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流放不只是一段记忆

2019-08-27 08:18丹尼尔·比尔
阅读与作文(高中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普通百姓营房耶夫斯基

丹尼尔·比尔

西伯利亚被称为“没有屋顶的大监狱”。从19世纪初到俄国革命,沙皇政权将超过100万名囚犯及其家人流放到乌拉尔山以東的西伯利亚。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死屋手记》,就是根据自己在西伯利亚的那段流放经历写成的。

《死屋》这本书启用了俄罗斯欧洲部分和西伯利亚档案馆中大量此前不为人知的一手资料,全面考察了沙皇统治时期西伯利亚流放制度。讲述了沙皇俄国奋力管理其可怕刑罚殖民地的故事,以及西伯利亚对现代世界政治力量的重大影响。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50年进入西伯利亚刑罚系统,那时,西伯利亚刑罚系统的基础设施和行政机构正遭受着数十年资金短缺、疏于管理带来的痛苦。鄂木斯克的刑罚堡是一个典型的19世纪西伯利亚刑罚定居点。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叙述者戈梁奇科夫描述了“一个大院子,长约二百步,宽约一百五十步,院子周围是不规则六角形的高高的立柱围墙,那些木柱(立柱)并排竖着深深插进土里,用板条横向牢牢地联结起来,上端削尖:这就是监狱外面的围墙”。在包围着一个内院的立柱围墙里面,“两边各有一长溜原木建造的平房”。这些是罪犯住的营房。1854年2月,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获释一个星期后,他在给哥哥米哈伊尔的信中说,狭窄的住房条件迫使罪犯们陷入一种肮脏而亲密的关系,这和监狱制度本身一样都是一种惩罚:

我们紧挨着住在一起,所有人都在一个营房里。请想象 一座破旧、衰败的木构建筑,它本应在很久以前就拆除了,现在不再适于使用。夏天,它无比闷热;冬天,它无比寒冷。所有的地板都烂了,覆盖着两三厘米厚的污物,人走在上面会摔倒。窄小的涂有油脂的窗户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霜,几乎在一天里的任何时候都无法在室内阅读。窗格上有两三厘米的冰。天花板在滴水,到处都有烟。我们像被装在桶里的鲱鱼一样。炉子里一下子放了六根木头,但没有产生任何热量(屋子里的冰几乎没有融化),只有难以忍受的烟雾,而这一切要延续整个冬天。犯人们常在营房里洗衣服,用水冲洗一切。室内甚至没有地方转身。从日暮到黎明,我们都不能离开营房去大小便,因为营房被锁上了。为了解决我们夜间排便的问题,屋里放了一个木桶,所以屋里的臭气难以忍受。所有的罪犯都臭得像猪一样……我们睡在没有床褥的木板上,只允许有一个枕头。我们把羊皮外套盖在身上,脚总是露在外面。我们整夜发抖。屋里有大群跳蚤、虱子和蟑螂。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54年2月从鄂木斯克刑罚堡获释,当时他年仅 34岁。他的刑罚已经减为在塞米巴拉金斯克的西伯利亚陆军第七营服役。他熬过了四年的苦役,但是苦役经历给他留下了终身的创伤,且对于他的写作和思想发展来说至关重要。那些与他一同囚禁的人为他描写盗贼和杀人者提供了令人信服的心理学研究,这些盗贼和杀人者出现在了他那些伟大的后西伯利亚小说中,即《罪与罚》(1866年)、《白痴》(1868年)、《群魔》(1871年)和《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年)。这位作家在西伯利亚对人类灵魂的黑暗冲动进行的观察,汇成了一种对犯罪、责任和道德的无尽痴迷。

围绕着农民阶层的性质和俄国发展的形式展开的辩论支配着19 世纪中叶的俄国知识生活。浪漫派保守主义者(如被称为斯拉夫派的阿列克谢·霍米亚科夫和伊万·阿克萨科夫)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拒绝接受自彼得大帝以来俄国现代化进程中的西方化。相反,他们应该拥护农民阶层所遵守的真正的东正教价值观,恢复彼得大帝改革前俄国有机的统一。斯拉夫派声称,俄国农民阶层具有公社生活方式、平静的存在方式、自然的谦恭,是唯一真正的基督教徒,没有被西方自私的个人主义和物质主义污染。民粹主义者(如亚历山大·赫尔岑和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遵循的是早期自由主义西方派的传统。他们认为农民阶层基本上是理性的,是自由的拥护者,是集体主义精神的承载者,这些体现在了农村公社中,而农村公社预示着俄国将迎来明朗的社会主义未来。

然而,保守主义者和激进分子都将自己的意识形态雄心添加到他们只草率地看作农奴、家庭仆人和士兵的人群的价值观和心理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抨击了支持这两种意识形态的思考方式的抽象思维:

普通百姓的问题和我们对他们的看法,也就是我们现在对他们的理解,是我们最重要的问题,我们的整个未来倚仗着这个问题;有人或许会说这是目前最实际的问题。然而,普通百姓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仍然是一个理论,他们仍然是我们面前的一个谜。我们这些爱普通百姓的人在看着他们时就像在看一个理论,似乎我们没有一个人照他们本来的样子去爱他们,而只是照他们在我们每个人想象中的样子去爱他们。如果俄国人民最终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那么尽管我们爱他们,但是我们可能都会毫不后悔地立刻放弃他们。我说的是我们所有人,甚至包括斯拉夫派,他们也许是第一批放弃普通百姓的人。

相比之下,在鄂木斯克监狱城堡度过的四年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近距离观察普通百姓的极佳机会,而且他为自己获得的见解感到自豪。“我在那里的时间没有白费,”获释一个星期后,他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如果说我没有发现俄国,那么我至少切实了解了它的人民,只有少数人能像我这样了解他们。”同罪犯紧挨着生活在一个不是按照沙俄社会的等级制度组织起来的世界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没有看到什么可以去爱的、什么可以去欣赏的。他在那里既没看到斯拉夫派想象中的无私、谦恭的基督教徒,也没看到民粹主义者想象中的理性的集体主义者。相反,他看到了“性情粗暴、充满敌意和满怀怨恨的”人,他们容易沾染各种恶习,从酗酒到暴力,不一而足。对于一个相信所有人天性善良的年轻理想主义者来说,最令人震惊的是罪犯们完全缺乏悔悟。戈梁奇科夫在《死屋手记》中回忆:

我在这些人之中没有看到一点悔罪的迹象、一点对自己罪行的沉痛的反思,而且其中很大的一部分人都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完全无罪……当然,在很大程度上,其原因在于虚荣心、恶劣的榜样、硬充好汉、错误的羞耻感……然而这么多年来,毕竟可以从他们的心情中发现、捕捉、察觉哪怕一点儿线索,来证明他们内心的忧伤和痛苦啊。可是没有,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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