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时间之点”

2019-08-09 01:51史凤晓
大学生 2019年8期
关键词:华兹华斯经历意义

史凤晓

读《论语》时,我最向往的状态便是《子罕篇》中“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的状态。一个朋友兼具这些品质,让人欣羡不已。不曾见过或听说过他何时惑、何时忧惧。内心的宁静与平和反映在他的表情上便总是那种让人安心的自在。这种从内到外的静,就如一种可以让汪洋恣肆的大海瞬间风平浪静的魔力。

深夜的重庆街头,我问他是生性平和还是后天读书使然。虽然只有昏暗的路灯,我依然捕捉到了这个问题给他的眼睛带来的光。他聊起备战GRE的经历。他说,有一天,背诵一个又一个GRE单词时,他灵光一闪,觉得或许背诵一首一首的古诗词会更有成就感。他笑着对我说,就这样他进入了自己的阅读期。读所好书,性情也在这些书页间愈加温和。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急躁愈加成为一个陌生的情绪。

他说,这样的时刻不多,但偶有发生。他讲到曾经为了提高英语水平将《新概念英语4》篇篇背诵的经历。这个背诵经历让他能惊喜地发现阅读英文时,自己已经不用先在脑中将其翻译成汉语。他想,如果连《新概念英语》这类的语言学习工具书都可以如此提高英语水平,那么诵读英文经典肯定更会让他受益匪浅。同背诵GRE单词过程中那一刻的顿悟一样,这次的思悟让他进入了英语经典世界。

我们都不是英雄,这样的时刻没有那么惊天动地,也没带来什么丰功伟绩,但它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的作用却非同寻常。多少年后,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两个时刻,那时他的所为、所思所想。听他娓娓道来,我看到了那些让他成为博学、平静、客观、富有想象力的文字工作者的源初力量。这样的时刻清晰、有力,造就了现在的他,也会在任何纷繁复杂的事情发生时,以其回忆中的光彩将心灵瞬间复原,还其平静。这样的时刻,华兹华斯将其成为“时间之点”(spots of time)。

在自传长诗《序曲》中,华兹华斯定义并且回忆了这个概念以及与此相关的经历。其中,童年与少年时期的经历被诗人直接冠以“时间之点”的概念之下,他大一暑假期间的经历虽然没有明言属于这个概念,但其内容与实质与此完全相符。

五岁的华兹华斯随仆人骑马进山。不料走散。出于恐惧,小华兹华斯跳下马背,牵马前行。走过崎岖山路,来到山谷底部。小华兹华斯曾经听说,那里是一个杀人犯的行刑之处。虽然刑具与犯人已经不见,但当地人在草地上刻下的犯人的姓名尚在。看到犯人的名字,小华兹华斯转头就跑。又是晕头转向、脚步踉跄的状态,在迷茫之时,他爬上一座荒山。山下凄清的水洼,寂寥的烽火台,呼啸的疾风只是徒增了他的恐惧。正在那一刻,一个头顶水罐的姑娘,迎风而过,步履艰难。这样的景象,华兹华斯后来回忆说,再普通不过。但在当时那一刻,聚拢了小小男童所有的想象。以致日后,他与女友故地重游,同样凄清的水洼、荒凉的山崖与寂寥的烽火台却给了他快乐的情绪与青春的光辉。回忆中的华兹华斯问:“当你回首/过去时,难道不是将更加超凡的/光彩赋予这样的往事,赋予/它们所留下的能量?”(丁宏为 译)就如他所感叹的,人类生命的荣耀总是来自幽深莫测的源头。

迷茫、奔走、恐惧、宁静、回忆、欢喜这虽是小小男童的经历与心路历程,这与我们生命的途径又何其相似!每个人在成长途中都会莽莽撞撞不知所以。学习不喜欢的专业,从事不甘心的工作,过着无聊冗长的生活。都曾迷茫、奔走与恐惧,但有的人幸运,或是通过外力,比如激发小华兹华斯想象力、平息他的恐惧并带给他日后快乐的水罐少女与荒凉山景;或是通过内省,如我的朋友,在当下那个看似并无寻常的“时间之点”悟出正确的成长路径。无论是回忆中的华兹华斯还是我的朋友,他们在回忆那一刻时,都有喜悦,都会赋予那看似平凡的往事超凡的想象之光与能量。

13岁的华兹华斯在霍克斯海德文法学校圣诞节假前夕疾风骤雨的一天,爬上山顶张望父亲派来接他们弟兄三个回家的小马。当时,他只与孤独的绵羊与孤寂的山楂树为伴,借半堵墙为自己挡风避雨。迷雾中时隐时现的灌木与平原让他更加急切地睁大眼睛,眺望远方期待着。他最终盼来了接他们回家的小马,但回家后还不到十天,他们失去了父亲。8岁时已经失去母亲的华兹华斯与妹妹和诸兄弟成了孤儿。不可言说的悲痛沉入华兹华斯的心中,同时伴随的,是他视为的惩戒与内疚。他将父亲的去世视为对他急不可待的热望与焦虑所施的惩罚。这件事情让他学会对任何事情平静视之,不着任何焦虑。他等待与盼望的那一刻与其中的疾风骤雨,孤独的绵羊与山楂树,迷雾等在日后一遍遍回返抚慰他任何可能的固执与焦躁的情绪。

我试图想象我的朋友在面对GRE焦灼的备考及其所指向的留學或移民的坦途时的热望与焦虑。华兹华斯过于内疚与虔敬,将父亲的去世视为是神对他热望与焦虑的一种惩戒,他从中悟得道德寓意。对象征世俗意义成功路径的热望或许催生了他的焦虑与对意义的思索。GRE对很多人来讲,是成功人生的一把钥匙,但对我的朋友而言,却意味着意义的贫乏。我想,或许是这种意义导向的思悟让他转而进入阅读的世界。日后,任何时刻若有动摇时,这一刻便坚定无比,随时回来,给他力量坚持自己想走的路。因为他曾告诉我,你在自己不认可的事情上获得的成功越大,你内心的阻力越大。智慧如他的人知道如何顺心而为,即便这条路与世俗意义的成功相去甚远。这让我想到了华兹华斯在《序曲》中的第三个可以被冠以“时间之点”的经历。

大一的暑假,华兹华斯从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回到寄宿了八年位于湖区霍克斯海德镇的安ヌ┥募夜罴佟5笔钡乃谑楸尽⒆匀挥胗槔帧⑷巳褐溆淘ゲ痪觯恢靡拦楹畏健J罴俚囊桓錾钜梗?8岁的华兹华斯加入一个混合着男女老少的人群,通宵达旦地舞动与欢闹。人群的喧嚣,烛光尽洒之处的欢笑,青年男女示爱时的欢愉,让恰处于青春年华的华兹华斯热血沸腾、脸颊烧灼。一夜欢娱之后,伴着鸡鸣声语东方的晨曦,华兹华斯踏着乡间小路,经过开阔的田野,向家中走去。小路的蜿蜒与两旁的荆棘引领着他回家的脚步。远离自然与书本,走向人群与欢娱的诗人在大自然中又找回了自己与回家的路。清晨的大自然,以壮丽与辉煌将华兹华斯包裹,大海欢歌,鸟鸣悦耳,群山在晨光中光华荣耀,原野中的绿草与花儿展示其美妙和芳香。在这样的时刻,大自然将欢喜与荣耀注入华兹华斯的心中,给他启示。他告诉柯勒律治:“何必说出/那一刻我高涨的心潮;无意发誓,/却有誓言涌入胸膛;新的契约/要我奉献终生,否则会犯下/重罪,不可原谅。”(丁宏为 译)华兹华斯在诗中所言新的契约指的是他成为诗人的誓约。

十八岁青春年少,喧嚣的魅力永远大于孤寂。人群与欢闹会自然吸引当时的华兹华斯。然而,如我的朋友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动力,会有不同的意义导向。当时的华兹华斯也承认自己的心灵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场所,容纳着各种性情与癖好,更有肤浅与深刻,纷繁复杂的世界拉扯着他。我的朋友能清晰辨知自己的意义点,果断选择要走的方向。华兹华斯在人群的欢闹之中没有找到意义,在自然的启示下投身书本与诗歌创作。十五年以后,他在写给时年十八岁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托马斯德昆西德信中建议他投身自然与书籍。那时的他已经出版了1798、1800与1802年的三版《抒情歌谣集》,在国人,尤其是像德昆西这样的年轻人中,华兹华斯与他的诗歌都成了一种安慰心灵、唤醒想象力与通向美好精神世界的力量与导向。华兹华斯书写那封信时,定在回望通宵欢闹之后那个安静、美丽、庄严、神圣的清晨以及那一刻他在心中立下的誓约。

两百多年后,世界所有的华兹华斯诗歌爱好者都会对那个清晨表示感激。世间所有的少年、青年,或许还有壮年、老年人或许都在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渴望生命中这样寻常平凡却又特别非凡的“时间之点”,找到生命的意义所在。无论它是否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值得期待、寻找与思悟。

责任编辑:钟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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