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下来是哪一种棋子？

■ 太傅国文

这个问题也许根本就无解 ，也许 ，还要再等个一千多年 ，才能有所改观 。

茹菲：

文学博士，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国文教师。为即将出国高中生开人文课程，编有高中国文读本《家国天下》，办个人公众号“太傅国文”，历载往期给学生预习的讲义。

2016年8月21日，《北京折叠》获得第74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这篇文章之所以获奖，最重要不是科幻情节，而是它的三重空间，简单说，就是它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告诉你什么叫阶层固化。

你生下来，就属于某一阶层，某一空间，血缘就是你处于某一阶层唯一的原因，没有改变的可能，甚至没有改变的理由。

柳宗元有两个弟弟，跟一个叫房直温的人，三个人关系很好，是学习的好伙伴。

俗话说，各家有各家的愁，学渣的父母愁孩子怎么不学习，学霸的父母愁孩子学习太刻苦把身体搞坏。

柳宗元想让他们休息休息，就搞来一个木棋盘。这个棋盘中间隆起而呈圆形，下面是方形的。

共用棋子二十四个，一半叫贵子，一半叫贱子，也就是上等子和下等子，都从第一排到第十二，两个下等子才顶得上一个上等子，用红色和黑色来分辨上下。

围棋不是围棋，象棋不是象棋，这种棋，应该是古代的弹棋。

弾棋，汉代出现，据《西京杂记》记载，汉成帝喜欢蹴鞠，但是群臣说，蹴鞠太累了，一场下来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做皇帝的不应该在蹴鞠时消耗这么多精力。

成帝很遗憾，就让群臣想办法找类似蹴鞠但是不那么累的娱乐奏上来。

有人（据说是刘向）就献了弹棋，成帝龙心大悦。

那么弹棋怎么玩呢？既然它是代替蹴鞠的，那么玩法必然有类似的地方。

《艺经》上说，弹棋由两人对局玩，各有黑白棋子六枚。棋局类似当时的足球场，相当于一场六人制足球。三国时候，改为每方八枚棋子。到了唐朝，每方增加为十二枚棋子。

弹棋之所以叫弹棋，是因为弹棋走子是用手弹着走，就像击球一样弹棋子。因为中间隆起，如果要吃对方的棋子，必须将己方的棋子弹出，跃过隆起的部位，再滑下去击中对方棋子。击中了，就可以把对方棋子拿过来。

后来唐代的遣唐使将中国的弹棋带到日本，日本现在还有中间隆起的弹棋盘，而到了宋代，中国的弹棋就消亡了。

柳宗元的时代，还玩这种棋子，房直温同学拿来两支毛笔，按照棋子摆放的顺序分别涂上颜色。接着两人开始下棋。

柳宗元在旁边看着，观察到一个现象：

这几个孩子，看着是贱子就不重视它，看着是贵子就重视它。

他们使用棋子互相冲撞时，一定先使用贱子，万不得已才使用贵子。而且这两种棋子都是急速盲目地往前冲，很少有击中对方的，

但在他们赢得对方的棋子时，得了红的就感到心满意足，得了黑的，就觉得很不高兴。

虽然现在没有弹棋了，但是我们常下的象棋、军棋也一样，将帅总是得到最多的保护，卒子总是用来被牺牲的。古今中外同理。

旁观的柳宗元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首先，棋子们开始的时候都是一样的，经过房同学的一番涂染才显出了贵贱的不同来，而涂成什么颜色，完全是随意的。恰好靠近房同学手边的，就被先涂上了颜色，并不是他有意选择好的染成红色，不好的染成黑色。

人也是这样啊，最重要的技术就是投胎，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但是生下来就有士族、庶族、贱民的分别，不是因为你有高贵的品质就是高门士族，也不是因为你品行顽劣就成为贱民。

房同学是哪个近一些，就先拿起来涂成红色。而朝廷也是“近而先之”，谁在掌权者眼前晃荡就用谁，任人唯亲。

但是，一经染为红色就成了上等棋子，染为下等就成了下等，染成贵子就成了贵子，染成贱子就成了贱子，

人们轻视贱子而重视贵子，两者相差就很远了，

世上把人分为贵贱两等的情况，同房生把棋子随意染成贵贱两类，难道有什么不同之处吗？无非也是亲近的先受到重用而已。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排比反问：

有谁真正选择品德高贵的人来作为士族，选择卑劣低贱的作为贱民呢？

那些被看重或者被轻视的人也就按照这一既定的看法行动了，有谁敢议论他们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那些得到显贵地位的人，有谁不是趾高气扬志得意满的呢？

那些落得低贱地位的人，有谁不是神情沮丧而心灰意冷的呢？

那些所谓高贵的人有谁敢像对黑棋子那样轻易地使用他们呢？

那些所谓低贱的人，有谁会像对红棋子珍惜呵护避免使用他们来撞击？

那些高贵者与低贱者，他们之间相差不止千万，难道有谁敢于用两个低贱的抵挡一个高贵的吗？

这七个反问句，一气呵成，气势磅礴，答案不言自喻。

我们之前讲过柳宗元因为永贞革新一直被认定为王叔文集团的人，一直被贬来贬去，柳宗元在这里是意有所指地抨击了那些身居显要而又不懂治国之道的当权者，同时抒发了自己志不得伸的苦闷心情。

柳宗元自己属于地位低贱一类的人，看到他们的遭遇，觉得有和黑棋子相似的地方，所以写了这篇文章。

物伤其类。

柳宗元当然不是贱民，他的出身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相当高贵了，可是社会阶层的残酷之处在于，你抬头看，永远有更多的人毫无理由地盘踞在比你更高贵的位置上。

社会的反叛者，往往是高阶层中混得比较不得志的人，或者低阶层中出类拔萃的人，他们对社会现状的批判，往往来自自身境遇的不满，社会在这里预设了一个天然需要讲求公理的属性。

人，有一种奇怪的公正感，就是贤德之人居于上位，卑劣之人居于下位，如果现实情况不符合这种心理预期，便会觉得强烈的不公正。

人也有一种要为所有的事情找到合理性的心理期望，合理便意味着秩序感和安全感，而这种随机的定尊卑的方式，打破了人心理的秩序感和安全感，让人对自己的命运产生极大的荒诞感和随机感，这是一种很没有安全感的状态，会引发人强烈的心理不适。

这个时候，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用理性直面这个荒诞的事实，努力改变现状构建一个更为合理的社会规则，要么投身向宗教，在因果轮回里，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安慰自己。

柳宗元在这里却戛然而止，并没有发表什么宏论。或者如果你看看周围环境觉得自己没法掀起什么轰轰烈烈的社会变革，那大概也就只能如此了，感慨一下，没有然后。

这个问题也许根本就无解，也许，还要再等个一千多年，才能有所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