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莎的烦恼

荆殃

就连从小被训练得所向披靡，周身刀枪不入的阿喀琉斯都有弱点，何况我们人类呢。有弱点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一直恐惧它，因为恐惧会一步一步操纵你的人生，直至你真的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艾丽莎从医疗舱走出来，进入了医生办公室。一进门，爱德华医生便请她坐进沙发里，他自己则坐到了艾丽莎的对面。

“艾丽莎，你身体机能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脑部区域也得到了修复，困扰你半个世纪的肿瘤已经消失了。”

“谢谢您，医生。”二十二岁的艾丽莎说道，可是心里却涌不出半点儿激动之情，这一切对她来说就好像是一场梦。她的心理年龄其实只有七岁，生理年龄却有72岁的高龄，算起来，爱德华医生应该比她小三十岁。

“你现在可以再次做出选择，是否在大脑里移同记忆？”爱德华医生问。他的脸上带着关切之情。

“再等等吧，医生，我还没准备好。”艾丽莎回笞。

“那好吧。”爱德华医生略显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从冬眠舱苏醒的病人痊愈后都会在第一时间寻回记忆，从而找回那些联系着尚在人世，或者早已去世的家人的记忆;但艾丽莎却是一个例外，自从她苏醒之后的这七年里，竞从未打算把分离出的记忆移植回去。

因为冬眠舱冬眠技术的诞生，那些过去无法被治愈的癌症患者都可以被暂时冬眠起来，等到未来医疗技术的发展来治愈他们。当然，如今这些病症已经可以被完全医治。唯一的不足是，陷入冬眠的病人会因为长时间的沉睡，而丢失全部记忆，就连自己的名字、年龄、家人，甚至最简单和基础的知识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如同新生婴儿般，周遭世界都是陌生的。

因为冬眠舱醒来的病人会丧失记忆，他们那还在人世的家人就会急于唤起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回到家人身边，从而导致了许多病人迷茫、抑郁，到最后精神陷入崩溃。基于此，根据2106年颁布的法律，政府禁止生物医疗机构向苏醒后的病人移植记忆，除非病人自己签署协议文件，而且病人的家属也禁止非病人意愿的接触，以免影响病人恢复健康。

艾丽莎是往五十年前陷入冬眠的，那时她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这是爱德华医生唯一透露出的关于她过去的事情。当然，爱德华医生也是从档案里得知的。七年前，当艾丽莎被唤醒时，她就像一个胆小无助的小松鼠，整天待在房间里，就连活动室和娱乐室都很少去，更不用说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任何东西，对她来说都异常陌生。

艾丽莎走出医院大楼。停在路边的智能轿车为她打开了车门，坐在驾驶室里的男友克莱德曼亲了亲她的额头。“怎么样？签字了吗？”

“对不起，我……我想再等一等。”艾丽莎垂着头，不敢正眼看他。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结婚之前，你要找回记忆。我们需要家人……不，是你需要家人的陪伴。艾丽莎，你听我说，在你嫁给我之前，我们需要知道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还有你的父母是什么人？他们住在哪里？我们必须在婚礼时邀请他们到场。”

艾丽莎叹出一口气，紧闭着眼睛。“亲爱的克莱德曼，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害怕面对过去的自己，害怕面对父母。从我十五岁那年苏醒之后，看着医疗机构里那些病友回归家庭之后的变化，仿佛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就像他们在一个梦里。你知道吗，这七年来，我从头开始学习，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我一直渴望着获取知识，希望能跟上这个时代的脚步，但最后我发现，一切依然显得非常虚无。”

“那我呢？我对你来说，难道也只是你梦里的一个影子吗？”克莱德曼伤心地问道。

“不。”艾丽莎拉着他的手回答说，“你就像出现在我梦里的火焰，照亮我前行的路。”

“好吧。但是下个月就是我们的婚礼了，我希望你能尽快找回记忆。亲爱的，我希望你的人生能够完整。”

艾丽莎点点头，可她心里仍旧是拒绝的。她无法面对过去的家庭，那些丢失掉的实实在在的记忆，对她来说更像是虚假的感情。

七年，现今为止，艾丽莎的记忆只有七年。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走出生物医疗机构大门时的情形，道路上的无人驾驶汽车，悬磁浮列车、遮天蔽日的高楼大厦，脚步匆匆的行人，世界难道原本就是如此瑰丽奇伟吗？直到她重新开始学习历史，她才明白世界文明发展到如此地步，是何等的幸运和艰难，人类是如此的伟大，但对宇宙来说，又是多么渺小。从那以后，艾丽莎就一头钻进了知识的海洋里，像刚出生的婴儿般饥渴地吸吮奶水。

一个月后，艾丽莎再次来到了爱德华医生的办公室。

“你这一次确定想要寻回记忆？”医生正视着她的双眼。

“是的。”艾丽莎回答。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都在逃避，为什么现在想要找回它们？”

“医生，三天后就是我的婚礼，我想要在这之前完成记忆移植。”

“我当然无法拒绝你的请求。”爱德华医生说，“可是还是有点儿疑惑，你是第一个在身体痊愈后如此长的时间里拒绝找寻记忆的病人。所以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思故我在。”艾丽莎说，“从我被唤醒时，我就在怀疑一切事物，我质疑我的存在，我质疑世界的存在，事到如今，我还处在质疑万物的状态中。”

“这是笛卡尔的经典哲学论。是的，思想不会存在刚出生的婴儿头脑里，但是对于记忆丢失的成年人来说，思想已经趋于成熟，他们很难理智地看待万事万物。”爱德华医生站了起来，“那好，签了协议文件，我们可以马上开始手术。你的记忆来源于你父母在五十年前口述的整理，事件发生的详细时间、地点和人物，可能多少会有些出入，但都完全是真实可靠的。”

艾丽莎也站起身米，她紧闭了一会儿双眼，然后跟随爱德华医生走进生物医疗室。

五个小时之后，艾丽莎走出生物医疗机构。克莱德曼已经等候多时，他急不可耐地想要马上知道结果，不停地问这问那。但艾丽莎一直没有说话，良久之后，她只说了一个街道地址。克萊德曼赶紧启动汽车，向机场驶去。艾丽莎父母的家住在伦敦的贝克街二十八号。

“我出生在凌晨四点五十分，那天是二月的最后一天，伦敦下着雪。爸爸开车把快要临产的妈妈送去医院，但是车开到半路时，我就出生了。七斤一两，一个胖嘟嘟的女婴来到了人世间。爸爸给我取名叫艾丽莎，他总是叫我公主。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都是班里最好的，妈妈为我感到非常骄傲。他们一直在为我将来上大学的费用存钱，他们想要我上名校，想要看到我幸福快乐地生活。

“可在我即将念完中学时，他们发现我的脑子里长出了一颗瘤，生命只剩下一年的时间。医生建议我在家休养，意思就是治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爸爸和妈妈痛苦万分，在极度绝望的时候，他们把我送到了美国，他们听说这个国家有一所生物医疗机构可以把人冷冻起来，等到未来医疗科技发达的时候再唤醒病人，这样就可以治好绝症。爸爸卖掉了所有的资产，同时借了许多钱，让我可以冷冻十年的时间。我记得……我现在当然记得我和爸爸妈妈坐飞机去往美国时的情景，我也记得自己脱光全身衣服進入冬眠舱时的情形，我记得爸爸妈妈的泪水，记得他们对我的依依不舍。那是他们看我的最后一眼，也是我见着他们的最后一眼。在之后的许多年里，爸爸努力地赚钱，节衣缩食，用以维持我的冬眠费用。当然，他们一直都在等待，等待我被唤醒的那天。如今，他们已不在人世。如果我选择在唤醒后第一时间移植记忆，也许就能见见他们，见见他们苍老的容颜和雪白的头发。”

艾丽莎望着天边的晨光。太阳的第一缕光线照耀在她的身上，洁白的婚纱泛起了淡蓝色的微光。

“艾丽莎，祝你幸福。”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艾丽莎转过头去，看见是爱德华医生站在自己身边。

“谢谢您，医生。对于您，我一直非常感激。”她倾身亲了亲他的脸颊。

“你今天应该感到高兴，美丽的女士，为什么愁眉苦脸呢？”爱德华医生说。

艾丽莎望着教堂，里面的长椅上已经坐满了宾客。“因为我得独自走进教堂。”

“不，你有人陪伴。”爱德华医生说，“对于马丁，也就是你父亲，这段路必须由他陪着你走完，这是他交代给我的事情。”

爱德华医生从兜里掏出来一个手掌大小的仪器，然后递到艾丽莎的手上。“亲爱的，旁边有一个按钮，打开它。”

艾丽莎看到这个小小的仪器之后，身体瞬间颤抖起来，她知道这是什么。

“艾丽莎，音乐响起了。”爱德华医生催促道。

艾丽莎颤抖着按下按钮，一道光晕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那是两个人的全息影像。淡蓝色的光晕下，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微笑地注视着她。

“我的公主，我和你妈妈一直都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我们心里。”

艾丽莎幸福得无以言表，她满含热泪地挽着父母的手，向教堂里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