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化武受害者艰难索赔路

2019-07-22 05:52郑立颖
看天下 2019年19期
关键词:毒气化武受害者

郑立颖

黑龙江省第二医院中毒科的病床上,刚输完液的李臣靠墙躺着,神情疲惫。他今年74岁,双眼已经浑浊,头部、脸部、手部、腿部能看到明显的烂疮疤痕。

他伸出双手,手指看起来比常人短很多,指缝粘连处全是白色疤痕,无名指和小拇指指缝处到现在仍在溃烂,枯如树皮的手背上还贴着刚刚输完液的白胶布。李臣的头顶处曾沾上几滴毒液,现在那里头发全掉,只有类似烫伤的黑色疤痕,就连这里的皮肤也浮肿得一按一个坑。

这是2019年的6月21日,距离他中毒已经过去了45年了。虽然最终保住了性命,却无法治愈,一到变天,伤口处就会复发溃烂。由于毒气带来的心脏病、糖尿病等一系列并发症,李臣已经在这间病房里住了三年。

李臣身上的毒,来自日本化学武器。二战期间,侵华日军在中国遗留了上百万枚毒气弹,据统计,2000多人因此而受到直接伤害,这其中,有普通工人——1982年,牡丹江人仲江拓宽马路施工时被毒气喷到全脸、脖子;也有医学工作者——1987年,齐齐哈尔的李国强去日本调查日遗毒气弹不慎被感染;也有孩子——2004年,敦化的周桐和刘浩在敦化莲花泡林场河边玩耍被毒弹溅到;2003年8月4日,齐齐哈尔毒气弹泄露,更是造成了44人中毒,1人死亡,震惊中外。

目前在世的化武受害者中,李臣是中毒最深、病情最重的。虽然距离日本投降已经过去74年,但对这些受害者而言,战争却从未结束。化武在他们身上的伤害仍在继续,而更难抚平的伤害在心里。李臣和其他受害者数度赶往日本,起诉日本政府,要求其道歉赔偿。在漫长的法律战争中,他们曾侥幸胜过一次,但随即遭到“反扑”。直到今天,他都没能等来想要的结果。

没有有效治疗手段

李臣的老伴吴凤琴坐在对面床上,烫过的头发显然很久没有打理了。她回忆起李臣刚受伤时的情况仍倍感心痛:“当时医生直接把水泡挑开,倒上酒精,别提有多疼了。”据李臣介绍,由于没有特效药,又为了能保住手臂不截肢,医生只能生生把自己身上的腐肉割下去。

李臣原本是黑龙江省航道局的员工,毒气弹就是在工作中发现的。

那是1974年10月20日,他接到任务前往佳木斯疏通航道。施工时,他发现有硬物卡住船的泥泵。打开泥泵,一枚炮弹正在流出黑褐色液体。李臣和同事徒手把炮弹打捞出来。

当晚,他们身上就开始起大水泡,同时伴有呼吸困难、浑身肿胀、吐黄水等症状。

航道局迅速将他们送到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门诊进行检查。医生也没见过这种状况。当时负责治疗的医生刘梦飞说,“我们是初次接受这类患者,对治疗毫无经验”,因为与炮弹有关,他们觉得军队医院或许知道如何治疗。

李臣等人被送往沈阳解放军202医院。在那里,李臣被诊断为“双手双前臂芥子气烧伤(2度)90%,双手指缝和手背损伤较重”。

在医院住了52天,医院观察判定李臣的病情基本稳定,可以出院。然而,仅仅8天后,李臣中毒处皮肤就又开始溃烂。为了治病,李臣被送到了北京的解放军307医院。李臣表示,由于没有接触过类似病患,307医院还专门为此成立了治疗毒气中毒的医护团队,没有药物,只能边研究、边试验、边治疗。

事实上,直到今天,进行了大量医学研究之后,人们对化武中毒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办法。2014年,日本京都民医联第二中央医院院长、神内科医生磯野理来华对受害者进行身体检查时曾表示,化学武器中毒所造成的后果十分严重,除了造成皮肤糜烂外,呼吸系统、内脏、神经系统都将受到波及,且至今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2019年6月21日,黑龙江省第二医院中毒科,李臣和老伴吴凤琴在这里度过了三年时间(新华社 图)

遭的罪,簡直就是一辈子

吴凤琴至今仍能回忆起中毒之后的艰难生活,丈夫丧失了劳动能力,吴凤琴甚至每天天黑后到街上去捡煤渣卖钱,“大女儿才两岁,李臣又遇见这个事,日子别提多难过了。”

更难过的是人们对他们的看法。当时人们不能理解这个病是什么,怕传染。吴凤琴的个性爽朗,爱交朋友也爱运动。有一次,航道局组织游泳,吴凤琴也兴冲冲地带着女儿去了,刚换上泳衣,负责安全问题的职员就找到她,说其他员工怕传染,请她们离开,吴凤琴只能换上衣服带着女儿回了家。

“我现在都不愿意回忆那些事,那天晚上,到了家我和孩子抱头大哭了一场。”吴凤琴说。

“被毒弹感染后,我简直生不如死。”李臣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身体所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对孩子和家人的亏欠,让李臣仿佛一直活在那场噩梦之中,不能醒来,他数度出现自杀幻觉,并曾经两次喝下敌敌畏。

毒气也腐蚀了李臣的器官,2004年李臣在哈尔滨医大一院做心脏搭桥手术,医生打开他的胸口发现,里面的脏器和骨头都已经纤维化。“手术完,李臣的刀口迟迟不能愈合,最后医生只能再次开刀,发现里面都化脓了。”吴凤琴叹了一口气说,“最后医生用吸痰器把脓和血吸出来,把烂肉割掉一层。怎么办啊?这就是毒体。别人术后都能长好,他不行。”

“我们遭的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太多了,简直就是一辈子。”吴凤琴摇摇头说。

官司是赢了,但是……

这是一系列受害者和施害者都非常明确的事件,日本军人把化学武器遗留在中国,李臣等不知情的普通人因此遭到伤害。随着受害者越来越多,这个问题也逐渐得到社会各界的重视。

“当时想向日本讨一个说法。”李臣说。1996年12月,在中日两国律师和志愿者帮助下,李臣在内的13名中国日遗化武受害者及家属于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承认在华使用化学武器,对原告和家属谢罪,同时对原告履行赔偿责任。

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李臣中毒时,中日恢复邦交已经两年了。在中日两国签订的联合声明中,因為日本表示对战争造成的伤害进行了深刻反思,中国“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放弃对日本国的战争赔偿要求”。

这意味着,李臣等人,无法通过政府层面再向日本寻求任何赔偿。

1990年,34岁的童增刚刚从北大法律系硕士毕业,分配到北京化工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当教师。他偶然看到一篇有关欧洲各国重提战争赔偿的很小的报道,受到启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能不能重新要求日本给予战争赔偿。

他用了5个月的时间,写就了《中国要求日本受害赔偿刻不容缓》的万言书,首次提出将战争赔偿和民间赔偿区分开来,并在1991年2月28日,将这份万言书递交至全国人大信访局。

2007年3月13日,侵华日军遗留化学武器受害者家属及支持者在日本东京高等法院门口举行抗议活动,要求日本政府承认侵华日军遗留化学武器给中国人民造成的伤害,并对此进行谢罪和赔偿(新华社 图)

1992年,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童增提出的《关于民间对日索赔的议案》由安徽代表王工等38位人大代表提出,被正式列入大会第七号议案,同时,《关于向日本国索取受害赔偿的议案》由贵州王录生等32位人大代表联名提出,被正式列入大会第十号议案。

自此,万言书也越来越多出现在国内各大报刊上,民间赔偿问题逐渐受到各界重视。

黑龙江北辰律师所律师罗立娟也开始参与“李臣对日索赔案”。据她回忆,自己最早参与日遗化武索赔案件时,只是配合律师事务所工作,陪同日本律师和专家到哈尔滨进行调查和取证。真正深入案件后,她才了解到许许多多毒气弹受害者的遭遇。

而初次到日本时,罗立娟发现,竟然有近三百名日本律师在义务帮助中国受害者打官司,反观中国律师却寥寥无几。“我当时简直太惊讶了,从那时起,我再也放不下这件事。”

自此之后,罗立娟协助日本律师在国内调查,同时,带着受害者们数十次往返日本。其中,赴日所花费用由日本律师和志愿者筹款,而在中国的花费,很大一部分由她自掏腰包。罗立娟对本刊记者坦言,当时并没有想到诉讼过程会这么长。

1996年开始的诉讼,一直持续到2003年才终于迎来一次胜诉。那年的9月29日,李臣在法庭上,看着法官宣判,他听不懂日语,但看到日本律师激动的表情和手势,他猜想,自己可能赢了。

后来,他才知道,东京地方法院一审判决认为,日本政府在处理遗留在华毒气和炮弹问题上态度怠慢。判决书中写道:为防止遗留化学武器伤害事件发生,日本在收集战争结束时日军部队部署和武器配备情况的基础上,是可以向中国政府提出要求调查和回收化学武器的。此外,如果日本向中方提供有关信息,在较短的时间里处理大量遗留化学武器也是可能的。基于以上两点,法院认定日本应对遗留化学武器伤害事件负责。日本政府要向包括李臣在内的13名化武受害者赔偿1.9亿日元(当时约合人民币1400万)。得之判决后,李臣当即嚎啕大哭起来。

这场判决,令中日双方都大感意外。因为就在四个月前,同样是这家法院,在另一起化武受害者索赔案中,驳回了中国原告的所有诉讼要求。

9月29日的这起判决,不止对李臣等人有意义。由于日本属于英美法系,在司法上遵循判例制度,即日后的类似案件中,法官都可以引述该案,作为审判依据。这意味着,日本政府可能会面临更多诉讼和赔偿责任。

日本政府自然不甘心认输。4天后,日方就决定向东京高院提起上诉。在当时,东京高院一向被认为比较保守,上诉官司如果开打,李臣一方存在很大败诉可能。

原告越来越少的官司

童增现在是中国民间对日索赔联合会的会长。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塞满了日本侵华战争中各类受害者写来的信件。他把信件根据受害者类别进行分类,有化武受害者,有南京大屠杀受害者,有日军慰安妇政策受害者……各类信件装在数十个箱子里。

2014年,由美籍华人柴大定、曹赞文牵头,在美国注册了“10000个正义的呼声——童增书简”网站,众多志愿者加入了来信的扫描、记录、翻译的工作中,目前,近5000封来信的内容已经能够在网站上查阅。

这些受害者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决定对日本提起索赔诉讼。据童增介绍,从1994年至今,中国民间对日索赔的诉讼案件共有30多起,其中包括花冈劳工诉讼、山西慰安妇诉讼、哈尔滨731人体试验受害者诉讼、南京大屠杀案幸存者诉讼、浙江永安无差别轰炸联合诉讼以及日遗毒气诉讼等。

“日遗化武受害者在日的诉讼案件一共四起,因为日本是三审终审制,目前案件已经全部审结。”罗立娟说,这四起化武受害者索赔案中,仅有李臣等13人的诉讼在一审宣判中胜诉。

但这场胜诉,也未持续多久。2007年,日本政府上诉近四年后,东京高院做出判决。审判长小林克己在判决中认定了侵华日军在中国遗弃毒气和炮弹的事实,但以如果日本政府及时采取措施即可防止受害事件发生的必然性不成立为由,推翻了东京地方法院做出的要求日本政府对中国原告进行赔偿的一审判决。

当年李臣已经62岁了,身体越来越弱。听到这个消息,他当庭大喊:“日本人的毒气弹,应该让他们拉到日本去,不能让这些毒气弹再害无辜的中国人了!”据他回忆,现场有很多人为他鼓掌,但判决无法更改。

李臣案后,2003年8月4日,齐齐哈尔毒气弹泄露事件受害者也向东京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进行赔偿。这个案子也打到了日本最高法院,最终,40多名受害者败诉。

对日索赔,童增深切感到时间的迫切。“上世纪90年代给我写信的受害人,很多已经去世了。现在的受害者基本都是八九十岁,他们等不了了。”童增说,中国民间对日索赔注定是一场场“原告越来越少的官司”。

谁来帮助他们?

2018年11月2日,24岁的高明坐在椅子上,等待体检。她留着齐肩长发,穿着蓝色的厚外套,看起来非常清瘦。

她是2003年齐齐哈尔化武毒气泄漏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当时她只有8岁,只是坐在地上玩土,就被毒气感染。

受到日遗化武困扰的,并不只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有一些是年轻人。另一位90后受害者2004年接触到毒气,现在27岁,在敦化工作。从不抽烟喝酒的他肺已经纤维化,但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他表示不想再让这件事情影响自己的生活。

无论愿不愿意,影响都会继续。染上化武毒剂后,高明的免疫力变得很低,感冒发烧是常态,三天两头头痛。对二十多岁的她而言,这样的日子,看起来遥遥无期。

参与体检的一名日本医生嘱咐这些受害者,一年一次体检非常重要,因为毒液已经摧毁了他们的免疫系统,很容易患上癌症等严重疾病。

高明参加的这场体检,是由中日两国民间联合资助的。2006年,化武受害者诉讼日本辩护律师团与日本民间团体“中国战争受害者要求支援会”联合发起了这场行动,费用来源于日本民间团体“中国战争受害者要求支援会”在日本社会的募捐。后来,中国方面一些企业家也捐款成立了“化武受害者救助基金”。

李臣原本每年也会参加体检,但后来一直住在医院里,没有再去。另一些人,比如去日本调查毒气问题不幸遭感染的李国强,则相继去世了。参加体检的人,也越来越少。

对这些受害者来说,这种体检虽然必要,却仍然是杯水车薪。高明的母亲陈淑霞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为了给孩子治病,他们不仅把日本民间捐助的21万元人民币花完,还借了4万多元外债。孩子每天都得吃药。

李臣家也是如此。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到底花了多少钱,“上百万都有了,仅心脏手术就花了快20万”,李臣说,虽然自己编制属于航道局,医保能报销不少,但由于很多治疗和药不属于医保范围,还得自己掏钱。

据黑龙江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高晓燕调查,很多日遗化武受害者“集中于贫困的农村与社会下层劳动人民中,这些人收入不高,也没有可能享受健康保险的待遇”。对他们而言,在对日求偿遥遥无期的情况下,亟需得到救助。

每年为受害者举行的体检,也面临资金短缺的问题。随着索赔官司屡屡受挫,日本民众对受害者的支持也持续走低,加上日本国内经济形势原因,日本民众的捐助变少了。国内的捐助,也没有增加。中方企业家王鑫岳联系中国民间对日索赔联合会及相关组织,收集对日索赔相关史料,进行展览,希望能吸引国内民众关注,并进行捐助。

“我现在跑不动了,就连去年组织的日遗化武受害者体检,我都没能过去参加”,在黑龙江省第二医院中毒科的病房里,谈到是否还要继续去日本起诉、求偿,李臣说,自己是有心无力。

“仅靠我们民间的力量,撼动日本政府非常困难,我们也希望有关部门站出来表明态度,向日本施压。”童增说,虽然确信自己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但做这件事情的中国人其实很少,而他们面对的则是强大的日本政府。

事实上,齐齐哈尔毒气泄漏事件后,中国外交部也曾与日方交涉,就清理现场、医疗護理和人身伤害等问题向日方提出赔偿要求。日本政府在中方以及日本国内朝野压力下,终于决定以“协力金”的方式,支付3亿日元,用于事件善后以及对受害者的补偿。但在法律上说,这并非赔偿。

与日本打交道这么多年,李臣等人也真切感受到了日本人的复杂性。政府层面,是一直否认、推诿,但他说,现在自己不恨日本人了,他知道,在民间,还是有很多有良知的日本人,“我曾经在早稻田大学演讲,现场的日本人几乎都哭了,他们为自己同胞犯下的罪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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