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狗血

2019-08-19 06:32
东方剑 2019年6期
关键词:秋田怨妇长毛

李小关算是开眼了,第一次知道这种长得像狐狸的狗原来是秋田犬,还是日本的品种。狗有半米长,浑身的毛呈浅棕色,只有嘴巴和四肢有点黄毛。怨妇朝屋内里喊了一声“儿子”,那狗便摇着尾巴跑了出来。小关心想,有钱人真有意思,管狗叫儿子。

怨妇的网名叫“一池秋水”,身材高挑,气质优雅,虽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然而小关并未从她精致的五官里读出大家闺秀的优雅和涵养,反而是满腹的闺怨和怒气,短短一个上午就被她骂了两回。第一回挨骂是上午九点,她打电话骂他是乌龟,本意是说他像乌龟一样行动缓慢。但在小关看来,乌龟显然还有引申含义。这两年来,他的字典里最敏感的词语就是“乌龟”。

小关是一名快递员,19岁职高毕业后进城打工,先是当了两年保安,后来改行送快递。入行十年,也算是快递界的老人了。小关貌不出众,木讷淳朴,与人为善。但因为家贫,二十七八了都没说上媳妇。小关父母生活在农村,靠着几亩薄田度日,赶上得个病闹个灾,全靠小关掏钱。他还有一个妹妹读高中,也靠他供给,将来妹妹上大学,学费生活费也是不小的开支。如今女孩现实,结婚都得有三大件:房子、车子、票子。这三样,小关一样也没有,工作了七八年也就攒下两万多块钱,娶媳妇谈何容易。他也去相过几次亲,每次都成功一半:他同意,女方不同意。眼看就奔三去了,婚姻成了老大难。但有福之人不用忙,还真有女孩不嫌他穷看上了他。

这女孩是小关的同事,也是他心中的女神——会计小媛。小媛是本地土著,长得漂亮,家境优越,软硬件都没得说。按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看上小关这个农村娃呢?当然她是有苦衷的。她的苦衷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她的男友在她怀孕之后去了日本,失联了。小媛的父母劝她打掉孩子重新找个男人,但她不同意,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大姑娘生孩子不是让人笑话吗,于是小媛就想到了憨厚的同事小关,想让他当“接盘侠”。小媛的父母势利眼,自然看不上小关这个农村老巴子,但是看着女儿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也只好同意这“权宜之计”。

小媛长得漂亮,又不要彩礼,小关没有理由不同意,就算带个孩子也不算啥,只要小媛以后跟他踏实过日子就行。再说,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人也没有几个,连他父母也不知道。婚后不到半年,小媛就生了。儿子出生的时候,小关同样很激动。小媛生了孩子就辞了工作当全职妈妈,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都落在小关身上。他起早贪黑地忙活,也就勉强糊口。看着同事们纷纷将摩托车都换成了面包车,小关也动了心思。他省吃俭用,终于在去年年底实现了自己的“小目标”:买了一辆二手五菱之光面包车。有嘴碎的同事笑话小关,二手媳妇二手车,便宜儿子乌龟壳。

小关也不反驳,他认为二手媳妇也是媳妇,一样能暖被窝;便宜儿子也是儿子,一样能养老送终;二手车也是车,一样能挡风遮雨。只是“乌龟”两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让他不舒服。

电商发展得快,忙坏了小关这样的快递员,特别是“双11”“双12”以及过年的时候,那快递简直就堆成了小山,从早忙到晚。眼下是1月25日,农历腊月二十一,再有九天就过年了。小关最近天天连轴转,每天三四点钟接货,晚上十一二点下班。钱倒是没少挣,一个月挣七八千,但开支也很大。房租、柴米油盐、汽油费、儿子的奶粉钱,乱七八糟加起来每月四千多。除此之外,媳妇的衣服、化妆品,还有她隔三差五的各类聚会,哪个月平均下来也得小三千。小关的工资几乎不剩啥。眼看马上就过年了,一家人的新衣服还没着落。小关已经明确说他不买了,但媳妇和孩子的得买。小媛看上了一件ONLY的大衣就要1000多。孩子的衣服更贵,不起眼的衣服也得两三百,上衣、裤子加上鞋也奔1000去了。

儿子过了年就两岁了,小媛也没有出去找工作的意思。她打小好吃懒做,嫁给小关之后更是四体不勤,除了自己的内衣,她什么衣服都不洗,都攒着让小关洗。小关老实,没有怨言,就算晚上十一二点下班回家,看见堆着的脏衣服抄起来就洗。他对小媛唯一的要求就是对他的父母好一点。但就是这点,小媛也没有做到。小关母亲进城伺候月子的时候,没出一个礼拜就被小媛骂走了。小媛继承了她母亲尖酸刻薄的基因,骂起街来像个泼妇。看着母亲流着委屈的眼泪走了,小关心里很难受。但难受归难受,日子还得继续。两口子过日子,总得有人谦让。小关虽然心里苦,但也得忍着。常言说,蔫人出豹子。老实人憋久了也会爆发。今天早上他就爆发了,跟小媛在电话里吵了起来,起因是过年给双方老人多少钱。去年一家给了两千块,今年这个数达不到了。小关手里满打满算也就六千块钱,车险昨天就已经到期了,需要留出一千买车险,他打算每家给一千,剩下三千块钱买衣服和年货。小关打电话跟媳妇商量这事。小媛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你家一千可以,我家必须两千。小关说,你娘是娘,我娘也是娘,凭什么你家非得两千?要么都一千,要么都两千。小媛一听小关竟然敢顶嘴,火冒三丈,大骂他穷鬼,跟着他倒八辈子血霉,并让他撒泡尿照照,连两千块都拿不起的老巴子是什么样。小关被骂个狗血淋头,满肚子憋屈,最后还不得不屈服于小媛的淫威之下。他决定车险拖到年后再买,先给岳父母凑够两千块钱。

和媳妇斗了一早上嘴,结果就是耽误了给怨妇送货。怨妇发飙,骂他是乌龟,让他心里很不爽。他干快递十年,挨过很多骂,心理承受能力变得很强。很多顾客不通人情,道理讲不通,挨骂也没法辩解,姑且听着就好。每次面对客户的责骂,小关都是笑脸相迎,心甘情愿地当孙子,临了还恬不知耻地跪求个五星好评。因为得了差评就得扣钱。小关活得也不容易。这一路他都在想,那怨妇干吗要骂我是乌龟哪?骂我是蜗牛、是鼻涕虫,哪怕是头猪也行,为何偏偏是乌龟?他讨厌乌龟。

昨晚下了一场不大的雪,路面有些湿滑,马路上的车都在龟速行驶。小关不想当乌龟,他还有一车的货急着要送,于是不停地按着喇叭,在车流中寻找着缝隙加塞穿行。他的面包车没有ESP,也没有四驱,一样开得很溜。一辆保时捷在黄灯的时候突然刹车弄得他措手不及,差点来个亲密接触。保时捷车尾喷着两行字:大龄女青年,追尾必嫁。小关心说,我要是碰上了,不是必嫁,是必赔。心里直骂女司机是个大傻帽。让媳妇和怨妇一闹腾,小关今天火气也很大,狂躁的路怒症犯了。但他脑子很清醒,车险还没买哪,一定要谨慎驾驶。

七转八拐总算到了金柏小区,小关却突然找不到怨妇的快递。扒拉了半天才发现,那快递被他当成早餐的“饭桌”放在驾驶和副驾驶之间的空当里了。早上忙着跟媳妇吵架,买来的豆浆没喝完顺手就放在“饭桌”上。这一路上左拐右晃,豆浆全洒了,纸壳箱子湿了一大片。小关心说麻烦了,给个差评都是轻的,那怨妇不得吃了他啊。他看到快递单上面写着“衣服”,根据经验判断里面应该还包着一层塑料袋,估计衣服湿不了。纸壳箱子上还喷着一行字:买家姐姐是个孕妇,请快递小哥送上门。小关心说真没创意,就会冒充孕妇。他曾给一个孕妇送过三年快递,她怀的是哪吒,三年都没生出来。

怨妇满脸怒容地打开门。小关胆战心惊地把快递递过去签收。怨妇见箱子湿了,骂龟儿子怎么搞的,眼睛长屁股上了?她是四川人,喜欢骂人龟儿子。小关偏偏不喜欢听乌龟。但顾客是上帝,他只有点头哈腰地赔笑致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卖笑的,不管什么样的笑他一瞬间都会装出来,比如苦笑、傻笑、尬笑、皮笑肉不笑以及哭笑不得,等等。

怨妇让小关打开箱子验收,如果衣服弄脏了就让小关赔。小关打开箱子,里面果然还有一个塑料袋包裹着。见衣服并没有损坏,怨妇怒气稍减,但依然喋喋不休,指责小关来晚了,耽误了她和儿子遛弯。小关心说,你和儿子遛弯的时候顺路去代收点取着快递不就得了吗?非得装孕妇让我上来送一趟。

怨妇冲着屋内喊了一声“儿子”,那条秋田犬便蹿到了门口。小关这才知道,原来她儿子不是人,是条狗。怨妇给她“儿子”买了一件红色防寒羽绒服,反复比量着,确认没有被豆浆污染。小关心说,不就是一件狗服吗,至于嘛。怨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鼻腔里发出轻蔑的鄙夷声,我“儿子”这件衣服是专门定制的,值2000块。小关心里一哆嗦,心说有钱人真是烧包。他要是有2000块,就不用跟媳妇吵架了。同时心里感慨,连小狗过年都换新装了,可他连件新衣服都不舍得买,连狗都不如。

此时,小关还不知道这条看起来像狐狸的狗是一只名贵的日本秋田犬。在他眼里,它甚至不如他老家养的中华田园犬。他家的狗叫小黑,浑身上下一抹黑,没有半点杂毛,比它纯正得多。小黑在小关家里生活了十五年,去年老死了。邻居说,扒了皮吃肉得了,父亲没有这么做,而是在自留地里挖了个坑把小黑埋了。小黑葬得还算体面。小关跟小黑其实没有太多感情,小黑来的时候,他已经出去读职高了。寒假回家,小黑还朝着他龇牙乱吠,把他当成了入侵者。母亲拿着饭勺子教训了小黑,告诉他这是自家人。说来奇怪,他以后再回家小黑就不叫了,还朝他摇摇尾巴示好。母亲说狗是最通人性的。小黑来到小关家后中了大用。前些年总有小偷半夜三更来偷粮食,因为小黑的存在,他家没有进过小偷。只要有陌生的脚步靠近,小黑就会狂吠个不止,小偷自然就吓跑了。

小关善于察言观色,看出怨妇很得意这条狗,便一个劲儿地夸它懂事孝顺。怨妇听到小关对“儿子”的赞美,怒气渐消,甚至露出了些许笑容。小关见状,得寸进尺,希望怨妇小姐姐能给个五星好评。怨妇瞪了他一眼,哐的一声关上了门。小关满脸失望。下楼的时候,他想起刚进城那会儿在同事电脑上看过很多关于孤独女人和狗的日本小电影,禁不住恶毒地揣测着怨妇和狗的关系,心里涌起一丝酸溜溜的快感。这也算是对怨妇骂他是乌龟的一种报复。

在怨妇那里耽误了不少工夫,小关必须抓紧时间送货,小区里还有五个单要送,都是要求送件到家的。他一路小跑把单子送完了,本想休息片刻,怎奈又接到客户催单,骂他属狗熊的,送的不是快递,是慢递。小关心里直憋屈,心说今天这是怎么了,每个人都吃枪药了。要过年了,就不能和谐点吗?

被催得急,小关的车速自然也有点快。然而,越是着急越闹鬼,路边冷不丁蹿出一个小男孩让他猝不及防。幸亏他心里一直提醒着自己没有车险,始终绷紧着一根弦。所以,在小男孩蹿出来的电光火石之间,他一脚刹车一把方向就躲了过去,但也因此蹿上了人行道。而人行道上偏偏有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在遛狗。面包车便直奔女人而去,眼看就要撞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小关赶紧猛踩刹车,并往狗的一侧打方向。车刹住了,人也没撞到,但那条狗却被结结实实地轧在了车轮下。小关惊出一身冷汗,兀自庆幸没有撞到人,但那貂皮女人嗷的一嗓子又吓他一激灵。只见貂皮女人扑通跪倒在面包车的前车轮旁,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儿啊。

小关脑子“嗡”的一片空白,头皮阵阵发麻,浑身的汗毛也都吓得哆嗦起来了。他的心瞬间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完了,难道刚才没看清楚?那女人牵的不是狗,而是个孩子?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逃吧。可腿脚似乎都失去了知觉,完全不听使唤。再说,小区里这么多人看着,往哪里逃啊?要是真轧死了人,怎么可能跑得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想到这里,小关镇定了许多,他推开车门一看,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车轮下躺着的不是人,是狗。那狗大半截身子都陷在车轮下,只有狗头露在外面,一股一股的狗血从狗嘴里涌出来,把地上的雪染红了一大片。狗已奄奄一息,看来是没得救了。

小关刚想上前劝慰几句,却忽然发现那狗恁地眼熟,特别是身上穿的那件红色防寒羽绒服,不正是他刚才送到怨妇家的那件吗?

女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起身揪住了小关的衣领。小关定睛一看,正是那网名“一池秋水”的怨妇。怨妇满脸狰狞,两行热泪,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见撞死她“儿子”的竟是刚才的快递员,先是一愣,继而更是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喊:你赔我“儿子”。声音之大,振聋发聩。小关感到耳膜一阵颤抖,脑子嗡嗡作响,赶紧赔礼道歉。但怨妇不管他如何解释,只是呼天抢地让他赔“儿子”。她的哭声吸引了小区里的好事居民,呼啦啦围了一大圈。来不及下楼的,生怕错过了这出好戏,纷纷打开窗探出头来。

小关说,赔,我一定赔,你说多少钱吧。这时他又想起,车险到期了。不过他认为一条狗值不了多少钱,应该能赔得起。

怨妇说,这是钱的事吗?你要赔我“儿子”的命,一命抵一命。

小关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用我的命抵一条狗命?疯了吧。他说报警吧,警察说怎么赔,我就怎么赔。他心说,就算警察再糊涂,也不至于让我赔狗命。

有热心人报了警。小关也盼着警察赶紧来。因为怨妇一边哭,一边张牙舞爪地打他。他不敢还手,只能尽量地躲,但脸上还是被挠出了几条血道子。他能理解怨妇的心情,当年小黑死的时候,他父亲也难受了好长时间,所以挠两下就挠两下吧。怨妇挠累了,“扑通”又跪在狗边上,把脸贴到狗头上摩挲着,泪流不止。满地的狗血弄脏了她的貂皮大衣,她一点也不在乎。小关弄脏了她的纸壳箱子,她却喋喋不休骂个不停。

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两边的楼上还晃动着很多探出窗来的脑袋。小关心说,这里的人们真热情,不赶紧忙过年,还有闲工夫看热闹。人群里有人说,这女人命真苦,去年儿子车祸死了,现在狗又被撞死了,这下无依无靠了。小关心说,这说的啥话啊,一条狗死了就无依无靠了,那狗还能养老咋的。

交警来了,勘查了现场,认定小关全责的同时斥责怨妇瞎胡闹,不管你叫它儿子还是孙子,狗就是狗,不是人,不可能赔狗命,只能赔钱。他问怨妇想要多少钱。

那怨妇擦擦眼泪,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3万。

小关认为怨妇彻底疯了。什么狗啊还值三万?三万都能买辆新面包车了。他认为交警绝对不会同意这种无理要求的。交警说他只管界定责任,赔偿价格需要双方来协商。不过他小声对小关说,这是一只秋田犬,日本名犬,大概值这个钱。你看过忠犬八公吗?八公就是秋田犬。

小关听说过,没看过,不过今天终于知道什么是八公了。

交警问小关的车有保险没。小关不假思索地说有。交警要看保单。小关才想起保险已经到期了,迟疑着该不该拿保单。交警看穿了他的犹豫,逼着他从驾驶室里翻出保单来。警察说,保险过期,罚款扣车。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交警开了罚单,拖走了车,让小关跟怨妇自行协商秋田犬的赔偿价格,然后就走了。

怨妇显然没有心情跟小关讨价还价,她将那条浑身是血的秋田犬紧紧抱在怀里爱抚着,就像哄一个淘气的婴儿睡觉,眼神里却透射着无尽的慈爱和绝望。

没钱归没钱,狗钱还是要赔的。可别说三万,小关连三千都没有。有看热闹的说这狗很贵,三万不多,就是上法院,也得这个数。也有好心人悄悄拉了小关的衣袖,告诉他赶紧赔钱了事,要是被她丈夫知道,恐怕就不是三万了。

小关说,她丈夫知道能怎么?还不讲理了,还能要六万啊?

热心人说,你说对了,她丈夫还真不讲理,是黑社会。

小关吓一跳,黑社会谁惹得起啊?是得赶紧赔钱。电话打了一圈,所有同事朋友都借遍了,也只借了一万。他想起岳父家房子刚拆迁,补偿款有好几十万。但岳父母根本不待见他,要找他们借钱,必须得媳妇出面。小关只好给媳妇打电话。小媛一听撞死一条狗要赔三万,立即在电话里开骂,你个熊包,怎么不跑,还等着人讹钱?什么狗啊值三万,老娘倒要看看。

小媛到了现场就撒泼,水平比怨妇高。对于这点,小关是充满自信且毫不质疑的,毕竟小媛撒泼的功夫是祖传的。她先是指着小关一通骂,给我妈两千你都嫌多,这下好了,一条狗赔三万,我妈还不如一条狗啊?然后双手掐腰,列开架势,开始怒怼怨妇,骂她寡妇脸、绝户样,骚狐狸、下贱狗,生前万人干、死后没人埋,云云。语言生动形象、诙谐幽默,堪称教科书。怨妇也不跟她较劲,一门心思哭狗。只有围观的群众看得很爽,不时迸发出愉悦的笑声,让小关很是尴尬。

这时,三辆汽车开了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从奔驰车里下来。有人说了一句,她老公长毛来了。看热闹的群众纷纷都闪到了一边,生怕身上溅到血。长毛面方口阔,身材健硕,头上扎着一条精致的马尾辫,文艺范十足,看起来不像黑社会,倒像个艺术家。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弟,一水的黑西装、黑墨镜和大光头。小关看那长毛有几分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小媛唾沫横飞,骂得正嗨,几乎要到了高潮。一个左脸文着一条蜈蚣的小青年冲上来,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哐哐给了她两个大嘴巴子,打得她眼冒金星,鲜血直流。小媛被打懵了,泪眼婆娑地看着小关。小关扶她起来,将她藏在自己身后。

长毛扶起怨妇,冷冷地对小关说,狗赔六万,外加丧葬费五千。

六万?真是坐地起价啊。还要丧葬费?人的丧葬费也没有这么贵啊。小媛叫起来。

长毛和他身后兄弟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齐刷刷地射向她。小媛吓得连忙躲到小关身后,不再吱声。

长毛说,钱一分不能少,还得给我家“儿子”披麻戴孝。后天出殡,一早带着钱来殡仪馆。说罢,转头吩咐蜈蚣,跟着他,别让他跑了。

长毛搀着怨妇回家了,蜈蚣则带着两个青年跟着小关回了家。不过他们没有进小关家门,就在他家门口守着。

小关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打算报警。小媛骂他脑子短路,黑社会哪惹得起,你不要命,我和儿子还要命哪。小关问怎么办。小媛说,你给它披麻戴孝当孝子贤孙就是了。去年你爷爷出殡的时候,你不是哭得挺来劲吗?就当那条狗是你爷爷,怎么哭你爷爷,就怎么哭它。

小关白她一眼,心说你爷爷才是狗哪,又问钱怎么办,能不能跟岳母借一借。

小媛嘲笑说,你做梦啊,想借我家的钱门都没有。再说,他家不是缺钱的主儿,你去好好哭一场,兴许人家一高兴就不要狗钱了。大不了再挨一顿打,一顿打换六万五千块,你说值不值?

小关敢怒不敢言,心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娶了这种媳妇,何愁不英年早逝啊。

出殡那天正好是小年,小关把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二万元钱装在黑色皮包里,一早跟着蜈蚣去了殡仪馆。殡仪馆里挂满了秋田犬的大幅照片,遗体被安置在灵堂正中央,四周撒满了狗粮和鲜花。怨妇胸前戴着白花,在两个女郎的搀扶下哭得死去活来。长毛站在怨妇身旁,脸色淡然,毫无悲戚之色。

小关哆哆嗦嗦地走到秋田犬的遗体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长毛大喊,跪下磕头。话音未落,小关就双膝跪地,干脆利索地磕了四个响头。如果不用赔钱,就是磕四十个响头他也认了。只不过此情此景,他实在是哭不出来,非但哭不出来,反而觉得有点可笑。他想笑,又不敢,只能憋着。憋着不笑很辛苦,于是小关的脸就显得很扭曲,表情在哭笑之间摇摆不定,十分滑稽。

怨妇在卧龙公墓给狗买了一块墓地,还给它立了个碑,上面写着:爱犬之墓。落款有些不伦不类:慈母池秋水立。原来怨妇的名字真叫池秋水。

狗下葬的时候,池秋水哭得梨花带雨。小关跪在狗的墓前,却干嚎不掉眼泪。蜈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让他哭得敬业点。还是小媛那招好使,让他把狗当爷爷哭。想起爷爷,小关的眼泪便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哭得悲天恸地。

池秋水哭完了秋田犬,又到隔壁一个坟前哭。小关还一直跪在原地哭得很嗨,蜈蚣上前踢他一脚,让他赶紧到隔壁坟哭去。小关这才发现池秋水换了地方,迅速跪行过去。隔壁墓碑上写着“爱子王哲之墓”,生卒年是2001和2018年,立碑人还是慈母池秋水。小关边哭边瞅墓碑上男孩的照片,有似曾相识之感,正琢磨着好似在哪见过时,蜈蚣又踢他一脚。他发现怨妇又换了地方。他心说这还有完没完啊,她家到底死了多少人?这次是一个中年人的墓碑,上面写着“亡夫王玉东之墓”,立碑人是未亡人池秋水。王玉东大名鼎鼎,小关自然知道。他是蓝箭集团的前董事长,白手起家创下了亿万家财,可惜五年前死于一场车祸。五年内丧夫丧子丧狗,池秋水也是真的可怜,小关不由得心生怜悯。

时近中午,长毛搀起池秋水离开陵园。她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关,对长毛说,算了吧,儿子都没了,要钱有何用。

长毛说,我再给你买一只。

池秋水摇头说,狗是王哲留下的,再买一只有何意义?说罢,便钻进奔驰车里扬长而去。

小关心里涌起一丝欣喜,看来钱真的不用赔了。

长毛目送池秋水离开,回头对小关说,把钱拿来。

小关的心再次掉进了冰窟窿,哆哆嗦嗦地将皮包递过去。蜈蚣打开皮包看了一眼,告诉长毛只有两万。

长毛飞起一脚将小关踹出老远,警告他三天之内不把剩余的钱送来,就让他见不到新年的太阳。

小关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却发现家里被洗劫一空,要不是小媛留了张字条,他差点就报警了。小媛留言说,为了她和孩子的安全要和小关离婚。她已经把属于她的东西搬走了,并让小关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年后去民政局办离婚。小关看了离婚协议书,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归小媛了。也罢,也罢。他叹口气,拿起笔签了字,结束了为期两年的婚姻。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不过离婚也好,就不会有人背后叫他乌龟了。

眼下,小关最难过的关是如何还长毛的狗钱。他把手机通讯录捋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人了。想起长毛那骇人的眼神,真不知道这个年还能不能过得去。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墓碑上的那个男孩。他记起来了,应该是去年的万圣节。那天晚上他送完货已经快十二点了,停在嵌云胡同口歇息,有两个扮成洛丽塔的性感美女从他车前经过,他掏出手机拍摄准备发个朋友圈,然而洛丽塔很快就消失在胡同拐角,正当他悻悻地要关闭摄像时,突然从镜头里冒出一个面目狰狞的“吸血鬼”来,吓了他一跳。细看原来是一个满脸是血的十六七岁的男孩。这个恶作剧让小关很生气,他赶紧关闭摄像开车走了。

想到这里,小关立即翻找出当时拍摄的那段视频,反复看了几遍,确认那个装扮“吸血鬼”的男孩就是王哲,只是他脸上的血不是化妆化的,而是真的,他也不是恶作剧,而是在向小关求救。他左手举着一部手机,右手指着手机屏幕上的一张男子的照片,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小关把手机的声音调到最大,清晰地听到王哲在说:他要杀我。小关吓了一跳,更让他害怕的是,照片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长毛。小关握着手机的双手不禁抖了起来。他很快从网上找到了王哲车祸身亡的那条新闻:11月2日凌晨,原绿箭集团董事长王玉东的独子王哲车祸身亡,肇事者驾车逃逸。警方和死者家属悬赏百万征集线索,云云。小关顿时明白,王哲的死不是一起简单的车祸,而是一场谋杀,而凶手就是他的继父长毛。

当晚小关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在他家门口负责看守他的两个小青年一脸懵逼。小关被带到了刑警队扫黑组,一个叫潘龙海的警官接待了他。听他讲完为秋田犬披麻戴孝的遭遇,再看完王哲求救的那段视频,潘龙海握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原来,长毛他们是盘踞在当地的一股黑恶势力,早已在警方的侦控之下。他原本是绿箭集团董事长王玉东的保镖,王玉东车祸死亡后,他娶了池秋水,成了绿箭集团的二号人物。长毛被捕后,面对铁证,认罪服法,如实供述了先后制造车祸杀死王玉东和王哲的犯罪事实。

小关阴差阳错地立一大功,弯拐得有点大,让他整个春节都懵懵的。年后上班第一天,潘龙海就给他送来了五千块钱,说是提供涉黑涉恶线索的奖励。小关很惊喜,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交罚款、买车险,把扣在交警队的面包车赎回来了。买车险的时候,他特意买了100万的三者责任险。同事说他大傻帽,就那破车还买100万的三者险,纯属有钱烧的。小关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怕再撞死一条狗就麻烦了。

长毛被判了死刑,枪毙了。他被枪毙那天,小关接到了绿箭集团的电话,让他务必得空去一趟。他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个喜欢刁难人的怨妇池秋水,难道她要为长毛报仇吗?他忐忑不安地去绿箭集团见了池秋水。离开的时候,他的大脑像被掏空后重新灌进了水泥,又像是钻进了无数只蜜蜂,嗡嗡地乱成一团。以至于他怎么从池秋水眼前离开,怎么下的楼,怎么回的家,统统都不记得了。回家之后,他就开始笑,苦笑、傻笑、尬笑、皮笑肉不笑以及哭笑不得,统统都笑了一遍。到最后,这些笑都没了,只剩下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看一眼手机就开心地笑一回,笑到流眼泪,笑到肚子疼,笑到满地打滚,笑到怀疑人生。这一切都只因为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您的账户于4月19日收入人民币1,000,000.00元……

千真万确,是一百万元,这是池秋水兑现的当年的悬赏金。

然而,在高兴了几天之后,小关却好似突然病了,白天没精神,晚上做噩梦,并且每个噩梦的结尾都是满地狗血。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不是病,开了药让他回家休息。但是吃药休息都没用,他的脑海里还是无休止地萦绕着满地狗血。小关便托人花三万块钱买了一条秋田犬回来,也给它取名“儿子”,给它洗澡,带它遛弯,哄它睡觉,比对便宜儿子还亲。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小关的梦里就再也没有了那满地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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