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历史”的《反美阴谋》为何 获全美最佳历史小说奖?

2019-08-08 15:19陈安
南方周末 2019-08-08
关键词:阴谋罗斯犹太人

陈安

再也不能去斯德哥尔摩了

2018年5月23日,美国各大报皆以显著篇幅刊发一则讣告: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因患充血性心力衰竭去世,享年85岁。

美国读者都顿感遗憾:罗斯再也不能去斯德哥尔摩了。多年来,他一直被认为是美国作家中最有声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选,每年提名单上总有他的名字。但瑞典学院的评委们还是漠视了他,就像从前漠视了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一样。不过,他这一辈子没有少拿美国的文学奖,国家图书奖、国家图书评论奖、普利策奖、笔会/福克纳奖,他都拿过,有的还拿了不止一次。2011年,更由奥巴马总统授予他国家人文奖章。

2008年4月,当时我尚未从哥伦比亚大学退休,业余正在翻译罗斯的《反美阴谋》,有一天见哥大密勒剧场旁百老汇大街人行道上一列长蛇阵。其时剧场内座无虚席,排队者已无法入内,后来这列长蛇阵被引向临时布置了闭路电视大屏幕的法学院礼堂,让大家都能参加这次为菲利普·罗斯75岁诞辰举行的庆贺活动。

在贺会上,哥大文学教授们盛赞罗斯旺盛的创作活力、丰硕的写作成果,称颂他的文学之声将如海明威、福克纳一样永不消逝。报道这一贺典的哥大校报称誉他为“文学之狮”。

罗斯在康涅狄格和纽约都有家,很方便出席这次盛大生日聚会。这位犹太作家天庭饱满,浓眉隆鼻,神采奕奕,发表了讲话。他说,他想起10岁那年写下第一篇小说,12岁那年在公立小学毕业典礼上与同学演出他们合写的小戏《让自由主宰一切》,有个同学演“宽容”,罗斯演“偏见”,戏末,“宽容”胜利了,“偏见”逃跑了。他不禁感慨说:“时间在以令人可怕的速度飞奔,正是那个12岁的男孩产生了我今天这个人,那是一个开端,一条引至今天的小路的开端,让我再这样开始今后的25年吧。”

可毕竟时不饶人,不满25年,到了2012年,年近八十,他宣布封笔。他说:“我一生的工作时间都在读小说,教小说,研究小说,写小说。” 他也的确写得够多了,一辈子辛辛苦苦写了27部长篇小说,多部短篇小说集,还有自传《事实》(The Facts)(1988)、关于其父亲的回忆录《遗产:一个真实的故事》(Patrimony: A True Story) (1991),真可以停笔了。

美国的“菲利普·罗斯时代”

1960年,他因中短篇小说集《再见吧,哥伦布》(Good-bye, Columbus)获得全国图书奖而声名鹊起。此后25年便是他文学创作的鼎盛时期。1980年代,他写了“朱克曼四部曲”:《鬼作家》(The Ghost)、《解放了的朱克曼》(Zuckerman Unbound)、《解剖课》(The Anatomy Lesson)和《布拉格狂欢》(The Prague Orgy), 以作家、叙述者朱克曼贯串其间,其生活经历与作者本人有相似之处。

2006年,《纽约时报书评周刊》曾请美国一百余名作家、评论家、编辑评选过去25年内美国最佳长篇小说,评选结果,有22部作品获选,托妮·莫里森的《宠儿》《Beloved)名列第一,而罗斯一人占了6部:《美国牧歌》(American Pastoral)(1997)、《生活逆流》(The Counterlife)(1968)、《夏洛克行动》(Operation Shylock)(1993)、《萨巴斯剧院》(Sabbaths Theater)(1995)、《人性的污点》(The Human Stain)(2000)和《反美阴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2004)。

除了“朱克曼四部曲”,罗斯还有“美国三部曲”:《美国牧歌》《人性的污点》与《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I Married a Communist)(1998),展现当代美国社会中的纷乱、动荡和悲剧:一个成功的犹太企业家,似已实现美国梦,却因其女儿成了反越战“炸弹客”而梦碎,“美国牧歌”其实是一支悲歌;一个浅色皮肤的古典文学教授,自称是犹太人,其实是黑人,说谎是人性的污点,但世人似应有宽容的心胸,尤其在一个种族歧视严重的社会里;一个女子嫁给了一个共产党员,夫妇俩因家事闹矛盾而分手,女人在一份捏造的文件上签字,污蔑男人为苏联间谍,其实歇斯底里反共的麦卡锡之流才是罪魁祸首。

这一系列力作为罗斯确立了在美国文坛的巨匠地位。有的评论家甚至说,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的美国文学时代是“菲利普·罗斯时代”。2002年,他获得美国文学和艺术学会最高奖赏——小说金质奖章。2005年,专门出版美国经典文学作品的美国图书馆决定出版罗斯的10卷选定版全集,他是获此殊荣的第三名美国作家。

每日至少可得到一些有用的词句

菲利普·罗斯1933年生于新泽西州纽瓦克一个犹太家庭,父亲赫尔曼是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经纪人,母亲贝丝是家妇,哥哥桑迪有绘画才能,父母兄弟都以本名出现在《反美阴谋》中。他曾说,他就像他父亲,全部“保留剧目”就是“家,家,家,纽瓦克,纽瓦克,纽瓦克,犹太人,犹太人,犹太人”。

未来的作家先后上了宾州巴克奈尔大学和芝加哥大学,获得英语学士和硕士学位。毕业后曾入陆军当兵,因受训时背部受伤而退伍。后回芝加哥大学修英语博士学位,一学期后便辍学。曾先后在衣阿华、普林斯顿和宾夕法尼亚等大学教授写作和比较文学,1991年从学校退休,专事创作。

他的早期作品多用讽刺笔触和漫画式夸张,典型一例是长篇小说《乳房》(The Breast)(1972),一个中年色情狂犹太教授的乳头变成女性乳房,重达155磅,令人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有的作品如《性欲教授》(The Professor of Desire)(1977)、《波特诺的抱怨》(Portnoys Complaint)(1969)有较多色情描写,尤其是后者,有不少章节描述性幻想、手淫和做爱,似乎以此表现1960年代颓废青年对犹太家庭的反叛和对社会压迫的抗拒,不少犹太裔读者对此很是反感,有些评论家更是大加挞伐,引发轩然大波。但美国著名散文作家E.B.怀特给予很高评价,说没有读过这部小说的人不要妄加评论。

罗斯的写作态度严肃、认真,他说,一年中340天,他一直在工作,开始写出来的可能都是些“垃圾”,但不怕,哪怕写了半年“垃圾”,他也不急,相信100页废纸中总会有10页有用。他重视想象力,善于虚构人物、编造情节,他自嘲说:“我的一生就是写假传记、假历史,把我生活中的戏剧性事件半真半假地糅进去。”他讲究文笔,特别赞赏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和索尔·贝娄(Saul Bellow)的“泉涌散文”,他自己也追求流畅、“倾泻”,一句句琢磨,一段段修改,直至完美。

有人说他“勘探了脏污区域”,他说,是的,“我挖掘了黑洞,更用手电筒把它照亮”;犹太教会说他对犹太人有成见,在小说里曲解他们,他质疑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描写了犯罪而又认罪、重新做人的拉斯科尔尼科夫,难道是曲解了俄罗斯人吗?

他去世前不久,用电邮回答了记者的问题。

记者问:“你不久就要85岁了。你感到自己老了吗?老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答道:“是的,几个月后,我就真要进入高龄,每天一步步进入阴影之谷(死亡)。眼下每天晚上我都惊奇地发现,我还在这儿。上床时我笑着想,‘我又活了一天。8小时后醒来,又惊奇地发现,这是第二天的早晨,我仍在这儿,‘我又度过了一夜,我又笑了一次。我笑着去睡,笑着醒来。我很高兴我仍然活着。”

记者问:“你封笔后,在这么多自由时间里做些什么呢?”

他答道:“我读书,你看怪不怪,一辈子在读小说,可现在读得很少,每天更多地读历史,主要是美国历史,还有欧洲现代史。读书替代了写作,成了我精神生活的主要部分。”

记者问:“回顾过去,你如何看待你五十多年的写作生活?”

他答道:“兴奋而又叹息。沮丧而又自在。有灵感而又无把握。充实而又空虚。大放光彩而又勉强过得去。一天天任何天才都要风流倜傥演出的‘剧目,——还有可怕的孤独。孤寂:50年拘囿于寂静房间,犹如挣扎在游泳池底,若一切顺利,我每日至少可得到一些有用的词句。”

如今,罗斯不必再在游泳池底挣扎,他那些有用的词句早已构成一个著作等身、价值永恒的文学天地,他确实可以安息了,就让他的读者们继续在他的书里领悟人生,认识世界吧。

一氧化碳从门下渗入

《反美阴谋》这部作品中,从7岁到9岁的叙述者“我”就是作者自己,整个故事发生在1940至1942这两年之间,发生在新泽西州纽瓦克犹太人聚居区。这种作者自己及其家人以真实姓名和年龄出现、充当书中角色的写法,使读者容易把小说误解为纪实作品,误解为传记或回忆录。罗斯正是用这种手法来让读者对他小说中的虚构故事信以为真,从而与他的想象一起驰骋,与他的人物一起奔波,一起感受已逝时代的气氛,一起总结苦难历史的教训。

这部小说最大的虚构就是让查尔斯·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当选美国总统。林德伯格真有其人。1927年5月,他驾驶“圣路易斯精神号”单引擎飞机由纽约飞至巴黎,历时33小时39分,成功地完成世界上首次跨越大西洋的单人直达飞行,立时成为世人惊羡的英雄人物。罗斯让他在1940年总统大选中作为共和党候选人击败富兰克林·罗斯福,登上白宫宝座,而历史事实是民主党的罗斯福史无前例地第三次连任总统,直至因病死于任上。

罗斯此一虚构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展示美国若演变为纳粹之国,美国犹太人行将受迫害、被同化、遭屠杀以至最后消亡的可能性。所谓“反美阴谋”就是林德伯格政府在德国纳粹政权的遥控和操纵下蹂躏美国宪法、迫害犹太人、剥夺他们的民主自由权利的阴谋。小说的大部分情节即围绕那些阴谋展开,其中包括美国吸收与同化局所抛出的旨在分散、同化、最终消灭犹太人的所谓“老实人”计划和“1942年宅地法”。

事实上,小说中所渲染的令人惊惧的法西斯气氛并非子虚乌有。当时在美国,欧洲式法西斯运动的参与者,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崇拜者,已在一些城市的街道上耀武扬威。自称为“美国元首”的弗里兹·库恩搞了一个“德美同盟会”,其成员有两万五千人,成了美国最有权势、最有钱、最活跃的纳粹团体。作者在书中写了他们一家人看到的该同盟会成员在“啤酒花园”里奏琴饮酒的热闹场面,他父亲气愤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法西斯杂种!”又说:“德美同盟会与希特勒有某种关系,而希特勒,干了迫害犹太人的所有勾当。”

让林德伯格当上总统,罗斯也有其根据和逻辑。现实中的林德伯格确实崇拜希特勒,曾公开称之为“伟人”,接受过以德国“元首”名义颁发的勋章。尤其令犹太人憎恨的是,他反犹,排犹,声称犹太人及其掌握的舆论工具是对美国的最严重威胁。作家还让“汽车大王”福特当上林德伯格内阁的财政部长,因为现实中的福特确实与林德伯格沆瀣一气。作者所编的附录“主要人物真实年谱”罗列了林德伯格和福特的一系列反犹言行,说明他写的这些人物并非空穴来风,并非臆想妄断。

作者让林德伯格“击败”罗斯福也符合当时曾一度占上风的社会舆论,也即要美国保持中立态度,不干预、不介入欧洲战争,不少人更是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竭力反对罗斯福采取支持英法等国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措施。所以在罗斯设想的“投林德伯格的票或投战争的票”的激烈辩论中,他们完全有可能投林德伯格的票,而使罗斯福黯然下台。

小说所用的历史虚构(或称“反真实历史”)手法也许不符合中国作家和读者的习惯,以清朝为历史背景的小说绝不会将李鸿章或曾国藩虚构为紫禁城内的皇帝。但罗斯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有不少先例。193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辛格莱·刘易斯写有讽刺小说《此处不可能发生此事》,所描写的美国就是一个在“强盗纳粹”总统统治下的专制国家。科幻小说作家菲利普·K·迪克在《高城堡里的人》中虚拟了一个被日本人和纳粹分子占领的美国,在那里奴隶制又合法化,犹太人都隐姓埋名。英国小说家伦·戴顿在《党卫军——大不列颠》中虚构了一个德寇占领的英国,在那里丘吉尔被处死。另一名英国作家罗伯特·哈里斯则描绘了一个德国纳粹打赢第二次世界大战、其大屠杀罪恶被掩盖的世界。

这种虚构历史小说,文学评论家们称之为“反面乌托邦小说”(dystopian novel)。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1984》便是一部典型的反面乌托邦小说。奥威尔在1948年想象1984年的情景,可以比较随意,写起来应比较容易,而罗斯在21世纪初虚拟20世纪40年代的历史,这就等于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作者的才能正是体现在巧妙地解决这个难题,让读者自始至终感到书中细节之真切,情势之合理,人物似乎都实有其人,情节似乎都实有其事。

小说中出现的犹太人沃尔特·温切尔,一位专栏作家兼新闻广播员,实有其人。他与德国纳粹不共戴天,有一副唇枪舌剑,无畏地为犹太人鼓呼呐喊,罗斯想象他挺身而出竞选总统,结果被暴徒刺杀。纽约市长费奥雷罗·拉瓜迪亚,“半犹太人”,也实有其人,早在1933年即把希特勒形容为“走入歧途的疯子”,罗斯像崇敬罗斯福总统一样崇敬他,把他在温切尔“葬仪”上的演说写得慷慨激昂、悲壮动人。

《反美阴谋》2004年问世后评论如潮,荣获美国历史家协会“最佳历史小说奖”。

《纽约时报书评周刊》每周都向一名作家问道:“你认为哪些书最能针对美国目前的政治和社会状况?”

对此,法国作家伯纳德-亨利·利维回答说:“对选出一个不可信任的人——特朗普先生当总统的美国而言,没有比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更适合的书了。”

纽约作家、历史学家罗恩·切尔诺回答说:“我选择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罗斯告诉我们,民主制度会怎样被腐蚀,这不一定是轰动一时的大事,却可能是一个缓慢、隐蔽而又险恶、几乎难以察觉的过程,犹如一氧化碳从门下渗入。查尔斯·林德伯格出现在白宫,我们感到非常震惊,却又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罗斯去世前不久,电视制作人大卫·西蒙拜访了罗斯,告诉他电视剧《反美阴谋》正在摄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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