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乱的交谈

2019-08-20 17:54吕新
小品文选刊 2019年8期

吕新

现在已很难回忆起当初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时的那种情景了,包括小时候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或者纯粹的黑暗中听那些神奇而又令人无限遐想的讲述,饶有兴趣一定存在,轻微的或者巨大的惊骇也是有的,应该还有更多的渴望更深入的展开和探究。之后,那些内容有的會永远刻在心里,有的就在当天或者稍后一些时日进入到梦里,还有的很快就都忘记了。很多东西在慢慢启合,那天的天气,云彩的形状,放在厅堂深处的没有人坐在雕花的木椅,突然传来的鼓声或钟声,河边的人影,敲窗户的声音,一个怀有秘密使命的熟人或陌生人……

通常情况下,大多数人的讲述是认真的,写作也是严肃的,即使面对的是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也会一丝不苟,很少有不负责的。至少我小时候聆听过的那些讲故事的,没有一个不认真的,他们好像什么也不担心,而只担心自己讲得不够好,能不马虎就尽可能地不马虎。我们问锁锁的爹,那个流落在民间的妃子每天吃啥饭?锁锁的爹就会认真地想上一会儿,然后说出一两种他本人觉得应该是比较合适和靠谱的饭菜。我们觉得他说的有问题,话里有漏洞,就继续追问他,说上一次你说的是四个菜,说她每天要吃四种菜,别人用一个小篮子给她从街上买回来。听到我们这样问,锁锁的爹就有些急躁,说,是四个菜么?那也是有些时候,总不能每顿饭都是四个菜吧?大部分的时候一个菜两个菜也就可以了,每天都要吃四个菜,那还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会招来杀身之祸呢。虽然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但是我们还是明显觉得他是在狡辩,就是和上一次说得不一样么。不过,也有的时候,他也会承认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嘿嘿地笑着。把一件衣服披到身上,一边从炕上下来,一边说,都是你们闹的,我要迟到了。就赶快去上班,推上他那辆哗啦作响的自行车,从门口的那道大坡上一路飞下去。他在配电室工作,看机器,有时候也修机器。下班一回来就开始讲故事。

相对于口头的讲述,写作好像更让人多了一层束缚和拘谨。描述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琐碎的事物往往也并不是一笔带过。除此之外,那天究竟有没有人一直在暗中尾随其后?夫妻之间的争执,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件并不重要的东西,或者转过脸看着窗外的某一个目标,一个正打外面进来的人或一棵已经生长了好几年的树。一个历经沧桑之人从开卷之初一直睡到结尾,这是为什么,又说明了什么?逍遥无期的昏睡会不会是一种包容他人的氛围?十八、十九世纪的主人公们坐在明亮或黯淡的炉火前谈论爱情与信仰,眼睛里闪烁着纯洁的光芒,与性爱无关,与他们自身的身体无关,却与某些古人殊途同归。一个头发乌黑或者白发苍苍的人死了,大家去送他,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比较悲痛的表情,也有的提前约好了在墓地或者雨廊下见面,商谈的是一件与悲痛完全无关的事。一件被细密的心情和针脚认真地补过的斗篷,一本打开后读了两三页的书,一场持续了三天两夜的雨,湿漉漉的花朵。

经年累月的阅读以日复一日的打开而奔腾不息地流淌着,其实那也是又一条长河,某些时候又如同一场睡眠,载着梦想和疑问入睡,怀着不足和期待醒来。梦中的祖先正在为颇通人性的牲畜梳理鬃毛,并低声交谈。雨过天晴之后,早先围困在谷仓四周的水已全部退去,日光鲜艳,树丛中传来的蛙鸣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树叶如同硬币一样闪闪发亮,哗啦作响。

每当走在足够灿烂的阳光下,每当看到别人绘制出的阳光与自己放射出来的光亮时,我都会有一种莫名的铺张浪费的感觉,流泻在我们面前的热力和光感都是惊人的。而对于每一个个体的人来说,其实完全用不着那么大规模的铺排和无谓的挥洒。尤其对我个人而言,只要稍微有一点点亮光就足够了,人与人之间只要能勉强看见对方的眼睛和一种大致的轮廓就行了,至于他脸上的恶意或者嘴角边的一丝讪笑,实在与我们关系不大。嘲笑与嫉妒是人生与生俱来的天性之一,像一对孪生兄弟,看见其中一个出现,基本可以确定另一个也正在附近。粗鄙与自恋也是早已提前完成了各自的组合,伴随着出生一起到来,遇到适宜的温度便会疯长。与生俱来的还有很难毁坏的诲人不倦,好为人师。能否在一个故事里忽略掉一些不该被人看见的东西?对夜晚的描述有时候会成为一种累赘,包括那些环绕在女人们身边的各种物质和幻想。一些与生活有关的物品,器皿,梦里的所见所现,闪烁着文学的幽晕。当你摁响一个门铃或者拍打一扇门拍打到手掌麻木的时候,又等了好半天才听见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走过来,能否问自己一声,即将把门打开,出现在你面前的会是谁。

当一个人在开卷不久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我们该不该去叫醒他?该在什么时候叫醒他?用什么样的理由、手段和方法?让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轻轻地走到他的床前,把一只温暖或者略显风寒的手放到他的脸上?让两个女人的吵闹声把他惊醒?或者是远处传来的枪声,呐喊或者爆炸声?再或者是一场噩梦,让他自动吓醒?……他醒来后也许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赶紧去做,也可能什么事也没有,他无所事事,神情恍惚地坐在床边发呆,甚至发抖。他不记得有谁在等他,也不记得与谁有约。私人记事簿上的电话号码像是被水泡过,变得一塌糊涂,模糊不清,数字在重复增加或者减少,没有一个数目是正确的,有关的那些地址也全部错位,张冠李戴。他犹豫着,试着拨了一个电话,耳边传来一头牛或一只鸟的哀鸣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况?那些在各个历史时期分别倒下的人,把许多事情像废纸一样揉成一团,又谜一般地扔给我们,然后他们一走了之,从此不再戚戚和记挂什么。对于我们来说,这一方面艰难无比,困难重重,而另一方面,很多东西似乎又并不成为问题。某人我们没有必要管他,他起来随意走动,或者继续坐着发呆,随他的便。这时候另有别的一些事情正在发生,叛军的旗帜在早晨的光线里是那样的令人眼跳……某人,在大致被确认很有可能是一个冤魂的情况下仍然被不假思索地掩埋……我们的气急败坏的表叔或表舅正在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寻找突然丢失了的耕牛和农具……播种的季节眼看就要过去,可去年冬天的积雪仍然呈现在地里,白得令人刺眼……数年一度的殿试即将举行,皇帝却在前一天的凌晨时分丢下内宫,率领少数几名平时能说得来的臣子突然仓惶出逃,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致使早已云集京城的举子们变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一片树木已经伐倒,遍地露水,伐木的人坐在树叶依然翠绿的树身上吃着各自带的干粮,吸吮着树叶上的露水。

不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被推到一口井里去的了,好像是一个深秋时节,好像是一个深夜,也许有月亮,也许没有。黑咕隆咚的行军路上,转移,逃命,寻求安全,带着他这么一个人也真是个累赘,不如就地消化了,让大自然收留他算了。事情做得迅速而又秘密,自然,无缝,具体的经手人可能只有一两个,其余的人都还在照常行走,有的甚至因劳顿和虚弱而闭着眼睛或者半闭着眼睛,没有人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有秋风萧瑟的黑夜和黑夜一样的青春,前程。人有时候不及一个链条,一根链子上少了一个链条,便无法正常运转,必须补上。一个集体里少了一个人却往往并无大碍,甚至完全无妨。

选自《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