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兰高地:难以解脱的困局

2019-06-24 17:39彭龄
世界文化 2019年6期
关键词:戈兰高地奈特以色列

彭龄

2019年3月2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文件,宣布美国正式承认以色列对戈兰高地的主权。这一举动立即遭到叙利亚、沙特、中国、俄罗斯、土耳其、阿拉伯国家联盟等众多国家和国际组织的强烈反对。

众所周知,戈兰高地是被以色列非法攻占的叙利亚固有领土。1981年,联合国安理会15个理事国一致通过决议,宣布以色列“在被占领的叙利亚戈兰高地强行实施其法律、司法和行政的决定是无效的,不具备国际法律效力”。针对特朗普此举,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通过发言人宣布:“联合国对戈兰高地的政策体现在安理会相关决议中,这一政策并未改变。”

看着这些报道,不禁感慨万分,我前后在中东工作几十年,从毛头小伙到霜染鬓发,谈到中东问题,确乎总绕不开绵亘在以、叙之间的那片斜长的高地……

戈兰高地:中东水塔

戈兰高地是位于叙利亚西南与以色列接壤的一片南北长71公里、东西宽5~40公里,面积约1800平方公里的斜长地域。西北高东南低,最高处的宾塔尔山达2810米,大部分由坚硬的火山岩构成,是叙西南边境上的天然屏障,可居高临下俯瞰有“粮仓”之称的加利利湖周边的平川与谷地。它是黎巴嫩赫尔蒙雪山的余脉,水源丰足,除约旦河之外,周边还有雅穆克河、鲁卡德河及利塔尼河,素有“中东水塔”之称。叙利亚、约旦是与以色列“对阵”的阿拉伯囯家,境内多为缺水少雨的沙漠戈壁,因而对于这边境上有着丰足生命之源的“水塔”,自然都相互戒备、虎视眈眈。以色列建国之初,有“国父”之称的总理本古里安就心怀大愿:要不惜人力财力,修筑一道人工干渠,将北方“水塔”的水引向南部内格夫沙漠,以备接纳更多犹太人前来定居。建国后,他更力排众议,坚持启动这北水南调的“水利总计划”工程。1964年我第一次去驻叙使馆工作时,戈兰高地上隔三岔五总传来隆隆炮声:叙军一发现以方水渠工地上有大型机械施工,便开炮阻止,并连带轰击加利利湖周边村镇,而以军方立即用炮火压制。双方就这样为争夺水源炮战不已。二三十年后,我随代表团访以期间,沿途曾多次目睹由许许多多巨型泵、输水道、运河、隧道、蓄水坝组成的血管似的大小网络,穿山越岭,将生命之水由北部、中部输送到内格夫沙漠地区的“水利总计划”工程。当我们站在干渠边,看着渠水映衬着蓝天白云和两旁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野时,更多的是感叹工程的浩瀚和一代代以色列人坚持不懈、战胜与改造自然的决心与伟力。很少有人会回想当年,他们在隆隆炮声中修建这宏伟工程时,有多少工人、居民与孩童,在炮战中不幸遇难吧……

第一次登上戈兰高地

1966年夏季,我国民间歌舞团访问叙利亚,我随团担任翻译。当时还是冷战时期,在阿以冲突中,我们把以色列看作西方的傀儡,所以在安排歌舞团访问日程时,特意将西南前线的省城库奈特拉列入其中。叙方对这种安排自然无比高兴。记得抵达库奈特拉后,军区司令塔扬准将兴奋地对歌舞团长说:“除了戈兰高地最前沿值勤的官兵外,几乎全旅官兵和家属都将在礼堂看你们演出。”军人出身的歌舞团团长俞文怀立即说:“他们来不了,我们可以派几位独唱、独奏演员组成的‘小分队去最前沿,为战壕里的战友们慰问演出。”俞团长的提议颇出乎塔扬准将意料,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于是,我便有机会随俞团长及小分队乘吉普车驶离库奈特拉,沿公路攀上戈兰高地。陪同军官一路向俞团长介绍:我们走的这条路直通戈兰高地最高处宾塔尔山,山高坡陡,而面朝以色列的那一边坡度更陡,以军的坦克部队很难发挥作用,即使勉强爬上来几辆,也会被这高低错落、坚硬无比的火山岩死死咬住,成为我们手提火箭筒的活靶!

吉普车很快将我们送到可以俯瞰以色列加利利湖的最前沿,战壕中荷枪实弹的叙官兵已得知中国的演员们将前来慰问,一个个兴奋异常,一边鼓掌一边呼唤着:“叙利亚、中国,中国、叙利亚……”演出结束后,他们又热情地指给我们俯瞰脚下夕照中闪着银光的加利利湖和它周边起伏的山丘、田野,以及棋子般散布其间的一个个村镇。他们说:“戈兰高地是真主赐给叙利亚的天然屏障。作为军人,我们为自己能在祖国最前沿守卫这圣洁的高地而自豪。敌人如果胆敢闯来撒野,先得问问我们的刺刀答不答应!”

那次經历让我记忆犹深。

戈兰高地怎么会轻易失守?!

1967年的一天,我忽从新闻广播中得知以色列悍然发动了第二次中东战争,即“六五战争”,而且令我吃惊的是,以色列很快打垮了埃及、约旦,占领了西奈半岛和约旦河西岸大片领土,接着叙利亚西南前线首府库奈特拉竟也被以军占领!怎么会呢,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叙军前沿官兵令人感动的话语声犹在耳,怎么这“天然屏障”连同它护卫在身后的有着“度夏胜地”美誉的库奈特拉,如此轻易地失守了呢?!我大惑不解。

我想到我回国后,驻叙武官处再没有懂阿拉伯语的干部。1964年出国前,我曾学习过周恩来总理对驻外人员的一篇讲话,他说外交人员是“不穿军衣的解放军”,都应有“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的思想准备……而我本身就是军人,我的岗位在叙利亚,那里正在打仗……心急如焚的我立即给组织写信表示决心。令我欣慰的是,组织上批准了我返馆工作的申请。然而由于各种复杂的外界因素,我返回使馆已是1967年10月了。

尽管叙当局将战败原因归咎于叙军参谋长等几名高官指挥不力,将他们投入监狱,也无法消除因“六五战争”失败而充斥在首都及叙全国的愤懑、失望与躁动不安。动荡的时局下谣言四起,比较接近事实的说法是:“六五战争”是以色列利用阿拉伯国家貌合神离、忙于应对各自国内矛盾、疏于对以戒备之机,精心策划的各个击破的战术。以军在6月5日、6日以突袭方式分别夺取了南、东两线埃、约两国制空权的同时,以优势兵力迅速攻占西奈半岛和约旦河西岸,对北线不主动挑起战事;待东、南两线得手后,再挥师北上集中对付叙利亚。按说,在以对埃、约实施攻击时,叙作为盟友应即时抓住战机,依托自己的有利条件狠狠打击以色列的“小腹部”,这不仅可以有力支持盟友,还有可能挫败以的全盘计划。然而叙统帅部却有自己的“小算盘”,除5日中午用火炮和军机袭击加利利地区的以军阵地外,基本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当埃、约遭受重创,被迫接受安理会停火协议时,叙也立即宣布接受停火协议。然而令其始料不及的是,以根本不受协议约束,迅即挥师北返,集中力量对付已陷入孤立无援窘境的宿敌。时任以北部军区司令的悍将埃拉扎尔,早在战争爆发,东、南两线捷报频传的时候,就急得手心发痒,为对付北面这颗“眼中钉”,各兵种早已精心策划、演练数年,而统帅部却迟迟不下达攻击指令,气得他像一头发疯的豹子坐立难安。这一次统帅部不仅下达了命令,还给他增派了好几个旅,命令他“全面占领戈兰高地”。

此时叙当局仍急切寄望于安理会干预,但却不得吞下自酿的苦果——孤立无援地独自应对以军的进攻。至10日晨,以军在南部叙、约边境的雅穆克河谷地区突破叙军防线,而中部、北部的叙军依托坚固工事和有利地形顽强抗击,多处发生逐壕逐垒争夺的白刃战,使以军也付出惨痛代价。然而,正当战斗还在激烈进行时,广播里却突然传出库奈特拉失守的消息,要求叙官兵迅即有序地撤退,保卫首都。官兵们不明就里,顿时阵脚大乱,如溃堤之水,丢下大量武器辎重,全线溃逃。至当日中午,以军坦克开进库奈特拉时,发现它竟成一座空城……

1973年10月,第三次中东战争(即“十月战争”)爆发,埃、约、叙等阿拉伯国家走出战争失败的阴霾,为收复失地和打破长期“不战不合”的沉闷局面而向以色列宣战。埃军突破以军在苏伊士运河东精心构筑的“巴列夫防线”,攻入西奈半岛的同时,叙军也攻占了谢赫山及库奈特拉周围的以军阵地。虽然此战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取得完胜,但打破了“以色列不可战胜”的神话,大大提升了阿拉伯国家的士气。1974年5月在联合国安理会主持下,叙、以经过艰苦谈判达成协议:以军撤出库奈特拉及戈兰高地东部一块19~58公里的狭长地域,由联合国监督人员进驻。而包括宾塔尔山在内的戈兰高地依旧为以军所控制,成为叙、以之间悬而未决、争议不断的难题。

再访戈兰高地

1980年代,我和愛人章谊在黎巴嫩工作期间,也曾去过联合国监控之下的库奈特拉,那已是一片废墟,没有一幢完好的房屋。它不是毁于战火,而是以军撤离时用炸药、推土机蓄意破坏的。我们找到1966年夏季中国民间歌舞团演出的礼堂旧址,断墙残壁上布满累累弹痕。从那里仰望宾塔尔山,山头以军阵地上的探空雷达正在不停地旋转……

1998—2008年间我三次应邀访以时,都曾在以方安排下从不同方向登上过戈兰高地。第一次是从黎、叙、以三国交界处赫尔蒙山麓的斯尼尔基布兹,去参观约旦河三个源头之一的巴尼亚斯河发源地。只见那斧劈般耸立的赫尔蒙余脉下,有一个幽深莫测的山洞,像巨兽张开的大口,那不断哗哗喷涌的清泉,正从山洞流出,与赫尔蒙山的融雪一起,沿着山道上人工修筑的堤坝、沟渠向约旦河方向奔流而下。早在古希腊时代,那里就是安提阿、大马士革、杰拉什直至尼罗河流域的古商道;古希腊神话中牧神赫尔墨斯与林中仙女德里奥毕所生的人身羊脚的怪神潘,就是在这里出生的。那次告访,让我们对戈兰高地的“中东水塔”的称谓有了鲜明的印象。再次登上戈兰高地,正是我们民间歌舞团曾经慰问演出的那一带,已成为旅游点之一。车行至半山腰,我们下车沿着百十米长用当地棕红色火山灰铺筑的小路向高处走去,路旁除供游客休憩的咖啡馆外,还随意摆放着各种以兵用废弃的钢管、油箱、武器配件制作的活灵活现的艺术雕塑。在山顶上,我们看到一段当年苏军顾问团用黑色火山石帮助叙军设计建造的“筑垒地域”,包括碉堡、交通壕、瞭望塔、弹药库等,现在看来却显得简陋、狭小、逼仄。从那里俯瞰叙利亚一侧,脚下荒草、藤蔓围着的那片堆积着灰白水泥板块的废墟,就是库奈特拉……第三次,主人安排我们去东宾塔尔山西南方,参观“六五战争”中以军主力部队戈兰尼旅与叙军激战的战场。公路依山势而筑,弯多、坡陡,路边的火山岩沟壑和草丛间,不时看到废弃的掩体与暗堡,黑黢黢烟熏火燎过一般。当年以军戈兰尼旅就是从这里冲向戈兰高地的。汽车停在有着几棵柽柳树的小山包前,我们沿小路徒步攀上山包,看见一面三角形的水泥墙斜竖在那里,像一面帆。那是阵亡官兵纪念碑。碑前的大理石板上刻着战争中牺牲的戈兰尼旅官兵的姓名。至今,能戴上戈兰尼旅的紫色军帽,仍是以色列青年们追求的梦想。

主人领我们绕到小山包的后面,路边山石上镶嵌着一块刻有希伯来文的花岗岩,主人说那上面写的是“你只有站在这里,才觉得自己伟大”,这大概正是占领者得意洋洋的心声……主人介绍,据历史学家考证,古代犹太人曾在这里建过戈兰高地上唯一的村庄卡查林。20世纪初英、法分别托管巴勒斯坦、黎巴嫩和叙利亚时,这里曾是英、法托管区的分界线,两家分别设立过海关。现在,人们仍按照习惯把这里称作“老海关”。

美国承认以色列拥有戈兰高地主权所掀起的轩然大波仍在持续发酵。大多数以色列专家、学者表示,拉宾总理主政期间,叙、以就此问题谈判过多次。如果老阿萨德(叙前总统)在谈判中不固执己见,不在枝节问题上纠缠不休,戈兰高地问题可能早已圆满解决。然而叙方错过了拉宾主政的千载难逢的机遇,任何人都别想再解开这一困局了。拉宾,不仅是以色列开国与卫国的英雄,更是由士兵成长起来的、有着崇高威望和政治谋略的领袖人物。他与阿拉伯人争战了几十年,在1990年代审时度势,果敢提出“以土地换和平”的倡议,促成了被视为“中东和平进程里程碑”的 “奥斯陆协议”的签订。遗憾的是,正当他沿着这条路继续开拓时,竟不幸被犹太极端分子夺去了生命。从那时起,国际与中东的局势又发生了巨大变化,戈兰高地这乱麻一般的困局依旧悬而未决。

新闻视屏上,特朗普签署完美国承认以色列拥有戈兰高地主权的文件后,把签字笔递给身旁的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信誓旦旦说:“把这支笔带给以色列人民。”内塔尼亚胡把这笔带回去,以色列就真的拥有了对戈兰高地的主权了吗?恐怕没有多少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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