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江上的疍民

2019-08-12 09:40林鸿东
就业与保障 2019年14期
关键词:船民九龙江族群

文/ 图 林鸿东

九龙江上疍民的渔船

这是一个神秘的族群,这是一个古老的族群,这是一个被忽略的族群,这也是一个最富有海洋文化气息的族群。他们隐藏着远古闽人的生存秘密,他们孕育出河洛复兴的文化传奇,他们以海为田,以船为家,漂泊在九龙江上,他们的同行遍及东南沿海,他们的行迹远至东南亚、南太平洋。

我对这个族群产生浓厚兴趣大约始于2018年年初。那时,一位名为阮海棠的老师给我提供了一系列珍贵图文,讲述漳州市平和县小溪镇船民的故事,这让我对故乡有了某种新的认识。阮先生出身船民,但不是一般的渔民,而是住在连家船上浮家泛宅的水居族群,学界多称其为“疍民”,也有人称其为“白水仔”(泊水仔、泊水郎),船民则自称“船底人”。据阮先生言,船民后裔在小溪镇尚还有二千多人。

疍民的渊源

我业余在研习史前史与百越史,对疍民的来源有所了解。疍是一种古音,其原意已无从得悉,汉字写法则很多,如蜒、蜑、蛋等。疍民的来源,说法同样很多,主流观点是百越遗民。《越绝书》称百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舟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疍民的水居特性恰好与之相若。从疍民的分布区域来看,也刚好与百越故地重叠。但我不主张疍民都是百越的后裔。疍民的来源应是多元的,我们要从文化的角度去理解,而不能从人种的角度。

目前,疍民主要分布在东南沿海的海岸与内河,沿海的称为“咸水疍”,内河的称为“淡水疍”。由于种种因素,疍民多移民至陆地,居于水面者,现已鲜见。船民研究者林天鸿告诉我,历史上,九龙江船民主要有林、陈、阮、黄、郑、欧、张、蔡八大姓。据一些文献资料与现场采风得悉,九龙江沿岸确实密集坐落着为数众多的林姓村庄,其人口总数很可能是八大姓之首。有迹象表明,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以林姓为首的南下汉人族群以越人为师,渐渐掌握了航海技术,控制了整个九龙江的航运,而原有的百越遗族则渐渐式微,失去了原有的断发纹身的特点。故今日的疍民已非传统的疍民。今日的疍民,已是汉越混合,甚至是汉人为主的水上居民。这也许正是疍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没有被识别为第57个民族的核心原因之一。

九龙江疍民分布情况

九龙江分为江口、北溪、西溪与南溪,自古就是江船如织的疍民活动区域。如江口鹭岛的厦港一带一直都被公认为疍民聚居地。《厦门志》(清)“风俗记”载:“港之内或维舟而水处,为人通往来、输货物。浮家泛宅俗呼曰五帆。五帆之妇曰白水婆。”民国《厦门市志》指出:“在厦港一隅,悉赖海面生活者有5000余人。”厦门港有疍民,厦门的其他地方有没有?本来我以为没有。有一天,我在网上搜索关于疍民的资讯时,看到广西一种名为“疍民棚”(水上高架屋,又名水栏)的民居时,忽然有点顿悟。明代田汝成《炎徼纪闻》中说:“蛋人濒海而居,以舟为宅。或缝篷水浒,谓之水栏。”由此可知,疍民并非完全居住在船上,他们的传统民居实为水栏。厦门市翔安区的刘五店很可能曾是疍民聚居地。一是我在刘五店的古店街,看到类似水栏的高架屋结构,只不过柱子是石头的。二是刘五店人开辟的马来西亚吉胆岛五条港,恰好就是原汁原味的水栏。之前我就有所疑惑,但一直没往疍民与水栏民居关系方向去想。众所周知,南方百越族的主要民居形态就是楼下架空的干栏建筑,水栏不过是干栏因亲水而转化的一种适应类型。如是理解,豁然开朗,似乎可以明白,为何刘五店人竟会远至马来半岛开拓新家园,他们本来就是有远航能力的疍民呀!这种远程的航行,一般渔民是做不到的。翔安疍民的消失,与明代频频实施海禁,不少疍民被迫筑堤围垦造田,上岸耕作具有莫大关系。在广东,此类田被称为“沙田”。沙田的开发把部分疍民变成了农民。刘五店古店街很可能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建造的。前阵子,我去莲河老街了解到老街路面原为水道,赶集船只曾随潮水出入,似乎也有疍民集市的味道。

除了江口,南溪、北溪也有疍民的踪迹。《漳州风俗考》称:南北溪有水居之民,维舟而往,为人通往来、输货物,俗呼之为“泊水”。南溪溪畔有镇名浮宫、白水,据此大略可以知道其与疍民的关系。关于北溪,我曾去过华安的新圩古渡,对那边航运的发达印象深刻。新圩渡口是漳平、安溪、华安等地的货物集散地,货物从产地一路挑到新圩渡口,再经过“泊水”(疍民)运往石码镇。

水上神庙

西溪也一样。一直到2010年漳州市政府《关于“连家船”民上岸定居安置工作的会议纪要》发布之前,芗城水域还停泊着93艘“连家船”,住着大约二百多人。2011年,南靖县还尚有疍船71艘,疍户69户,疍民总人数251人。与南靖同为西溪的平和县,据原平和救世医院唯一终身传道林文枫的孙子林慕理先生调查,小溪中秋埔(大草埔)曾存在过一个专门修造溪船的造船厂,在1953年左右,全县溪船多达400多只,常年停泊在中山公园码头的就有百余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小溪中山公园邻近的花山溪溪段,曾生活着上千人的船民,为了照顾船民孩子的上学,还曾经兴建了船民小学。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由于船民大多上岸定居,溪船才开始绝迹。平和的另一个古镇南胜,同样曾经拥有众多疍民。在南胜林氏的族谱里,我找到了关于南胜船民的记载,南胜的“八约”组织,其最后一约大姓的成员中就包括船民。

石码是龙海县城,极为繁华,可称是九龙江疍民的“都邑”。历史上,石码也确实起到了连家船聚散地的作用。石码木匠卢道强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石码还曾经有龙江社、锦江社、华清社等三家连家船运输社。前阵子,我听说一位日本学者美代子,曾深入到龙海调研疍民文化,还认了一位疍民老阿伯张地棍为干爹。美代子花了九年时间,积累了近百万字的文字记录和一万多张照片,写了一本关于疍民的书《浮家泛宅——中国福建连家船渔民民族志》。在日本的历史中,曾经有一支不明身份的海上族群进入其境,被称为“渡来人”。这也许是来自日本的美代子对疍民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九龙江疍民的信仰

疍民的船上多有“船底尫”,也就是神像,这和陆地人家家家都有观音像一样。九龙江疍民信奉的水神主要有妈祖、玄天上帝、水上帝君(关公)、水仙、海龙王与各姓王爷。九龙江上最有名气的疍民宫庙是一座位于芗城中山桥附近的水上神庙,叫进发宫。进发宫其实就是一艘长年泊于水面的水泥船。船上供奉着玄天上帝、九天玄女、玉皇大帝、关帝、阎罗王、哪吒、注生娘娘、池朱邢李四王爷等30多尊神灵。玄天上帝就是玄武大帝、真武大帝,也有人称为“北帝”“黑帝”。由于玄武大帝为北方之神,北方五行主水,故被尊为水神。然而,九龙江疍民信仰最广泛的水神应该是妈祖。在九龙江,妈祖是疍民逢码头必供的水神;玄天上帝似乎多供于船上,海龙王信仰我在马巷与龙岩新罗都有看到。有人认为发源于闽南的王爷信仰才是九龙江疍民最主流的民间信仰,这值得进一步的探讨。如果说王爷信仰是九龙江疍民最主要的民间信仰,那“烧王船”岂不是九龙江疍民最重要的民俗活动。反推过来,有烧王船民俗的地方,是否就皆与疍民有关系?

九龙江疍民是崇蛇的,在进发宫内,我发现了被尊称为“法武爷”的蛇神像。这蛇神像印证了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的说法:“闽,东南越,蛇种。”明代邝露《赤雅》说:“蜑人神宫,画蛇以祭,自云龙种。”清代《侯官乡土志》亦称:“疍之种为蛇,盖即无诸国之遗民也。”民国徐松石认为,疍民“自称龙户,又奉崇龙蛇”。我看过不少资料,都指出了疍民事实上就是以龙(蛇)为图腾的族群,如广西的疍民便有近似妈祖的“龙母”崇拜。正是这一点,让我面对着九龙江的“九龙”思考了许久。九龙江的“九龙”据说是因为曾有九条龙同时出现于江上,称为“九蛇戏水”,与众多自称龙户的疍民部落盘据江中,或有可通之处。

“法武爷”蛇神像

九龙江疍民的载具

九龙江疍民除了打渔,还有载客与运货两种重要谋生手段,而这都离不开船。九龙江疍民的船主要有三种:五篷船、“蓝茶仔船”、“翁婆船”(白水舶仔)。陈预果先生认为,“翁婆船”与古疍民关系更为密切。在水路时代,九龙江上最有名的船是五篷船。不少文章提到当年林语堂离开平和就是坐五篷船离开的。对此,陈预果先生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林语堂离开时乘坐的应该是体积小一点的“小五篷船”,也就是上述的“蓝茶仔船”。

五篷船据悉一般长10多米、宽3米左右、面积30多平方米。“五篷”指五片收缩自如的竹篷,用来应付不同的气候。陈预果回忆:“船头配置一副划水的长桨,还有锚锭和长竹篙。船中舱位俗称‘船肚’,整个船肚里面,尤其是后舱部位分成上下两层。下层蓄货、养猪,上层宽敞。比较有意思的还是后舱部位,这里是全家大小的生活中心,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柜台上面摆放着收音机和时钟,墙板上挂着日历,贴着山水、宣传图画,有的还养着盆景花草,充满诗情画意和优雅别致。以上这些物件在20世纪70年代算是豪华的奢侈品了。”

阮海棠先生则对这“船肚”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他认为“船底人”能够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安生服业、繁衍生息,关键在于充分利用每只船上的“十三肚”,从船头到船尾分别为头肚、头猪肚、三板肚、二肚口、大肚口、前大肚、后大肚、内灶肚、洞子肚、肚柜子、外灶肚、尾猪肚,尾肚。前四肚是撑船作业区,也是男人们睡觉的卧室。船中央部分的三肚面积较大,是装载货物的地方。货物通常是摆放在两边,中间留一条狭窄的过道。船尾的六肚是船上的生活区。这里做饭时是厨房,用餐时是餐厅,方便时是洗手间,到了晚上,这里便是妇女儿童的卧室了。

“蓝茶仔船”又称“小五篷船”,其体积只有五篷船的一半左右,其与五篷船的区别是:五篷船附带了居住的功能,“蓝茶仔船”仅仅是载客运货的。五篷船惧风怕浪,正常是到海澄或浮宫,而“蓝茶仔船”只要天气尚可,上下游无碍,可直至厦门港。

夕阳下的疍民渔船

九龙江疍民的生活习性

有意思的是,不管是厦门,还是漳州的芗城,平和的疍民,他们都把陆地称为“山上”,把登陆称为“上山”,把陆地上的人称为“山项人”。也许,这是因为从水面上看过去,确实,所有的陆地都有山地的感觉。

关于疍民的风俗,给我印象较深的有三个。一是垒蠔壳为墙壁的传统。疍民爱吃蠔,“惟食蚝蛎,垒壳为墙壁”(唐《岭表录异》),但这个传统九龙江似乎没有,泉州倒是有。二是疍民在子女腰部或背部系上绳索的传统。这是为了防止子女落水,陈预果的文章里,也有讲到类似的做法。三是疍民家有待嫁女郎时,要在船上放一盆花的传统.

阮先生的文章刚开始时还勇敢地写出自己是“船婆仔”,这是疍民“登陆”后心理开始自信的体现。但在不久后却悄然将“船婆仔”三个字去掉,显示了疍民内心深处依然无法根除的集体伤痕。由于历史上,一直存在重陆轻海、重农轻商的思想,尽管疍民为水上航运与渔业捕捞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在社会地位上却一直处于边缘化的卑贱状态。阮先生提到的“船婆仔”叫法的由来与船民走路姿势像“老婆仔”有关。这让我想起一个词——“曲蹄”。“曲蹄”,有时也会被误写为“科题”,指疍民因长期在船上生活导致腿部变形,从而与陆地人民形成形象上的区隔。

显然,今天的疍民已经与过去的疍民有所不同,不少船民可能并非文化意义上的疍民。但就总体而言,依然可以这样说,生活在福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有可能是古闽后裔的,最像古闽人的,唯有疍民。疍民,这支隐藏着诸多远古秘密、充满闽地魅力的独特水上族群,由于缺少足够的重视与保护,终究消失在九龙江的沧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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