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米亚京反乌托邦世界的思想内涵

2019-08-01 01:31刘禹阳
都市生活 2019年5期

摘 要:曾令人憧憬的现代化、工业化、制度化社会终于在20世纪逐渐成型,却有人开始感到不安:理性提供的不是秩序而是冷漠,科技带来的不是便捷而是灾难,民主给予的不是自由而是奴役……“反乌托邦”文学便基于此对理想化的乌托邦世界进行反思,俄国作家扎米亚京的《我们》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作者以“大一统”王国的形象积极地为人类提供启示:失却了对人性的关照,社会就会变成一座监狱。

关键词:扎米亚京 《我们》 反乌托邦

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人们对“桃花源”的向往从不曾间断。当现实社会被贫穷、落后、压迫包围,作家们便把目光投向未来社会,在针砭时弊的同时,以富足、和谐、自由的蓝图,给人们以奋斗的希望与方向,督促人们谋求社会的进步。

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在科学家的欢呼声里,人们似乎等来了理想中的社会:物质资料日益丰富,社会制度日益完备……人们甚至开始洋洋自得,沉浸在文明进步的狂喜之中。与此同时,狂欢下隐藏的危机也初露端倪:科学对人们旧有信仰的否定,带来了精神上的空虚,技术也成为填补欲望的工具,人们为所欲为,身处于畸形的幸福中却浑然不知。曾经美好的设想都是空想,民主、博爱的国度依然遥不可及。于是,乌托邦开始被重新审视,现实问题层出不穷,将美好的乌托邦颠倒重建,反乌托邦思想在敏锐的文学家们笔下时隐时现。

一、反乌托邦文学产生的原因

(一)科技带来的灾难

工业和科技革命来势汹汹,彻底颠覆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然而在高度发达的物质社会中,人们却迟迟不见想象中的自由幸福。相反,人们从机器的发明者变为机器的奴隶,生产力的提高并没有带来劳动时间的缩短,不仅如此,流水线上的工人们还陷入可怕的重复中;与此同时,科技还被作为扩张的工具,两次世界大战让世界满目疮痍,人们连最基本的安全需求都得不到保障……科技的迅猛发展令人手足无措,对个性自由、人性尊严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扼杀与压迫,未来的科技究竟会把人类带向何处,成为作家们思考的问题。

(二)新制度下的阴影

在乌托邦的幻想中,人们生而平等,没有阶级,不分你我,为了集体的利益协同工作,共享劳动成果,用民主解决一切纠纷。但当民主制度真正确立后,人们仿佛被另一种力量所禁锢:幸福的标准本该因人而异,民主却以集体的名义,悄无声息地同化了每一个鲜活的个体,自我价值的认同感在统一规范的理想追求和集体劳动中消失殆尽,人们似乎失去了提出异议的正当理由,这种对个人自由选择和自主权利的无视无异于精神奴役。

(三)感性体验的缺失

理性的发展一次次粉碎人们心中的偶像,上帝不复存在,理性便是唯一的信仰。当精神失去寄托,人们对现世幸福的追求便一发不可收拾,在物质利益的驱使下,人们彼此冷漠对立,互相怀疑;当感性体验因为对理性的盲目信任而衰落,人们失去了对美的直觉,世界便褪去生机与色彩,成为理性笼罩下的灰色王国。质疑和批判的声音越来越大,尼采的“权力意志”论、萨特的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再一次掀起人们对感性的需求浪潮。

“技术的日益先进,社会秩序的高度规范,优化原则的普遍贯彻,社会机制的高度效率化,都可能反过来变成人类的对立物,都可能使人变成技术、秩序、效率的控制物与牺牲品”。[1]扎米亚京便通过《我们》中荒诞可怖的“大一统”王国对现实社会的发展走向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将乌托邦幻想背后可能存在的种种危机和困境一一展现,试图唤醒人们的否定和批判思维,为读者留下了耐人寻味的思考空间。

二、“大一统”王国形象

(一)理性控制下的科技监狱

一千年后的“大一统”王国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所有的建筑物都由坚不可摧的玻璃制成,经过消毒的天空湛蓝而纯净,汽油做成的食物征服了饥饿,性荷尔蒙可以被精确检测……这些都正是现代人所追求的,主人公对数学的崇拜、对理性的歌颂也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当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数学规范着、像数字般绝对时,可怕的景象便出现了:人的名字被号码取代,生活在尺寸完全一致的玻璃屋内,街道笔直不变;“号码”们由《时刻表》调度,甚至精准到分秒,仿佛监狱中接受劳动改造的犯人,进行着无止尽的重复;《性爱法》的颁布也是数学组织的结果,“性就是一件供应品”,变成了技术问题。

原来,当科学发展到极致,一切感性都被理性控制,人也就变成了一部按照程序预设执行任务的精确机器,就像小说开篇毫无感知能力的主人公,云朵对他来说是“荒唐的混沌的愚昧的水蒸气”;音乐仿佛流水线上的产品,“就像对星球进行光谱分析”,如果不用数学“生产”而追求灵感,便是耗费精力的愚蠢行为;爱情在他眼中是“原始的”,在數学法则的镇压下,这种美好的感情被改造成了一种像睡眠、消化一样的组织功能。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知疲倦地探求规律,一切都渴望着理性的指导,科学的进步是人类骄傲的资本;于是在“大一统”王国中,扎米亚京任由理性泛滥,概念化、数字化、机械化渗透到生活中的各个角落,随之而来的是人类灵性的缺失。“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一旦个性思考被抹杀,失去感受与创造的自觉性,人就与一台循规蹈矩的机器别无二致。当理性完全取代感性主宰了社会,程式化的技术完全替代了人独有的感知力、创造力,人也就会变成冰冷麻木的行尸走肉,变成小说中摘除了想象力的“人形拖拉机”。

(二)以集体为名的极权监狱

“大一统”王国奉行着极端的平等,书名《我们》就说明了一切:所有的人都以号码为代号,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吃同样的食物,住在完全相同的玻璃房内——除了“大恩主”。这种形式上的平等和一致有序,令主人公沾沾自喜。然而,《时刻表》的条文规定体现的非但不是集体的利益,而是国家独裁者的意志。《时刻表》其实是“大一统”王国驭民的手段,为了让一个个独立的人格淹没于集体,为了共性的需要而消除个性的存在,社会的构成只有“我们”与“大恩主”。

“大恩主”拥有着大一统王国的最高权利,“号码”们无条件地接受他在思想、行动上的绝对领导。在“守护者”的监视下,任何不服从统治的号码都会被送进气钟罩融化,因而他仿佛有一双铁手,人们对他充满敬仰与畏惧,心甘情愿地执行这独裁者的意志。名义上的统一、表面上的平等,实际上是将所有人都归于“大恩主”的控制之下,充满讽刺的“全体一致日”,也不过是对他权利的强调。

名字是在社会中被其他人识别和定位的标识,是个性的体现,而“大一统”王国中成千上万个有血有肉的人却只能作为“号码”生活着,浑浑噩噩地成为了“大恩主”手下的劳动力。他们信奉着“由渺小到伟大的必由之路”:忘记自己是一克,而记住自己是百万分之一吨。于是人作为单一个体存在的意义在对集体利益的盲目追求中消解,个体生命的消亡如同百万分之一吨的缺失,无足轻重。

在扎米亚京笔下,人们不知疲倦地追求的绝对平等的社会反而成为极权主义滋生的温床。当阶级终于被消灭,整齐划一的和谐社会最终难免千篇一律,沦为上层统治者谋取利益的机器。如若社会文明果真高度发达,人们愿意放弃自我,转而为了集体存在,那么失去了自我价值肯定的个体,必然也会失去个性和灵魂,在权力驱使下成为国家机器的附庸,除了听从指令,除了被集体吞噬、被极权胁迫欺压,没有其他出路。

(三)能量耗散后虚假的平静

“世界上有两种力量:熵和力,一种力量导致舒适的平静和幸福的平衡,另一种导致平衡的破坏,使事物永远处于无穷尽的痛苦的运动之中。”[2]在扎米亚京看来,世间万物都遵循熵法则,社会的运转也同样是能量耗散的过程。由于生物演化、技术进步乃至人类文明等一切过程都要消耗有效能量,这种能量扩散的结果便是无限增加世界的熵。任何一个封闭的社会环境内,只要熵效应开始起作用,都是这个社会走向毁灭的开始,社会终将一片混乱,陷入停滞与死寂。因而,一个社会前进的道路上,没有永恒的真理,只有不断违反熵的原则,通过改革或革命为社会注入新的能量,才能能逆反熵效应,才能保证社会向前推进。

在工业化和极权政治的压迫下,“大一统”王国科技发达、秩序井然,表面上维持的安宁、和谐,实则是熵法则作用后的麻木与沉寂。僵化的气息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大一统”王国,人们却依然沉溺于“舒适的平静”:“假如人类的自由相当于零,那么人们也就不会进行任何犯罪”[3](P)、“一切都很简单——像天国一般美好、简单而天真……因为它保护着我们的不自由——也就是,我们的幸福。”[3](P)在“号码”们眼中,幸福就是数学的精确,就是限制思想和肉体可能带来的混乱,就是平静所带来的安全感,为了在安全的堡垒中无忧无虑,为了维持这死水般的“稳定”,为了得到“数学般精确的幸福”,在机械化生活的惯性中,他们双手奉上自己宝贵的自由。因为惧怕自由带来的抉择、痛苦,他们放弃独立思考的能力,仿佛被驯服的动物,对“大恩主”唯命是听。

“大一统”王国就是这样一座监狱,在极端的理性、极权、平静中,革除人的个性,训练人的奴性,令其在不知不觉中臣服于机器、“大恩主”,在理性的桎梏下任由精神的怠惰和麻木,寄生于国家独裁者既定的指令中,被关在自己亲手建造的牢笼里。所幸革命永遠没有尽头,救赎的希望已经在远方闪烁,一批先驱开始试图“背叛”理性,试图对抗熵法则,正如本书的作者扎米亚京,以其深刻的预见性和讽刺性,为人类敲响了警钟。

扎米亚京的反乌托邦世界是“一个在臻于完善的过程中越来越无情的世界。”[3]通过反讽的手法,作者将现代生活中暴露出的问题和他的隐忧戏剧化地放大,呈现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病态世界。随着历史的推移,《我们》这部反乌托邦小说的开创性作品终于日益得到人们的肯定。曾经只看到“政治讽刺”的短浅目光变成了基于文本的深刻阐释,时至今日,作者对于社会发展可能性的预言依然令人不由反思:理性、平等都必须以人为本、符合人性,不要以牺牲个性自由为代价换取所谓的幸福。

注 释:

[1] 王蒙. 反面乌托邦的启示[J]. 读书, 1989(3):45.

[2] (俄)叶·扎米亚京. 明天[M]. 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56.

[3] 扎米亚京.我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4](英)乔治·奥威尔. 一九八四 [M].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242.

参考文献:

[1] 程倩. 末世论关怀下的小说《我们》[D]. 华东师范大学, 2009.

[2] 余自游. 悖论与悲剧反乌托邦小说《我们》研究[J]. 中外文化与文论, 2005(1).

[3] 傅星寰. 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发展进程:梳理与解读[M]. 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58-69.

[4] 刘丽霞, 杨雷. 现代性与俄罗斯的“反乌托邦”文学——以扎米亚京的《我们》为中心[J]. 边疆经济与文化, 2011(9):74-75.

作者简介:刘禹阳,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