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里的人生之雨浅谈《欲望号街车》的舞台设计

2019-08-29 03:03桑琦李祎
上海戏剧 2019年4期
关键词:布兰质感材质

桑琦 李祎

《欲望号街车》是著名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的代表作,也是他的作品中被搬上舞台最多的一部。半个多世纪以来,多个国家、多个城市的剧场里,都曾上演过这部剧作。这次,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版本中,导演王欢带领我们整个剧组,讨论、磨合,最后在当代的中国上海,呈现出了这部《欲望号街车》。作为舞台设计,我们将在本文中谈谈这部作品的创作思路。

本次演出安排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戏剧沙龙。这是个小剧场,观众离舞台足够近,整个空间是“聚气”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观众很容易沉浸在舞台空间之中,有更好的代入感。舞台装置上,利用好这剧场空间的优势,同时又保持当代性,适当地打破舞台幻觉,给予观众一些思考和想象的空间,是我们首先考虑的。原作的时代背景为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离现在上海观众的生活较远,而我们希望这部作品能给进入剧场的观众带来一些对当下社会问题的思考,所以,怎样赋予故事情境更多本地感的元素,也是舞台设计上所考虑的重点。当然,这所有的元素也要合理于创作主旨的表达、演员的表演诉求。最后,我们决定从材质入手,作为本次创作的载体。以下,我们将从三方面,讲述舞美基于这些考量所做的尝试。

雨|自然的材质

在本作演出中,视觉最大的亮点,无疑是剧场里的“雨”了。三面双层的雨幕围绕着舞台,在开场时升起,随着演出的节奏与气氛,时快时慢、时密时疏的下着。这雨幕也是一道水墙,分割着空间,暗示室内环境。起初,我们曾尝试实体墙面的方案,强调封闭、束缚感。然而,实体墙面不仅呆板,接连后还带来了门的问题,限制了演员的肢体动作。而雨幕的方案则完美地解决了上述问题:我们制造了一个透明的、可穿越的墙。甚至由于它的优秀特质,我们把其中一面“墙”放置在了观众与舞台中间,成为了“第四堵墙”。这堵墙是可以随时消失和出现的墙,有一种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

除了分割空间的作用,“水”这个材质也给空间带来了非常规的体验。相较于舞台装置中常出现的人造材質(桌椅、地板、墙面等),水作为一种自然元素,是有机的(organic),是透明的流体,是我们日常再熟悉不过的。它的出现给予观众一种“全息”的感受:在视觉与听觉上,水滴声与水的形态,激活了我们脑中对水的触感的想象(甚至第一排的观众,大有可能真实触碰到水滴)。全身的细胞被带动起来,脑中的记忆与想象也被激活了。由水可以联想到很多:潮湿、滋润、纯净、流逝,以及——女性。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女性经常与水联系在一起。最著名的,莫过于《红楼梦》中贾宝玉的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在《欲望号街车》探讨的诸多话题中,女性主义一直占有极显著的位置。在威廉斯创作时的美国(1950年前后),正经历第一波女权运动,女性在社会中的处境成了人们关注的对象。这个聚焦于布兰奇姐妹的故事中,两姐妹鲜明的个性,对命运的不同态度,始终贯穿全剧。舞台上一直落着的雨水,也带着这样的象征意义,带着观众以“通感”的效果,去看布兰奇脆弱敏感如玻璃般的神经。

再让我们回到雨——一种水的形态。相信雨水对于上海的观众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这次《欲望号街车》在黄梅天上演,这种巧合不禁让人莞尔,而场外下雨,场内也下雨,这种黏黏湿湿的感受,简直充斥着黄梅天上海人生活的角角落落、无处不在,人们无处可避、无处可逃。这是否像极了剧中布兰奇的处境?作者田纳西·威廉斯曾说过:“这部戏的意思是,这个女人原本很出色,但是,她被毁了,毁掉她的是社会。”① 理想与现实的格格不入,尽一切努力想要摆脱困境但却越陷越深,社会的现状逼人窒息。在演出的某些气氛点,雨量会加大到暴雨的程度,轰隆隆的雨滴声似乎就像布兰奇心里滴出来的声音——被冲塌了,被浇透了;欲望破口而出,又无处着力,只发出惨烈的共振与回响,最后化为缥缈的水雾——在布兰奇向米奇讲述她过去遭遇的时候,水雾让节奏放慢了下来,甚至静止了。观众透过朦胧雾气,看见一张破碎女人的脸,看到她喊出“死亡的对面是欲望”②。毫无疑问,雨水这一元素对整部作品气氛渲染的作用是显著的,甚至可以说,这版《欲望号街车》是为上海度身定做的。

痕迹|时间的材质

可能有些观众会觉得,舞台的整体环境,好像是一个废墟,或者是拆迁到一半的法租界老房子。舞台上的各处支点——桌椅、床、梳妆台、脸盆、电视机……全是旧物。这些旧物并不是后期做旧的,而是真真实实的老旧家具。当然也包括地板——我们回收了拆迁后留下的老木质地板,将它们拼成了舞台地面。这些旧物都有一个特点:使用的痕迹。磨光掉漆的椅背、斑驳的地面、满是水垢的冰箱……这些痕迹给物品覆上了一层时间的“材质”——它们不再是一件人工制品,它们身上带有故事,曾经主人的故事,现在经历的故事。在这个被雨水包围的小小空间里,显得融洽极了。它们合在一起,让这个湿哒哒的空间有了一种“生锈”的感觉——同样也经历了时间的腐蚀。在这部作品中,“其核心内容并不展现在舞台上;而存在于它的‘第四维空间,即布兰奇的过去之中。”③布兰奇的悲剧其实在舞台故事发生之前就早已注定了,她之前的经历导致了这一切。空间中的这些锈迹时刻都在暗示着这一点。这个空间也是史黛拉和斯坦利的家。我们知道,这个家在一个类似贫民区的地方,是个简陋的场所。布兰奇第一次到达这里就表现出嫌弃和不适应。在她的眼中,这个地方就是生锈的、应该丢弃的,不是人待的地方。而她入住之后,也一直在与这种“锈迹”对抗。但是,就如同黄梅天返潮的地板与发霉的门板,这个整日都浸泡在雨水中的小屋,怎么可能不“生锈”呢?腐蚀是无法阻止的。我们也将梧桐落叶撒在舞台各处,将故事地点模糊化,更增添一份上海的语境:法租界的梧桐、老收音机,以及藏在餐桌下,勾起回忆的老式儿童脚踏车。

在舞台的中间区域,有一大幅塑料浴帘。与其说它是浴帘,不如说是用塑料薄膜层叠出的白纱。浴帘后面是布兰奇泡澡的浴室,前面是客厅和卧房。帘子还可以从中间被拉出,还可以在需要时分割布兰奇的卧室和男人们所在的客厅。塑料的材质在触碰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散发出廉价的质感。而正是这种廉价的质感,打破了白纱所具有的梦幻感,让一切田园牧歌式的幻想都破灭了,和着这么个生锈破旧的空间,质感上整体统一了起来。在剧中,布兰奇经常长时间泡在浴缸中,在她的心里,这个狭小的浴室是她能逃避现实的唯一去处,泡在水中的过程,也好像能清洗自己被玷污的身体一样。所以这块白帘子也是舞台上唯一没有“痕迹”,干净的一处。当然,这帘子的材质非常脆弱——它只是几层塑料薄膜而已,一次性的,脏了就扔,就能被抛弃的塑料薄膜。

灯光|工业的材质

除却固有的舞台灯光,我们在布景中也设计了多个光源。

首先,为还原室内环境,我们挂了几盏室内吊灯——当然,式样也搭配选择了老式的——这些吊灯还能呈现一些非常规的效果。比如布兰奇穿礼服站在餐桌上舞蹈时,透过餐桌上吊灯的光源,将裙子打出逆光效果,形成一个雕塑感极强的画面。

这些常用灯光以外,在场景的各处——床底、桌底、水斗里,甚至马桶里,都被安装了发光光源。在挂窗帘的正立面上,还用白炽灯带拼成了线条。无一例外地,这些都是冷光源,是现代工业的产物。当它们亮起时,质感与这些略有怀旧感的旧家具形成鲜明的反差——变得理性、冰冷、充满工业感。这样的处理把舞台的幻觉感打破了:观众并不是在看一出发生在老上海洋房废墟里的故事。这种反差和非常规的装饰又实现了一次视觉上的间离。同时,新与旧、冷与暖、工业与手工的质感與材料的混搭,使整个设计在视觉上更具有当代感,实现了对规定情境的一种解构。在功能性上,布景中多处自发光的小光源,能补足一些舞台常规灯光达不到的效果。比如布兰奇对着马桶呕吐时,脸上映出的森森白光,以及玫瑰花被扔在马桶里后,自发光源所塑造出的仪式感和雕塑感。

舞台上的白炽灯带,将几何元素带入了缺少硬线条的空间里,给三维空间一种二维理解的可能。在它所框出的二维空间里,成功将整个演区划分成了三部分,并且可以通过灯带的亮暗来提示演区的调换。可以说,这些光源成了整个舞台的点睛之笔,将整个视觉理念和呈现效果都推进了一步。

结  语

可以说,这版《欲望号街车》的舞台设计,是对外国经典戏剧本土化呈现的一种视觉上的探索和尝试。多年来,西方经典戏剧作品一直是国内戏剧界乐于表现的题材之一。但由于历史背景、文化文本上巨大的差异,在舞台视觉上如何找到本土观众所熟悉的元素,又与表演和剧作本身相融,一直是一个设计难点。本次设计以材料质感为突破口,把自然元素、时间质感、工业质感的元素混合起来,在同一种环境气氛的语调下,选择一些与本土观众有所勾连的线索,让整个环境既能成立于观众记忆、想象的空间中,又能独立于剧场空间里。

当然,最核心的,毕竟还是那一场雨了。这雨是气氛的营造者,是自然之雨,布兰奇内心哭泣之雨,是时代更迭之雨,也如导演王欢所说的,“更是工业文明时代的人生之‘雨”。

(作者桑琦为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舞美设计;李祎为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教师、舞美设计)

注释:

①李尚宏,《悲剧并不发生在舞台上——〈欲望号街车〉主题辨析》,《欲望号街车》,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229。

②田纳西·威廉斯[美],欲望号街车,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③李尚宏,《悲剧并不发生在舞台上——〈欲望号街车〉主题辨析》,《欲望号街车》,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233。

(摄影/尹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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