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

2019-07-08 02:11汤治平
辽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娃子鸡鸣公鸡

汤治平

风临刚剥好一颗葡萄丢进嘴里,门铃响了。他起身来到门口,把一只眼睛贴近猫眼,外面站着一个双手不空的中年人,他认出是老家青峰山四舅家的小娃儿润娃子。

门打开,润娃子满头大汗,喊了一声“表哥”,不晓得脚往哪里踩。风临接过两只尼龙口袋:一只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装的洋芋;另一只倒轻省,下面漏出一只鸡头,一股臭味迎面扑来。

表哥,也就是风临,从鞋柜抽屉里取了一双蓝色薄膜鞋套递给润娃子,他手忙脚乱搞了好一阵才穿上。

风临老婆正在书房练瑜伽,听见外面说话,等一节做完了,披上衣服走了出来。

“表嫂。”润娃子怯怯地喊了一声。

“你来就来嘛,恁个大热的天,带啥子东西哟?”风临老婆,就是润娃子的表嫂,客气地嗔怪道。

老婆懂事,晓得润娃子还饿着肚子,就进厨房热饭菜去了。风临拿出纸杯,泡了杯绿茶,让润娃子喝。润娃子坐在沙发上,手足无措。风临跟他拉了会家常,见他一身臭汗,就进洗手间调好热水,让他去冲澡。

“那个蓝色瓶瓶是洗头的,白色瓶瓶是洗澡的。”风临透过门缝提醒道。

润娃子在里面和着水声哦哦应答。风临找出一套发胖后不能穿的旧衣裤,取只凳子放在门口。

“换的衣服在门口。”风临大声说,润娃子在里面哦哦应答。

趁着润娃子吃饭的间隙,风临来到阳台,见鸡在口袋里挣扎着,漏出袋洞的鸡头转动着两只骨碌碌的眼睛,仿佛在恳求新主人:“可怜可怜我,把我解放出来吧!”

风临知道,把鸡解放出来可是一件麻烦的事。去年老家的堂妹捉来一只鸡,解放在阳台上,没两天把阳台践踏得一塌糊涂:鸡粪,鸡毛,啄脏的食物,打翻的水,特别让老婆生气的,那只老母鸡把她悉心养植的心爱花草啄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

捆了一天,热了一天,饿了一天,渴了一天,看样子,鸡已经奄奄一息了。不放出来的话,也许过不了夜晚就死了。

山里人虽然漫山遍野养着鸡,却不习惯吃鸡,小鸡娃长成大公鸡后都拿到场镇上去卖了换油盐,大母鸡则留着下蛋卖娃儿的学费钱。风临虽然跟爹妈一样,不怎么吃鸡,但从小在鸡群里长大,对鸡还是蛮有感情的,读书时写过 “我家的大公鸡”,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过;工作后还写过“树上的鸡群”、“鸡毛毽”等文章在报刊发表呢!

风临忍着恶臭,把鸡头从口袋里顺出来,又慢慢把脚上的稻草解开。蜷缩麻木的鸡在地上趔趄了几下,竟然抖抖索索站了起來,甩甩头,抖擞抖擞翅膀。那情景,活像坐久了长途汽车的人一样,下了车不自觉地摇摇头,活动活动四肢。

风临把粘着鸡粪的口袋丢到电梯对面角落的垃圾桶。他取了一只纸箱,垫上几张报纸,给鸡做了一个简易的窝,算是它来到城里的栖身之所。又从米桶舀了小半盒米,撒在塑料盆里,还盛了半碗水放在旁边。

做完这一切,风临舒了口气。他蹲在门口看了一会,鸡站在原地,不为米和水所动,而是用尖尖的嘴壳不慌不忙梳理着凌乱的羽毛。可能是到了新环境还不适应,也或者是憋闷了一天筋疲力尽,一时半会还没有食欲。风临这么想着,回到电视前坐下,端起盖碗茶啜了两口。

酒足饭饱的润娃子坐在沙发上,打了两个嗝,支支吾吾地说明了来由:大娃儿还在读大二,小女子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过几天开学加起来要两万多块钱。

“你不是在砖厂的生意蛮好吗?”风临老婆边喝酸奶边问。

“跟老板扯皮,没搞哒。”润娃子说,“跑了年把摩的也没找到钱。”

“听舅妈说你在砖厂还是挣了几万块钱,都用完了?”风临问道。

“县里搞高山移民,从老家搬到镇上,自己交一半,用了3万多,剩下的交了大娃儿的学费,就没得哒。”润娃子说完,一脸苦相。

风临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娃儿大学还没毕业,老妈身体也不好,好不容易攒了七八万块钱,想进股市挣点外水,哪想到股市像山区的泥石流,一路下滑,几个月不到,账面上已经亏损了四五万,想取出来救个急也被套牢,只有干瞪眼。

风临心想小时候受四舅四舅妈的照顾很多,润娃子这么大老远赶来,也不能让他空着手回去,显得我这大表哥太不近人情。他打起了稿费的主意,原计划用这笔钱带老妈去云南旅游一趟,如果借给了润娃子,就只有等股市回暖,止损回本后再考虑陪老妈出去了。

“坐了一天车,也累了,你先睡吧,”风临指了指儿子的卧室,“明天我再给你想办法。”

风临站在河边,看着对岸一棵高大的柿树,枝桠上缀满了拳头大小红艳艳的柿子。两个小家伙丢下竹篮,脱了鞋,正要往树上爬。他大喊一声:“不准上去,那是外公家的柿子!”拔腿就向架在河上的木桥冲去……一声响亮的鸡鸣,似春天的一声炸雷,把风临从梦里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又一道响亮的啼声从窗外传进来,停在楼下小区的汽车响起了“呜儿呜儿”的报警声。风临这才陡然想起:昨天阳台上放了一只公鸡,陪着自己度过了它在城里的初夜!

鸡鸣声把风临的睡意驱赶得一干二净。他摸到床头的手机,摁亮一看,才两点多钟!“这家伙!”风临在心里骂了一声。自从搬到主城区来住,他很久没有在夜梦里听到鸡鸣声了。有一瞬间,他恍惚回到了老家青峰山,置身在那一片此起彼伏的、你唱我和的、远山轻微的、近村响亮的、熟悉而亲切的鸡鸣声里。

“二哥哥——啊——呃——” 鸡鸣声清脆,洪亮,完了还在喉咙里咯儿咯儿打两个尾音。远处的鸡可能受了它的影响,也开始稀稀拉拉地啼鸣起来。隔窗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和年轻妈妈哄睡的呢喃话语。

老婆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啷个恁早就叫嘛!”风临起身趴到窗户一看,原来对面楼房的照明灯大亮着,远处的楼房和长江大桥也亮着灯光,加上小区外马路上的车声,打完麻将喝罢夜啤酒才回家的夜猫子的大声酒话,定是扰乱了这乡村鸡的生物钟,它判断失误,以为还是在乡镇上,到了凌晨四五点,就情不自禁地打起鸣儿来。

风临心想:这下坏了!鸡这么早一叫,不晓得要影响小区好多人休息?

果然,邻居桂大姐的声音从旁边阳台传过来:“他屋好久养了鸡,才半夜就开叫?讨人嫌!”说完把客厅通阳台的门“啪”一声关死了。夜深人静的,风临莫法解释,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愧疚之情:要是昨晚不把它解开,让它睡在地上,也拍不开翅膀,看它还叫不叫得出来!

一大早,风临给邻居桂大姐道过歉,保安老崔又敲开了门:“老风,你家好久喂鸡了哦?好几家住户反映,哪里的鸡半夜开叫,闹得他们没睡好觉。”

“我晓得有人要反映,老崔。”风临面露愧色。

“把它杀了,煮来吃了。”临走,老崔补了一句。

风临推开阳台门一看,好家伙!地上的米原封不动,倒是花盆里的土被它刨得到处都是,蓼草的叶子被啄得千疮百孔……公鸡迈着矫健的步伐在阳台踱步,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轻声歌唱,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晨光下,大公鸡头顶的红冠熠熠生辉,鲜红的颈毛光滑柔润,两只翅膀奓撒着,尾巴高翘,翎毛飘摇……

风临想起年少时,每逢过年,总要逮住大红公鸡,在妹妹弟弟的帮助下剪下一撮鲜红柔软的颈毛,用铜钱、纸板、棕茎、棉线扎成几只漂亮的鸡毛毽,在堂屋里,在街沿上,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热热火火地踢上一个年节。他突然起了一种冲动,想把公鸡逮住,在它咯儿咯儿的挣扎声中剪下几根毛来,重扎一只久违的鸡毛毽儿,找回那份童年的记忆……

吃罢早饭,儿子小畅背着书包进了门。一看他那蓬头垢面、无精打采的样子,风临用玩笑的口吻问道:“看样子,又跟同学在网吧通宵战斗吧?”

“知道你还问!”儿子耷拉着脑袋进了书房。

“吃了饭去楼下铲些土回来,给你妈把花盆土填上,”风临吩咐道,“挖点虫子蚯蚓回来给鸡吃。”

老婆准备了一袋糖果点心让润娃子给孙儿捎回去。风临带着润娃子上街,去工商银行取了一万块钱,用报纸包了,让他在口袋放好,把他送上公交车,嘱咐他在长途汽车站下车,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风临前脚跨进家门,儿子后脚跟了进来。他抱怨道:“土倒好挖,虫子蚯蚓找了半天,才挖到这么点。”他把虫子蚯蚓丢在地上,公鸡一眼瞅见,大步走上前来,咯咯欢叫着,连连啄食,吃得津津有味……

老婆说:“保安都发话了,你不捉去杀了,半夜又把人家吵醒,让别人说闲话!”

风临见红公鸡精神抖擞,歌声不断,哪忍心杀它?他想了想,说:“你妹妹不是小产了吗?把鸡送给她,正好补补身子。”

老婆知道明明是他不愿意杀鸡,也没说什么,就领了个顺水人情,趁周末去看看住在公租房的妹妹,把红公鸡提了去。

临走时,公鸡好像通悟人性,扑棱着翅膀不愿就范,两只圆眼珠盯住风临,滴溜溜转动着,嘴里咕儿咕儿不停叫唤,似乎依依不舍,不愿离去……

老婆走后,风临清扫了阳台上公鸡留下的脏物,提了几桶水,把阳台仔细冲洗干净。渐渐地,秋风带走了残留的鸡味,阳台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过了一周,老挑打电话,喊风临过去,晚上聚一聚,一起喝一杯。

风临一家三口来到老挑居住的公租房一楼。小女儿在卧室写作业,姨妹和丈母娘在厨房忙碌着。风临接过老挑的玉溪,点燃,吸了一口,一团淡淡的烟雾在小小的客厅飘散开来。他来到阳台,没看到那只红公鸡,就问老挑:“鸡吃了?”

“哎哟!莫说你那只鸡,把我搞惨了!”老挑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怎么了?”风临把烟蒂在烟缸里捻灭,好奇地问道。

“那家伙,精神好!”老挑来了兴致,仿佛在津津有味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才半夜,就叫个不停。”老挑边收拾餐桌边讲说,“它晚上不睡,白天到处乱窜,趁家里没人,钻进厨房,把碗和盘子摔碎好几个,鸡屎屙得到处都是!”

“那你还不把它解决了?”风临笑着喝了一口茶。

“好戏还在后头哦!”老挑继续绘声绘色地讲道,“我找了根布条,把它一只腿牢牢套住,拴在陽台栏杆上。哪想到,那家伙挣断了布条,飞出阳台,去追赶隔壁家养的母鸡,和公鸡打架,把人家熊科长的花公鸡活活啄死了,害我赔了八十块钱!”

听老挑讲到这里,风临有些惊讶,又仿佛在预料之中。

“你把公鸡赔给了熊科长?”

“赔个卵!我一气之下,把它杀了!”

风临长出了一口气,明知道结局如此,可又有些不甘心。

姨妹把菜陆续摆上了桌面。老挑斟上了满满两大杯红艳艳的党参枸杞药酒。大人小孩围坐在餐桌四周。最后,老丈母端出一只大盆,放在桌子中央。热气腾腾的汤中,漂浮着鸡翅鸡腿,顶着大红冠子的鸡头在灯下熠熠生辉,氤氲的香气四处飘散。

姨妹把一只肥大的鸡腿挑到风临碗里。他忙把鸡腿挑给了小侄女。

风临端起酒杯,与老挑频频举杯,不知不觉间,两人喝下了差不多两斤药酒!

老婆和儿子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风临嘴里还在不停嘀咕:“不吃鸡……鸡腿难吃……”

隔了一阵,又开始叨咕:“天亮没得……鸡怎么还没打鸣……打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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