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鸢尾花

2019-07-25 03:15水如静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姥姥爸爸妈妈

作者简介:

王宜芳,笔名水如静。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进修班第二期学员。自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短篇小说》《清明》《安徽文学》《北方作家》《社区》《安徽日报》等全国各类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

周末,我在学校的草地上一边看着风景一边很无聊地临摹一幅画时,初夏的天空是那样高远,让人心旷神怡,天空下有飞鸟飞向远方,像一只飞向远方的风筝,我第一次有点想念她。因为那些飞向远处的飞鸟让我感到像一只风筝,我小时候在公园的草坪上放飞的那一只风筝,还记得她把风筝送上去后对我的叮嘱:“来宝贝,把线握住,松的时候你要知道拽着跑一跑就不会落下来了。”

那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若是在如今可能还是未婚的年龄,而她已经是6岁孩子的母亲了。

我学会之后她就在一方石块上安安静静地坐着看我,直到暮色苍茫时才站起来催我:“妈妈带你去吃饭。”

那时父亲刚刚结婚,把我送回到她身边,整个春天的傍晚她都带着我去放风筝。

我的美术老师马克走过来对我喊:“嗨姑娘!干嘛这么用功,我们去散步好吗?”我笑了一笑摇头。我没有把一幅画画到一半就放下的习惯。他走到我面前,看了一眼我的作品,对着我临摹的画睁大了眼睛,问:“是梵·高的鸢尾花吗?”我快速地摇头:“不!这是我娘的作品。”

“你娘?”他把画板拿起来,反正看了看,眼睛眯起来:“她是一个画家吗!”

“她是一个出租车司机,”我忍不住嘲笑一下,看他迷茫的眼神,接着补充:“可是她喜欢画画。”

他看到了外星人的样子:“哦?她是什么样子的?”

我笑了:“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

“哦,她一定很漂亮。”

“只是很有气质而已。”

“读过很多书是吧?”

“不,她不读书。”我觉得他这话问得牛头不对马嘴,谁说只有读书才会有气质。

“这灵异的色彩太像梵·高运用的色彩了。”他一边摇头一边走开去。

我抬头继续看初夏的天空,然后我收起画架,我知道我无法画画,我要回去给她打个电话。我几乎从来不主动给她打电话,除了要钱。

电话里是忙音。5分钟之后再拨,还是忙音。一定是充电或者其它的原因。有点不耐烦了,去食堂吃饭。

第二天仍是周末,我懒洋洋地睡到8点,去散步,马克在那儿等我:“你的家远吗?这么美好的天气不出去真可惜,我们去看看你妈妈好吗?看她的画,我总觉得他是一个有些特别的女人。”

我又拨打了那个号码,还是忙音,说:“不算远,4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要不现在我们去吧!”

下午2点钟,我和马克把车停在街口的酒店门口,去吃了饭,然后登上我家的小楼,我拿出钥匙开门。我不指望着家里有人,姥姥最近回去照顧舅妈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白天是不会在家的。家里面安安静静的,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看到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层白色的灰尘。显然很久没有打扫。我不得已拨了舅舅的电话:“我妈呢?”我记得3年前他对我的一顿拳脚,心里犹然怀恨在心。

“谁通知你的?”他一如既往地对我威严着。

“我回自己家还要通知?”我提高了声音,自从我改邪归正,我就理直气壮起来,毫无畏惧。

“你在家,可是你妈!”他在我面前毫不示弱,保持家长的威严:“你妈在医院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这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那你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吗?”

“在省立医院。外科207病房。”

我拉起马克,走了出去。

晚上7点,我们又回到省城,在外科病房里找到妈妈。病房里没有一个人,我看到一颗缠满纱布的脑袋,喊了声:“妈妈。”

那颗脑袋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小迪。”

我的心立刻疼了,但是我没有哭,我流着蛇一样冰冷的血液。此刻我也是这样。

一个男人走进来,我故作轻松地问:“我妈妈怎么了?”

他转身看我:“头部受点轻伤,腿部骨折,其实就是一点小意外,这对司机来说很正常。3个月就可以恢复。”他温和地笑了笑,问:“你是她的女儿小迪吧?”我点点头,看他熟练地把妈妈扶起来,开始给她喂饭。

这个人是谁,是妈妈的男朋友吗?我没见到过也没听说过。我仔细地回忆着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刚刚那个笑,触动我的神经,定格在12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爸爸把我从幼儿园里接回来,说是去医院看奶奶,回到家发现妈妈红色的裙子散落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爸爸拾起来送到阁楼上,然后这个男人从阁楼上走下来,带着尴尬的面色想和父亲说些什么。但爸爸转身牵着我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一路走一路回头看这个人,他对我温和地笑一笑,我没看见妈妈,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从我家的楼上下来,而爸爸的表情那样悲愤。

我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张脸,是的,这张酷似《上海滩》里男一号的脸是会使人过目不忘的。而我多年后也渐渐明白是这张迷人的该死的脸使我失去了家庭。我不想恨他,我只恨我的母亲。可是我更没想到这些年来他们竟然还在一起,那我就没有理由不恨他了。我问:“你和妈妈一直在一起吗?

“不是的,是恰巧我在这里上班。”

“世界真小。”我心里稍微舒坦一些。

“妈妈出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就在这个城市里读书。”我走过去站在妈妈的床前。

“你还小,在读书,再说你也不能解决问题,所以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

我看着他一勺勺地喂着,妈妈摇头的时候他把杯子放下,让她躺回去。

他回头看我:“好吧,今天你来了就在这儿照看一下妈妈吧。”

我看着他:“你回家是吧。”

他看出我毫无感谢的意思,就沉默地走出去。我小蛇一样地跟着他出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马克用差异的眼神看着我。他听到声音停下来看我,我仰面凝望着他,良久,他对我叹气:“我们是少年时的同学,是你妈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孩子,这是我们的事情。”

“这是你们的事情?”

我哑然一笑:“我的孤单凄冷竟然是你们的事情?我没有一个温暖完整的家是你们的事情?”

“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

他望着我,满眼的怜爱。我知道他对我的慈爱就是对妈妈的爱。但还是消了一些火气。他在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来:“孩子,我不请你原谅,可是我想知道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看到你妈妈那一天是被路人送过来的,昏迷不醒,当我擦洗掉她满脸血迹的时候认出了她,可是这些天我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可见我真的破坏了你的家庭,还有你和你妈妈的幸福。她拒绝回答我任何问题,因为她当初就说过再也不见。”

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是妈妈被甩了呢。我在他身边坐下来:“你不用对妈妈抱歉,她的幸福不是你破坏的,是她自己破坏的,你破坏的是我和爸爸的幸福,但是爸爸后来也找到了幸福,你破坏的是我的幸福,最不幸的就是我——”我怒视着我的债权人,多年的失落悲伤也一起涌上心头。

他深深愧疚地看着我,轻声问:“那么,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好吧,”我站起来,我怕妈妈听到我的声音,我要走远一些告诉他我们的生活是怎样过来的,我是怎样变成一条小蛇的,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他跟着我走出走廊,在后院香樟树的浓荫下,我靠在树上,看着他,开始历数我的冤屈。其实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爸爸牵着我离开这里后很快结了婚。爸爸结婚时姑姑对着我骂过:“你妈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跟野男人跑了,以后你不要想她!”另一个姑姑则说:“权当死了!”我当时就明白那个野男人就是那个从阁楼上下来的漂亮叔叔。我就不再提她,但我还是在晚上的时候想她,终于有一天她去学校偷偷看我,我看到她憔悴不已。问她:“你结婚了吗?”她摇摇头,眼泪落下来。我为她擦掉:“你还有我呢。”

父亲听说后冷冷地说:“报应。”

可是有一天他跟我商量:“你愿意跟妈妈住一段时间吗?”

我点点头,跟着爸爸到姥姥家。我和姥姥敲开她的门时屋子里一片狼藉,烟雾缭绕,她穿着睡衣在看电视。

看到我们她急忙摁灭烟,看着我们。

但姥姥转过身去没去看她,厉声问:“你的幸福生活呢?”

她拉着我的手哭泣起来。姥姥把我拉开,任她哭。但她没有哭太久就停住,开始收拾屋子。

她已辞去了工作,没有做任何事情。我留下来后她开始找事情做。她去一家出租公司做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她说这个职业最自由,可以接送我上学,并照顾我。但我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

每天她把我接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把你的作业拿出来。”

我乖乖地捧出我的作业,看她一题不落检查,再把她看出来的错题订正一遍。

“那么后来她嫁人了吗?”我面前的人终于打断我的叙述,有些着急地问。我不得不把她逼我学习的那些悲惨经历跳过去,抓住主题:

“姥姥一直忙着张罗她的婚事,可是,她反反复复就是看不上一个。明明是个弃妇,却像公主一样心高气傲。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相亲,有些我和姥姥看了觉得很好的,结果都是不行。一年后姥姥的热情才不得不渐渐平息,不再带着她相亲。”

她好像也不在乎,她的生活慢慢变得秩序井然,早晨5点起床做健美操,然后早饭,送我去上学,下午去学校接我回来家,做晚饭,然后看着我写完作业并检查,我写作业和看电视的时候她会在旁边画画或者收拾家务。

她什么时学的健美操,什么时候学的绘画,我都不知道。也许一直都会。

她有过一个男朋友,常来看她,还一起带我去看电影。但是他们还是分开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姥姥好像是知道的。

每一年的中秋节和春节,爷爷来接我全家团圆。妈妈从来都不说什么,打扮好让我去。

阿姨和父亲对我很好,每次去的时候都唯我是从,我也感觉出他们都极力讨好我。但我还是不喜欢那个家,那不是我的家,所以从来不主动去。

爸爸在我六年级的时候调离了这所县城,去了市里工作,因为我6岁的弟弟要入小学,阿姨执意要给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教育。我如释重负,不要逢年过节去跟他团圆,但父亲却执意把我带去读中学。母亲也没有执拗,她和所有的父母都一样的心思:要在能力范围内给孩子最好的教育。于是我又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但是我的打扰让我的弟弟还是忍无可忍。每次父亲把东西一式两份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他的目光里的仇恨,最终那个胖小子对我说:“你除了我的爸爸妈妈还有你自己的妈妈,你都有3个人疼你了,而我才是2個人,你才是个幸运的占便宜的人。”说着看着院子里父亲新买的两辆赛车。

我很识趣地说:“我用不着,给你妈妈好了。”

爸爸说:“要不你们都别要,我回头送给我朋友的孩子好了。”

这时候阿姨开始对我笑着道歉,但我看到毫无诚意。我才明白孩子的快乐就是因为许多事看不明白,才会幸福。

我周末开始去上补习班,可以不用一整天待在家里,不用看着那个胖小子撒娇。他在我面前喊爸爸妈妈的声音那么幸福甜蜜,以及他们母子满足的表情,父亲也常常不得不被他们拉进来晒幸福。我的血液慢慢变得像蛇一样冰冷,无动于衷。因为那一切原本都应该属于我的,现在我只能是个旁观者,就像自己心爱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这时候我不恨我的爸爸,我最恨的是妈妈。

我开始逃学,去网吧,还转街狂购衣服,我的衣服都很时髦另类,可以不停地问他们要钱,他们都是要多少给多少,从不抱怨。看不到他们的愤怒伤心我不得不继续沉沦,最后终于学会了打架,骂人,我甚至学会了喝酒,我还想试着吸毒,但是,不知道哪里有卖。我放纵地生活着,因为这样可以让他们伤心,我就是不让他们省心。

当我说到这里时眼泪莫名地流了起来,仿佛那些辛酸就在眼前,我仿佛还在妒忌着,而且伤心丝毫不减,我小声地啜泣。他把我揽在怀里拍了拍我的背,我越发伤心,他递给我一张纸:“对不起孩子,真抱歉,这都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年轻固执,是我逼着你妈妈做错了事。”

“那么,你们为什么没有结婚呢?”这是我这么多年不明白的问题。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他,应该去问我的妈妈。但是他回答了我:“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们是彼此的初恋,我们约好大学毕业后结婚的,可是毕业后她嫁给了你的父亲,我伤心之下多年无法去爱上另一个女子,直到那一天同学聚会见到她,我就告诉她我把所有的爱情都给了她,是她让我不再信任女人,她就告诉我:“我们可以错一时,不可以错一生,请你娶妻生子,我们从此天涯。我说请你把我的爱情还给我,于是你妈妈把我带回家。”

我瞬间石化了,妈妈的出轨并不是移情别恋,而是偿还一筆爱情。

这真的是他们的事情,每个人都是付出了情感的,我没有理由恨他了,他6年的相思又要去恨谁?恨妈妈,可是妈妈这些年的孤单又要恨谁?恨她自己,可她自己又有什么错呢?更不能去恨爸爸。是的,所有的爱情里都没有对错之分,我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心怀怨恨感到惭愧一些,我直起身,心情和缓了一些,接着告诉他:

“最后,舅舅把我暴打了一顿,我也终于看到妈妈蹲在街边哭泣。我才安心读书,父亲给我换了学校,办了休学,我在高二的时候留级一年,并且开始住校,妈妈和爸爸都经常去看我,可是她们没有见过面,彼此也没有提起过,陌路一样。

父亲去看我时常在晚自习放学后,在门口的过道里等我,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有没有被人欺负。我自舅舅痛打一顿后茅塞顿开,决定重新做人,开始发愤图强。我安安静静地读书,食堂、宿舍和教室,三点一线地生活,没有任何的风波。于是他从皮夹里掏出二百块钱就走了。每周一次,足够我的生活费用。

母亲来看我时是给我带来大包小包的零食,还有钱,但她还是不多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然后就不言不语地开车走了。她走后我总是对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恨她的冷漠,还有坚强。

“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吗?”他轻轻问。

“终于有一天,他们遇见了,在我的学校外面。母亲站在大门口的左边,父亲站在右边,那时的父亲衬着早已有了肥硕的腰身和稀疏的头顶,妈妈竟没有认出他。

“一起去吃饭吧。”父亲走过来说这句话时妈妈微微地吃惊,但很快就镇定了,看看我,跟着我们走了。

在学校旁的一家快餐店里,他们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大吃特吃,整个过程都是在谈论我的学习,我的生活,那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那是我18岁前最幸福的一顿午餐。

吃过饭他们就各奔东西了。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遇见过。父亲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妈妈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如实相告。她的健美操、绘画和她的工作使其健硕清朗,没有丝毫的颓废。

他叹口气:“让她找一个吧,会更幸福一点。”

“她幸不幸福,你怎么知道。难道没有你或者其他的男人妈妈就没有幸福了吗?”

“想象不到——想象不到。”他努力地沉思良久,然后摇头。

“其实她甚至比你幸福。”我越发地刺激他:“我的感觉里她一直都很幸福,她跳舞的时候,看花的时候,据说她还喜欢画画。总之,她生活得很充实,你能想象到吗?”

“那就好,我希望她幸福。”

“你真的希望她幸福?”

“是的,因为她是你的妈妈,我希望她幸福。”我望着他的脸,想起了他多年前的那一句:“报应!”

姥姥在舅舅的孩子长大后过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她就更从容地生活了。每次期末回家,家里都是丰盛的餐饭,到处都是零食,我常抱怨:“你们就不怕我胖到嫁不出去。”

“那也没什么不好,可以留下来陪我。”妈妈淡定极了,一副正合我意的样子。

“那不行,我已经有个嫁不出去的女儿,不能再有个嫁不出去的外孙女,现在彩礼那么重,怎么可以不嫁呢?”她的妈妈抗议道。

我睨视着姥姥:“原来你要女儿是给你换钞票的。”

“那当然,你们被我卖了还要帮我数钞票,还一个个自认为多聪明呢。”

我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啊!”

她看着我和姥姥闹,偶尔也会笑一笑,但她还是不会温柔地待我,我不明白是她不会,还是不肯。

就连我考试每次取得的进步,她都是很不屑地说:“学习这件事,小菜一碟,书山题海而已,对于勤奋的人来说,不算什么。”

我如愿以偿地考上大学,学绘画。我是在高三的时候决定报考美术学院的,竟然考上了。这是她的遗传,骨子里对画画的天赋和喜爱。

她在我临行前给我画了一幅鸢尾花,终于温柔地告诉我:“其实我们都像是一株植物。”我惊奇地看到她的画技那么熟练。她指了指阁楼,淡淡地解释:“闲着的时候在上面画着玩。”

我终于感到我累了,昏昏欲睡起来。

“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病房外,妈妈的同学好像听明白了什么,他温和的语气父亲一般的慈祥,我的心里软了一下。12年来,我对妈妈说的话加在一起还没有今天晚上说得多。

我回到病房时马克在另一张陪护的床上睡着了,我有些不忍,才想到他是要来看妈妈的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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