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只应天上有

2019-07-04 17:56耿会芬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樟木老弟朱砂

耿会芬

《漫水》是王跃文的一部中篇小说,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委、评论家龚旭东说:《漫水》是一篇值得一字一句细读的小说。

一字一句地读,很多遍。字里行间漫出来的清雅的古典的芬芳,在心头缠绕了很久。

《漫水》发生在湖南溆浦一个叫“漫水”的村子里。故事情节很简单,人物关系也很简单。《漫水》很干净。

《漫水》的两位主人公,一男一女,余公公和慧娘娘,这辈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身份和关系就非常明确。

慧娘娘是余公公本家堂弟有慧的老婆。她是他的“老弟母”,他是她的“有余哥”。第一次见面之前,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见面之后,他们就是本家人,六十多年,在漫水比邻而居。

一辈子,这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一句“出格”的话都没有说出过口——因为,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发生。

余公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余公公是个细致人,他喜欢在心里琢磨事情。漫水人都不会想的“没用的事”,余公公总是心比别人多一窍。

在漫水,只有余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手艺灵巧样样在行的匠人,农活也是无所不精。他事情做得好,还爱种花弄草。漫水这么多人家,只有余公公在屋前屋后种满了花木。他是全漫水唯一一个做菜都会在菜里放菊花瓣当香料的人。

余公公是一个心中有美,能把最平凡的日子过出美感的人。

余公公是个心思深沉的人。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默默地准备在手里。可是,他不说。

余公公做事最细心。他做任何事都有盘算,稳稳妥妥,从从容容。

别人家修屋,都是先起屋架子,再装门窗。余公公心上有谱,先把壁板和门窗准备好,万事齐备后,屋架子一竖,新房子就立马完工。众人“从没见过哪个先做好门窗和壁板,再来树屋架子。”他说:“我是自己一个人做的事,就先把门窗和壁板预备好。只要屋架子一立,瓦一盖,就完工。我有空就做,不急不慌。”

这就是余公公头脑的过人之处。对于别人来说一件要拖拉一段时间的大事,因为他的盘算和细致,准备得妥妥当当,只要出手,就一下完成——干净又漂亮。

余公公爱吹笛子。他不爱吹现成的歌,自己爱怎么吹就怎么吹。“吹着吹着,眼睛就闭上了。他就像进了对门的山林,很多的鸟叫,风吹得两耳清凉,溪水流过脚背,鱼虾在脚趾上轻轻地舔。”

他能把自如挥洒的情意和心声化在笛声里,他能用自己的笛声创造出一个美好清凉的境界。因为他心中有音乐,有美。

这个境界,一般人听不懂。有慧就觉得这笛声像蛐蛐叫。可是慧娘娘能听懂:“她听得有味道,手不听话就轻轻拍起来了。”

余公公是个讲究人。他在乎尊严和面子,他容不得任何人对自己的名声有丝毫玷污。不但对自己,他还对欣赏的人的尊严极度维护。漫水村中有人对慧娘娘嫁过来之前的经历说三道四时,余公公少有的口气强硬:“老弟母自己今后心正人正,没人敢说她半个不字。听我的,今后漫水哪个再敢说那两个字,我打死他!

慧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善良美丽、聪慧细致的女人。

慧娘娘的美丽不是妆扮出来的。她是个“天生的漂亮女人”。她像个仙女。年轻时候,“若是夜里,幽暗的灯光下,有慧阿娘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若是白天,日头从窗户照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散发着奶白色的光”。

她是那个时代和环境里少有的“文化人”。她识字、见过世面,她有个非常好使的头脑。她爱学习,能自学成为村里的赤脚医生。她细致,记得住全漫水四十岁以上人的生辰八字。

她非常聪明大胆。她居然会给自己接生,然后就成了漫水的接生女人!接生时的消毒剪脐带,她无师自通,因为“想想都想得到”。在别人看来,接生,她“天生就会”——哪有天生就会的人呢?无非是处处留心事事琢磨而已。这样的头脑,全漫水的女人中,只有慧娘娘有。有了她,漫水人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顺顺当当。

她是个善良无私的人。因为给一位临死的老人看病,她又成了漫水的妝尸女人。别人都不敢干的事,这个美丽的女人,干得那么从容。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女人啊,接生、妆尸,漫水人生命的开始和终点,都在她手上经过。丈夫有慧嫌她给人妆尸“晦气”又没什么好处的时候,她说:“做事都要有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余哥你是晓得的……给人家割老屋不收工钱。他得什么好处呢?”

给人妆尸的时候,她细致地做好所有的细节小事,包括“洗澡水要热热的”——她要人的最后一程走得舒舒服服。

她的温柔善良,像阳光和雨露。而比邻的余公公,是她的榜样和镜子。

漫水是个传统的村子,那里人说话有古韵。他们管棺材叫“老屋”,管做棺材叫“割老屋”。而且,他们声音用听字,气味也用听字。闻气味,漫水人说成听气味。

在漫水这个村子里,余公公和慧娘娘这样的人,是拔尖儿人物。他们是同一类人:聪明、细致、有才情、有品德、有威望。他们是品行端庄的人。他们是君子。

这样的人,宛若精金美玉,相互碰撞,是会产生美丽的光彩的。这样的人,人群中互一打量,就会认出对方——靠的是敏锐的直觉,靠的是相似的气息。

可是,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们的身份和关系都是确定的。他们的性格和人品,不会容许任何僭越的发生。

余公公记得,那一年,她来漫水的时候,菊花开得金黄,山上长着枞菌。

慧娘娘来到漫水整整五十年的那天,余公公安排,给她和有慧备了桌酒菜。余公公说:“今日是阴历九月初十,你余哥记得,慧老弟把老弟母引进屋,五十年了。”“你两老没有拜堂,没有做酒。按电视里说的,五十年,算是金婚。金子不得烂,不得锈,好。”

慧娘娘大为感动:“这日子,你慧老弟是记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记了。余哥,你哪里记得呢?”

他怎么会不记得啊!那一天,那一幕,在他心中回放了几万回啊!一辈子,他都记得那年秋天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那一天,是他几十年心事的开始。

慧娘娘知道这个日子在他生命中的分量。可她无法跟任何人说出口,她只能千百遍地问余公公:“你怎么记得我是阴历九月初十来漫水的呢?你慧老弟是记不得的,我自己也忘了。”

慧娘娘那么聪慧的人,怎么会忘了呢?——她想听他那重复了几百遍的遮遮掩掩的解释——她想听他亲口回味那照亮了他一生的相逢。

余公公曾毫不掩饰地表示过对慧娘娘的欣赏。“聪明”,是他最常说的评价。他对有慧说:“老弟,你一世只做对一桩事,就是把老弟母引进屋了。她是个好女人家!”“几辈子修来的福,你就好好珍惜吧。”

而对慧娘娘,他却什么都不说。

她的所有事情,他都记在心上。他知道她喜欢吃什么,知道她不喜欢味道太浓烈的花,她喜欢樟木的香气,她只用烧碱水洗头,头发要用茶油擦。可是,“余公公只是哑看,从来不对人说”。

他只是哑看,哑想,从不说出口。

慧娘娘明白的。她懂。别人都不懂的余公公,她懂。

她也不说。

漫水的生活,平静而悠长。生老病死,平平常常。

余公公是个木匠。他懂木料。他知道樟木是好料子。他自己的屋梁,用樟木。他给家人和自己割老屋,用樟木。

慧娘娘也喜欢樟木,香气微微的,静静的。她背了几十年的医药箱,就是余公公用樟木做的。

他们都老了。她的丈夫、他的妻子,都已经走了。孩子们都长大了,远走高飞,外出打工。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俩。

余公公开始给自己割老屋。他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提前准备得好好的。可他没说,也有她的一副。

他把珍藏的最好的樟木料拿出来,动刀动斧。樟木香气弥漫。

慧娘娘知道,会有她的一副。这让她心里很不安。自己在漫水被余公公照顾了一辈子,老了还要睡他割的老屋!这辈子的情,让她怎么还啊!

香气弥漫。慧娘娘不论在屋里哪个角落,都听见樟木香。只有这一次,樟木的香气叫她坐立不安,嘭嗵嘭嗵的刀斧声就像敲在她的背上。不去陪余公公讲话,她过意不去。要去,心上又不自在。她一世都是余公公照顾着,死了还欠他的!慧娘娘闭眼一想,自己从没有替余公公做过半点事。

真的没有做过半点事吗?不,慧娘娘早替余公公做好了寿衣寿被。

对此,他已经坦然了。他知道,她会给自己做。他根本不用操心:“我就晓得你要做的。拿来,我想看看。”

打开后,里面竟然还滚出了一双寿鞋。他很吃惊:“你哪里晓得我的鞋码子?”

多少年前,慧娘娘跟余娘娘一起做过鞋,她就记住了他的鞋码。不,不是记住的,是把“鞋样一直压在我床板底下。”

——他说的话,她都记得。他的事情,她都上心。他正月十三去看灯回来晚了,她打发儿子一夜去看好几回。

他做活儿,她看着,陪着他说话。两副樟木老屋割好了,打磨后,就可以上漆了。

看着老屋,慧娘娘变得坦然了。“她突然觉得那不是两副老屋,而是躺着的两个人,一个男的,一個女的。”

是啊,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难道,这辈子还会有其他可能吗!“吵啊,闹啊,爱啊,恨啊,都是年轻时候的事。老来一想,跟哪个不是过一世?”

余公公给老屋上漆,拿出了珍藏的朱砂:“如今朱砂不好找,有钱都买不到。你不晓得,我这朱砂藏了六十多年了!”慧娘娘听得满心欢喜,“笑得像个小女孩。”在他面前,她永远可以当个小女孩,哪怕两个人都八十多岁。

藏了六十年的朱砂,藏了六十年的心事。他用纯正的朱砂,涂红了她的棺材。——你知道吗,六十多年前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心上,就悄悄藏下了一罐朱砂。那一天,开着金灿灿的菊花。那一天,你在我面前出现,宛若一个仙女。从那一天起,这辈子,你都是我心中的仙女。

这辈子,他就这样,看着她、欣赏着她,怜着她,护着她,照顾着她。

这辈子,她就这样,细细碎碎地,遮遮掩掩地,牵挂着他,感激着他。

他们的关系很亲密,很深沉。彼此能做的,都做了。

他们的关系很纯粹,很干净。自己不能做的,都没做。

更多的时候,人格和灵魂的力量,不在于爆发,而在于克制。

六十多年了,他们就这样互相望着,都把自己望老了。

香气,就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望与克制中,酝酿、生长、成熟、弥漫。直到两个人都看透了生死。他平静地为两个人准备棺材,她默默地为两个人做好了寿衣。他们像谈论庄稼和菜地一样谈论人生和死亡。他们平静地笑着,对着并排的两副棺材和两套寿衣相互欣赏。

与这两位老人的平静相对相比,年轻恋爱中人的那些吵吵闹闹、卿卿我我、拉拉扯扯,是多么的平庸而俗套啊。

他们都是有福的人。

轻淡如云,深沉如铁,深邃如星空,干净如初雪的关系,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

《漫水》还有一种香气,是枞菌的香味。慧娘娘爱吃枞菌,自家丈夫和儿子都知道。可是谁都没有特意去山上为她找过。枞菌是很难得的,一年中有枞菌的时间很短,而且枞菌很难找。

但是余公公总是知道山上哪里的枞菌最好,他还知道秋天的枞菌味道比春天的好。

比邻而居六十多年,余公公和慧娘娘只在一起过过一个年。那个年,正月还没过完,慧娘娘就去了。

那个年,大年三十是个大晴天,他们两家一起过。

那天,余公公吹笛给慧娘娘听。慧娘娘听得享受,脚在地上轻轻地点着。她沉浸在他的笛声中。

那只笛子,慧娘娘死时,余公公放在了她的头边。“你再听不见我吹笛子,我也吹不动了。你带去,陪着你。”

——他的笛声,只有她懂。他的笛声,只给她听。这笛声,缠绵一生。她去了,笛子让她带走。

一起过年,在传统意识深厚的漫水人心中,可不是一件小事。余公公特意给慧娘娘准备了一道菜:“你娘喜欢吃枞菌,做道枞菌炒腊肉。……先不告诉你娘,等泡香了,看她还听得到枞菌香不。”

听到了枞菌香气的慧娘娘果然又惊又喜。“真是枞菌呀?寒冬腊月哪来的枞菌呢?”

余公公笑着不做声,强坨说:“余伯爷晓得你喜欢吃枞菌,专门干了留着过年。刚泡开,我看了,乌的,下半年的枞菌!”

慧娘娘笑出了眼泪水。那是幸福的眼泪。两个人都眼花了,腰弯了,头发白了,他还记得她喜欢吃的东西。他还会特意地给她预备,送她一个惊喜。

《漫水》中,樟木的香气像深沉的炭火堆,你看不到火焰,但能感受到那持久的温度;枞菌的香气,则像火堆中时不时蹿出的一个小火苗,让人眼前一亮。有多宠你的人,才会在看透看淡了全部人生之后,还记着特特地给你一个小惊喜啊!

听得到枞菌香的人,是值得羡慕的。

村里出了大事。不知传了几朝几代的龙头杠被偷了。慧娘娘知道是谁干的。可她没法说出口。自己的亲生儿子,日子已经很艰难,她这个当娘的,没法说。

她只能带着这个巨大的、伤害尊严的秘密,悄悄走了。

慧娘娘走了,村里没了妆尸女人。

余公公说,我来。他对众人说:“你们怕鬼,怕脏。我不怕。你们慧娘娘一世善人,她上去以后不是鬼,是仙。她一世干干净净,不脏。”

她一世干干净净。他最清楚。

这辈子,就一回。他轻轻柔柔地,为她洗了个澡,用她喜欢的热热的水。他细细致致地,为她洗了头发。用她只喜欢的烧碱水,为她头发上搽了茶油。他认认真真地,为她穿了一次衣服,她早就给自己准备好的寿衣寿被。他自己的,也是她做的,一针一线,千针万线。

这辈子,就一回。余公公把自己女儿巧儿的一个细细的银链子,放进慧娘娘嘴里含着,让她带走。这个他怜之如女的人啊,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让她都带走吧。

这辈子,最后一回。他含泪望着棺材里她躺着的样子。她的脸被棺材里的朱砂和红红的寿被映得红扑扑的。她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她走了,带着他为她做的樟木药箱,带着他的竹笛,睡着他为她割的樟木老屋,前面牵引着灵棺的,是他雕的樟木龙头杠。

他默默地护了她一辈子。终于,他哭喊着送她最后一程:“老弟母,你好走啊!飞龙拉着你腾云驾雾,你一路莲花上瑶池!”

她的一生,都沉浸在他的樟木香氣中。

余公公和慧娘娘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之间,六十多年,都缠绕着安静的樟木香气。不用追究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爱情或是什么东西——概念性的名词,对于这香气来说,实在太苍白,太狭隘。

“情”的模样,只看发生在什么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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