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湖的记忆

2019-07-23 01:14张继会
延河·绿色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女真辽国东北

张继会

查干湖,蒙语“查干淖尔”,白色圣洁的湖。

近年,查干湖能被世人关注,可能更多来自极具民族特色的冬捕。戊戌年腊月,出于对东北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的关注,我来到查干湖,看着眼前辽阔的冰面,忽然感觉到,冰层覆盖的不单单是水底的生灵,也是这座湖的千年记忆。

查干湖岸边,辽圣宗耶律隆绪手捻胡须遥望着远方,不知道此刻他在想着什么,从上京到查干湖足足走了俩月。当然,那时的查干湖还被称为“鸭子泺”。

这是辽圣宗第六次来到这片湖畔,作为一个61岁的老人,他明显感觉到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这一年是他执掌大辽帝国的第49年,半个世纪的东征西讨,让他从一个天真的少年变成饱经沧桑的老人。

三月初的东北,依旧寒风习习,查干湖上厚厚的冰层在阳光照射下如一面镜子,冰面上旌旗招展,人欢马叫。久疏战阵的御用鱼把头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宛若大将军一样,指挥众人踩点,破冰,撒网。随着马拉绞盘的嘎嘎声起,人们期待鱼儿破网而出的那一刻,更期待皇帝龙颜大悦,大加赏赐。

而此刻的耶律隆绪依旧如老僧入定般的遥望着远方,对于冰面上的热闹场面熟视无睹,也可能是见到的类似场景太多了,按照契丹族的习俗,每年王公贵族都会在各地举办头鱼宴、头鹅宴。或许此刻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人一到老年,就会习惯性的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耶律隆绪真的老了,11岁继位大辽皇帝,24岁御驾亲征大宋,迫使北宋王朝签下檀渊之盟,割让幽云十六州。27岁亲朝理政,启用汉人为官,采用汉制,分设南北两院,对境内汉人和契丹人采用一国两制。西和回鹘,南联吐蕃,联姻西夏,东定高丽,大辽铁骑在中国北方大地上纵横驰骋,万国来朝。

四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虽然契丹皇帝一改北方游牧政权逐草而居的旧习,在临潢建都立业。但是,在这个庞大的帝国土地上,游牧民族的特性注定他不能在皇城内坐享皇威,每年必须在草原各地巡游,巡游到哪里,行宫就在哪里。为了保证皇帝的安全,还必须得有大批护卫部队,尤其是面对东北地区的女真部落,更是得警惕万分。

在查干湖东北,从大小兴安岭一直延伸到日本海的广袤大地上,生活着无数个以狩猎为主的女真部落,对大辽国政权时叛时附,一直是大辽政权的隐患。耶律隆绪隔三岔五地来查干湖或是松花江巡游,借举办头鱼宴之际接见女真各部落首领,一方面是对其进行安抚,再就是进行威慑。为保证东北的安全,在军事重镇黄龙府的西北,查干湖北岸不远处又修建了塔虎城要塞,与黄龙府形成掎角之势。

这是耶律隆绪最后一次巡游东北,也可能是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时日无多,匆匆接见完各部落首领之后,就拔营起寨驾临黄龙府。

黄龙府,今吉林省农安县,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

黄龙塔下,耶律隆绪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查看黄龙塔修建好没有。

八年前,壮志凌云的他在查干湖畔举办头鱼宴时,一阵黄风骤起,宛若黄龙摇头摆尾奔东南而去。笃信佛教的他深信因果轮回,想起當年有喇嘛僧人预测毁大辽基业者自东北方来,立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行僧众立马建议,趁黄龙未能形成气候兴风作浪的时候,在落脚地修建佛塔以镇河妖,八年过去了,这座十三层八角银塔终于修建完成,也算了却了耶律隆绪的心结。

可能真的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二龙相遇必有一伤,抑或是一路奔波风寒侵身,在耶律隆绪入驻黄龙府的当夜外面就狂风不止,这位花甲老人自此一病不起。

公元1031年6月,大辽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耶律隆绪病死在回归上京的途中。

查干湖的冰面留存了一代天骄耶律隆绪的最后岁月。

八十年后,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季节,查干湖又迎来了大辽国的末代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

弓开满月箭流星,

鸳泊弥漫水气腥。

毛血乱飞鹅鸭落,

脱鞲新放海东青。

这是清人陆长春写的一首辽宫词,头鹅宴盛会的场景。头鱼宴、头鹅宴已经成大辽国一道特有的风景线,几乎贯穿了整个辽国的历史。

在历代王朝发展进程中,都会经历由弱到强,盛极而衰的过程。大辽帝国在辽圣宗时达到鼎盛,也自那时开始走向衰落,到天祚帝耶律延禧时已是大厦将倾,风雨飘摇。耶律延禧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扶大厦于即倒重整河山的贤才,以前大辽历代皇帝于春捺钵之际在查干湖等地举办头鱼宴,纯是安抚东北女真部落,到天祚帝时更多是满足皇权娱乐需要,形式虽然一样,内容已经发生实质变化。

查干湖畔的行宫内,酒至半酣的天祚帝一时兴起,走到场地中央舞剑高歌,并要在座女真各部落酋长依次给他伴舞,酒兴正浓的各位酋长也欣然前往,歌声、掌声、叫喊声伴随着狂野汉子的即兴舞蹈,构成一幅和谐盛世热闹画面。“纵马狂奔仰天笑,酒酣拔剑斫地歌,”这种情况在粗犷豪放的游牧民族是很平常的现象。当轮到一位中年酋长伴舞时,这人很冷漠地拒绝了,正在兴头上的天祚帝也不以为意,不过当众拒绝皇帝的要求毕竟让众人扫兴。

这位中年酋长叫完颜阿骨打,多年来对大辽国权贵压榨女真部落的现状一直心存不满,应邀参加头鱼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尤其是目睹天祚帝耶律延禧形骸放荡的样子,内心中更是一百八十个瞧不起,升起一股“大丈夫当如是,彼时当取而代之”的豪情。又感觉当众扫了天祚帝的面子,万一他酒醒后秋后算账就坏事了,于是趁着在座一干人等没注意的时候,悄然出走。

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也许是天祚帝缺少足够的政治敏感性,一时疏忽大意,放龙入海纵虎归山。完颜阿骨打,大金国的开国皇帝,真的就成了大辽国基业的掘墓人。

完颜阿骨打敢拂皇帝之意,生造反之心也不是一时冲动,实际上在前一年他就有了一个同盟,这个盟友就是远在中原的大宋王朝,在当时的中国版图上分布着大理、吐蕃、西夏、大宋、契丹等政权。尤其是宋和契丹更是因为幽云十六州的历史问题纠缠不休,虽然在檀渊之盟后两家维系了近百年的均衡态势,彼此还像近邻一样,有个大事小情,逢年过节还相互走动,但毕竟是两个政权之间的妥协,彼此还是心存芥蒂。

公元1111年,宋王朝按惯例,派遣使团到大辽祝贺天祚帝耶律延禧的生日。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使团驻地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这个人叫马植,是在辽国境内为官的汉人,在中国历史上很难查到的一个小人物。他向使团负责人童惯透露了一个信息:在大辽国东北的混同江流域有一支女真部落,对大辽政权不满已久,随时都可能像火药桶一样爆发。大宋如果能从海上进入辽东,深入腹地和女真结盟,然后两面夹击,收回被大辽霸占的幽云十六州指日可待。这段插曲在历史上被称为“海上之盟”。

有了大宋朝这么一个盟友,更坚定了完颜阿骨打推翻大辽统治的决心。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大辽帝国这头庞然大物,居然是那样不堪一击,当年纵横塞外的契丹铁骑在女真勇士面前一溃千里,仅仅十余年的时间,建国218年历经九代皇帝的大辽国就灰飞烟灭,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虽然耶律大石也曾一度建立西辽王朝续命,但已经不在中国版图范围之内了。

查干湖目睹了两代王朝皇帝的权杖交接。

女真人对查干湖不感兴趣,中原的花花草草要比大东北的冰天雪地更具有诱惑力。少却了尘世烦扰的查干湖可以静静地享受天地间的安宁,蓝天、白云、碧草构成了一幅天然的画卷,与中原杀伐征战的刀光剑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万里车书一混同,

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

立马吴山第一峰!

很难想象这首气势磅礴的诗居然出自一位少数民族诗人之手,这位诗人就是大金国第四代皇帝完颜亮,历史上的完颜亮惠誉参半,弑君继位后将都城从上京(今黑龙江省阿城)迁都进关至金中都,即现在的北京。完颜亮迁都北京作为政权中心,具有超凡的战略眼光,仅此一棋,足以堪称战略家。

“吾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完颜亮的志向不可为不远大,聪明、能干、荒淫、好色是历史贴在完颜亮身上的标签。

如果让这位奇才皇帝一直按自己的志向坚持走下去,这个世界不知道会是啥样子,好在历史的自我调整能力还是超强的,一次计划内的远征外加计划外的政变把完颜亮的生命定格在了四十岁。

中原的大好河山让女真王公贵族乐不思蜀,远在东北的查干湖继续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如果不是蒙古人迅速崛起,这种状态也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

女真人留给查干湖的记忆是模糊的,他们就像农村的暴发户一样,在冒险掘得第一桶金后,立马远离生养他的土地,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发展,在尽情享受都市生活的时候,有几人还会对家乡的老宅留恋,何况乡邻呢?查干湖对他们来说无非就是一个来往不深的邻居而已。

蒙古人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大金国对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虎视眈眈的时候,游牧在漠北的蒙古人迅速崛起,从苦寒之地来到了水草丰美的科尔沁大草原,也就是这时,查干湖才有了它现在的名字“查干淖尔”。

从成吉思汗在查干湖边跪拜祭天的那一刻起,查干湖水就融入进蒙古人的血液里,白色、圣洁不容亵渎,从此查干湖就变成了只准放生不许渔猎的圣水湖,严禁捕鱼,这条禁忌一直延续到大清前期。

蒙古族是第一个全面征服大汉民族的少数民族,虽然前后维持不到百年,没有被包容性极强的儒家文化同化也是奇迹,最后虽然被朱元璋创建的大明帝国赶出了中原,但是蒙古人的身影一直活跃在大漠南北,成吉思汗家族的子孙也一直是草原民族心中的图腾。

以黄金家族为核心的蒙古汗国一直与大明王朝对峙二百多年,直到女真人的后裔再度崛起。

公元1632年,黄金家族最后一位大汗林丹汗败走青海,他在同东北的女真新贵皇太极的较量中失败了,两年后病死在青海大草滩。北中国变成了爱新觉罗家族的天下,不过查干湖依然在蒙古人的怀抱里,因为女真人和他们的前辈一样,更迷恋的是中原世界。

“查干淖尔”在蒙古族的眼里是那样的神圣,像洁白的哈达一样圣洁,蒙古人用他们粗犷的身躯,宽广的胸膛守护着这片圣湖,任由鸟儿在天上飞,鱼儿在水里游。

在林丹汗死后的第十年,女真人借助大明王朝内乱的机遇再次入主中原,此时女真人已成为满族,满蒙也愉快地成为一家人,蒙古人在北方为爱新觉罗家族守护着后院。

为守住大清的龙脉,在爱新觉罗家族发家的东北实行了禁关,广袤的东北大地人迹罕至,查干湖也进入了长达200年的休眠期。

直到有一天,有人凿开了查干湖厚厚的冰层,撒下600年来的第一张网,成吉思汗禁止在查干湖上渔猎的禁忌被打破了,原来是从关内闯关东的饥民来到了这里。从大清挥师入关到鸦片战争爆发,持续200年的社会稳步发展导致人口大爆炸,地少人多加上天灾人祸导致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出现。为了生存,饥民们冒险开始闯关东,中原地区的农耕文化迅速在东北大地扎根发芽。

闯关东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移民浪潮,大批汉人的涌入,改变了东北地区的民族结构,也打破了地区的生態文化,查干湖的草原被开垦成耕地,移动的毡房也被固定的茅草房取代。

查干湖从此不再平静。

东北地广人稀,游牧在草原的蒙古族,狩猎于山林的满族、鄂伦春族,与闯关东拓荒开地从事农耕的汉族倒也相安无事,没有像世界其他各地移民一样发现冲突。在长期地交往中,在彼此尊重各自生活习惯及信仰的情况下,和谐有序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

查干湖也退去了往日神秘的面纱,以开放的胸怀融入新的世界,冬捕就是各民族融合的产物,它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如今的查干湖,洁白、清澈、神圣。世界离不开七色阳光,更离不开充满绿意的生态文明。透过厚厚的冰层去回忆历史,因为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历史。相信我们给“查干淖尔”留下的,一定是和平、澄明、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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