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事件”与中国新文学

2019-07-30 08:39张全之
关东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五四运动

[摘 要]所谓“五四事件”,是指1919年5月4日在北京爆发的学生大游行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政治事件。“五四事件”爆发以后,新文学的第一代作家胡适、鲁迅、周作人等在肯定学生爱国热情的前提下,对学生运动多有批评;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则对学生运动表达了无条件支持。“五四事件”唤醒了一批年轻人的政治意识,使他们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中坚;远在日本的一批年轻作家结为创造社,他们反叛“五四新文学”,却将“五四事件”看作中国文化、乃至文学发展的重要界碑。“五四事件”尽管是一个政治事件,但它并不像胡适抱怨的那样,强行中断了刚刚兴起的思想启蒙运动,而是使刚刚诞生的新文学如天女散花般粲然绽放,并很快统领了整个文坛。同时,“五四事件”也成为新文学反复讲述的题材,对此进行研究,可以清楚看出政治事件与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

[关键词]五四运动;五四文学革命;文学研究会;创造社

[基金项目]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民国重大历史事件与文学关系研究”(编号:NCET-10-0996)。

[作者简介]张全之(1966-),男,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上海 200240)。

一、“五四事件”的概念

所谓“五四事件”,是指1919年5月4日在北京爆发的学生大游行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政治事件。这里使用“五四事件”,而不使用人们习以为常的“五四运动”,是因为“五四运动”一词的外延在传播过程中不断扩大,如今已经成为囊括当时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和政治事变的综合性概念。五四运动概念的变化,反应了研究者们在历史研究中的整体主义思路,它基于这样一个基本判断:1919年5月4日的学生大游行,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所以历来研究五四运动的学者,都是将新文化运动(或思想革命)和“五四”学生大游行联系起来,作为一个不言自明的整体来论述,这自然不无道理,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一整体主义的研究思路,其实遮蔽了历史发展过程中更为复杂的内部结构。所以这里特别使用“五四事件”一词,指代那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以彰显它与文化和文学运动的区别,以便进一步考辨这一政治事件对刚刚诞生的新文学产生的影响。

“五四事件”延续的时间不足两个月,事件的起点是1919年5月4日的学生大游行、火烧赵家楼及部分学生被捕等相关事件,随后引发了6月3日的工人罢工、商人罢市风潮,事件愈演愈烈;延至6月7日,北洋政府被迫释放被捕学生;6月10日北洋政府免去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的职务;6月28日,中国代表团拒绝在巴黎合约上签字。至此,这场政治风波基本达到了它的目的,也渐渐平息。从这一事件的起因、过程和结果来看,它与文学和文化并无直接的关系,它只能算是一次由进步学生引领、民众积极参与的抵制政府对外妥协、捍卫国家正当权益的政治事件。但长期以来,研究者们的整体主义思路,使五四运动这一概念成为一个外延漫漶的复合体。研究者在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也是各取所需、各有所指,交叉错乱的情况时有发生。如文学史上讲五四运动的时候,主要讲的是文学革命;政治史上讲五四运动的时候,主要讲“反帝反封建”的学生爱国运动;而思想史上的五四运动则重在讲述新文化运动本身蕴含的思想矿藏,很少涉及政治运动。五四运动由此成为一个“百面魔女”。这种整体性研究思路,不仅带来了概念上的泛化、虚化,而且还容易使研究者陷入自设的困境,导致理论研究上的缺陷。如周策纵的名著《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一书,标题中的“五四运动”就是一个整体性概念,“包括新思潮、文学革命、学生运动、工商界的罢市罢工,抵制日货运动以及新式知识分子的种种社会和政治活动。”

[美]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页。1919年5月4日的学生运动,作者使用了一个次级概念:“五四事件”,而且在作者笔下,这一概念仅仅指5月4日这一天的行动,之后的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等事件,均不在此概念之中。确立了这两个基本概念之后,周策纵就建立起了一个叙述结构,拆分如下:

1.“促成五四运动的力量(1915—1918)”:从“二十一条”引起的民愤和留学生的改革热情两个方面论述五四运动爆发的原因。

2.“运动的开始阶段:初期的文学和思想活动(1917—1919)”:分析了以《新青年》和《新潮》为中心,新派知识分子的改革观点。

3.“五四事件”:记述了1919年5月4日学生大游行的起因和过程。

4.“五四事件以后的发展:学生示威和罢课”:主要论述了波及全国的学生罢课和示威活动。

5.“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工商业者和工人的支持”:论述“六三”运动及此后的民众抗议热潮。

6.“新文化运动的扩展”:论述了新文化运动的新阶段。

由这6个关键事件构成的“五四运动”,隐含着这样一个逻辑:

1(政治的起因)2(文化与文学的初步展开)3(五四事件)4、5(五四事件之后的学生和群众运动)6(新文化运动的新阶段)

在这一富有连续性和结构性的叙述链条中,“五四事件”与《新青年》的创刊及此前的政治风波(“二十一条”等)构成了一个紧紧咬合在一起的逻辑过程,而“五四事件”是這一叙述结构的高潮,《新青年》的创刊,仅仅是这一事件的铺垫;在这一事件之后,新文化运动又获得了新的动力,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我不得不说,这一叙述结构只是一个假相,是理论对历史进行强行整合的产物。因为这里有两个问题无法解释:第一,本书的名字强调的“思想革命”,而作为“五四运动”核心部分的“五四事件”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一场思想革命,至多是一场具有重大影响的政治事件;第二,对《新青年》群体来说,“五四事件”是一次“意外”,不是他们期待的结果。这一事件固然与此前《新青年》的思想宣传不无关系,有些方面关系明显,如大量传单、标语、口号采用了流畅、上口的白话文,显然与《新青年》提倡白话、反对文言大有关系。但另一方面,这次运动就像“公车上书”、古代太学生运动一样,是读书人自发救国的又一案例。如果没有此前的启蒙运动,那么这场运动可能会是另一副样子,但未必不会发生。所以强调文化启蒙对这场运动的决定作用,是没有依据的。同时还可以看出,在上述叙事过程中,1、3、4、5都属于政治范畴,它们之间有着连续性;而2和6都是叙述的文化和文学问题,它们之间有着密切关系。当把这些事件整合成一个编队的时候,就会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无法避免的缝隙。

几乎所有题名为“五四运动史”的著作,都将1919年之前和之后的文化(文学)运动同1919年5月4日的学生运动连接起来,看作是一条“事件链”,而学生运动,是这个“事件链”的高峰。这样一个叙述结构,有意模糊政治事件和文化事件(文学)之间的界限,目的是借政治事件来抬高文化事件的价值,可谓用心良苦,但对历史研究而言,这种把两种不同性质的事件混为一谈的做法,必然会给历史研究带来盲点。

所以,当五四运动这一概念变得大而无当、无所不包的时候,为了能够清晰地描述历史,我将这一概念打碎、拆分为三个部分: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文学革命”和“五四事件”,这样一来,那段历史的三个截面就变得十分清晰了。“五四文学革命”是中国新文学的发端,它为新文学提供了基本的身份属性,也为之奠定了基本走向。那么,在新文学诞生之初爆发的“五四事件”,到底对文学革命和新文学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一问题长期以来并没有得到很好地解决。

二、“五四事件”与中国现代作家(上)

无须怀疑,五四运动的爆发,得益于之前就已开始的思想启蒙运动。这些青年学生们,经过了《新青年》团体的启蒙之后,获得了新的视野,拥有了关于民族、国家、自由、民主等等的知识体系,建构起了具有现代意识的自我主体,这是他们走向街头、为国呐喊的思想基础。那么,当这些被唤醒的学生们走上街头的时候,那些启蒙他们的思想界的“窃火者”又有着怎样的表现呢?在这些老师们的眼里,这场运动获得了怎样的评价?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1919年5月4日这一天,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重要发起人的胡适不在北京。他为了迎接杜威来华讲学,已于4月赶往上海。杜威夫妇4月30日从日本抵沪,胡适与蒋梦麟、陶行知到码头迎接。5月2日,到江苏教育会演讲,介绍杜威思想。这期间,和蒋梦麟一起拜访了孙中山。5月4日,北京学生运动爆发,胡适浑然不知。这天上午,他陪同杜威在上海演讲。直到第二天早上,有记者敲门,他才从记者口中得知北京的学生事件。5月7日,陈独秀写信给胡适,告知“五四事件”的大体经过,和京中舆论的导向,这使胡适对五四运动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

5月8日,胡适陪同杜威夫妇离开上海,回到北京。但在整个五四运动洪波腾涌的过程中,胡适从未参与相关活动,也极少发表相关评论。相反,在这一年,他除了给他的老师杜威作翻译外,还写下了多篇与学生运动无关的重要文章,使他的思想得到了更为充分的表达,尤其于本年年底撰写的《新思潮的意义》,跟《易卜生主义》一样,成为集学理、思想和情感于一体的名文,即使今天看来仍掷地有声。

胡适第一次充分表达对五四运动的评价是一年之后的事了。1920年5月4日,他和蒋梦麟联合发表《我们对于学生运动的希望》

胡适、蒋梦麟:《我们对于学生运动的希望》,《晨报副刊》1920年5月4日。一文,详细阐释了他对学生运动的态度。作为“五四”时期青年们的精神领袖,他充分肯定了学生运动的意义和价值,并对引发学生运动的“变态社会”进行了批判。但总体而言,他对学生罢课、游行这类事件是持否定态度的。所以在这篇文章中,他对学生运动的正面评价显得粗疏,甚至大而无当,如说学生运动可以“使学生增加团体生活的经验”“引起许多学生求知识的欲望”等等,都属于想当然的猜测。而对学生运动负面影响的评论,则是一针见血、鞭辟入里。他一再提醒学生,罢课游行是非常态的,是不经济的,是不能常用的,因为它很容易带来三个方面的恶劣影响:“养成依赖群众的恶心理”“养成逃学的恶习惯”“养成无意识行为的恶习惯”。显然,他发表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为学生运动鼓劲,或给学生运动张目,而是为了给学生运动泼一盆冷水,所以文章开篇那些好话,都是应景而制,后面的批评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伟大的政治事件,胡适表现得如此冷静,甚至不惜词锋相向?因为这场运动完全违背了胡适一贯的主张,也违背了他对新文化运动前景的規划。

胡适对群众运动一直怀有戒备心理,他认为:“所谓‘民气,所谓‘群众运动,都只是一时的大问题刺激起来的一种感情上的反应。感情的冲动是没有持久性的;无组织又无领袖的群众行动是最容易松散的”

胡适:《爱国运动与求学》,《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1925年9月。,往往会助长运动的盲目性和破坏性。正如有人早就指出的那样:“在政治上,胡适走的绝不是‘群众路线。相反的,他的主张往往是反群众的。”

周质平:《胡适与中国现代思潮》,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89页。1915年,胡适在美国留学时,因中日关系紧张,留美学生集会抗议。胡适因事不能参加,便给大会留一便条,他写道:“吾辈远去祖国,爱莫能助,纷扰无益于实际,徒乱求学之心,电函交驰,何裨国难?不如以镇静处之。……”此便条在大会上宣读之后,“会中人皆争嗤之以鼻”

胡适:《胡适留学日记》(影印本“民国丛书”之一种),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570页。。1925年,当学生运动再次涛飞浪涌的时候,胡适仍然固执地提醒:“在一个扰嚷纷乱的时期里跟着人家乱跑乱喊,不能就算是尽了爱国的责任,此外还有更难更可贵的任务:在纷乱的喊声里,能立定脚跟,打定注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

胡适:《爱国运动与求学》,《现代评论》第2卷第39期,1925年9月。到1930年代,面对着日本帝国主义觊觎中国的野心,胡适则常常与“低调俱乐部”的人混在一起,反对中国与日本开战,一时被很多人骂为汉奸。这就是胡适,一个特立独行、坚守自己立场的书生,一个始终以理性主义态度应对现实的人,即使为千夫所指,也从不动摇。

胡适作为一名崇尚自由的知识分子,始终将个体置于群体之上,这是他的基本立场。同时,作为一名启蒙主义者,他希望通过文化变革,从根本上改变中国落后的状况,而不指望通过一两次群众运动就能完成改变中国的目的。所以,“五四事件”爆发以后,他心里充满了焦虑和担忧,后来甚至公开表示厌恶。他后来谈到“五四事件”的时候说:

从我们所说的“中国文艺復兴”这个文化运动的观点来看,那项由北京学生所发动而为全国人民一致支持的,在1919年所发生的“五四运动”,实是这整个文化运动中的,一项历史性的政治干扰。它把一个文化运动转变成一个政治运动。

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文集》第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52页。

随后他又补充说:“我们那时可能是由于一番愚忱想把这一运动,维持成一个纯粹的文化运动和文学改良运动——但是它终于不幸地被政治所阻挠而中断了!”

胡适:《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文集》第1卷,第355页。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胡适对“五四事件”的反感似乎随着时光的推移,越来越强烈。这除了“五四事件”间接导致了《新青年》团体的散伙,使启蒙运动受到干扰以外,更重要的原因,他发现中国各方政治力量,从“五四事件”中得到启发,开始创办刊物,吸引学生,借助学生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尤其左派对学生运动的参与和引领,让胡适耿耿于怀。在给高一涵的信中,他写道:“《新青年》的使命在于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这个使命不幸中断了,直至今日。倘使《新青年》继续至今,六年不断的作文学革命的事业,影响定然不小了。我想,我们今后的事业,在于扩充《努力》,使他直接《新青年》三年前未竟的使命,再下二十年不绝的努力,在思想文艺上给中国政治建筑一个可靠的基础。”

胡适:《胡适全集》第30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80页。胡适是一位坚定的文化决定论者,他认为只有思想文化的改变,才是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所在,对群众性政治运动,始终怀有敌意。在《新青年》群体,和胡适持有同样看法的还有周氏兄弟,尤其是鲁迅,他和胡适在很多问题上存有分歧,但在通过思想文化的转变来改变中国社会的看法惊人的一致,对“五四事件”的态度也十分相似,这是耐人寻味的。

“五四事件”爆发的这一天,鲁迅在日记中写道:“昙。星期休息。徐吉轩为父设奠,上午赴吊并赙三元。下午孙福熙君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鲁迅:《鲁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55页。从日记来看,他和往常一样,忙于应付日常事务,当天轰动京城、乃至影响全国的学生运动在他的日记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们只有借助孙福熙的回忆,得以窥见鲁迅对这一事件的态度:

五月四日,我参加天安门大会以后,又参加了示威游行。游行完了,我便到南半截胡同找鲁迅先生去了,我并不知道后面还有“火烧赵家楼”的一幕。晚上回到宿舍,才知道今天这后一幕是轰轰烈烈的,而且有一大批同学被反动军警捕去了,运动这才开始呢。

鲁迅先生详细问我天安门大会场的情形,还详细问我游行时大街上的情形,他对于青年们的一举一动是无刻不关怀着的。一九一九年他并没有在大学兼任教课,到他那里走动的青年大抵是他旧日的学生。他并不只是关怀某些个别青年的一举一动,他所无时无刻不关怀着的是全体进步青年,大部分是他所不认识的,也是大部分不认识他的那些进步青年的一举一动。他怕青年上当,怕青年吃亏,怕青年不懂得反动势力的狡猾与凶残,因而敌不过反动势力。

孙伏园:《五四运动中的鲁迅先生》,孙伏园、孙福熙著:《孙氏兄弟谈鲁迅》,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60页。

这段回忆表明,鲁迅对这场运动是关注的,对青年学生的安危是担忧的。但这种关注和担忧也仅仅停留外围——他完全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静观事态变化。5月4日之后,学生运动愈演愈烈,引发了工人罢工、商人罢市,还有蔡元培辞职、陈独秀被捕等重大事件。所有这一切,在鲁迅的创作、书信和日记中均未留下任何记录。为什么自称直面现实人生的鲁迅,对身边如此重大的事件视而不见呢?这里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一是鲁迅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找房子,准备将所有家人接到北京安顿下,以尽长子之责;二是他的公务员身份。在学生和政府交恶,结局还不明朗的时候,作为政府职员,他多少会有所顾忌。除这两个客观原因之外,还有主观原因,那就是鲁迅对群众性运动的警觉和怀疑——他从来不指望群众性运动能有好的结果。也就是在这一点上,他跟胡适走到了一起。

鲁迅自从在日本确立了以“立人”为核心的启蒙思想之后,就将“剖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作为自己的基本立场。回国以后,他目睹了一次次政治事变,他从中更深地体味到“立人”的重要性,愈加强化了他早期的判断。他后来回忆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

鲁迅:《〈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55页。在文学革命过程中,他也一直抱着“敲边鼓”的心态。他曾坦诚地说,“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后来之所以提笔创作,“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

鲁迅:《〈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55页。后来提到做新诗的时候,他说得就更直白了,就是为了“敲敲边鼓”。这种心态,同样根源于他对中国未来的失望,他不太相信,凭借这么几个人,能改变中国。但“边鼓”一敲便不能收,便成为一个时代的强音,他在日本时的热情,似乎被唤醒了,“立人”之梦渐渐复活。1918年,继《狂人日记》之后,他如火山喷发一般,将心中积聚已久的思想化作电光火石一般的文字,夺人眼目,这位甘当配角的“敲边鼓”者,把自己“敲”成了主角。1919年是鲁迅的“随感录”年,从1月份开始,他就在《新青年》上连载多篇“随感录”,篇篇如响雷、如闪电,撕裂着沉沉暗夜。就在这种情况下,“五四事件”爆发,他似乎没有受到影响,鲁迅一如既往地撰写杂文、小说和跨越文体的“自言自语”系列,固执地延续一个启蒙者的使命,没有将眼前的政治风波纳入笔底。但如果细加揣摩,也能从鲁迅这期间发表的文字中找到他对这场政治运动的看法。《“来了”》《“圣武”》等杂文,对任何“主义”都与中国“不相干”的分析,“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思想支配着”的提醒,似乎都有所指;在《自言自语》系列文章中,《古城》里少年和老年的分歧,《波儿》对理想主义者和急功近利者的善意调侃,都似乎在暗示着“五四事件”难以避免的悲剧结局。

鲁迅在文字中第一次提到“五四事件”(當时统称为“五四运动”)是1920年5月4日,他在给宋崇义的信中写道:“比年以来,国内不靖,影响及于学界,纷扰已经一年。世之守旧者,以为此事实为乱源;而维新者则又赞扬甚至。全国学生,或被称为祸萌,或被誉为志士;然由仆观之,则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之现象而已;谓之志士固过誉,谓之乱萌,亦甚冤也。”

鲁迅:《致宋崇义》,《鲁迅全集》第11卷,第369页。鲁迅的态度十分清楚,“五四事件”对中国起不到什么作用,就像水面忽然皱起的波纹,风过后会复归于宁静。鲁迅这一看法,跟他在《“来了”》《“圣武”》中表达的思想是一致的,“什么主义也改变不了中国”,同样,什么运动也改变不了中国,他沉痛地说:“中国人无感染性,他国思潮,甚难移植;将来之乱,亦仍是中国式之乱,非俄国式之乱也。”在这封信的结尾,谈到学生时说:“仆以为一无根柢学问,爱国之类,俱是空谈;现在要图,实只在熬苦求学,惜此又非今之学者所乐闻也。”

鲁迅:《致宋崇义》,《鲁迅全集》第11卷,第370页。鲁迅将“学问”看作是爱国的根柢,建议年轻人熬苦求学,这跟胡适的说法如出一辙。随后,鲁迅对“五四事件”的评价愈加苛刻:“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学生们则惊叫奔避,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但是,当学生们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觔斗么?在学校里,不是还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

鲁迅:《忽然想到七》,《鲁迅全集》第3卷,第60页。这已经不是一般性的恶评,而是讨伐了。所以,“五四事件”之后,在一片赞扬声里,鲁迅的声音显得很特别,比胡适还要尖锐得多。在鲁迅看来,中国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历史丑剧的重演,因而不具有任何新意,也不具有改变中国社会的能力,他分析说:“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帐簿,和急进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说过,倘若还不能忘情于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胡涂思想,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

鲁迅:《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第139页。鲁迅这一看法是根深蒂固的,这直接影响了他对“五四事件”的评价。到“三一八”惨案时,鲁迅虽然坚定地站在学生一边,愤怒讨伐当局者的阴险和毒辣,但他对游行、示威依然表示了明确的反对态度。可以说,对学生运动,他同情归同情,但反对的立场一直都是很明确的。与鲁迅相比,周作人对“五四事件”的态度有一个明显的转变:事件爆发的时候,因为他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所以表现出了较多热情,但随后,他和鲁迅一样,对这一事件提出了激烈批评,其尖锐和深刻程度,与鲁迅相比毫不逊色。

“五四事件”爆发的时候,周作人陪妻子和孩子在日本省亲,听到“五四”的消息,“赶紧回北京来,已经是五月十八日了。”

周作人:《小河与新村(下)》,《知堂回想录》第3卷,北京:群众出版社,1999年,第348页。之后他密切关注这场运动。“六三”运动这一天,周作人还同其他人一起,试图探望被捕学生,他后来回忆说:“那一天下午,我在北大新造成的第一院,二楼中间的国文系教授室,那时作为教职员联合会办事室的一间屋里,听说政府捉了许多中小学生拘留各处,最近的北路便是第三院法科那里,于是陈伯年、刘半农、王星拱和我四人便一同前去,自称系北大代表,慰问被捕学生,要求进去,结果自然是被拒绝,只在门前站着看了一会儿。”

周作人:《每周评论(下)》,《知堂回想录》第3卷,第340页。6月5日,撰写《前门遇马记》,讽刺当局马队的野蛮和粗暴。7月他再赴日本接妻子和孩子,8月返回北京,这时“五四事件”已基本结束。本次到日本,周作人拜访了武者小路实笃等人创办的“新村”,撰写了《游日本新村记》,发表于《新潮》杂志,产生了广泛影响。此后周作人极少在文章中提到这一事件,直到1925年“三一八”事件和“五卅”惨案之后,周作人开始反思“五四”以来的学生运动(群众运动)。他指出,“从五四运动的往事中看出幻妄的教训,以为①有公理无强权,②群众运动可以成事:这两条迷信成立以后,近四年中遂无日不见大同盟小同盟之设立,凭了檄,代电,宣言,游行之神力想去解决一切的不自由不平等,把思想改造实力养成等事放在脑后。在感情兴奋的人的眼中一切事实都变了相……。这种高尚而微妙的空想不幸一与事实接触,一定立即破灭,这回游行市民之再三被枪击即其实证。”

周作人:《五四运动之功过》,《京报副刊》第193期,1925年6月29日,发表时署名益噤。在周作人看来,“五四事件”的影响,开创了一个恶劣的先例,导致了民众对游行示威的盲目迷信,而忽视了思想的变革和实力的养成,其结果便是1920年代上半叶复古主义思潮的回流。他不无揶揄地说:“五四运动之过——示威游行万能的迷信——既如上述了,其功又如何?我将如‘大鸦的回答道,‘没有啦,没有啦!打破传统一变而为继承正统,伦理改革一变而为忠孝提唱(倡),贞操的讨论一变而为拥护道德,主张自由恋爱的记者因教授之抗议而免职,与女学生通信的教员因学校之呈请而缉捕,都是最近的事实,此外不必多举。思想言论之自由已由政府民众及外国人三个方面协同迫压,旧的与新的迷信割据了全国的精神界,以前《新青年》同人所梦想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不但不见到来,恐怕反已愈逃愈远:复古与复古,这是民国的前途。”最后他与鲁迅一样,看到了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惊人相似:“我们翻历史,不禁有杞天之虑:我不信神而信鬼,我们都是祖先的鬼的重来,这是最可悲的事。”

周作人:《五四运动之功过》,《京报副刊》第193期,1925年6月29日,发表时署名益噤。

周作人对“五四事件”的批评,跟鲁迅一样,是基于对群众运动的警惕和疑虑。早在《小河》一诗中,他就表露出了对群众运动的恐惧,在他写的随感录中,专门有对“合群的爱国的自大”提出了激烈批评。“我是不相信群众的,群众就只是暴君与顺民的平均罢了,然而因此凡以群众为根据的一切主义与运动我也就不能不否认,——这不必是反对,只是不能承认他是可能。”

周作人:《北沟沿通讯》,《谈虎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74页。

从上面分析不难看出,胡适、鲁迅、周作人对“五四事件”的态度表现出惊人的相似,这都根源于他们对群众性运动的怀疑和忧虑,都将思想革命看作是解决中国文学的根本。现在看来,这种想法不无道理,但也反映了知识分子根深蒂固的精英意识。在“群众/精英”的对立结构中,群众只能是社会的配角,用鲁迅的话说,就是“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7页。对群众的批判,导致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的无能感和无力感,使他们成为一个时代的批判者和反省者。

与上述三人相比,陈独秀是运动的激进派,他始终坚定地站在学生一边,痛斥政府镇压学生、丧权辱国的罪恶行径。“五四事件”爆发后三天,他就给在上海的胡适写信,报告运动情况,并强调“京中舆论,颇袒护学生;但是说起官话来,总觉得聚众打人放火(放火是不是学生做的,还没有证明),难免犯法”。

胡适:《胡适往来书信选》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2页。《每周评论》5月11日、5月18日、5月26日连续使用“山东问题”的大标题,展开对“五四事件”的讨论。在这一过程中,陈独秀撰写了大量文章,为山东问题呐喊,为学生呐喊:“现在可怜只有一部分的学生团体,稍微发出一点人心还未死尽的一线生机。仅此一线生机,政府还要将他斩尽杀绝,说他们不应该干涉政治,把他们送交法庭讯办。像这样办法,是要中国人心死尽,是要国民没丝毫爱国心,是要无论外国怎样欺压中国,政府外交无论怎样失败,国民都应当哑口无言。”

只眼(陈独秀):《对日外交的根本罪恶》,《每周评论》第21号,1919年5月11日。对那些随声附和政府,也同样主张学生不应该干涉政治的人,陈独秀破口大骂:“若还不要脸帮着日本人说学生不该干涉政治不该暴动,又说是政客利用煽动,……这真不是吃人饭的人说的话,这真是下等无血动物。像这种下等无耻的国民,真不应当让他住在中国国土上呼吸空气。”

只眼(陈独秀):《为山东问题敬告各方面》,《每周评论》第22号,1919年5月18日。

6月3日,運动进一步发展,又有学生被捕,陈独秀在《每周评论》发表了《六月三日的北京》:“民国八年六月三日,就是端午节的后一日,离学生的(五四)运动刚满一个月,政府里因为学生团又上街演说,下令派军警严拿多人。这时候忽打大雷飚大风,黑云遮天,灰尘满目,对面不见人,是何等的阴惨黯淡!”

只眼(陈独秀):《六月三日的北京》,《每周评论》第25号,1919年6月8日。同时,他还发表了《研究室与监狱》,认为“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

只眼(陈独秀):《研究室与监狱》,《每周评论》第25号,1919年6月8日。6月11日,陈独秀在散发传单时被捕,学界震动,各方积极营救,终于在9月16日出狱。

从“五四事件”的整个过程来看,陈独秀是这场运动的积极支持者,也是唯一一个被捕的教授,所以在这一点上,他和胡适、鲁迅、周作人有着很大不同。一年以后,陈独秀在上海公学演讲,题目是《五四运动的精神是什么?》他归结为两条:“(一)直接行动;(二)牺牲精神。”对这一事件的评价仍然很高。后来在多篇文稿中谈及这一事件,均给予很高评价。

同是《新青年》群体的作者,“五四”文化启蒙运动的先驱者,为什么他们对这同一事件的态度有着如此大的差别?这是因为,胡适、鲁迅、周作人等,有着清晰的、坚定的思想启蒙立场,十分警惕地维护着刚刚建立起来的思想启蒙传统,并把中国的根本改变,寄希望于这一思想传统,所以对现实的政治运动心怀戒备;而陈独秀跟他们不同,陈氏脚踩两只船:他对现实政治运动的兴趣跟对思想启蒙(文学革命)的兴趣一样浓厚,所以他才能够如此坦荡地为这一事件鼓吹和宣传。陈独秀的这一立场其实早有表现。在1916年发表的《我之爱国主义》一文中,他就指出:“故我之爱国主义,不在为国捐躯,而在笃行自好之士,为国家惜名誉,为国家弭乱源,为国家增实力。我爱国诸青年乎!为国捐躯之烈士,固吾人所服膺,所崇拜,会当其时,愿诸君决然为之,无所审顾;然此种爱国行为,乃一时的而非持续的,乃治标的而非治本的。”作为思想家,他是睿智的、深刻的;作为政治家,他是富有激情的,所以提醒青年人,一旦遇到为国捐躯的机会,一定“决然为之”,这是胡适、鲁迅、周作人做不到的。

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终分化的结局,其实已经早就埋伏在这一群体的内部,早就由其参与者们的思想倾向所决定的了。

在《新青年》群体中,除上述人物以外,钱玄同、刘半农、李大钊等人,对“五四事件”的态度接近陈独秀,都是这场运动的积极支持者。据说运动发生期间,“刘半农坐守北大指挥部”

徐瑞岳编著:《刘半农年谱》,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63页。,钱玄同在“五四事件”当天,“始终陪着学生走”

周谷城:《五四运动与青年学生》,《解放日报》1959年5月4日。。李大钊的情况,高一涵有着详细回忆:

五四游行,守常和学生一道参加。

有一次,为了救援被捕学生,大家集队往政府请愿。队伍走到国务院门前,只见铁门紧闭,门内架着机关枪高一涵:《回忆五四时期的李大钊同志》,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编:《五四运动回忆录》,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13页。。

这些读书人,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加入了政治运动的行列,成为新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所以,《新青年》人物对待“五四事件”的态度大致划分为两类:

一是“五四事件”的批判者,二是“五四事件”的支持者。当然这种划分并非是绝对的,也不是泾渭分明的。胡适、鲁迅、周作人等,对“五四事件”的积极意义,对学生爱国热情还是肯定的,只是他们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到了这一运动对思想革命的中断,因而提出批评,所以问题其实是很复杂的。

三、“五四事件”与中国现代作家(下)

“五四事件”中的中国现代作家主要有两代人:上面所述的胡适、鲁迅、周作人等属于第一代,同时还有第二代作家如傅斯年、罗家伦、冰心、叶绍钧、王统照、庐隐等人,也参与了这场运动,或在这场运动中得到洗礼,并迅速登上文坛。

傅斯年、罗家伦、俞平伯均为“新潮社”的骨干,傅、罗是“五四事件”的发动者和参与者,罗家伦是第一个对五四运动精神进行概括的人。“新潮社”并非是一个文学团体,其中主要人物仅是偶尔进行创作,如傅、罗和俞平伯等,但也往往昙花一现,没有坚持下来。

在“五四文学”创作中崭露头角,成为“五四”文坛代表人物的第二代作家,是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的年轻人,他们与“五四事件”的关系,值得深入分析。

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作为“五四文学”的两支生力军,标志着“五四新文学”创作的全面繁荣。但这两个组织跟“五四事件”的关系有着很大不同。文学研究会的年轻作家,是文学革命的直接产物,而1919年爆发的“五四事件”在他们的文学生涯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与之相比,在日本成立的创造社,与“五四文学革命”和“五四事件”的关系显得相对疏离。这也决定了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的根本差异。

冰心是文学研究会的重要作家。在谈到自己的文学道路时,她形象地说:“五四运动的一声惊雷,把我‘震上了写作道路。”

冰心:《冰心文集》第7卷,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第39页。这一声“惊雷”指的是1919年5月4日爆发的学生运动。那个时候,冰心是华北协和女子大学的理预科一年级的学生,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以便给体弱的母亲治病。5月4日这一天,她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照顾动了手术的弟弟,没有参加这场注定要改变她命运的运动。她是最先从家里的女佣那里听说这一事件的,之后她回到学校,积极参与协和女子大学学生自治会组织的罢课、游行活动,并在自治会担任文书,负责文字宣传工作。她后来回忆说:“从写宣传文章,发表宣传文章开始,这奔腾澎湃的划时代的中国青年爱国运动,文化革新运动,这个强烈的时代思潮,把我卷出了狭小的家庭和教会学校的门槛,使我由模糊而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里的种种问题。这里面有血,有泪,有凌辱和呻吟,有压迫和呼喊……静夜听来,连凄清悠远的‘赛梨的萝卜咧的叫卖声,以及敲震心弦的算命的锣声,都会引起我的许多感喟。”

卓如选编:《冰心著译选集》中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45页。“五四事件”使這位懵懂的女生睁开了眼睛,学会了体察下层民众的苦难,学会了以人道主义的情怀去感受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辛酸和凄苦,使她拥有了一双作家的慧眼。冰心拿起笔来就能写出流畅的白话文,这无疑是“五四文学革命”培育的结果。正如她的传记作家所言:“‘五四改变了冰心的志向,改变了冰心以后的职业,也改变了冰心的生活道路。”

肖凤:《冰心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81页。就像当年刺激鲁迅放弃学医的“幻灯事件”一样,对冰心来说,“五四事件”是她弃医从文的触媒。

文学研究会的另一位重要作家叶绍钧,自幼爱好文学,1914年起就开始小说创作,在鸳鸯蝴蝶派的重要刊物《礼拜六》上发表作品多篇,具有明显的探索性和尝试性,“有的酷似《聊斋志异》,有的近乎唐宋小说,甚至还用过‘四六骈文。但就总的趋势来看,他孜孜以求的是欧美小说的意境;在语言方面,受当时各位翻译家的影响很深,如林琴南译的各种小说,周氏兄弟译的《域外小说集》,有时可以追求古奥,有损于表达的流畅。”

商金林:《叶圣陶传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79页。这些文言小说显示了作家在捕捉生活细节、驾驭叙事过程方面的能力,但就整部作品而言,乏善可陈。叶圣陶对当时自己的处境十分清醒,虽迫于生计,有时不得不卖文为生,但他对这种行为深感惭愧,他说:“如今为金钱计,日节一、二小时为出卖之文,凡可得酬者皆寄之。近来又得《新闻报》之主顾,然为文而至此,亦无赖之尤者矣。”

商金林:《叶圣陶传论》,第149页。叶圣陶当时不仅对自己的卖文行为深感耻辱,对当时的文坛状况也深表不满。尤其对当时饮誉文坛的名作《玉梨魂》提出了严厉批评:“晚近小说恒有一种腔拍,如制艺之有烂调。此书复中之最深,徒取几许辞藻陈旧艳语,以占延其篇幅。即此一端,在小说中已为格之最卑者矣。”

商金林:《叶圣陶传论》,第176页。批评是深刻到位的。由于对文坛状况的不满,本人也羞于卖文为生,所以叶绍钧一度搁笔,远离文学创作。

《新青年》倡导“五四文学革命”之后,叶绍钧成为该刊的忠实读者,并受到巨大冲击。1919年1月,北京大学学生成立“新潮社”,创办《新潮》杂志。叶绍钧的好友邀请叶加盟,叶欣然应允,成为“新潮社”为数很少的外地会员之一。《新潮》创刊后,叶绍钧积极投稿,成为一位引人瞩目的文坛新秀。很显然,“五四文学革命”带来的新的文学生机,激发了他极大的热情,使他重新披挂上阵,加入到新的文学阵营中,成为新文学大军中的骨干成员。可以说,“五四文学革命”给叶绍钧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新的生命,也给他带来了期待已久的新的文学形式。

1919年5月4日,“五四事件”爆发的时候,叶绍钧在甪直“五高”(吴县甪直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任教。第二天,北京的消息传到甪直,叶绍钧十分激动,他连夜和王伯祥等其他教员一起,商量如何呼应北京的学生爱国运动。第二天,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召开了“五四宣讲会”,叶绍钧做了“独立与互助”的演讲,带领群众高呼“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口号,使北京的学潮在这偏远的小镇得到了响亮的回应。随后,叶绍钧在《时事新报》(1919年5月5日)上发表《吾人近今的觉悟》,根据他早期接受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提出了反抗强权的问题。5月10日,苏州学界联合会成立,5月31日,苏州教职员联合会成立,叶绍钧是这两个联合会的发起人之一,并参与起草了成立宣言和发给政府的电文。为了宣传“五四运动”的精神,甪直的几个高小于6月11日举行了罢课,叶绍钧草拟了《甪直高小国民学校宣言》,要求政府释放被捕学生,坚决地表示:“标的既悬,誓必践之。”这年冬天,叶绍钧又与王伯祥等人创办《甪声》文艺周刊,通过文艺作品,宣扬“五四”精神。从叶绍钧的这些激进表现可以看出,“五四事件”的发生,极大地激发了叶绍钧文学创作的热情,“五四事件”之后,其作品数量不断增多,门类也不断扩展,到1921年,迎来第一个创作的高峰期。叶绍钧是一位重视文学社会作用的小说家,所以像“五四事件”这样影响中国社会进程的重要运动,对他产生影响是必然的。在他后来的作品中,“五四事件”得到了充分的描写,就见出这一事件对他的影响。在小说《倪焕之》中,关于“五四事件”的一段描写,是整部作品中最有激情、最具感性的部分,尤其对倪焕之雨中演讲的描写,在叶氏这位理性小说家笔下,是不多见的。这段描写来自作者的亲身经历和刻骨的体验,所以能达到如此生动、撼人的效果。

文学研究会的另外一位重要作家王统照,与“五四事件”的关系显得更为密切。王统照自幼爱好文学,1918年考入孙中山创办的私立学校中国大学英国文学系。“五四事件”爆发时,王统照作为一名热血沸腾的青年学生,积极参加了这一活动。在5月4日的游行中,他始终站在游行队伍中间稍前的部分,尽管对整个游行的组织、安排并不十分清楚,但在普遍弥漫的爱国主义情绪的影响下,他成为这一事件中的一员。直到火烧赵家楼以后,他随着撤退的人群走散。在整个的游行过程中,王统照不只是一个参加者,还是一个观察者,其文学者的身份表现得很突出,他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对围观群众的描写细致、详实,说明他是以一个文学者的身份介入这场运动的。当时在北京读书,同时参加学生大游行的作家还有冯沅君(淦女士)。她1917年考入北京女高师文科专修班,在“五四事件”期间,冯沅君带头砸开学校大门的铁锁,率众冲出校门,参加游行队伍;比她晚到女高师的庐隐,也是运动的激进分子,被选为学生会的干事。这些“五四”时期的年轻作家,都是在“五四新文化”和新的政治运动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所以“五四新文化”和“五四政治运动”的激情,成为支持他们创作的重要力量。

“五四”作家除上述文学研究会的作家群体之外,还有创造社阵营,他们与“五四事件”的关系跟文学研究会明显不同。创造社作家早年到日本留学,个人所学专业基本与文学无关,但他们都有一个文学梦。五四新文化运动爆发以后,这些旅居日本的年轻人对《新青年》杂志并无好感。1918年,郭沫若和张资平在日本的博多湾有一次对谈,提到国内文坛,他们表示出明显的不满,提到《新青年》杂志,张资平说:“还差强人意,但都是一些启蒙的普通文章,一篇文字的密圈胖点和字数比较起来还要多。”

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38页。张资平认为:“中国现在所缺乏的是一种浅近的科学杂志和纯粹的文学杂志”

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6卷,第38页。,“中国人的杂志是不分性质,乌涅白糟地什么都杂在一起。要想找日本所有的纯粹的科学杂志和纯粹的文艺杂志是找不到的。”郭沫若问国内是否有这样的要求,张资平回答说:“光景是有。像我们住在国外的人不满意的一样,住在国内的学生也很不满意。你看《新青年》那样浅薄的杂志,不已经很受欢迎的吗?”

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6卷,第38页。郁达夫的看法和他们二人并无二致:“(因为)当时的中国,思想实在还混乱得很,适之他们的《新青年》,在北京也不过博得一部分的学生的同情而已,大家决不想到变迁这样的快的。”

郁达夫:《郁达夫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58页。很显然,创造社诸君的文学活动,源于对国内文坛的强烈不满,所以他们回国后高举反叛的大旗,掀起了一轮新的文学革命,我称之为“五四文学”的“第二次革命”。创造社与“五四文学革命”之间的对立关系,反映了在“五四文学革命”之外,一种异质文学的诞生。它与文学研究会之间的论争,是两种形态的新文学之间的论争:一个是“五四文学革命”嫡传子孙,一个是从异域归来的浪子。前者将“五四文学革命”期间建立起来的文学观念奉为圭臬,后者则反叛“五四文学革命”,将“五四事件”看作中国文化、乃至文学发展的重要界碑。郭沫若指出,“不久之间五四运动的风潮便澎湃了起来。那在形式上是表示为民族主义的自卫运动,但在实质上是中国自受资本主义的影响以来所培植成的资本主义文化对于旧有的封建社会作决死的斗争。自从那次运动以后,中国的文化便呈现出了一个划时期的外观。”

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6卷,第55页。郭沫若在回顾自己的创作时,将“五四事件”看作是自己走上文学道路的重要驱动。他的第二篇小说《牧羊哀话》,源自于“巴黎和会”:“转瞬便是1919年了。绵延了五年的世界大战告了终结,从正月起,在巴黎正开着分赃的和平会议。因而‘山东问题又闹得甚嚣且尘上来了。我的第二篇创作《牧羊哀话》便是在这时候产生的。”

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6卷,第54页。创造社的前身“夏社”,也是受到“五四事件”的影响,在日本成立的爱国组织,“我们的目的是抗日,要专门把日本各种报章杂志的侵略中国的言论和资料搜集起来,译成中文向国内各学校、各报馆投寄。由几个人的自由的捐献,买了一架油印机来作为我们的宣传武器。”

郭沫若:《创造十年》,《沫若文集》第6卷,第55页。为了完成这一使命,郭沫若订阅了《时事新报》,看到了副刊《学灯》,引发了他写诗的兴趣,一发而不可收。“五四事件”爆发的时候,郁达夫在日本,他无法参与这场爱国运动,但他激动的心情留在了他的日记中。1919年5月5日,他写道:“山东半岛又为日人窃去,故国日削,予复何颜再生于斯世!今与日人约:二十年后必须还我河山。否则,予将哭诉秦庭求报复也。”5月7日又写道:“国耻纪念日也。章宗祥被殴死矣。午前摄影作纪念,此后当每年于此日留写真一张。”郁达夫这两则日记,分别见吴秀明主编:《郁达夫全集》第5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13页。很显然,对郁达夫来说,“五四事件”对他的冲击力远远大于“五四文学革命”对他的影响。

在“五四事件”中,还有很多作家受到了影响,除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两大群体的作家外,后来才成为作家的像巴金、老舍等人,也受到这一事件的很大影响,这是值得充分关注的现象,但过去由于将“五四事件”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合为一体,并称为五四运动,所以认为在讨论文学的时候突显前者,就遮蔽了后者對文学的影响。老舍坦白地说:“没有‘五四,我不可能变成个作家。‘五四给我创造了当作家的条件。”

老舍:《“五四”给了我什么》,《老舍生活与创作的自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99页。

四、“五四事件”与新文学

“五四事件”到底对当时的新文学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一事件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又是如何被叙述的,这是一个长期没有得到充分重视的问题。

在过去关于“五四文学史”叙述的过程中,“五四事件”一直被看作“五四文学革命”的核心事件,得到充分的强调,但在具体的论述中,我们又看不到这一事件是如何影响文学的,这实在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当人们使用“五四运动”一词的时候,“五四事件”有时含在其中,有时不在其中,这完全要看叙述者的需要。如王瑶在其《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写道:

由“五四”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学,人们一向习惯称为“新文学”。这个“新”字的意义是与主要产生于封建社会的“旧文学”相对而言的,说明它“从思想到形式”都与过去的文学有了不同的风貌。这是由“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和中国革命的性质决定的。

很显然,在这段话中,“‘五四运动”一词主要指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而不是1919年的学生运动。在接下来的一段论述中,王瑶又写道:

“五四”是由反帝开始的,到这个运动大规模地展开以后,就又成了汹涌澎湃的反封建运动;当时的群众口号是“外争国权,内除国贼”,就有力地表现了这个运动的性质。

这里说的“五四”主要指的学生运动,也就是“五四事件”。在紧邻的两段文字中,“五四”或“五四”运动的含义差别很大。很显然,对“五四运动”这一概念使用的随意性和含义的不稳定性,导致了文学叙述的模糊和混乱,更无法看清楚“五四事件”对当时文学产生的影响。

考察1917年至1927年这10年的文坛,你会惊讶地发现,“五四事件”尽管是一个政治事件,但它对文学的影响不可估量,也许它不像胡适抱怨的那样,强行中断了刚刚兴起的思想启蒙运动,而是像一支点燃的引信,使刚刚诞生的新文学如天女散花般粲然绽放,并很快统领了整个文坛。如果没有“五四事件”,“五四新文学”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赢得那么多青年追随者,更不可能激发起如此广泛的社会激情和阅读兴趣。

就事实来说,“五四事件”之后,新文学出现几个明显的变化:第一,“五四事件”以其强烈的震撼力,大幅推进了《新青年》标举的思想解放运动,其效果超过任何的文字宣传。这里有一个明显的良性循环:《新青年》宣扬的现代民主、自由的观念,是“五四事件”得以发生的思想基础;而“五四事件”反过来又进一步推进了这些现代个人和社会观念的广泛传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五四事件”以政治运动的形式,高扬起了思想革命的旗帜。从社会效果上看,这场政治运动,像一场疾风骤雨,使那些仅仅在读书界传播的现代思想得以在民间广泛传播和渗透。罗家伦对此说得很清楚:“新思潮的运动,在中国发生于世界大战终了之时。当时提倡的还不过是少数的人,大多数还是莫明其妙,漠不相关。自从受了五四这个大刺激以后,大家都从睡梦中惊醒了。无论是谁,都觉得从前的老法子不适用,不能不别开生面,去找新的;这种潮流布满于青年界。就是那许多不赞成青年运动的人,为谋应付现状起见,也无形中不能不受影响。譬如五四以前,谈文学革命思想革命的,不过《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和其他两三个日报,而到五四以后,新出版品骤然增至四百余种之多。其中内容虽有深浅之不同,要之大家肯出来而且敢出来干,已经是了不得了!又如五四以前,白话文章不过是几个谈学问的人写写;五四以后则不但各报纸大概都用白话,即全国教育会在山西开会也通过以国语为小学校的课本,现在已经一律实行采用。”

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1920年5月第2卷第4号。事实的确如此,在“五四事件”之前,提倡白话文,高扬民主、科学旗帜的刊物,数量是有限的,但在“五四事件”之后,以白话文为载体,加入宣扬民主、科学、个性自由解放的刊物迅速增多,特别在1920年以后,随着“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的出现,一大批新文学刊物涌现出来,使新文学彻底站稳了脚跟,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学主流。而在“五四事件”中,学生们高举的白话标语,充分彰显了白话文在社会宣传方面难以抵挡的魅力,这为白话文的传播提供了充分的事实依据。

第二,“五四事件”之后,冰心、庐隐、王统照、许地山等一大批年轻作家脱颖而出,成为新文学阵营中的生力军。更为重要的是,1921年,新文学的两大团体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成立,前者几乎囊括了国内从事新文学创作的所有作家和新文学爱好者(鲁迅除外),同时在它的引导和支持下,一批年轻作家崭露头角,使新文学有了充实的后备军;后者“异军突起”,以新文学批判者的姿态

创造社甫一崛起,就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刚刚诞生不久的新文学,但事实上,他们的文学活动最终成为新文学传统的一部分,这是颇有意味的历史现象。关于该问题的详细论述,可参见拙著《“五四”文学的“二次革命”——重评创造社在五四文坛上的地位》,《中州学刊》1998年第4期。,加入到新文学创作的阵营中,使新文学在题材和创作手法上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影响遍及全国,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在‘五四以后的十年间,白话文风行,文学杂志如雨后春笋,文学社团纷纷成立,集中在两大城市:起先是北京,后来是上海。风气首开于此二城,但随即风起云涌,传遍各省,于是重要省城重镇如广州、长沙、武汉、济南、杭州等市,也成立了‘新文化的中心。”

王跃、高力克编:《五四:文化的阐释与评价——西方学者论五四》,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72页。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成立,与“五四事件”也有着密切关系。

第三,“五四事件”极大地激发了年轻人参与政治、思考国事民瘼的风气,使新文学的政治意识普遍增强,对现实问题的关注与思考也更为热切,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联系变得更为紧密。在“五四事件”爆发之前,新文学刚刚起步,作品数量稀少,题材也较为单一,除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和部分新诗外,成熟之作尚不多见。个别作品开始关注下层民众的苦难生活,如胡适、沈尹默的同题诗《人力车夫》,以及小说方面汪敬熙的《雪夜》、揚振声的《渔家》等,但数量不多,意义指向也十分单一。“五四事件”之后,新文学有了一些新迹象。如同样写人力车夫,在“五四事件”之前,胡适和沈尹默写的两首同题诗,充分表达了对车夫的人道主义同情;“五四事件”之后,陈绵发表短剧《人力车夫》(《新青年》7卷5号),在意义表达上,迥然不同。他在写车夫生活艰难的同时,重点描写了三个细节:一是学生在街上游行,二是车夫被汽车撞伤,三是车夫的儿子秃儿被大兵殴打。这三个细节放在一起,包含着明确的反抗意识,其政治寓意十分明显。这无疑得益于“五四事件”的刺激和启发。当然,对新文学创作的转向最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是1919年10月冰心发表的《斯人独憔悴》,小说写于“五四事件”尚未平息之时,但仍然带着“五四事件”引发的政治激情。小说中出身豪门的兄弟两个颖铭和颖石是“五四事件”的骨干分子,这事惹恼了他们的父亲,被强制回家,最后还被剥夺了继续读书的权利。小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五四事件”发生时,新旧两代人——也是官僚和学生——对这一事件的不同态度。作为官僚的父亲,对日本人的“帮助”感激不尽,对学生的游行十分愤怒,而颖铭和颖石则同大多数学生一样,抱着一颗爱国心,走向街头。当然,在这场父子较量中,父亲是胜者,两个儿子最终屈服于父亲的淫威,退出了时代大潮。作者正是通过父辈对子辈的压制,来批判封建家长制的罪恶。这篇作品,无论从题材,还是从写法上来看,都充盈着新时代的气息,表现了新一代作家对现实与政治的关注与思考。所以,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五四运动激起了一种关心国事、关心‘新思潮的风气,造成了一种阅读革命,书报阅读者激增,能读新书报即代表一种新的意向;而且也深刻地影响着青年的生命及行为方式,人们常常从新文学中引出新的人生态度及行为的方式。”王汎森:《五四运动与生活世界的变化》,《二十一世纪月刊》,2009年6月号,总第113期。

“五四事件”对新文学的影响是多方面的,除上面列举的之外,在新文学的传播、新文学审美风格等方面,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五四事件”不仅影响了新文学,也成为新文学不断讲述的重要历史事件。考察作品对“五四事件”的讲述方式,可以使我们看到这一事件进入文学叙事之后,被赋予的意义,这其实也是“五四事件”影响文学叙事的一个重要方面。

最早将“五四事件”写入小说的,应该是《每周评论》在1919年5月26日“新文艺”栏推出的小说《白旗子》,作者程生。小说写一官僚家庭的两个年幼的儿子,老二看到学生游行,听说日本要占领青岛,中国要亡国,就痛哭流涕;老大舉着白旗子参与了学生游行,目睹了学生火烧赵家楼的景象,十分兴奋、激动。与这兄弟两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的父亲,这位曹汝霖的弟子,章宗祥的同乡,靠巴结曹汝霖进了交通部,所以对曹感恩戴德。当他听到学生痛骂曹、章等为卖国贼时,他十分生气,认为学生无法无天。后来听说自己的大儿子也参与游行时,就打了大儿子一个嘴巴。当他得知学生烧了曹的住宅,打伤了章时,则如丧考妣,急忙出去打探消息。小说通过两代人对学生游行的不同态度,批判了封建官僚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卖国嘴脸,歌颂年轻一代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随后冰心发表的《斯人独憔悴》,在人物设置和矛盾冲突上,与这篇作品十分相似,说明当时的年轻作者对“五四事件”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

随后一些作品涉及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如《倪焕之》《家》《虹》等,但对“五四事件”的描写较少。真正对“五四事件”进行全方位描写的小说是《五四历史演义》。该书作者不祥,封面标“蔷薇园主编订”,1937年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现在流传较广的版本是书目文献出版社1980年的重印本。由于小说采用章回体形式,所以历来不为现代文学研究者们重视,《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也没有收录。但这本貌似“古旧”的书,却采用流畅的白话语言,有着鲜明的现代文化立场,因而是一本很“现代”的书。小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日本侵占中国领土的野心和图谋写起,直至科玄论战,都十分详尽,把文人之间的笔墨之战,演义成了战场上刀枪剑戟的拼杀,读来很有韵味。小说对“五四事件”的叙述,增加了很多历史细节,尽管这些细节无从查考,但这些细节的加入,使单薄的历史叙述变得浑厚、丰满,富有了戏剧性和娱乐性。

如在写“五四事件”的过程时,重点描写了匡务逊(实则是匡互生,小说有意用了化名)在游行之前组织敢死队,教训三个卖国贼,并留下遗书和遗言,向同学交代自己的“后事”:

“……现在参加的(指敢死队——引者注)有二十一个人,每个人都宣了誓,愿意牺牲。我们已经采取了破釜沉舟的势子,所以不能再有侥幸生还的心思。我今天要托付你的事情,也很简单,第一件,如果我死了,请你把这里面的几件东西连信件寄到我的家里去。”说着,把桌子的抽屉打开,指给克凝看……

蔷薇园主编订:《五四历史演义》,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0年,第85页。

成功地再现了“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们以身许国、万死不辞的决心和勇气;游行队伍到了赵家楼后,匡互生等人从窗子进入曹宅的过程,及学生进入曹宅后发生的事情,也写得十分具体:

首先由匡务逊等五个健强勇敢的斗士,拿砖石打开一个窗洞,一跃而上,顺手把那铁窗一推,只听得豁琅琅一声,那窗就向围墙里面倒了。五位战士跳进墙去,就去开启后门。曹家十几个卫士,听得外面呼啸之声,震动屋瓦,早已吓得战战兢兢。这时候匡务逊等几个对他们宣传卖国官僚的罪恶,又道:“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大家都是不愿做亡国奴的,我们正和亲兄弟一般,应该一齐起来救国家,不应该自相残杀。”那些卫士,不由得十分感动,不忍和务逊等人作对,竟让务逊等人把后门开了。蔷薇园主编订:《五四历史演义》,第90-91页。

这些精彩生动的历史细节,使“五四事件”带上了丰满的血肉,变得更为真实、可信。作者对卖国官僚恨之入骨,所以对官僚的描写也是入木三分。小说写章宗祥回国后,陆宗舆接待他,两位卖国贼见面之后,“各自把卖国成绩,报告一番;又将口袋拍拍,表示私囊都很充满,都算得上是卖国英雄,得意之极。”章似乎比陆更有“见识”,所以他对陆说:“你真不懂!我们其所以能够凭藉政权来胡作乱为,发财享福,便是利用一般民众的无知和怕事的心理。向来一般中国人都是安分守己,对于做官的,不论是什么王八蛋,也是尊敬服从,不敢反抗,所以我们现在拿了最高政权,就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谁敢不服?便有少数知识分子不满意,秀才们也造不起反来,所怕的是下层民众有知识、有组织,敢于犯上作乱。到那时,再加以反对派的知识分子从中指挥,那我们还有不坍台之理吗?”。以漫画的手法写出了卖国贼的丑恶嘴脸,也揭露了中国沦亡的真正根源,作者可谓用心良苦。

总的来看,这部作品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基本符合实际,它以小说的形式,再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五四事件”的全过程,极大地增加了历史叙述中的趣味性,是一部值得重视的作品。

以“五四事件”为题材的另一部作品是朱星的独幕剧《五四》(又名《民众怒吼了》)。该剧以游行群众从冲击总统府到奔赴赵家楼的过程,展示了群众游行时的愤激情绪;而剧中人的长篇演讲,充分说明了游行者们的正义诉求,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作为一个独幕剧,无法将人物性格进行充分的展示和描绘,但在写法上,采用了特别的手法,作者在剧本后面特别解释说:“这是我草拟的一个新型剧,是台下的观众帮着台上的演员演出。一部分演员是从台下走上去的,后来又从台上走下来与观众打成一片。”朱星:《五四》,上海:中国文学服务社,1948年,第99页。将台上演员和台下观众全都调动起来,参与演出,以表现群众游行时的场景,很好地提升了戏剧效果。

“五四事件”成为很多文学作品的题材,被一次次讲述,其形象也会发生不断变化,从中不仅能看出历史的真实,也能窥见叙述者的用心,因而是一个值得认真分析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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