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里的世界

2019-07-04 17:56陈玲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爱人衣服

陈玲

爱人出差数日,一到家就给我微信:花开得很好,一朵都没落。接着就是一张一张开得艳丽的照片刷屏过来。黄的蕙兰、君子兰,红的海棠、长寿花,粉的、橙的、紫的月季,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地傲放在枝头上,看得我满心摇曳起来。

养花,是藏在我心头许久的梦想。

打小,我生长在矿区。那时的国营煤矿,长得差不多的模样。生产区,煤坪、电车、出井的矿工,黑乎乎的;家属区,一栋平房挨着一栋平房,简陋、粗糙,升腾着浓浓的市井气。

矿区的生活是热闹的、喧嚣的,也是寒酸的、局促的。清一色红砖黑瓦的房子,几间房一弄通到底,不论生养几个小孩,面积都是一样大小。一张四方木桌,吃饭时是餐桌,学习时是书桌,母亲裁剪衣服时是案板,周末又是父亲们娱乐的棋牌桌。几根长条、十余块木板搭成的大通铺里,两三个小孩睡在一堆,横七竖八,你的腿压在我的肚子上,我的手搭在你的脸上。拥挤必然拥挤,屋檐下不到一米宽的走廊过道自然派上用场。

每家每户,都会吆喝着孩子们到工地上捡些砖头,挑些水泥、沙子,男主人成了砌匠、水泥工,将走廊围砌成小杂屋。砌匠的水平有些差强人意,杂屋水泥表面刮不平整,坑坑洼洼,长满了麻子;墙体砌得横不平竖不直,像天生不足成了歪瓜裂枣。丑是丑点,用处还是有的,做简易厨房,或堆杂物。方圆十里的家属区,惟庞奶奶家与众不同。

庞奶奶夫妇是南下干部,满口纯正的北方音。一大家子身材高大,颜值颇高,儿女不是医生教师,就是坐机关的,走起来很拉风的样子。不仅如此,她家的走廊也“相貌出众”。周周正正、大大方方砌成阳台,墙体平整地刮上水泥,阳台台面有两个砖头并排之宽,全部镶上小片的细长的白色小瓷板。瓷板好看,瓷板上摆放的盆花更漂亮。十几个款式不一的花盆整齐摆放,众多不知名的花儿招摇在绿叶中。庞奶奶的外孙女叫丹姿,和我同窗,从她嘴里,我认识了串串红、天竺葵、绣球花、石榴花、芍药花……还有极不起眼的含羞草。

含羞草真是娇羞得像个林妹妹,纤细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手指一触,那叶子就会怯怯地合拢来,不用多久,叶片又会慢慢地舒展开。小孩子的好奇心格外深重,总有胆大点的男孩路过的时候,踮着脚去摸阳台上含羞草的叶,被庞奶奶撞见了少不了一阵吼。那时的我十分膽小却又按捺不住喜欢,上学放学特意路过庞奶奶家,眼睛盯着花儿,小腿碎步移动,但不敢停留,担心被庞奶奶碰见误以为又是“招惹”含羞草的,无端地挨上一顿骂。在我的眼里,能养花的人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

事实的确如此。一般的矿工家庭,盘家糊口都不轻松,谁有闲钱闲工夫捣鼓花花草草。譬如我家,因为兄弟姊妹多,比起邻居家,我的爸妈更加忙碌,常常是上班忙,下班更忙。房前屋后,只要是能长草的稍宽余一点的地方,都被父亲开发成了菜地,甚至开荒到了附近的山坡上。上班后的剩余体力,父亲几乎全部交付给了这些菜地,每天佝偻着身子,松土、除草、施肥、浇水,下滴成串的汗水兑换成了饭桌上一盘一盘的白菜萝卜、冬瓜南瓜、茄子豆角。

母亲呢,手总是不得闲的,做饭菜、洗衣、纳鞋底。商店里商品换季降价时的那股热闹,她也是一定要去凑的,多多少少会“抢”回一些色泽或鲜明或暗沉的布料,接下来就是缝纫机忙碌的时候了。母亲自学了裁缝的手艺,自己裁剪,自己缝制。听到缝纫机哐当哐当的声音,坐在旁边捧着书本学习的我,完全没有以往的认真劲儿。一篇课文,读了好多遍都背不下来,满腹的心思全在那件慢慢成型的衣服上。

在我听来,母亲踩踏在缝纫机上的声音是最动听的声音。那时,能穿件新衣服,不亚于过年的那份欣喜。况且,母亲裁制的衣服,合身又漂亮。即便布料颜色暗沉,也不会影响美观。母亲找出从前剩下的零碎布料,剪下花朵、苹果、小熊的图样,细心地缝在衣服的领口、胸前和衣襟上,让本来暗淡老气的衣服一下子亮丽起来。穿上它,我就是漂亮的小妹子,穿梭在同学中,仿如一朵跃动的花。

像是魔术,注入一点点花的元素,本来普通的衣服就可以增色这么多。原来,在贫乏的年代,母亲和庞奶奶一样,也有一颗爱美的心。纵然家里再穷,所有的姊妹都没有穿过一件补巴衣服和邋遢衣服,即便破了,母亲也会细心地绣上一朵小花,或是缝上相似的布料,针脚匀称得让人看不出来什么异样。偶尔,不用上早班的时候,母亲会给我们扎头发,红色的、黄色的绸带一缠一绕,就成了美丽的蝴蝶花,顶在头上,个个成了可爱的花姑娘。可惜,爱美之心是不能泛滥的。在母亲的世界里,一家人的吃饭穿衣、孩子们的读书识字就是家中最大的事情。因此,养花的想法,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花养不起,内心对花的喜爱却无限滋长。班里组织郊游的时候,我在山上撒开腿儿跑,到处找寻花的身影。不管是春游还是秋游,从来没有失望过。田边菊、栀子花、野蔷薇,一小簇一小簇地带回家,插在玻璃瓶里,横竖能开好几天。野蔷薇长得像月季,不是很友好,瘦长的枝条上布满了小刺,摘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刺到,像被针猛扎了似的痛,有时还会有鲜红的血流出来,我竟从未掉过眼泪。要知道,小时候的我,是出了名的“好哭赖子”。邻居尹姨说,我的眼睛里装了水龙头,动不动龙头打开眼泪就哗啦啦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对尹姨的话,我是有想法的,她没有看到我摘花时坚强的样子。

时光在指缝中溜走。刻录在我儿时记忆里的,除了灰蒙蒙的矿区,除了粗茶淡饭的日子,除了母亲裁制的新衣服,便是庞奶奶家开满鲜花的阳台。花红叶绿,枝枝蔓蔓,让童年的底色涂满了缤纷的色彩。懵懂的我憧憬着,长大了,有家了,就养好多好多的花。

倏忽间,人长大变老,已过不惑。我的家,从小小的出租屋,到拥有第一套六十平米的单元房,进而在省城有了电梯的家。

可是,这些年,我竟完全忘却了养花的事。上班下班,大家小家,生活琐碎成了一地鸡毛,鲜花只是生活的点缀。记忆中收到的第一束玫瑰,是当兵的爱人送的。

一九九九年冬,婚后第一年,我们赶回公婆家过年。那天一大早,我俩坐上四处透风的县级班车,颠簸了近十个小时才到家。下车时,我的脚几乎迈不了步,像从冰窖里拿出的没有知觉。公婆赶紧招呼着我到火边暖暖身子,还未落座,爱人就没影了。我问公婆,都说不知道去哪了。把双腿搭在火炕上,身子渐渐暖和,我移坐在大门口等候爱人。

大约半小时后,老远看见爱人踏着单车从场部方向过来,车头上的一点红团时隐时现特别打眼。距离越来越近,红团逐渐放大,我才看清是一大束鲜红的玫瑰,娇艳欲滴的花瓣一层环抱一层,实实地讨人欢喜。站在寒风中,爱人顾不上擦拭一下额头上微微的汗珠,三下五除二解下花束,一脸灿烂地把花送到我手上,祝我情人节快乐。我猛然想起,当天是二月十四日。接过花,来不及细细地欣赏,我小声询问花的价钱。那个数字让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嗔怪他花这个钱有点奢侈。那时刚入围城的我们,白手起家,置办了少许家具电器,欠了好几千块钱。而我们的月工资,不过是三位数。爱人说,账要还,节也要过,何况你不是很喜欢花的吗?

虽隐隐的有些心疼,但喜欢是真的,开心也是真的。过完年,我又把未完全凋零的花束带回自己家中。此后,爱人延续了送花的模式,每年去部队探亲他到站台接我时,一定会带上一捧鲜花,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百合,有时是康乃馨。就是玫瑰,都买过好几种,名字也很动听:红粉佳人、蓝色妖姬、香槟玫瑰。朵朵颜色明丽,姿态诱人,抱在怀里心里乐开了花,分离的寂寞与思念的苦涩在此刻消失殆尽。可惜,花束插在花瓶里,终究养不了太久。我动了不少小脑筋,花瓶里搁上盐,花瓣上洒些水,仍挡不住花儿飘落的脚步,亦如稍纵即逝的探亲假期。

假期向来都是短暂的,一个人带女儿的时光却格外漫长。每天的时间被工作和女儿分隔成了一段一段。遇到女儿生病的时候,白天和黑夜颠倒,各种事情杂糅到一起牵扯不清,常常做了这件忘了那件,有时连饭都不记得吃了。待到女儿蹦蹦跳跳到处跑动,紧张、焦虑才得以舒缓。女儿天生一对美丽的大眼睛,晶莹透亮得很,说起话来眨巴眨巴,看着心都化了。呵护女儿这朵小花,耗费了大部分气力,脸上渐显菜色,可我从来没有觉得辛劳觉得失落,哪怕无暇顾及曾经养花的梦想。女儿的笑脸,爱人的笑脸,是我眼里最美的花。

年轮向前,转角出现。两年前,爱人脱下军装,两地相思画上句号。

浸润着男主人气息的家,有了生气,有了从容,有了诗的韵律,有了梦想照进现实的力量。我买回花瓶,在网上订购了鲜花,可没几日花又蔫了。我说,干脆自己动手养花吧!爱人立马驱车来到苗木市场,一盆一盆地搬回家,一同扛回的还有三十五公斤营养土。

爱人蹲在储物间的过道,把花盆里原有的土统统倒出来,拌上新买的营养土,混合均匀后再细细地过一道筛,淘汰出粗大的石粒和稍硬的土块,然后一盆一盆地装上土,移上花苗,压实根部培上花肥,来来回回,一弄就是大半天。我跟着他,碎碎土,扶扶苗,淋淋水,再把花安放到各自的所在。

餐厅的角落里,阳台和走廊上,客厅的电视墙下,甚至博古架的顶板上,都摆满了花花草草。静然的家里顿时焕发生机。爱人用心记下每种花草的特点,水养的、土栽的,哪些喜阴的,哪些向阳的,多久浇一次水、施一次肥,密密麻麻仔仔细细地写在本子上。闲暇时光,两人专心侍弄起这些花草宝贝。我把水养的花一盆一盆搬到厨房,爱人小心翼翼地换水、加营养液,再一盆一盆地归置原处。

习惯了爱人在軍营训练场上龙腾虎跃的样子,再看看爱人待在花丛中安谧的神态,我有些错觉。这全然一新的生活,如同换了一张屏,差异实在有些大。爱人的转型和融入,比我想象的快,除了身板、寸头、精气神,做起事来的认真劲,还烙印般显露出二十多年军旅生涯的痕迹。

爱人在军营待了整整二十五年,在南沙守礁守了二十年。波澜壮阔的南海,海中赫然屹立的礁盘,在平常人眼里是美妙神秘的风景,在爱人和他的战友的心里,是一个条件艰苦却必须坚守的家。

我没有去过南沙,对那里一切的一切只能托付于贫瘠的想象。早就听说,守礁的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出了海就没消息了。我不是很相信。我也不能相信。人,就算变成风筝,线轴在我手上,怎么可能联系不上了呢?

只能说,距离限制了我的想象。事实上,现实比听说更残酷,起初比现在更艰难。

爱人一踏上出海的船,就像失踪了一样,音信杳无。海上行程的半个月,不在服务区;守岛的三个月,更不在服务区。一百多天的时间里,打不出一个电话,亦收不到一封书信。在这里,吃喝拉撒睡都成了问题。吃,是首要的大难题。战士们每天必须喝的淡水,按口缸一杯一杯地分配到人,搪塞肚子的是清一色的罐头和冰冻肉。三月不知蔬菜味,没有丝毫的夸张。白菜、生菜、空心菜,这些绿叶菜此刻显现出她们的娇嫩和脆弱来,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存在感,犒劳不了守礁的官兵们。

听说,礁盘上唯一的亮色是生命力强大的太阳花,长相酷似映山红,花瓣宽厚有些肉感,花儿一朵一朵相互簇拥着绽放,像火烧的云。长得漂亮,的确是件好事。班有班花,校有校花,太阳花就是当之无愧的“礁花”。爱人下礁带回的照片中,不乏许多“名角”:海鸥、日出、珊瑚礁……而出场频率最高的专属艳丽的太阳花和笑靥如花的战士们。这些“名角”交织成无比美好惬意的画面,让人找寻不到戍边南海一点点的阴霾与痛苦。这是艰苦的守礁生活吗?

爱人笑着说,这叫苦中作乐。世上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没有什么环境是适应不了的。越是困境的低处生活,越需要乐观和开朗。

想想也是,从青年到中年,我和爱人分离二十年,就这么顺顺当当平平和和地走了过来,一千多封往来书信,二十多本生活日记,码在一起装了一大纸箱。有天打扫卫生,我想把纸箱挪个地方,竟然使出了一身蛮力。原本,我是娇小的、瘦弱的,用同事形容的一句话:还没有“一筷盐菜大”,可这并不妨碍我在告别“好哭赖子”的路上越走越远。当然,也不妨碍我可以穿得像花一样美。

爱人对自己的审美观一向自信满满,诸如装修的风格、家具的摆放、装饰的添置,体现最为突出的是对衣服的挑选。我衣柜里的衣服,差不多每件都是爱人从驻地——一座海滨城市带回来的。它们的面子可不小,搭飞机,乘火车,坐大巴,飞越了千里之外。说也奇怪,爱人买回的衣服,不管长裤短裙,衬衣西装,穿在身上,如量身定做一般。饱受好评的是衬衣。枣红的,天蓝的,杏黄的,墨绿的,颜色鲜明,款式大方,无一例外都有飘带,打上结,像朵花开在胸前,把皮肤暗淡的我衬得光亮了许多。

爱人为我买衣服,一买就是二十年,和两地分居的日子同样长短。很多人好奇我们的异地恋,有朋友调侃我的婚姻够浪漫也够辛苦。我只是笑笑。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同的,风光也罢,平淡也罢,最终过的还是自己的日子。而不同的生活都有不同的乐子,就像当下有花相伴的时光。

花,静静地开,静静地落。如今,我和爱人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池春水。下班回家,喝喝茶,养养花,练练字,散散步,一天一天就这么走过。赏心悦目的花儿更是激发了爱人无穷无尽的热情和动力,每天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看花养花,瞅瞅哪盆花又多开了几朵,找找哪株苗又发了新枝长了新叶。然后,拿起剪刀,剪去黄叶,或把盆景植物修剪成圆润的形状,俨然一个熟练的园艺师。

对花厚爱,花亦厚待我们。竞相开放的花,姹紫嫣红的家,让我们内心无比的轻盈快乐。一盆不算粗壮的月季,洋洋洒洒盛开了三个多月,紫红的小花格外抢眼,重重叠叠的花瓣鲜艳光滑,高高低低笼罩了整个花盆;高贵的君子兰也毫不示弱,狭长的叶片尽情伸展葱绿盎然,叶片中间挺出的花朵袅袅婷婷,从花骨朵到花瓣一层一层地绽放,也是悠悠闲闲地走过一个冬季。

爱人最得意的是摆在茶台上的那盆腊梅,是他下班时路过一个摊点买的,才花了四十块钱。摊主说,赶着回去过年,全部低价处理。买回时,腊梅看不出是腊梅,几根稀稀拉拉的枝丫,瘦不拉叽的身形,没有一点花的影子。我戏谑爱人,这是腊梅吗?这花能开吗?

没想到,这花不仅开了,而且开得极其绚烂。花瓣小巧精美,颜色艳如朝霞,一朵不败,另一朵已开。安静地坐在茶房里,闻着梅香,品着茶盏,每一个毛孔都是舒服顺畅的。爱人说,只要有心,只要坚持,生活总会给你惊喜。

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花朵里的世界,很小,也很大。你开你的,我开我的,各有各的风采。庞奶奶家开满鲜花的大阳台、母亲绣了小花的新衣裳、爱人亲捧的玫瑰花、南沙礁盘上的太阳花、衣柜里各式各样的漂亮衣,还有客厅茶房争妍斗艳的鲜花,都是开启美好生活的神奇密码。密码不同,惊喜不同,快乐和幸福却是相似的。

别人的快乐在我眼里,我的幸福在自己心里。装修如常的家,因为满屋的花香,达成儿时愿望,收获一份惊喜。“花花世界”中,我看书,爱人习字,女儿画画,映照出岁月的无比静好,氤氲出浓浓的春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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