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介

2019-08-20 06:19
英语学习(上半月) 2019年8期
关键词:普拉斯推销员申请者

这是一首单刀直入的诗,第一句就能抓住你的眼球,会令你想起自己面试的经历。面试官开门见山也好,旁敲侧击也好,就是想确认:你是不是和他们同类的人。而你,又是展示成果,又是罗列证据,无非是想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诗中的这位面试官似乎要更咄咄逼人一些。或者说,与其说是面试,莫若说是在推销。第一步,他要确认眼前坐着的这位申请者,是不是合适的买家。于是他问:“你是我们这号人吗?”假眼珠和假牙的共同点,在于都是人工地对身体的一种矫饰。而申请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具未经雕琢的纯洁之躯。于是他说,没有,这些我都没有,然后惭愧地哭了。

即便如此,“推销员”依然不依不饶。他发现申请者两手空空,身上空空,脑袋也空空。于是,他努力向申请者兜售一只能端茶倒水的手,一套百毒不侵的衣服,和一件温柔解语的玩物,并连哄带吓地说:“好孩子,它可是你最后的稻草”“你想要吗,要吗,要吧”。

一直以来,对这首诗有一个比较简便的解读,就是把推销员看成是媒婆一样的角色,申请者看成是正需要一位妻子的男人,推销员所卖之物呢,则是一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性格可人、容貌姣好的准妻子。这样一来,这就成了一首相当女性主义的诗——也相当无趣。

作此解读当然无可厚非,但是如果我们翻开诗行里的“褶层”,那些看似不必要,甚至有些不通的细节,或许会讲述更多的奥秘。

我们注意到,推销员想要卖出去的有三件东西。其中第一件,是一只手,可以“端上茶杯,祛除头痛”。不难想到,茶杯和头痛是文明社会两个典型的意象,一个象征文化繁荣、物质发达,一个象征责权太大、思虑深重。而所谓“端上”和“祛除”,则可以理解为互文,并不专指一方。显然,无论是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还是与之相伴的烦恼和头痛,都是这位赤身裸体的申请者未曾感受过的。可怕的是,这只手一旦接下,就再也甩不开了。它会陪伴申请者,直到入土——“必定百年之后为你合上眼睑”。所以这是一段回不去的旅程。接下这只手,便可以享受它的便利,但也得忍受它的束缚。最终庆幸也好,悔恨也罢,种种情感,都被收集再利用,迎接一茬又一茬的后来者。

这样一只手,恐怕不难与“文明”“人工”等概念联系在一起。一丝不挂的申请者处于一种自然状态,而推销员努力在他身上寻找的,则是人工的痕迹;推销员想要兜售的,也是看似再好不过,实则代价不小的人类文明。

推销员的第二件法宝,是一套衣服。这身衣服,又黑,又硬,外面攻不破,自然里面也出不去——与棺材有什么两样?有人把这衣服理解为婚姻,可以。不过,这世上远有比婚姻更让人窒息的东西,比如创造婚姻的——文明。我们的申请者,一丝不挂地来到这里,若是穿上这件衣服,再出去的时候,就是全副武装了。谁有这样锻造人的能力?恐怕只有文明了。

纯洁与束缚这对矛盾,是西尔维娅·普拉斯一向关注的主题。她在半自传性质的小说《钟形罩》(The Bell Jar)中她写道:“我在干净的热水中呆得越久,就越感觉自己洁净。当我最终走出浴池,裹上酒店柔软宽大的白毛巾,我感觉自己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无瑕甜美。”(The longer I lay there in the clear hot water the purer I felt, and when I stepped out at last and wrapped myself in one of the big,soft white hotel bath towels I felt pure and sweet as a new baby.)大学尚未毕业,她就被时尚杂志选中,做了一个月的特约编辑。这项全美多少女孩子求之不得的殊荣,却让聪颖通透的普拉斯感到困惑。曾经连本杂志也买不起的她,如今新衣服一件接一件,化妆品多得用不完,音乐会、时尚秀的门票也纷至沓来。可是她想要的,不过是一具纯洁的身体和一个温暖的怀抱。

然后,推销员拿出了第三个杀手锏:一位躲在柜子里的可人儿。它现在一丝不挂,但在25年后会变成银子,50年后会变成金子——正合了25年的银婚和50年的金婚之意。这个婚姻里的“活玩偶”(living doll)会浆洗缝补,又会烧火做饭,又养心,又养眼,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明显指的是妻子,诗人却依旧用“它”指代,不用“她”,可见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也不过如同物件而已。

我们不禁要问,这个玩偶是何时躲到柜子里去的呢?她是否也曾像现在的申请者一样,忐忑地坐到推销员的对面,因为身无长物而哭泣,战战兢兢地伸出她的手呢?在此之前,推销员又对她说过什么呢?是否也要给她一个玩偶,可以依靠,可以挣钱,可以为她在外拼杀,可以替她遮风挡雨?

两个赤裸的人,哪有谁比谁更悲惨、更受压迫呢?他们不过都是在文明的合谋之下,逐渐失去本心,成为社会利益最大化的工具罢了。与其说这首诗表现了女性在婚姻中受到的压迫,不如说展现了一段男男女女在文明的矫饰下失掉本真的堕落之旅。另外,从诗的第五行“假胸”和“假裆”之说,以及末尾用“它”来指代玩偶,也可见诗人有意要模糊男女的区别,不在性别差异上作过多的滞留。

回过头来看诗的第一行,这位申请者究竟是不是,又会不会成为推销员们的同类呢?我想,答案是不会。推销员三次询问“你想要吗”,第三次前还说“这是你最后的稻草”,可见前两次申请者都没有答应。第三次询问时,申请者依然保持沉默,而推销员却快坐不住了。他之所以乱了阵脚,大概也是因为对面的申请者一直没有点头吧。我们不禁揣测,只要不点头,就可以避开文明那裹了糖衣的诅咒,所谓的堕落之旅也就无从谈起了吧。

西尔维娅·普拉斯天资非凡,八岁就有诗作发表,15岁时她的绘画获全国大奖,18岁上大学,学业出色,给母亲写信道:“世界在我脚下迸开,就像一只熟透多汁的西瓜。”(The world is splitting open at my feet like a ripe,juicy watermelon.)因为聪明,所以眼光独到,下笔犀利。可是我愿意相信,她也有她的不忍,而她的不忍就在申请者的一言不发中。

普拉斯20岁时尝试自杀,30岁时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死后,朋友们惋惜感叹,多有“如果那时我在……”之语,就好像自己本可以拯救这样一个灵魂。又有女性主义者们,因为怀疑普拉斯受过家暴,对她的丈夫特德·休斯(Ted Hughes)大兴舆论之狱,连他为亡妻制作的墓碑都要破坏。此般种种,听来让人不是滋味。我想,她或许不需要拯救,也无意做那些狂热分子的冲锋号角。她一直想做一名诗人,最后也成了一名诗人,这不就是“得其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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