼亚万努斯精神病院诗歌疗法的顾问、加利福尼亚恩西诺诗歌治疗研究所的创始人和负责人、国际诗歌治疗协会主席。他的名言是诗歌在治疗过程中是一种工具而不是一种说教。他的主要著作有:《韵律、无韵律、领会、起点》《诗歌在治疗过程中的运用》。他的主要观点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在于语言,而生活是一种“诗的解释”。他认为所有的文学样式都可看作是理解人类行为的主要来源,一个人的认知和无意识理解是由影响人的成长和发展的语言、符号、隐喻和明喻构成的。所以诵读诗歌能改善心理和情绪状态,从而能够起到治疗心身疾病的作用。

应该把在诗的内容与形式上都具有较好治疗功能的诗,统称为诗疗诗。在普通人的诗歌活动中,诗的治疗功能比诗的启蒙功能及审美功能更重要,三者也常常异质同构地让人更健康,完成诗让人全面发展的使命。一首好的诗疗诗,可以让读者获得“心理的治疗”“情感的共鸣”“审美的享受”和“思想的启迪”。有的只能完成以上四大任务中某一项。在中国新诗中,有大量在内容与形式上都具有治疗功能的诗,如冯至的《蛇》、冰心的《纸船——寄母亲》、穆旦的《诗八首》、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食指的《相信未来》等。诗疗诗的概念及价值还没有引起新诗研究界的重视。

一、诗的内容的治疗功能

古今中外都有少数诗人意识到诗的治疗功能。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认为诗歌是一种治疗。中国古代诗人陆游曾说:“不必更求芎芷药,吾诗读罢自醒然。”近年一些新诗诗人也承认诗的治疗作用。2018年1月22日10时,微信平台“飞地——文学青年的高品质文学”发表了臧棣写的诗论,题目是《诗的治疗要高于诗的拯救》,节选自臧棣的诗学著作《诗道鳟燕》。他说:“诗确实有治疗的效果。……有时,理想诗是以治疗的方式来触及我们的解放,也挺好的。……我们从诗的诱惑中获得了一种神秘的激励,一种可用于生的尊严和生命的自尊的激励。”北岛也承认诗的治疗功能。《南方人物周刊》2009年第46期以《此刻离故土最近》为题,发表了该刊记者刘子超对北岛的采访录。刘子超问:“是甚么帮您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北岛回答:“第一是写作,写作首先是与自己对话,相当于心理治疗。在写作中,你才会不断重新定位,确定生存的意义。第二是对家人、朋友的责任,首先是对父母、对女儿的责任。第三就是喝酒。”女诗人翟永明2009年也总结说:“我一直觉得我的诗歌写作是一种治疗过程。……这个过程和心理治疗的效果是一样的。就是说,写作,不可能彻底地让你忘掉过去,但可以让你更清楚地认识过去。这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写作的主要原因。”

台湾女诗人叶青的写作也具有自我治疗的性质。李癸云和陈秀玲结论说:“在叶青身上,除了女诗人外,还有女同志、忧郁症患者、自杀者等身份,但是诗作本身还是了解她的最佳方式。……叶青的诗确实很真实,语言时而显出青涩,却无损书写的精准与力道,而其诗作最强烈也最重要的两个核心质素,就是爱与忧郁。……至于忧郁,由于她长期面对躁郁症的反复发作,情绪徘徊于‘躁’与‘郁’的两极之间,尤其忧郁状态的失落悲伤,更让她的诗行有强烈的疾病自白与自疗意涵。”“叶青(1979—2011)……兼具种种身份:诗人、女同志、忧郁症患者、自杀者等,生平出版两本诗集《下辈子更加决定》(2011)和《雨水直接打进眼睛》,后者为女诗人生前两个多月内密集创作的遗稿,其诗作被视为她最真实的表现,内容显露两种强烈的核心质素,就是爱与忧郁。”从表面上看,叶青的既是诗人又是忧郁症患者,甚至自杀者的双重身份似乎可以否定诗的治疗功能。但从本质上看,正是写诗缓解了她的病情和延迟了她的自杀时间。

叶青的“生前两个多月内密集创作”,海子也有同样现象,也有“两个多月内的密集创作”。1989年1月13日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显示他心情极好,很自信很幸福地向世界宣告:“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第二天心情就变坏了,在《酒杯》中悲观地说:“看哪!你的房子小得像一只酒杯/你的房子小得像一把石头的伞。”在1989年2月2日写的《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中质问说:“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同一天写的《太平洋的献诗》又极度自信:“眼泪的女儿,我的爱人/今天的太平洋不是往日的海洋/今天的太平洋只为我流淌 为着我闪闪发亮/我的太阳高悬上空 照耀这广阔太平洋”。第二天写的《折梅》呈现的也是悲伤:“上帝带给我一封信/是她写给我的信/我坐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写信。”1989年2月22日写的《黎明》透露出绝望:“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我寂寞地等,我阴沉地等/二月的雪,二月的雨。”1989年2月23日写的《四姐妹》出现了“绝望”一词:“这是绝望的麦子/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1989年2月24日写的《拂晓》透露出死亡念头:“跟我走吧,抛掷头颅,洒尽热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来临。”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到4点,他写的《春天,十个海子》更是悲情十足:“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它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子的经历证明了诗歌疗法的存在价值及新诗的治疗功能,他自杀前两个月的写诗既是审美的需要,也是“神经过敏的需要”,如果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人的健康的三大指标——身体健康、心理健康和社会协调能力来衡量海子,不难发现他是不健康的人。因此他的自杀主要源于精神疾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抒发的是处在心理危机中的精神病人的焦虑性情感。

“通过披露和表达与个人重要经历有关的感受和想法,由此促进心理健康的心理干预方法统称为书写表达。书写表达自20世纪80年代出现以来,逐渐发展为一种成熟的心理干预方法。研究结果显示,身体健康的个体参与书写表达可以长期有效地保持健康,降低焦虑和抑郁,提升自我调节能力和自我效能感。”余光中的“乡愁诗”写作与海子的“绝命诗”写作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为了心理治疗而写作,写出的也是诗疗诗。正是通过在人生的不同时期不停地写乡愁诗这样的“书写表达”,余光中不但让自己的心理更健康,还找到了“回家的路”。以下是他的乡愁诗的写作轨迹:1950年4月24日写了《舟子的悲歌》:“……昨夜,/月光在海上铺一条金路,/渡我的梦回到大陆/在那淡淡的月光下,/仿佛,我瞥见脸色更淡的老母。/我发狂地跑上去,/(一颗童心在腔里欢舞!)/啊!何处是老母?/何处是老母?/荒烟衰草丛里,有新坟无数!”1957年7月14日晚写了《招魂的短笛》:“……而清明的路上,母亲啊,我的足印将深深,/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1971年1月21日写了《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1972年4月29日午夜写了《春天,遂想起》:“……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喊我,在海峡这边/喊我,在海峡那边/喊,在江南,在江南/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风筝的/江南啊,钟声里/的江南/(站在基隆港,想——想/想回也回不去的)/多燕子的江南。”1973年3月写了《乡愁四韵》:“……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1983年3月19日写的《布谷》:“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放下怀古的历书/我望着对面的荒山上/礼拜天还在犁地的两匹/悍然牛吼的挖土机。”由此可见,余光中写乡愁诗整整写了23年。

余光中患“思乡病”最严重的时期主要在他的“不惑之年”,1971年他44岁,离开大陆时他21岁。2005年7月27日,余光中接受中央电视台(CCTV)的“新闻会客厅”节目主持人白岩松的采访。“白岩松:有人说想象中的事情是最美的,得不到的事情是最珍贵的,但是从1992年开始,您可以多次的回到故乡的时候,会不会故乡已经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和珍贵了?余光中:恐怕每个人都回不到童年的故乡了,比如说上海人如果去美国留学若干年再回到上海,他以前的很多记忆也改变了,所以《乡愁》有一部分是时间造成的,还不完全是空间的转移,在这种意义之下,每个人都有乡愁。……白岩松:是不是现在《乡愁》在您的心中已经解了?余光中:乡愁是这样的,有家归不得才有一种压力,才有一种苦闷需要倾诉,所以自从我1992年回大陆以后,就面临一个问题,如果你经常能够回去,你就不可能写这种诗了。”

可以用库利的学说来解释海子的绝命诗写作与余光中的乡愁诗写作,甚至用来理解诗歌疗法推崇的低级情感(本能情感)与高级情感(社会情感)。“每个时代和国家都多少有些独特的感情方式,正如每个时代和国家都有独特的思想方式一样。在这个领域没有最终结果。尽管我们做的一切事情都带有本能性情感,但我们带有本能性情感的方式很少或从来不能仅用它来解释人类的行为。在人类生活中,使得行为具体化的,根本不是某种动机,而是由教育和社会环境决定了其表现形式的本能。它只能够通过复杂的社会决定的思想和情感方式起作用。”“我们说的‘人性’是什么意思呢?……它的第一个意义是人类的由种质产生的严格的遗传特性。即我们推论的在人类出生时所具备的各种无形的冲动和潜能。……它的第二个意义是人类在亲密联系的简单形式或称‘首属群体’(primary groups)中,特别是在家庭和邻居中发展起来的社会性本质。这种‘首属群体’随处可见并且随处对个体发生着大致相同的影响。这种本性主要包含着某些基本的社会性情感和态度,比如在人际关系中的自我意识,喜欢别人的赞同、怨恨、非难、竞争心理,以及在一个群体中形成的社会是非感。我们大多数人对它知之甚少,然而它却是基本的,在人类生活中如果不是普遍性的,也是较为广泛的。……这种社会本性较之遗传易变得多,如果说,我们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有它的道理的话,那则是因为形成这种本性的亲密组织大致相同的缘故。如果这种组织从本质上变化了,人类本性也会随之变化。第三个意义并不是不常出现的,特别是在讨论人性的善与恶的时候。这是不易概括的,需要辨别行为的特殊类型。如在金钱上吝啬或慷慨,好战或者平和,能干与平庸,保守或激进,好斗与温和等等。换句话说,它不同于一般的概念,而是涉及了特殊的环境与风俗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本性是最容易变化的。……然而从更一般的意义上应该说,人类本性的最基本的特点就是可教育性。”人类的乡愁既是一种本能情感,也是受教育获得的社会情感,如中华民族从小受“父母在不远游”“背井离乡”“落叶归根”教育的影响,是世界上最容易有乡愁的民族。

余光中的乡愁诗总是涉及他的母亲,他的乡愁与母爱紧密相连。这一点如同库利所言:“人的社会生命起源于与他人的交流。首先通过他对触摸、音调、手势和脸部表情的感受,而后又通过他逐渐掌握的语言来达到交流。她在家庭成员和玩耍的伙伴那里学到了语言,而他们也都是从他们的长辈那里学到的……”他对母亲的“触摸、音调、手势和脸部表情的感受”格外敏感,念念不忘。

库利关于“人性”的结论有助于理解诗疗诗中的“高级情感”,“高级情感”几乎可以与“人性”相提并论甚至相互替换。他的“境中自我”(lookingglass self)理论在普通社会学、社会心理学和社会学中都占有重要地位,这个理论有助于理解诗疗中的低级情感(本能情感)与高级情感(社会情感)的依存关系。近百年后,台湾大学社会学系的孙中兴于1993年5月这样评价库利:“他确立了‘自我是在社会互动过程中形成的’立场,不过,他的‘境中自我’的说法,其实只限定在行动者本身的反省和想象过程,并不是在实际互动中产生的。这个概念的形成,反映出他对社会的基本看法:‘人类彼此之间的想象是社会的固定的事实。’库利强调想象的特别立场,使得后来的研究者把它归类成‘心理社会学’(psycho-sociology)……”

二、诗的形式的治疗功能

“诗不是一种特殊的艺术(Peculiar Art),却是所有艺术中最有威力的艺术,除戏剧以外,它是唯一的既需要耳朵又需要眼睛的艺术,是融视觉与听觉于一体的艺术。所有的艺术都需要耳或者眼,但并不是两者都需要。”新诗主要分为自由诗和格律诗两大诗体。格律诗重视诗的音乐美,自由诗重视诗的排列美。两种诗体都具有音乐性,格律诗重视诗的外在韵律,自由诗重视诗的内在旋律。新诗的音乐性特质使诗歌疗法由语言疗法转向音乐疗法,诗不仅在内容上,即诗题上,有意象疗法的特点,而且在诗体上具有音乐疗法的特点。即诗歌疗法将书写疗法、阅读疗法、意象疗法、对话疗法、戏剧疗法、音乐疗法及艺术疗法等多种现代心理精神疗法融为一体,借鉴了这些疗法的长处。这些疗法分别体现在新诗的内容、形式和技法中,即新诗的内容、形式和技法都具有诗歌治疗功能。这里的新诗应该界定为:“新诗包括内容(写什么)、形式(怎么写)和技法(如何写好)。内容包括抒情(情绪、情感)、叙述(感觉、感受)和议论(愿望、冥想)。形式包括语言(语体)(雅语:诗家语〔陌生化语言〕、书面语;俗语:口语、方言)和结构(诗体)(外在结构:句式、节式的音乐美、排列美,内在结构:语言的节奏)。技法包括想象(想象语言、情感和情节的能力)和意象(集体文化、个体自我和自然契合意象)……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新诗观:新诗是采用抒情、叙述、议论,表现情绪、情感、感觉、感受、愿望和冥想,重视语体、诗体、想象和意象的汉语艺术。”这个定义中的“内容”可以用“写什么”或“诗题”来取代,“形式”可以用“怎么写”或“诗体”来取代。即新诗的诗题与诗体都可以产生诗歌治疗效果。

诗体具有治疗效果,尤其是可以产生“快感”的理论借鉴了苏珊·朗格的“物理形式”可以产生“审美情感”理论。她认为:“‘审美情感’是一种无所不在的‘令人兴奋’的情感,是欣赏优秀艺术时被直接激发出来的,是人们认为艺术应当给予的‘快感’。……一件艺术品,在本质上就具有表现力,创造艺术品就是为了摄取和表现感知现实——生命和情感、活动、遭遇和个性的形式——我们根据形式才能认识这些现实,否则,我们对它们的体验也只能是盲目的。”即诗不仅是“情感的形式”,也是“快感的形式”和“美感的形式”,“快感和美感”正是诗歌疗法想要获得的两大内容,诗歌疗法采用的写诗和读诗,都可以给人“情的抒发”和“美的享受”。

情感只有通过实在的形式,才能获得真实的体验;只有通过以诗形为代表的诗体,才能让人感受到新诗的客观存在。诗体的规范和自由都有利于诗歌治疗,前者可以强化人的秩序感,后者可以满足人的自由欲。所以诗人比小说家、散文家具有更多的文体自觉意识或文体自发意识。尤其是自由体写出来的诗更有诗歌疗法效果。如惠特曼的诗具有较好的治疗效果正是因为他的诗可以给人在诗的内容与形体上的双重解放。在内容上他歌颂带电的肉体,还歌颂民主。在诗的形式上他追求自由诗,完成了英语诗歌的诗体大解放。“惠特曼曾宣布:‘我是身体的诗人,我是灵魂的诗人。’作为‘身体的诗人’,他大胆地让性进入诗的领域……这种进步冲击了大多数19世纪的美国人,包括爱默生。”

在此以小诗诗体来说明新诗诗体的治疗功能。小诗百年来此起彼伏,以一种准定型诗体方式。早在1922年周作人就意识到小诗的诗歌治疗功能,他认为小诗是现代人抒写现代情绪的“最好的工具”:“如果我们‘怀着爱惜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它表现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了。”小诗一开始就呈现出强烈的现代品质,写作小诗是现代人的一种日常化抒情方式。宗白华在《我和诗》中回忆了他的小诗创作的具体过程:“1921年的冬天,在一位景慕东方文明的教授夫妇的家里,过了一个罗曼蒂克的夜晚;舞阑人散,踏着雪里的蓝光走回的时候,因着某一种柔情的萦绕,我开始了写诗的冲动,……我的《流云小诗》,多半是在这样的心情中写出的。往往在半夜的黑影里爬起来,扶着床栏寻找火柴,在烛光摇晃中写下那些现在人不感兴趣而我自己却借以慰藉寂寞的诗句。”1922年6月5日《时事新报·学灯》首发了宗白华的8首小诗,第一首是:“理性的光/情绪的海,/白云流空,便似思想片片,/是自然伟大么?/是人生伟大么?”“1923年1月18日《时事新报·学灯》刊发了宗白华1922年11月10日写的小诗《流云》:“宇宙的核心是寂寞,/是黑暗,/是悲哀。/但是/他射出了/太阳的热,/月亮的光,/人间的情爱。//我爱朦胧/我尤爱朦胧的落日。/落日的朦胧中,/我与宇宙为一。”正是小诗诗体,让宗白华能够抒写“情绪”“寂寞”“悲哀”。“写下那些现在人不感兴趣而我自己却借以慰藉寂寞的诗句”,正是宗白华采用“书写表达”方式进行诗歌治疗的有效方式。

近年海内外很多诗人都写了大量小诗,如傅天虹、曾心、林焕彰、张默、白灵、黄淮等。白灵是小诗运动的倡导者。白灵在《台湾诗学季刊》1995年3月号以总题为“五行诗”发表了多首小诗,如《掌纹》:“阳光、风雪、哭和笑/兴高采烈地坐进小船,一艘艘/航入运着命的浪涛里/不论划多远,总有几座山远远地/伸出云端,隐约似如来佛的手指头。”《台湾诗学学刊》2014年6期出了“小诗专辑”,发表了白灵、萧萧和李翠瑛论小诗的论文。白灵大力倡导的“五行诗”如果严格按照标点分行,就是十行,不太严格分行,就是八行。“现代性”的一大特点就是既建立规则又鼓励变通,追求自由与法则的和解。这种“五行诗”的诗体自由而不散漫,颇能体现“现代精神”。这种文体变通策略有点像惠特曼对英语格律诗的态度,仍然保持了一定的韵律。如果说自由诗的诗体自由是人的自由精神的诗体呈现,小诗诗体中准定型诗体的在限制中有自由的诗体形式,可以呈现出现代人推崇的秩序感和自由欲有机结合的生活方式与现代社会,尤其是现代政治追求的宽松而有节制的上层建筑的生存方式。这正是小诗在文体学意义之外的政治学、伦理学甚至医学意义。

小诗文体是生活的艺术,是人的“修行”“自省”“自疗”的艺术。小诗的写作过程是诗人学会“舍得”的人生技法,是平息躁动甚至躁狂的有效治疗,以卞之琳的《断章》为例,他把炽烈的爱情转化为哲理。小诗可以称为“截句”,也可以称为“断章”。“截”与“断”都如“舍得”中的“舍”,是人生的无奈行为,更是人生的精彩行为。小诗的写作过程即是有效的诗歌治疗过程,如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所言的“爱欲”过程:在爱欲的实现中,一个人从肉体的爱到其他人的爱,再到对美的作品和消遣的爱,最后到美的知识的爱,乃是一个完整的上升过程。

中老年人比年轻人更爱写小诗,是因为老人,尤其是中老年男人的“爱欲”处在特殊状态:通常情况下,一夫一妻制保证了社会的稳定,但是由于男女的身体差异,同一年龄段的男人和女人的“性欲”,尤其是生理情感出现“较严重的错位”。现代家庭夫妻年龄通常只相差三到五岁。即现代家庭婚恋性爱模式很难满足中老年男人的生理情感需要,导致他们的“力比多(libido)过剩,他们的“性欲”便适度向“爱欲”转化,“爱欲”甚至向“美欲”转化,这里的“美欲”类似于马斯洛的人的审美需要是人的本能需要。这里的“爱欲”类似弗洛伊德后期著作中使用的“爱欲”,强调的更多是心理性情感而非生理性情感,甚至生物性情感。诗抒发的情感通常划分为两大类情感:心理性情感(精神性情感),哲理写作或唯美写作宣泄的通常是这类精感;生理性情感(生物性情感),抒情写作或色情写作宣泄的通常是这类情感。弗洛伊德发现爱欲是人类经验的一个组成部分,与力比多有差异,甚至在某些方面与力比多对立,甚至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性驱力的满足——力比多的充分满足及其紧张状态的解除——本身具有一种自毁的性质而且最终导向死亡。因此需要爱欲出面来拯救性与力比多,使他们免于毁灭。这可能是小诗写作,尤其是中老年男人写作小诗的一大动力。“任何人的生活都受限于三个约束,……我们还受限于第三个约束:人类由两性构成。……个体心理学发现,一切人类问题均可主要归为三类:职业类、社会类和性类。”中老年男人的小诗写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为了解决人类三大问题中的“性类”问题。

从诗歌疗法的角度来理解小诗的写作动力,甚至来解释中老年男人为何青睐小诗,热衷于小诗的“精雕细琢”,并不否认已有的小诗功能理论——小诗是记录或抒发现代快节奏生活的情绪的最好工具。现代诗的一大特点就是不稳定的“情绪”大于相对稳定的“情感”,“感觉”大于“知觉”。“所谓抒情诗,就是现在(包括过去和未来的现在化)的自己(个人独特的主观)的内在体验(感情、感觉、情绪、愿望、冥想)的直接的(或象征的)语言表现。”滨田正秀这个抒情诗的定义把“内在体验”分为五大主要内容,是为了强调现代抒情诗题材的多样性,其中把感觉与感情区分开,把感觉与情绪并列,更是为了强调现代生活方式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及现代人情感的丰富性与易变性,这些正是造成现代人人格分裂、与社会抵触的重要原因,也是导致现代人精神性疾病,如忧郁症、躁狂症高发的重要原因。用小诗来抒写“感觉”和“情绪”,可以较好地缓和现代人的焦虑感和荒诞感,治疗现代人的精神性疾病,尤其有利于进行心理危机干预。

这种“情绪”与“欲望”有关,无论是“性欲”还是“爱欲”,都很“情绪化”,都可以归入“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诗人用诗记录这种“刹那的感觉”,尤其是要用“小诗”来记录,就必须强调写诗技法上的“精致”甚至“精雕细琢”。这种“小题大做”“小题精做”的方式不仅可以把“刹那的感觉”精确地记录下来,还能够克服“小诗”的“小”带来的诗意的“淡”和诗艺的“粗”。最重要的是,这种写法,尤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写法,可以产生“移情”作用,转移写诗者对身体的注意力,满足马斯洛所言的人的审美本能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达到诗歌疗法的最大目的:驱逐焦虑,建立自信。

古今汉诗有两大差异:1、古代汉诗偏重于群体精神和个体的稳定情绪,推崇诗对人对己的教化职能。2、现代汉诗偏重于个体情感和多变情绪,重视艺术的宣泄职能和游戏职能。有两个词语可以用来形象地描述新诗(现代汉诗)与旧诗(古代汉诗)的差异,一个是“味道”,另一个是“感知”。旧诗偏向“道”“知”,是“理性写作”甚至“智性写作”,所以旧诗强调“诗言志”,具有强大的“诗教”功能,甚至有“文以载道”的济世功能。新诗偏重“味”与“感”,重“味”轻“道”,重“感”轻“知”。大多是“非理性写作”,甚至是“感性写作”,重视“感官刺激”及“本能需要”,写作的最大目的是追求写作过程的快感。新诗关注现代人的生物性情感、心理性情感和审美性情感,承认情感宣泄式情感写作和纯形式美感写作,特别是身体本能写作和审美快感写作。现代诗的鼻祖波德莱尔非常重视世俗生活,反对“诗教”。“夏尔·波德莱尔在我们所说的再现日常生活的现代历史进程中,是一位关键性诗人。他想要将法国诗歌的崇高主题拉下来,……波德莱尔的重要性在于他与周围的日常性产生了共鸣,但他无法摆脱将日常性进行客体化的问题。将客体化视作再现,这个问题在我们思考日常诗学时非常重要:这正是通俗易懂的诗歌的美中不足之处。客体化与日常诗学格格不入,因为这种客体化使得被客体化了的对象脱离了日常性的流溢,脱离了它在日常所处的位置。”

在众多诗体中,小诗是最具有“玩”的色彩的文体。很多诗人不是在“一本正经”地“写”小诗,而是在“玩”小诗。主张“玩”小诗者几乎都是长寿者。张晶于2009年11月9日在台北敦化南路方明诗屋(聚诗轩)采访台湾诗人林焕彰后,写的采访录的题目就是《一个带着东南亚华文诗坛玩“小诗”的智者》。文中说:“采访结束已近暮色,我送林先生去车站,一路上他步伐矫健、兴致盎然,体力和精神都丝毫不逊于我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恍然记起曾经在《乾坤诗刊》中读到过林焕彰先生的一段话:‘玩没有负担,玩只有过程,不一定要求结果;结果可能只是一种意外,一种惊喜。撕撕贴贴,写诗、画画,都是玩玩而已。玩,为自己找一个出口。’这段话和我们之间轻松愉快的交谈,似乎都已解开了我之前的疑惑。一个永远能将写诗看作是儿童游戏一般天真快乐的人,又怎会不爱诗、不爱生活呢?他,是一个智者,一个能在生活中玩出趣味、玩出哲理的快乐诗人。”泰国老诗人曾心也是“玩小诗”的代表诗人,也越玩越健康。2009年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的诗集名称就是《玩诗,玩小诗——曾心小诗点评》。

与林焕彰、曾心一样,20世纪90年代重庆多位倡导写“微型诗”的诗人都活过了80岁,如林彦活了89岁。与其说老人们在写小诗,不如说他们在“玩”小诗,小诗成了他们长寿的诗体。写小诗使他们心理健康,保证了他们的长寿。原因是写小诗可能是他们的一种修行方式。如白灵所言:“日本的一位女性山下英子(1954—),2009年起即以‘断舍离’的日常行动精神,教人如何断绝不需要的东西,舍弃多余的废物,脱离对物品的执着,从而修理自己的人生。……如以‘断舍离’三字对照好的小诗作品以及‘小诗磨坊’诸君六行(或四行五行)小诗的极致,或可得出‘写情而不急于抒情,写一生却以小事小物出手,写自己而不及于自身’的方向,看似极度冷、知、淡,其实背后是熟、感、浓,是一种冲淡,清和、自在反面显示。……若整理之,则如下三个面向,均指向诗宜短宜小宜大胆地‘断舍离’过去长篇大论的诗写形式:‘断是绝、是切断,但似绝却不绝/舍是小、是舍弃,但虽少即是多/离是远、是离开,但推远即是近’。……久而久之,这更像削减多余的承载,雕刻自己成一轻盈之羽毛之微粒之灰之尘,最后很像是借助语言的一种内在修行方式。”

这种“修行”有别于宗教为了提高精神境界而进行的“修行”,而是一种日常化的,甚至是世俗化的“修行”方式,准确点说,应该用“修身”来取代“修行”,诗疗的意义远远大于诗教的意义。甚至可以说这种修行方式能获得“快感”。这里的“快感”如林语堂所言:“我觉得艺术、诗歌和宗教的存在,其目的,是辅助我们恢复新鲜的视觉,富于感情的吸引力,和一种更健全的人生意识。我们正需要它们,因为当我们上了年纪的时候,我们的感觉将逐渐麻木,对于痛苦、冤屈和残酷的情感将变得冷淡,我们的人生想象,也因过于注意冷酷和琐碎的现实生活而变成歪曲了。现在幸亏还有几个大诗人和艺术家,他们的那种敏锐的感觉,那种美妙的情感反应,和那种新奇的想象还没失掉,还可以行使他们的天职来维持我们道德上的良知,好比拿一面镜子来照我们已经迟钝了的想象,使枯竭的神经兴奋起来。”可以把“更健全的人生意识”改为“更健康的人生方式”,正是“敏锐的感觉”“美妙的情感反应”和“新奇的想象”让人心理更健康、情感更丰富和人格更健全。诗疗诗及诗歌疗法可以完成以上使命。

猜你喜欢
疗法乡愁诗歌
诗歌不除外
Rejection therapy 拒绝疗法
乡愁
乡愁
七月诗歌
诗歌的奇怪队形(一)
胖胖一家和瘦瘦一家(2)
回头一望是乡愁
乡愁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