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梨花针

2019-08-16 03:10贾若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7期

贾若萱

这个酒店位于市中心,餐厅在二十一楼,可以俯瞰整个石家庄。我以前来过一次,和姜来一起,他团购了双人套餐,说赚到钱了,怎么也得浪漫一次。我们坐在靠窗位置,蜡烛搁桌上缓缓燃烧,大厨为我们煎牛排,边吃边欣赏夜景。但今时不同往日,同样的酒店,周围一片嘈杂,服务生忙前忙后布置舞台,破坏了美感。这是我爸的第三次婚礼,大屏幕上放着他俩的结婚照,背景是蓝色的大海。我仔细看了看,画面中的女人顶多二十多岁,鹅蛋脸,细了看,竟然和我的鼻子是同款,双眼皮也是,可能是同一个整容医师。不过,现在整过容的脸都这样,审美趋势摆在那儿了,深眼窝、高鼻梁、鼓额头,没什么高下之分,别人也不会太在意。画面中的男人,慈祥地笑着,年轻时的两个大酒窝此刻和肌肉连成了一条线,像长长的沟壑。他的手搭在女人腰上,严肃又庄重,只是白头发有点煞风景。我笑了起来。

宾客来了一半,坐在桌子前嗑瓜子聊天。婚庆公司的人倒是不少,打黑领结的男士举着话筒喂喂喂地试音,两个大音响立在舞台两侧,没任何反应。后边有个黄色大门,敞开一条缝,我走近,看到画中的女人,穿着婚纱,和朋友们站在一起,一脸娇嗔。我爸坐在另一侧,表情有些羞涩,身体比三年前宽了许多,像美国电影里的绿巨人。我从包里拿出礼物,推开门,走了进去。

“蒋绘!”我爸看到我,站起来,理了理肚皮,笑了出来。

“爸!”我也笑着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初二那年,我的个子就超过他了,他总跟别人炫耀:我女儿的身高,可以当模特,几代下来,数她最挺拔。他说的是实话,我妈一米六,他一米七,老一辈就更不行了,而我一米七八,又瘦,远远看去,像棵豆芽菜。事实上,我做过两年的淘宝模特,姜来是店主兼摄影师,给我拍了很多照片,现在去网上搜,还能搜得到。

“给你的。”我把礼物递给他,是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对尾戒,前几天旅游时买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收下了,把女人叫过来,说:“这是蒋绘,我女儿。”

女人看着我,眼里像含着一汪水,笑着说:“你就是绘绘呀,我叫李苗,在附近的画廊上班。”她看着比照片上老一点,嘴角有浅浅的法令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你好!”我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没想到她是在画廊上班。按我爸的个性,他应该找个在歌厅上班的才对。他的第二个老婆是卖酒的,在KTV相识,结婚时我没去,听说比我小几岁。离婚时闹得很僵,嫌我爸钱给得少了,到处嚷嚷他是阳痿,并起了个绰号“腌黄瓜”。名声一传出去,就不好听了,可传都传出去了,也于事无补。我妈给我讲这个事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虽然他们离了婚,但她总能比我先获知我爸的事,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这样的时刻,我不应该提我妈,但应该想到我妈。其实,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虽然去年才见过,她来我家住了半月,早上给我煮方便面,晚上给我炒方便面,只要你不抱太大希望,还是蛮好吃的。当然,如果不是这次婚礼,我也想不起我爸的样子,甚至连声音都忘了,这三年我们几乎断了联系,没打过电话,婚礼请柬还是发的电子邮件。我本不打算来,但他在邮件末尾附了句话:来吧,瑾芳也来,你们可以叙叙旧。我躺在床上盯着“瑾芳”两个字,最终还是来了。

我和李苗站着聊起来,她在画廊上班,必定对画作有研究。我对她说,我喜欢现代主义画作。她说她比较偏好古典主义,然后提到了达·芬奇,又提到了弗洛伊德。得知我在传媒学院学了四年音乐时,她又说起了柴可夫斯基,不是一些浅薄的书面评价,反而融进了自己独到的看法。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会看上我爸。事实上,我妈也算个老文艺青年,不过,她唯一喜爱的形式是电影。小时候,她常带我去电影院,抱着我,下巴枕在我的头顶,看完一场又一场。我爸大多时候都不在,他很忙,忙这忙那,各种各样的理由。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们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虽然是中午,阳光却并不强烈,夹杂着灰蒙蒙的白,无精打采。开车来时,广播说今天有暴雨,务必注意安全。

“五个月前。他去画廊买画。”她说。

“他竟然去买画?”我看了身后的我爸一眼,他正忙着和客人寒暄。

“是啊!”她盯着对面的高楼,“机缘巧合。”

我从包里掏出烟,递给她,她笑着接过去,点上火,狡黠一笑,放进嘴里。我也来了一根。

“你有男朋友吗?”她问。

“有。”我说,“很多年了。”

“打算结婚吗?”

我摇了摇头,“应该不会,现在挺好的。”

“的确如此,如果你很爱他,最好不要结婚。”

“我只是没想明白婚姻的意义,恋爱和结婚没什么區别。”

“非常对!”

“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结不结婚无所谓,反正可以离婚。”她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

可以肯定的是,我对她的印象很好,所以说了很多话。她不庸俗,也不圆滑,甚至有点心不在焉。而心不在焉是一个正在结婚的女人的最好品质。我们默默抽完手里的烟。我注意到,对面楼里有一个男人,正在做健身操,看起来相当滑稽。

我爸走过来,我问:“胡瑾芳来了吗?”

他摇摇头:“还没,她从湖南坐火车来,应该早不了,你先去礼堂坐一会儿吧,我和李苗还得彩排。”他把李苗拉过去。

我点头,穿过门,回到礼堂。客人们多了一些,我看了看表,距离十二点还有八分钟。我找了张空桌子坐下,给姜来发消息:一切都好。姜来很快回复:那就行,好好和老爸聊聊天吧。我说,好无聊啊。他问,想我了吗,我可以过去找你。我想了想,回复:不用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今年是我和姜来同居的第五年。一开始,谁都没想过会持续这么久,我们只是无聊,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炮。准确来讲,他是我的老板,但我应聘模特时,他的淘宝店正在赔钱,马上就要黄了。神奇的是,半年后突然起来了,赚了不少,很快又开了第二家,越做越大,目前正筹备第三家。他说,我是他的招财猫,旺夫石。我们能谈这么久,纯属机缘巧合,他是不婚主义,我正好也不想结婚,两人平时相处没问题,床上也挺和谐,似乎没什么走不下去的理由。但我不清楚是不是爱他,如果按胡瑾芳以前的说法,我是不爱的,她认为我没爱过任何人。她曾经说,蒋绘,你知道吗,你太自我了,自我的人不会爱上别人的。她觉得自己拥有的才是真正的爱情,而我经历的都是奸情。我们总为这些事争吵,吵得墙壁都要裂开了。

巨大的厚厚云层遮住了太阳,一瞬间,房间暗了下去。就在突然袭来的阴影中,胡瑾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半个苹果。她比以前更胖了,剪了短发,穿一条皱巴巴的白色连衣裙。虽然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像有人狠狠踹了我一脚,动弹不得。她四处张望,目光投向我这里,犹豫着,露出困惑的神情。也许她认不出我了,玻尿酸和假体使我的模样变化很大,于是我站起来,冲她挥挥手。她走了过来。

一张素面朝天的脸,眼角的皱纹像年代久远的电线。我略微吃惊,以前她的皮肤又白又亮,此刻却失去了光泽,眼底的雀斑连成一片。“好久不见。”她笑着,扔掉苹果,左手扶在腰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有了身孕,高耸的肚皮仿若一把枪,直直冲着我。我下意识地低了头,她察觉到我的不安,说道:“八个多月了,二胎。”

我让她坐下,因为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这和我想象中的重逢完全不同,没有欣喜,没有悲伤,更像两个陌生人的碰面。我抚摸桌布,思考不出接下来说点什么,便从包里拿出一罐维生素片,倒出两颗递给她。最近几个月,我的手指总是蜕皮,医生说应该多补充维生素。姜来买了几瓶放在我包里,叮嘱我空闲了就吃。她摆摆手,指着肚皮说,不能瞎吃。我只好放进嘴里,吞了下去。

“姑姑来吗?”她开了口。

“不来。”我摇头,双手交叠在一起。

“还在美国?”她又问。

“对。”我说,“去年回来过一次。”

钟声敲了十二下,叮叮当当,左侧的大门打开了,首先出场的是我爸,司仪调侃了几句他的发型,全场响起了笑声。我爸摸摸头,回怼了一句,宾客们又笑了。我看着他的脸,竟觉得十分陌生,他老了,以一种平和的方式,很难想象他以前接送我上下学,时不时踹我几脚。我从小就不是听话的小孩。但总归来说,挨打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有我妈在,她和我爸的教育理念背道而驰,崇尚鼓励与满足。这可能是他们感情破裂的根本原因。

相比于我,胡瑾芳更可怜,她几乎天天挨揍,舅舅和舅妈的男女混合双打造就了她坚韧的品格。她告诉过我,如果有了孩子,绝不做那样的父母。我表示赞同。

“豆豆没来?”我问。

“没,带着他不方便出来。”她说。

豆豆是她的第一个孩子,男孩。很久之前,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半夜两点多,我一看是湖南的号码,立刻猜到是她。那时我们已好久没联系,我生她的气,她是知道的。我接了电话,问,老胡?她在那頭笑了起来,说,是我。接着,我们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她说她的儿子叫豆豆,长得很可爱,说湖南很潮湿,不如石家庄的气候。然后我们就挂了电话,现在想想,这个电话是我们这几年唯一的联系,但我始终没搞明白她为什么打这个电话。

“你看。”她在手机上翻出豆豆的照片给我看,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小型挖掘机玩具。“已经上小学了。”

“可爱。”我说。

几个小礼炮突然炸开,扬出荧光片,落到我们头上。一个男人搀着李苗,沿着红毯,走上舞台。人群响起海浪般的掌声。他们缓慢走到我爸面前,男人把李苗的手交给我爸,表情有些紧张。我爸掀开她头顶的白纱,吻了她,给她戴上钻戒。李苗的肩膀抽动起来,她躲进了我爸怀里。人群又响起了掌声。

“我最近总梦到姑姑。”她说。

“梦到什么?”

“说不清,很乱,也梦到咱俩,小时候,长大后,一些事儿。”她皱起眉头。

我叹了口气,把脸转过去。一道闪电划过,响雷在天边炸开,雨很快来了。天花板亮了一下,五颜六色的彩带发出微弱的光。台上的我爸和李苗正喝交杯酒,司仪一边起哄,一边拍打手心。周围的人们在我们身边呼来喝去。我突然有种错觉,所有人像昆虫一样融进巨大的松脂里,时间就此停滞。

“你还记得那些信吗?”我问。

“哪些?”

“我妈给我写的。”

“记得。”

以前我们常趴在床上,读那些信,一封一封,都是我妈写给我的,从初中到高中,写了整整六年。信的开头往往是:吾女好,展信佳。搞得跟拍古装片似的。其中有封信我印象深刻,是我刚恋爱那阵子收到的,粉色信纸,蓝色墨水,写着:“接下来我要展示一个东西——安全套,用来预防疾病和怀孕,又称女人的解放器。现在你可以把它拆开,往里面灌水,观察其形状和韧力。如果有一天,你和男朋友进行深度探索,务必使用,保护自己的身体健康。”胡瑾芳将蓝色杜蕾斯捏在手里,不知所措。我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了。她问,知道什么?我说,做爱呀,我已经做过了。她依然不懂,我就闭了嘴。

“如果我能再生个女儿,我也会给她写信。”她摸着肚子说。

“如果她像我这样,不结婚不生孩子,有时候还会脚踩好几条船,你会教训她吗?”我盯着她的眼睛,“就像以前咱们讨论的那样。”

她也盯着我,说:“你是不是做削骨手术了?”

我点头,指指自己的眼睛鼻子,“还有这里也动了。”

“真好看,不过,有点假。姑父的新老婆也有点假。”

“无所谓啦!”我说着,站起来,“我去厕所抽根烟,一会儿就出来。”

她点头,我穿过拥挤的座椅,走到卫生间,靠在门上。一股柠檬的味道,我点燃,吸了一口,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小得终于满意了,眼睛大,鼻子挺,有次我在路上走着,有男人搭讪问我是不是混血。我散开头发,出门前洗的,还没干透,护发精油的香气溢出来。我已经想不起原来具体的模样了,我笑了笑,低头看手腕处蓝绿色的血管,网状的,交叉在一起。

我第一次整容,是在大二,因为我想当大明星,在灯光夺目的舞台上拉大提琴,为了上镜,必须有张巴掌脸。我以前是个大脸妹,和窄弱的肩膀不成比例。而胡瑾芳和我的身材刚好相反,她一米六,肩膀宽阔,丰乳肥臀,脸小成了巴掌。初中时,舅舅说我的身材加上她的头,定是万里挑一的大美女。可这个大美女是她还是我,他没说明白。为此,我和胡瑾芳打了一架,她力大无穷,把我从床上扔了下去,摔断了左胳膊。住进医院后,我发誓和她此生不往来,结果第二天,她也住进来了,舅舅把她狠狠修理了一顿,引起了轻微脑震荡。看到她鼻青脸肿的模样,我感到愧疚,于是,我们冰释前嫌,挤到一张病床上,分享班里哪个男生最好看,哪个女生来了大姨妈。那天下着雨,我记得很清楚,滴滴答答,像一场连绵不绝的耳语。我突然再次迸发出离开的念头,便说,老胡,你还想去别的地方吗,像小时候那样。被子蒙在我们头顶,空气闷热,我拉着她的手,厚厚的,硬硬的,指甲掐也毫无知觉。她问,这次想去哪里?我摇头,不知道,哪里都行,只要别是这里。她的头上缠着绷带,像个褪色的花椰菜。她说,成,等出院了咱们就坐火车走,你坐过火车吗?

离家出走是我们三四岁时开始的游戏。那时我家小区里停了辆锈迹斑斑的公交车,玻璃全碎了。我和胡瑾芳把毛毯铺在上面,盯着车顶躺一下午。我们还没上学,总幻想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后来得出结论,沿着大路一直往东走,也许能找到那棵树,结的果子堪比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这个故事不是我臆想的,就是胡瑾芳臆想的,记不清了,反正我们都想拥有钢铁之身。于是,我们不停往东跑,经过便利店、红绿灯、光秃秃的树,和我们住的街区没什么不同,但我们固执地相信定会有所收获。有次天黑了,我们迷了路,胡瑾芳坐在路边流泪,但我一点儿都不悲伤,提议继续往前走,反正黑夜过去又是白天。她不听,把头埋进胳膊,肩膀剧烈地抽动。我想起了鸵鸟的故事,鸵鸟害怕了就会把头埋进沙子,以为能躲过一劫。我笑着问,你是害怕吗?她不作声,突然站起来,推了我个狗啃泥。这下轮到我号啕大哭了。我的哭声引来了一对父子,他们本来在报亭打盹儿。说明情况后,儿子骑自行车把我们送了回去。回到家,事情暴露,挨了一顿狠打,被警告不许再乱跑。

抽完烟,我回到座位,婚礼仪式已经结束,我爸和李苗挨桌敬客人酒。我们这桌也坐满了人,他们撕扯着每一盘菜。胡瑾芳没有动筷子,胳膊拄在桌子上,眼睛一动不动。

“湖南还适应吧?”我问。

“适应了。”她没有抬头。

小雨很快转成了暴雨,碎液拍打在落地玻璃上,一层层的,看起来十分脆弱。我想起大学时,去澡堂搓澡,有面墙布满水汽,我们光着身子,一笔一画写喜欢的男人的名字。她喜欢过一个外号叫“长颈鹿”的男孩,个子高高,黑黑的。虽然算不上好看,但在工科院校,矬子里拔将军,瞬间就顺眼了许多。

“哎!”她叹气,“我刚才想了想,也许以前的你才是对的。”

“什么?”

“你的爱情观。”

“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观点。”我说,“我就觉得,不管怎么样,开心就好,没有什么比开心重要。”

“你和以前的男朋友们还有联系吗?”

“没了。”我说,“都分手了还有什么好联系的。”

“那你现在单身?”

“有一個男朋友,谈了五年了。”

“真的?”

“真的。”

“不像你的风格,我以为你会有好多情人。”

“目前这个各方面都还可以。”我说。

她一直觉得我在感情方面有问题,因为我的恋爱总是同时进行,有时和两个人,有时和三个。这种情况高中时就开始了,直到遇到姜来。大学时,我有一个正牌男友,还有两个情人,彼此不知情。我喜欢“一号”的钱,“二号”的脸,“三号”的智商,我经常想,如果这三人合成一个,该多完美啊!胡瑾芳对我这种做法提出了严肃批评,说人在爱情里应该忠诚。为此,她举了好多例子来论证:我没有爱过别人,只爱自己。我问,什么是爱?她说,爱是付出,是忍让,是牺牲,是患难与共。我被她这几个高大的词砸得晕头转向,无法反驳,只好求助于我妈。我妈笑着说,爱不是患难与共,是合作双赢,忠诚也不是忠于别人,而是忠于自己啊!我把原话复述给胡瑾芳,她嗤之以鼻,呸了几口,恨不得扇我几巴掌。

那时,她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对,她就是这么说的。她真正爱上了一个人。那人我见过,是她暑假做兼职的蛋糕店店长,比她大十几岁,离异,有两个女儿。他把她推到仓库的墙角,夺走了她的初吻。她说,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摸到了天上的星星。我对此不屑一顾,说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性骚扰。她又呸了几口,把这种情感大肆渲染,描绘成真爱。我本以为,她很快就会明白,谁料最后竟越陷越深,直到被搞大了肚子。

我爸和李苗走过来,给我们这桌敬酒。他看到胡瑾芳,笑着说:“瑾芳来啦,路上累不累,肚子几个月啦?”

她看了看李苗,喝了口水,说:“八个多月,不累!”

“我舅舅家的表姐,胡瑾芳,和我同年,月份比我大点。”我对李苗解释。

“你好!你好!”她和胡瑾芳握了握手,脸上一片红晕,像是喝多了。

“爸。”我说,“打算去哪儿度蜜月?”

“意大利,看画儿去。”他眼睛瞥向李苗。

“挺好。”

“到时给你带纪念品。”李苗说。我点头,他们绕到别的桌子前敬酒。

又炸开了几个响雷,暴雨把空气染得十分模糊,已经看不到对面的建筑了。虽隔着层玻璃,仍能感受到空中的湿气。我问胡瑾芳冷不冷,她说不冷,甚至有点热。

“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我们还是多聊聊自己吧。”我说,“这几年你在湖南做什么?考上铁路局了吗?”

胡瑾芳大学学的土木工程,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入校,学校就在我学校旁边。那时我们谁也瞧不起谁,她说学音乐的都是卖唱的戏子,我回击她土木工程就是修路盖房的苦力工。但是她的确比我厉害,奖学金、助学金,年年都有她的份儿。老师本来是要给她保研的,但她因为所谓的爱情,放弃了机会,连毕业证都懒得要了,说反正可以成人自考。我回忆她圆滚滚的肚皮,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因为怀着豆豆,她吃了不少苦头,剧烈地呕吐,什么都吃不下,有时甚至会阴道出血。她战战兢兢,在我的床上哭醒,害怕失去这个孩子。我不理解,骂她脑子有坑,逼她去医院流产,重回大学完成学业,不去就让她滚。她没有妥协,即使舅舅把她赶出了家门,孩子爸也因为工作无法照顾她。可她像喝了迷魂汤,铁了心要生下豆豆,最后确实做到了。我还记得她挺着大肚子,站在火车站门口,和我告别,脸上是沉醉的表情。她说,你知道吗蒋绘,我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我说,你别后悔。她说,我不后悔,如果你明白什么是爱,就不会这样说了。我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如果你跟他走。她笑着拍拍我的肩,头也不回地进了站。

“没有考,你不知道,带孩子太费精力了,每天都很累,根本学不进去。”她说。

“那为什么还生二胎?”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皮,没有说话。

天上像伏着一条灰色巨龙,准备随时冲出来吞没世界。雨大得令人心慌,伴随着滚滚雷声,但屋子里依然祥和,音乐悠扬,我爸和李苗脸色红润,宾客心满意足地吃着宴席。我突然想到平行世界这个词,姜来以前说过,如果有平行世界,那里的他应该和这里的他过着同样的生活,因为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生活了。我想,大部分人总是会后悔,选了B想要A,选了A想要B,如果是我,可能会过完全不同的日子。

“你觉得有平行世界吗?”我问。

“平行世界?”

“对啊,另一个世界,里面也有我们,但又不是我们。”

“不相信。”她坚定地说,“只有一个世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

“好吧。”我点点头,“这都没准的事儿。”

“如果真有平行世界的话。”她说,“那我可能和你一样,不结婚。但我想要豆豆和这个孩子。”她继续抚摸肚子,“你摸摸,她在动。”

我贴上她的肚子,没感觉到什么。我摇头。

“等等。”她摁住我的手。

电流一般的轻微颤动,像是浮在水面上,我笑了起来:“还真有啊!你什么感觉?”

“其实没什么感觉,不疼不痒。”她说。

我爸和李苗敬完了所有的酒,又向我们这桌走来。他们交叠着的身影,像一对恰到好处的恋人。我又想起了那个终极问题,什么是爱。我爸,结过三次婚,有过几个情人,这些人他都爱过吗?

“吃好,喝好。”我爸对我们说。

“挺好的。”

我初中就知道他有小三,还见过其中一个,叫梅姨,长相没我妈好看,胜在胸大屁股翘,像粉嫩嫩的水蜜桃。她坐在沙发上,指尖放在我爸的大腿根,被我看个正着。说实话,我不愤怒、不悲伤,也不羞耻,就是觉得狗血,跟电视剧似的,说出来别人都可能不信——怎么就让我恰好看到了?那时我问胡瑾芳,舅舅要是出轨你怎么办?她说,为了我妈,我会剁掉小三!我看着她义正词严的脸,有点害怕。我似乎从没操心过我妈的事,挺不公平的,光她操心我了。我是不是应该为了我妈,把我爸或者小三罵一顿?但最终没这么做,我只是打了个招呼,懦弱地回了自己屋,把这事埋在心里。所以后来,我妈提离婚的时候,我感到如释重负。她是沉得住气的人,我猜她早就知道我爸的风流韵事,她不在意,每天看电影、做美容、喝茶,倒也有滋有味。亲戚们都说她是个好女人,直到她办好美国签证并转移了我爸的财产后,才使人大吃一惊。我至今仍佩服她的行动力,以四十五岁的高龄申请了美国的电影硕士,并顺利地留在了那里,没再结婚。我有次和我爸一起喝酒,他喝醉了,说,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珍惜我妈。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但做不到也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回湖南?”我爸问。

“不知道呢。”胡瑾芳面露难色,看了看我。

“你可以去蒋绘家多住几天,她有套空房子。”我爸说。

我看向我爸,他已经有些不清醒了,褐色瞳孔散出奇异的光彩。李苗紧紧掺着他的胳膊,灯光打在她的鼻影上,更挺拔了。

“行。”胡瑾芳说,“我先去个卫生间。”

“下次,我们可以约出来喝喝咖啡。”李苗冲我眨眨眼。

“一言为定。”我说着,余光瞟到去往卫生间的胡瑾芳。

姜来的电话响了,我站起来,在窗户旁边走动。外面的雨大得惊人,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似乎要冲垮整个地球。我感到整个高楼摇摇欲坠,地板在雷声中颤动,一阵不安的感觉浮上来。

“怎么了?”我问。

“雨下得太大了。”他熟悉的声音,“你开车了吗,要不我去接你吧?”

“我开车了,没事,不用担心。”我笑着说。

“老爸还好吧?”

“好得很。我晚上可能不回去了,带一个老朋友,去那个家里住。”

“好,要开心。”

这时,女服务员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那个怀孕的女士是您朋友吗?她在卫生间,有点不舒服。”我挂掉电话,跟她跑到卫生间,看到胡瑾芳蹲在地上,捂着肚子。

“怎么了?”我喊了起来。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像在说肚子疼,我蹲下去,握住她的肩膀,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一片细小的汗珠。

“打120吧。”一个服务员说。

“直接送医院吧,离这儿两公里。等救护车有点慢。”另一个服务员说。

“去医院吧。”我扶她慢慢站起来,叫了两个人,搀着她去电梯等我。我找到已醉醺醺的我爸,说:“爸,我得走了,胡瑾芳不舒服,我送她去医院。”李苗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大事,你们先忙,我日后再来拜访。

在地下车库,我又接到姜来的电话,他说:“我到酒店了,下这么大雨,我不放心你们,完事了喊我。”我告诉他胡瑾芳不舒服,让他把车开到B区,送我们去医院。没一会儿,就看到车灯由远及近,一辆庞然大物缓缓停在我们面前。姜来下车,把胡瑾芳抱到后座,我坐到她身边,小声呼唤她。

我说,快点开,去最近的医院。姜来狠踩油门。老胡闭着眼,紧皱眉头,抓着衣角。我说:“老胡,醒醒,是不是肚子疼?”她叹气,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开出地下车库,雨水像长棍击打在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瞬间一片模糊。虽然雨刷在不停摆动,还是什么都看不清。雷声一个接一个,仿佛就在耳边,急促的闪电照亮了乌压压的城市。姜来放慢车速,害怕撞上被风刮倒的树。世界末日?我轻轻喊着胡瑾芳,想让她睁开眼看看,像不像电影中的世界末日。也许马上会刮来一阵飓风,把我们卷入黑洞,到达平行世界。

这时我注意到,她的白裙子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血迹,像是扎了很多的小孔。我咽了口唾沫,腹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搅动。我见不得这种场面,大脑瞬间空白,急得拍姜来的座椅。他回头看了眼,只好把车停到路边,“不行,雨太大了,你看前面,是不是塌方了?”我顺着他的胳膊看过去,路面陷了下去,形成巨大的缺口,有车停在对面。

“老胡你快醒醒!”我轉过头看她,她的手揉成一团,发出微弱的哼哼声。我拿出纸巾,想帮她擦一擦,却看到某种黄色的黏液流了出来。我想到电影里看到的,女人在生产之前会羊水破裂。要生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她慢慢恢复了意识,大概是疼痛惊扰了她,她皱起眉头,一副不堪忍受的表情。雨水像一口巨大的锅,把我们罩起来,使我有了某种安全感。

“打120……”她说。

我恍然大悟,赶紧让姜来拨通120,说了具体位置。医院说由于大雨,可能要延误几分钟。

“没事……”她伸出手让我握住。

“疼吗?”我快要哭出来了。羊水继续流淌,夹杂着血迹,十分不堪。她的嘴唇变白了,和脸色融为一体。

“我离婚了。”她虚弱一笑,“不回湖南啦,豆豆跟他,这个孩子跟我。”

我深吸口气,把后座放平,形成一张大床,让她保持呼吸通畅。

“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离婚率很高。”姜来说着把卫生卷纸递给我。

“我们能住一起吗,像以前那样。”她问我。

“可以。”我说。

她的眼角挤出几滴泪,指指肚子:“要生了,快,快脱掉我的……”

还没说完,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我疼得叫了一声,连忙抽出来,把卫生纸塞到她手里。我抬高她的双腿,脱掉满是血的内裤,扔到一边,肚子也剧烈地疼起来。外面依然暴雨,没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因痛苦而变形的脸。羊水流得更多了,她的肚子上下起伏,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她一边往下推肚子,一边大口吸气用力,脖子涨红了,胳膊也红了,汗水像丝线,落到我手上。我掀开她的裙子,往里看,吃惊地发现,孩子的头已经露出了半截,头发乌黑乌黑的。

“再用点劲儿!”我喊了出来。姜来在前座,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我让他闭上眼喊加油。

她继续用力,我眼睁睁看着完整的头部露出来,胳膊露出来,腿部露出来,最后,我轻轻抓住小人,往外一拽,连同脐带,整个出来了。伴随着瓢泼大雨,车里传出洪亮的哭声。这个小小的脏脏的丑东西,还未睁眼,被我托在手里,像托着一件圣物。那一瞬间,仿佛天底下所有的光都聚在了她身上。是个女孩,是个漂亮的女孩。我不知怎么回事,咧开嘴,也轻轻地、轻轻地哭了出来。我想起了破旧的公交车,想起了大提琴,想起了翻滚的绿叶,想起了妈妈的眼睛,最后,我把这一切统统忘掉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原载《湘江文艺》2019年第2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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