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成人童话

2019-08-12 01:31李燕子
满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皮皮作家小说

李燕子

皮皮是我熟悉和一直关注的作家,这种关注,自她写作起,甚至,她还没有成为作家时——她低我一个年级,大学时我们两班共用一个教室,我们班还没有下课,他们班就冲进来。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眼就见得到她,不仅仅是因为高健白肤,而是气质,非常独特。

她的作品,我是读者。我从来毫不惭愧地标榜——我是一个资深读者。她的作品,从散文到短篇小说再到长篇小说,都曾读遍。后来又在出版社做过她的图书营销策划,目睹她的书从清样到成书,读清样时,曾读到泪如雨下。

近些年,图书出版形势趋淡,而皮皮却一直在写,《渐行渐远》便是她最新出版的散文、小说合集。

越来越喜欢皮皮的作品,当然是她越写越好,这种好,以书面语来解读,是她对文学越来越深刻的追求和思想探索的渐次深邃,体现在作品上,是丰富和丰收。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皮皮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皮皮作品之所以让我无数次翻阅并追踪着读下去的强大力量,首先是她的语言功力。她的小说语言特殊,细细品味,有一股内在张力在缓缓弥漫、释放,当这种弥漫和释放遍布整个神经时,会放下书卷,久久沉坐、发呆、思想。语言是什么?它为什么会搅动心灵,散发出如此强烈的力量?事后很久,我一直在想。

我注意到她语言的功力,是大约二十年前,她翻译的德国漫画家雅诺什作品——《我说,你是一头熊》《小老虎,你的信》《妈妈你说,孩子从哪儿来》……那套漫画丛书,是我离开出版社带走的两套丛书之一,另一套是《杜拉斯作品集》。《杜拉斯作品集》仍在那里,而皮皮翻译的这套雅诺什漫画丛书,我去年还拿出来看,边看边笑。是故事内容引发了微笑,而能循着故事笑出声儿的,是皮皮的语言。大猫米开石、小老鼠绿绿、老鼠夫妻在做孩子,德国老头儿雅诺什在创作这套童话绘本时大概想不到,他的童话故事,会被皮皮翻译得绘声绘色。皮皮能在平静的语言中不动声色地激起读者内心的波澜和阅读兴趣,让你读着读着突然爆笑,这是一种高超的能力,也是高级黑——她独特的黑色幽默。

很早的时候,当我们身怀青春对死亡无知无畏的时候,皮皮的作品就有了对世事沧桑地老天荒的慨叹:“风过,浪也白头”,这是一篇散文,被新华文摘转载。她的这声低叹,缘于她比同龄人更早地看到了时间,看到了虚浮光影的人生尽头,阅读时有很大的气场如余音缭绕。

关注死亡,是皮皮近些年作品中明确出现的主题。《渐行渐远》中写了已经逝去的父亲、母亲、舅舅,还有写给此岸的生者等三十余篇。

我阅读这本书时,双亲尚在,读到一半的时候,回家奔丧——我的父亲去了。父亲的去世,使我的天空一下子灰暗起来,仿佛要下雪之前,昏暗并窒息。当我再次翻开《渐行渐远》时,先前掠过的文字,突然充满悲怆的质感,许多感同身受,又有许多恍然大悟。

看到有评论谈及皮皮写作这本书的初衷是“父母离开后,站到了临死的前线,没有了遮挡,才真切地看见老人世界的模样”。我感到父母的離世只是皮皮写作这本书的动因,像皮皮这样不断地在生活中探索并突围的作家,她是迟早要写作这类题材的。

当然,探讨死亡的过程还代表着她对自我的探索和突破。作为阅读她作品多年的读者,并不知道此时她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写作危机。写作多年,她感到有重复自己之嫌,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灾难,对她来说,更是灾难,因为“写作对我意味着什么——写作,曾经是理想,曾经是使命;不知不觉中,随着时光,写作逐渐变成了孤寂中的伴侣,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它几乎是时刻陪伴我,最久的那一个。在我生活的任何境况下,从未离开过我,我也从未离开过它……几十年里,写作已经变成我的营生——经营着我的‘生”。所以我才说,皮皮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她的生活在写作里,思想在写作里,生命在写作里,写作是陪伴她最久的那一个——还有什么比这些独白更加淋漓尽致?她的写作危机感,她的不断自我否定,里面都藏着非常勇敢和真诚的东西,是一颗敏感的灵魂以燃烧的形式达到她自己所要求的纯度。许多年来,她一直以写作的方式在思想的隧道里独行摸索,不停地突破自己,努力着在自己的人生里一步一步走向更高的文学阶梯。

这种突破自我的努力终于在她母亲去世后第三年羽化成蝶。那天,她在对母亲刻骨的思念中一边流泪一边写了很多字,当她回头看自己写下的文字,感到惊诧,也许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写的,要比想象的好。她感到自己变小了,有一个什么变大了,尽管她无法说出那个变大了的到底是什么,但是纵观她的作品,就会明白,那个变大了的是一种形而上,是一种写作上的超越,是今天的自己在昨天的自己之上的蜕变和颖悟。

她仍然在这种内心的探索里不停地跋涉,在德国柏林一条寂静的小街上,她突然被一首熟悉的歌曲击中,“这绝望如深渊中持续的窒息,是我熟悉的感觉。今天,我没有反抗。松开了安全带,我倒向座椅……《草帽歌》还在继续……我没有流泪。”

“我仿佛松开了什么,仿佛把一切交给了痛苦,任凭它的蹂躏……一阵心悸之后的寂静中,我仿佛又活了过来……这时,我想到了母亲。”大概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悟透了此岸亲人与彼岸亲人的距离,悟透了死亡带走的缺憾和绝望。她对死亡的思考也随之得出结论——“一个真正的死,应该是一个好的结束。”

这句话触目惊心,却让人对死亡有了泰然处之的平静和期待。不知哪位哲人曾说过,死亡是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如果此生有一个好的结束,那又何尝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节日呢?

她写完母亲,又写了父亲和舅舅,构成了《渐行渐远》的主要篇章。

在母亲、父亲和舅舅之后,她还写了一些各色各样的熟人和陌生人,写他们的生前和临终前的情形,读来篇篇饱含浓郁的文学情愫,人物个个栩栩如生,即使死亡近在眼前,她笔下的这些各色人等也不慌不忙,有视死如归的从容,当然,也有人死到临头还不忘幽上一默……

这本小书的装帧像极了口袋书,只是比口袋书略大,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可以放在包里,随时抽出来看上一段。死亡是黑色的,可春日里阅读书中关于死亡的章节,竟然觉得和煦,并不觉得灰暗压抑,有的篇章甚至还让人觉出了一丝喜色。随意翻到《为我们死去的父母》一篇,看到农民工孙茂臣坐火车返乡要回家为父亲办丧事,三天过去了,他的父亲还温热地躺在炕上,不得已,孙茂臣对躺在炕上那个还喘气儿的人说:“爹,我只请下七天假……”读到这里,忍不住想笑,可如果仅仅是冷幽默,就失去了小说的现实主义意义。事情在孙茂臣惭愧又无奈地出去到邻家喝酒时,发生了惨烈的变化,他的老爹在窗框上用裤带把自己吊死了,他的下半身拖在炕上。一个农民的死亡和终了,在苍天之下如同蝼蚁,但乡村中国的变迁,在这里留下了痕迹。还有那个为自己送葬的老林头,给儿子盖了屋,娶了妻,连纸钱也替儿子们烧完了,自己却在黑夜里悄悄上路……他的爱是本性里的,中国式的。

皮皮很长时间生活在德国,这里有大量的欧洲题材的短篇,使我们可以洞见人类共同的底色。人老了,死亡是瞬间发生的事,可以死在长椅上,可以在割完燕麦之后长眠在阳光下。这种死法那么天然,让人羡慕。《在麦子上》那个割燕麦的古斯塔夫姥爷,就死在暖洋洋的田野里。前一刻他还在劳动,觉得有点儿累,就在麦穗上睡下了,再也没醒。中国乡村里也总能听说这样的老人,出门抱柴烧火时,再也没回来,家人去找,发现老人已经倚着柴垛平静地死去了。如果人之死能像秋叶一样随风飘落,除了风的声音,什么都没有,这才是莫大的幸福。

死亡在皮皮的笔下散发着暖意,并不可怕。

集子里的每一篇都很短,读来却像进入出其不意的山洞一样,里面的空间很大。非死即老的故事,读起来心情并不沉重,甚至可以当作笑谈。

听说过八十多岁还执着于约会的老头和老太太吗?《哈布和萨尔》里写的就是他们。老年人的爱情既温暖又绝望,鸡皮鹤发的人,即使走到一起,又能怎样呢?每天糊涂得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滴答着口水,或者哪天把腿摔断了,那就是死神来叩门了——早晚的事儿。结局是萨尔太太死去了,哈布先生开始锲而不舍地用电话去寻找。老人的电话在哪里都是骚扰。就在人们不胜其扰时,另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渴望顶缺——她也叫萨尔,丈夫已经死了三十二年了……令人拍案的故事!本以为会垂泪,不料张开的却是笑靥,只有童话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集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简洁隽永的超短篇,死亡像落叶,像鸡蛋,像大自然里的任何物种,一切发生都纯属自然而然。她还原了人与自然、人与土地与神灵应有的距离——其实,人与泥土和神灵本来就不远,是我们自己远离了生活。如果我们能够坦然地剥去伪饰,站在祖先曾经驻足的地方,自然能体会“视死如归”的本质。

这本集子的另一特点是所有的作品都很精致,这似乎是皮皮近些年对小说写作进行探索的一次小结,能看得出皮皮对小说写作方式的探究和所下的工夫。实话说,这些年像她那样对小说体裁进行认真地精雕细琢的作家已经很少了,从她不断问世的作品里,能感觉得到这种打磨和雕琢耗费了她多大的心智和心力。她对小说的技巧、表现手法的出新,都做着不曾停歇的艰苦努力,所以她越来越像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其实,她以现在的实力,已经足可以称为优秀的小说家了。她以自己鲜明的个性和洞察力,创作了她经验之内和经验之外的种种小说人物,她写的小说无论文字多短,读者都会对其中的人物个性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叙述总会牢牢地把握读者,阅读她的作品,并不需要太累就会对书中人物所处的生活状态有了理解,随之就是微笑和宽容,这是一个内质清澈的作家给予读者的美妙的阅读体验。

对读者而言,阅读的本意是寻找自己不曾体验过的生活,以便摸仿和自我提升,所以趣味、精彩、美妙在作品中缺一不可。可贵的是皮皮创造的种种人物都明亮端严,令人感到信服,她是中国最早的先锋派作家,她的探索并没有失去方向,陷入离奇和荒诞不经,因此她的风格又是现实主义的。

从集子里这些精短的故事来看,作为小说家,她这些年是很认真地研究过小说的。皮皮的作品你越读这样的感觉越强烈,她极简练的文字不论是在小说里,还是散文里,都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解析这些简洁的文字,你会明白她的阅读量非常之大,是一个在文学领域非常有见识的作家。她的作品结构像冰山,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是很少的部分,更加庞大的体积都在海水之下,看不到的部分,才是她的內功所在和能量所在。

她的语言是纯粹的文学性的。我发现很多小说家的小说语言并非如此。小说怎么可以忽略语言的文学性?普希金在俄罗斯文学中之所以有那样至高无上的地位,就是因为“只有从普希金起,才开始有了俄罗斯文学。”(别林斯基)在此之前,俄罗斯语言体系庞杂,枉谈规范。普希金以自己的文学创作,纯洁和规范了俄罗斯语言,使俄语成为一种崭新的、极富表现力的语言。所以任何民族的文学语言,都是这个民族语言中的精华——最高贵和高难的部分,一个作家,有责任让读者体会到母语中的纯文学语言之美。

正是每个故事的短洁,《渐行渐远》让人印象深刻。写小说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故事不好架构,因为如此简短的故事里既要揉进小说元素,又要讲一个好故事,绝非易事,可皮皮构架起来却十分轻松,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每一篇都可作成人童话。

皮皮似乎深受欧美作家作品的影响,其作品文字精简,鲜有多余,在《渐行渐远》里,她文字的简洁精练程度几乎达到了极致,试着在一行文字里加入几个虚词,终是蛇足。虽然她的作品文字精简,内容却更加复杂细腻,其中的高级黑伴随始终,这使《渐行渐远》虽所涉主题沉重,读起来却十分轻松,阅读时内心虽会时而涌上酸楚,但泪水终会迅疾散去,代之以笑。

如果只有黑色,她的作品就不会那么动人,让人生出再次阅读的欲望,她文字简约、克制的外表下,处处充盈着内心的深情和温暖。读皮皮的作品,最能打动人的,就是这种温暖,难能可贵的是在她的作品里,这种温暖并不滥漶,而是有着凛然分明的界限和度,这是一个作家的高度。

书的最后一章,她借用毛姆的句子:“生命的尽头,就像人们在黄昏时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到光线渐暗;直到他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

毛姆是我大学时最喜欢的作家,直到今天,仍然是。毛姆的话加深了《渐行渐远》沉厚的色泽。

黄昏降临了,似是而非地走在大街上,依次看到书中的一切:夏天正午时街边的竹椅、孤独的大雁、潮湿的墓地……每一种生活场景,在生命中都如此短暂易逝,因而,弥足珍贵。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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